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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夺走人命的巨石已被强行撬起一角,可以勉强看清底下的情形。石下是好几摊烂糊血肉,状如地狱。周围的人几乎要呕出来,昨叶何却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子去观察,甚至还把头往里探了探,想去看清某一摊血肉上被压扁的头壳。

“铁狮子呢?”昨叶何站直了身子。

“在另外一侧,压毁了一半身子,死了。”一个坛主恭敬地回答,“据跟随铁狮子的信众说,他们当时绕到正阳门外侧堵截,在门洞里与敌人发生了交手。铁狮子冲在最前头,王坛主和其他几个人紧随其后,结果这一块巨石莫名落地,把他们都给砸死了。”

“一代留都神捕,居然就这么没了,啧,有点浪费。”昨叶何惋惜地感慨了一句,又问道,“这么说,对方已经跑了?什么都没留下?”

“是,我们在正阳门另外一侧只发现两个被打晕的守军。”

昨叶何扇动着手里的荷叶,陷入沉思。对方居然会利用未修完的巨石,这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看来太子身旁除了于谦,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人应该对南京非常熟悉,而且搏击之技不差。

到底是太子的旧识,还是于谦找来的帮手?

她决定再看得仔细点。昨叶何身为佛母座下的护法之一,深谙人性之妙,她相信只要能推测出对方身份性情,便可推演出其行事轨迹,如观其肺腑。

她吩咐左右设法把巨石撬得大一点,露出勉强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昨叶何身材细长,恰好能从这缝隙里钻过去,她就这么蹭到了巨石的另外一侧,靴子上已沾满了湿漉漉的肉泥,甚至还沾了一截不知谁的肠子。对面也有几个守卫举着火把,他们见到这女人踩着血污钻出石缝,还毫不介意地抬起靴子在地上刮肠子,脸色都有些敬畏。

她清理完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仰躺在地上的铁狮子。他双目紧闭,上半身尚算完整,下半身却血肉模糊,烂不成形。看着这尸首,昨叶何习惯性地用食指指甲戳住太阳穴,轻轻碾动,微微的痛楚令思绪更为敏感。

她开口问道:“铁狮子的尸首,你们动过没有?”

“没有,上头只让我们在这里守着,什么都不让动。”守卫老老实实地回答。

昨叶何俯视片刻,突然转头对守卫道:

“我刚才看了巨石下的那些信众遗骸,都是俯卧压亡。如果铁狮子是向前追击,应该也是趴着死去才对——他是怎么做到仰面而死的?”

守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女人为何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数息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她根本不是跟他们讲话,而是对着他们背后的黑暗。

守卫们急忙回头,看到身后甬道里站着一个高大男子,短打薄衫遮不住他一身虬结的肌肉,一道粗大的伤疤横贯整个额头,看上去好似头盖骨被掀开一般。更可怕的是,他们竟没发现这人是何时靠近的。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昨叶何的问题,他缓步走过来,蹲到巨石前,用手摸了摸地面半凝固的血迹。昏黄的烛光映照下,血面有些凹凸,能看出几枚脚印的形状。

“铁狮子应当在巨石下落前就冲过来了,不知为何又突然掉头跑回去,然后倒退不及,被砸到双腿。”男子的声音浑厚如钟,胸腔在嗡嗡震动。

昨叶何“扑哧”一声笑起来,道:“他莫不是中了邪?”

“铁狮子我是了解的,他这么做一定有原因。”大汉伸出两个指头,“血中的脚印有两个人的,另外那个人很可能与铁狮子关系密切。”

“关系密切,你怎么知道的?”

大汉扳动吴不平的尸体,后肩位置露出一排血指印,道:“铁狮子临终前,是被他抱在怀里。”

铁狮子在南京这么多年,熟人很多,可在临终前会抱住他的,这关系可就不一般了。昨叶何还未及细思,那大汉道:“铁狮子这具尸体,我要。”

昨叶何细眉一挑,轻笑道:“给你倒是不妨,不过你这是跟老对手惺惺相惜,为他埋骨呢,还是打算对老仇人戮尸泄愤?”

“度化报恩,径送净土。”

大汉只说了八个字,伸手轻轻一捞,便把铁狮子的半截尸身抱起来,往肩上一扛。昨叶何微微露出厌恶之色,她可是知道这大汉说的“度化”是怎么一回事。她叮嘱道:“梁兴甫你手脚快些,今夜还得靠你这条恶犬抓人呢。”

一听这名字,那几个守卫像老鼠见了蛇似的,浑身哆嗦着退开数步,让出一条路来。那被唤作“梁兴甫”的汉子径直往外走去,只有声音在甬道里震荡:“那些人当是往北逃去,来得及。”语气淡漠,似乎没把这当什么事。

昨叶何又一次把指甲戳在太阳穴处。

梁兴甫发现的这个神秘人,既与太子认识,也与铁狮子关系匪浅。看来有必要把太子从离开宝船之后到入宫之间的行程,事无巨细地捋上一遍。

拜朱卜花那个蠢材所赐,今晚的辛苦恐怕要多持续一阵了。昨叶何眼神里的光芒却越发炽热。这样也好,越是如此,越能凸显圣教威灵。

她看向漆黑的门洞外头,忽然发现太子多逍遥一段时间也不是坏处。

富乐院在南京,算得上是一处特别的存在。

南京教坊司一共有十四楼,这是最老的一间,早在洪武年间便有了。就在武宁桥旁边,背靠钞库街,侧临秦淮河,距离江南贡院只有一水之隔,最是繁华不过。

虽然富乐院建成日久,不及永乐年间兴起的鹤鸣、醉仙、轻烟等楼奢华,可它有一种骄矜,是谁也不能盖过去的。在正院大门口,洪武爷曾留下一副御笔对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这对联朱漆描金,堂堂皇皇,任谁来了都先凛然一振。虽然也有读书人暗地嘀咕过,洪武爷雄才大略,不曾听过还有这般文才。但人家教坊司的顶头上司南京礼部都没说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讨没趣。

平日里只要一入夜,富乐院这里的诸多小院便早早升起高高的粉纛花牌。河上画船箫鼓,楼内觥筹交错,通宵不得消停。可今晚因为宵禁的缘故,稀稀拉拉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两个头戴绿抹额的龟奴站在御联门匾之下,无精打采地小声交谈着。

两个龟奴正聊着东水关的那声巨响,忽然听到远处有清脆的铃声传来,都是一喜。远处一条乌篷小船悠悠地从河面上划过来,篷顶吊着一盏铜铃,随着船身摇曳叮当。

富乐院沿着秦淮河岸修了一溜独立小院,出门便是水面。若是姑娘或客人夜里想吃夜宵,便会有乌头小舢把吃食酒水径直送到河房门口。这些小船速度快,怕冲撞了游舫,都在蓬头挂个铃铛,谓之浮夜铃。

那乌篷船很快晃晃悠悠地开过来了,船头一个高瘦汉子撑着竹篙,吃力地划着。船身吃水有些深,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龟奴吆喝了一声:“去哪家送什么?”那汉子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道:“送三曲八院童外婆处,高座寺起面烫饼两屉,方家藕丝糖通三封。”

“啧……”两个龟奴一阵艳羡,这都是南京一等吃食,等闲吃不到。

“八院那里日日清冷,哪里吃得完,我们给她分些忧吧。”龟奴笑嘻嘻地伸出手,想上船去掀亮漆食盒。那汉子连忙道:“童外婆说了,起面饼受不得凉,不能开盒。”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宝钞递过去。两个龟奴有些遗憾,但也没再纠缠,嬉笑着走到水闸,放那小船进来。

这一段河道里,插着一排排缠着彩绢的竹竿,隔出一条狭窄的水道。小船顺流直下,先是经过一曲二曲,只见院门轩敞,处处皆是朱栏竹帘,绮窗丝障,端的是浮靡去处。一过三曲,河房明显变得寒碜起来,走到八院这一带,屋宇更是简陋湫隘。

年轻姑娘多住一曲,待得岁数渐长,恩客变化,才逐次搬至二曲、三曲。欢场冷暖,在这里一过便知。

小船最终停在了一处逼仄的院落前方。一个胖婆子打开月门,嘟囔着谁这么不知俭省,居然舍得叫浮夜铃。船头汉子跳到门前,一掀斗笠,婆子一怔:“吴公子?”

吴定缘右脚迈过门槛,左手一按挡住门板,道:“童外婆,我来找红玉。”童外婆还没回答,就见乌篷船里又钻出来三个人。一个穿官袍的,一个套马面裙的,居然还有一个和尚。他们几个也不吭声,一起钻进别院。

童外婆有些惊疑,吴定缘道:“我白日里着人送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过来,你可收到了?”一提银子,童外婆表情放松了些,道:“我替红玉收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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