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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倚在门口,担心地喊了句“小心”。吴定缘一晃拳头,表示尽可宽心。苏荆溪见到这一幕,好奇地瞥了她一眼。看这女人神色,莫非除了借琴,她与吴定缘还谈了些别的?不过她的思绪,很快跳到了另外一处。

“童外婆怎么一直没回来?”苏荆溪发出疑问。

吴定缘一听,眉头微皱,问他们可说过什么。于谦说:“我们什么口风都没漏。”吴定缘仍有些不放心。童外婆混在青楼这么久,眼光何等毒辣,这几个人的事只怕躲不过她的眼睛。

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他正想往院里走去看看,红玉开口道:“你们快走吧,童妈妈那里有我支应,不必担心。”

时间紧迫,也只能如此。吴定缘跳上乌篷船,戴上斗笠,等其他三人在篷里藏好,依旧撑着竹篙出去。外头龟奴先前收过宝钞,也不来为难,搬开水闸径直让他们离开。这浮夜小船脱离了富乐院水道,晃晃悠悠,沿着秦淮河朝北划去。

小船离开不久,童妈妈端着一盘金丝枣返回院厅,问红玉:“吴公子去哪儿了?”红玉说他们聊了几句就走了,说是有公务在身。童妈妈还没说话,身后闪出一个面色冷峻的百户和五六个旗兵,看袖标是府军前卫的人。

百户对这琴姑毫不客气,开口喝问:“人犯何在?”红玉瞥了眼尴尬的童妈妈,冷笑一声:“在我这里的是应天府总捕头的公子,还有一位不露身份的官爷。你们有什么要问的?”

百户一听,回头问童妈妈:“可有此事?”童妈妈连忙说:“不止不止,还有两个,一个女的,一个和尚。”百户闻言大怒,伸手扇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搜查武宁桥一带的沿河院落,寻找从宫城逃出来的那个小奉御。这婆子跑过来说富乐院里有可疑人物,他们还以为要立大功了呢,结果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平白浪费了这许多辰光。

红玉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从下午吴定缘送来一百五十两银子之后,童妈妈的心态就变了。像她这种既不能赎身,又接不来客的琴姑,童妈妈赚不到什么油水。但若是出首有功,这一百五十两纹银一番运作,便能全数落入童妈妈袋囊。这种事,在富乐院可是太常见了。

那边百户还在院厅里骂骂咧咧,童妈妈捂着脸解释说:“他们乘的是浮夜船,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但百户又是一耳光扇过去,骂道:“这是废屁,哪个官员来嫖宿不是遮遮掩掩的,难道要八抬高轿送进来吗?”童妈妈捂着脸不敢言语了。

百户又在屋里转了一圈,见红玉姿色寻常,连口头便宜都懒得占一下,带着手下气呼呼地离开了。不过,这个百户到底还算尽职,出了富乐院之后,就近找了一个兵铺,把刚才的情况口头交代给值宿的书手。

书手取出笔墨,把这条记录誊写到一本格眼簿子上。过不多时,一个快手过来敲门,他负责整个武宁桥、贡院一带十八个兵铺的文书递送,这里恰好是最后一家,背筐里文书都快装满了。快手取了簿子,把它扔在背筐最上面,然后飞快地朝三山街口的中城兵马司跑去。

“嗖——”

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了最后一位锦衣卫小旗的胸膛。小旗惨呼一声,一头倒在地上。在他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飞鱼服,每一具身上都扎得好似刺猬一般。崇礼街这座锦衣卫衙署,此时竟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老千户半跪在庭院中间,挥舞着手中的绣春刀,红着眼睛拼命大叫:“我们是锦衣卫!不是反贼!不是!”可前廊屋脊与院门口站着的几十个勇士营马步弓手,不为所动。他们只是冷漠地再度拉紧弓弦,等候着最后一个命令。

朱卜花双手抱臂站在照壁前头,脸上的疖子越发饱满,随时可能爆浆。只有一场痛快的虐杀,才能勉强让这种痛痒缓解几分。他毫不犹豫地挥下右手,弓弦颤动,老千户瞬间被十几支长杆硬箭刺穿,扑通一声,栽倒在早已污血遍地的石板地上。

勇士营一拥而上,开始对衙署里外进行彻底搜查。朱卜花始终没挪动脚步,眼光一直盯着那死去的老千户,琢磨着昨叶何的话。

昨叶何刚才传来消息,说她找到一条线索,发现太子在入宫之前,曾在崇礼街上的锦衣卫衙署做了短暂停留,然后才被郑和接走。太子逃离皇城之后,说不定会再次投奔这里。

朱卜花闻讯,立刻亲自带队来到崇礼街,把这里团团围住。那些锦衣卫态度很强硬,拒绝了他们入内搜查的要求,朱卜花心一横,让勇士营以“窝藏犯人”的罪名对衙署发起了攻击,并拒绝任何人投降。这些锦衣卫都见过太子真身,一个都不能留。

搜查很快结束,衙署内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太子的线索。朱卜花摇摇头,重新上马,飞速赶去了位于三山街口的中城兵马司。

这一次合城大索的中枢,即设在中城兵马司。全城所有消息,都要定期汇聚此处,所以此时的衙门口人进人出,煞是热闹。不过,这些奔走的吏员,人人表情都很微妙。因为端坐在衙署正堂之上,不是都指挥或副都指挥——他们已经在东水关码头罹难了——而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女子。

她难得嘴里没吃东西,正埋头翻阅着各处送来的格眼簿子,俨然是一位尽忠职守的都督。朱卜花大喇喇地走到堂前,屏退左右,然后出言讽刺道:“我听说一块正阳门里的石头,都能把你们挡住?白莲佛母神通广大,偏没算出来今天不宜出行?”

“等太子到了京城,咱们在天牢里互相抱怨也不迟。”昨叶何淡淡讽刺了一句,从文牍里抬起头,“那边有什么收获?”

“没有,他并没去锦衣卫衙署。”朱卜花扔过来几页纸,“动手之前,我的人从一个小旗口中问出一些事情,你自己看。”他脸上疼痛越发难耐,根本没心思看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昨叶何接过供纸,迅速浏览了一遍,眼神忽然一凝。她思忖片刻,俯身从桌案下的文筐里拣出一本格眼簿子。这是刚刚送来的一本,墨迹尚新。她一手翻页,另一手的指甲不自觉地嵌入太阳穴里。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朱卜花不耐烦道。

“原来那个行人司的小官于谦,居然也去过锦衣卫衙署,而且就在宝船爆炸后不久。玄津桥头,你不是赏了他马、牌吗?他居然又返回了锦衣卫,提走了一个犯人,你猜是谁?”

“谁?”

“根据这个小旗交代,那犯人叫吴定缘,外号叫篾篙子,他的父亲正是死在正阳门的吴不平。”昨叶何道,“而且正是这个家伙救下落水的太子,送到锦衣卫那里去的。”

“然后呢?”朱卜花此时根本没法沉下心拼凑碎片,对昨叶何这种卖关子的做派十分厌恶。昨叶何眯起眼睛端详他的脸,仿佛故意要挑逗对方的怒气。

“据正阳门的目击者说,太子身边至少有三个人。一个是于谦,一个是身份不明的女子,还有一个,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应该就是这个吴定缘了。我觉得,在正阳门碰到吴不平的,正是他这个儿子。”

“这个吴定缘有什么过人之处?为何太子要找他?”

“我问过左右,这人是出了名的废物,快三十的人了还未曾婚配,天天酗酒狎妓。坊间都说是铁狮子前世的仇人来讨债的。”

朱卜花眉头一皱,这可就奇怪了。昨叶何拈出了供纸的最后一页,道:“这里锦衣卫的司库提及了一条古怪消息:于谦提走吴定缘之前,他们还从库里支走了三百两纹银,一半送到糖坊廊吴不平家,另外一半则送到了富乐院三曲……”

朱卜花眼睛一亮,道:“知道地址就好办了,我立刻带人去糖坊廊围捕!”

昨叶何扶住额头,半是无奈,道:“吴不平已经死了,他们又不是蠢材,这时候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你该去的地方,是富乐院。”说完她把那本格眼簿子递到朱卜花眼前:

“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府军前卫报告,富乐院三曲童外婆处有四位神秘访客,稍做停留,旋即乘坐浮夜船离开。他们并未在意,只是在簿子上提了一下。”

朱卜花二话不说,拿起头盔往脑袋上一扣,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远处隐隐传来他大叫“备马”的吼声。昨叶何不疾不徐把格眼簿子合上,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对朱卜花非常坦诚,唯独只隐瞒了一点:吴不平的女儿吴玉露,如今掌握在白莲教的手里。本来她以为铁狮子死后,吴玉露便没用了,结果又冒出一个保驾的吴定缘。看来绑架那一个女人,居然还能两吃。

昨叶何叫来一个亲随,低声交代了一句:“去告诉梁兴甫,差不多该上工了。”然后望了一眼水漏,差不多是子末丑初。

皇历该撕到洪熙元年五月十九日(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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