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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水位不算太深,吴定缘站直以后,刚能没过半个胸口。不过以朱瞻基的身高,恐怕是要淹到脖颈了。周遭一片黑暗,吴定缘只能靠粗重的呼吸声来确认太子的位置。

朱瞻基也在努力朝他靠近,耳边传来阵阵推开水波的声音。过不多时,两个人终于凑到一块,背靠住了背。这种视力被剥夺的环境,人只有靠确确实实的身体接触,才能换得一丝安全感。

“所以……他们只是把我们关进了水牢吗?”朱瞻基问,语气有些古怪。

“你还想怎样?”吴定缘硬邦邦地回答。

“若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岂会处置得这么潦草。这是把咱们误当成小毛贼了吧!”

吴定缘冷笑道:“潦草?你怕是不知道这水牢的厉害。”朱瞻基道:“泡在水里而已,总不至于比宫刑还可怕。”

“不出三日,你会宁可把自己阉了。”吴定缘道,“在水牢里面,你只能一直保持站立,哪怕稍微弯腰或者坐下,水都会淹过鼻孔。一天不够就站三天,三天不够就泡五天。迟早有一天你会支持不住,瘫软下去被活活溺毙。这个过程会非常缓慢,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自己死前的痛苦。”

这一番话吓得朱瞻基面无血色。他本以为最多泡得皮肤松弛,没想到这么恐怖。“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保持安静。”

吴定缘不再理睬太子,开始观察四周。他很快注意到头顶有一个方口,方口上牢牢盖着一扇四杠铁栅门,外头隐有光亮。犯人们应该都是从这个入口被抛下来的。

他双手被捆不能动弹,便在水里用力一跳。吴定缘个头很高,脑袋“砰”一下撞到铁栅边缘,铁栅纹丝不动,显然是从外头锁住了。

确认牢口封锁之后,吴定缘又把身子向后贴到凹凸不平的墙壁上。这墙壁是拿碎石碎砖砌成的,边缝里抹了石灰浆子,表皮覆着一层滑腻腻的水苔。他背蹭墙壁,在水里慢慢挪动,试图丈量出整个水牢的布局和大小。

当他蹭到水牢的另外一侧时,发现这里居然还泡着别人。有三个人背靠墙壁,默不作声地站在水里,其中一个明显比其他人露出水面的位置要高一点。

他们早注意到水牢里多了两个人,可是都没吭声。这些可怜人估计关了好几天了,开口讲话都算对体力的浪费,要尽量避免。

吴定缘也没理睬他们,自顾自在黑暗中蹭了墙壁一圈,心里大概有数了。从汪管事的举动判断,他并没觉察到朱瞻基的真实身份,单纯只是想吞下那一口袋合浦珠子罢了。

这水牢里原本关着的几个人,怕是盗贼山寇之类的人。估计汪管事是打算把他们诬为盗贼同伙,硬算为同党,让官府并案合审。侵占珠子这事,便洗得首尾干净,再无后患。

这在公门里头,唤作“寄罪”,把一个无关罪名寄到事主身上,然后与真犯一并审理,真犯身上的铁证,自然也成了事主的铁证,乃是个极好用的勾当。不是老刑名,做不得这么精细。

吴定缘见那些人没有讲话的欲望,便先游回太子身边。太子问他找到别的出口没,吴定缘说没有。四周墙壁严严实实,下面只有一个放水的细洞,怕是只有水蛇能钻。

“这可怎么办?”朱瞻基忧心忡忡地仰起头。此时天色已晚,栅栏外也是暗淡一片。且不说他们是否赶得及明晨出发的进鲜船,搞不好要以小贼身份死在这水牢里头。

能侥幸逃过宝船大劫,能从南京重围里杀出一条路来,难道最终却在这个小水牢里翻了船?朱瞻基觉得这实在太他妈憋屈了。

“现在我们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等。能不能脱困,就看外面的人够不够聪明了。”吴定缘喃喃道。

“你说于谦?”

“不,小杏仁忠心可嘉,但他就是根憨木头。我说的是苏荆溪。”吴定缘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可惜在黑暗中太子看不到。

“苏大夫?”朱瞻基一愣。

“能毒杀朱卜花的,怎么会是寻常妇人?”吴定缘斟酌了一下词句,“那个女人……是个瓷器面玲珑心。若有人能觉察到汪管事的蹊跷,只能是她了。”

“难得见你夸奖人啊。”太子回想了一下,自从认识吴定缘之后,那家伙永远都是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毒辣嘴脸,这么正面的称赞还是第一次。他心中忽生出微微的警惕:“你莫非也觉得苏大夫人不错?”

“我只是希望她能坦诚一点,别藏着掖着的。”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水牢里变回到一片死寂。过不多时,太子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了:“吴定缘,你发现没有?”

“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你跟本王如此讲话。”

这句突如其来的感慨,让吴定缘一愣。他回想了一下,还真是如此。之前因为那奇怪的头疼病,他根本无法直视太子,要么是对着于谦说,要么是迫不得已时忍痛大吼几句。如今身处黑暗,看不到对方的脸,两个人反而可以如寻常朋友一样交谈。

“……呃,是吧。”他回答。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他们的身份、学识、兴趣天差地别,实在没什么可以谈,只能商量一下逃脱计划。可在这座水牢里头,实在没什么可计划的,只能等待。

水牢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了。安静的密闭空间、漆黑的视野与包裹全身的冷水,会剥夺囚徒的五感,令他们的思维格外敏锐。他们首先要遭遇的折磨不是痛苦,不是疲倦,而是极度的空虚无聊。

朱瞻基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压抑,再度开口道:“本王有个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大萝卜,你已经在问了。”吴定缘毫无敬意。

“你刚才说希望苏荆溪能坦诚点,本王也希望你能做到。”朱瞻基循着声音凑近一步,“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么一副鬼样子的?”

两个人相识只有短短一日,可朱瞻基对这位“篾篙子”的生平了解实在不少。这人明明有一身不俗的本事,却偏偏隐在父亲身后,甘心忍受被世人嘲笑,背负酗酒狎妓的污名。朱瞻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哪有人这么作践自己。

如墨色浓郁的水牢里一片安静。朱瞻基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问得太过分了。就在太子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时,吴定缘的声音从黑暗中飘忽而来,语气里没有惯常的嘲讽,只有淡淡的疲倦和哀伤,道:

“我从小时起,最佩服的就是我爹。他是南直隶地面最厉害的捕快,任何宵小都逃不过他的雷霆手段。南京城的孩子玩官兵抓土匪,都把官兵叫作铁狮子。我每次跟他们玩,都坚持不做土匪,铁狮子的孩子,怎么能做贼呢?必须也做官兵。

“不过,我一直很奇怪,我只记得六岁之后的事情,之前则全无记忆。我问过爹娘,他们说小孩子没记性,我也就相信了。十二岁那年,我娘生完玉露便去世了,我爹再没续弦,就这么拉扯我们两人长大。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学习搏击之术,学习追踪与仵作之术,苦练眼脚,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像我爹一样的人,去保护我的家人,去保护金陵百姓。

“永乐十三年,我在应天府谋了个快班的常役,算是踏上理想的第一步。我那天很高兴,决定去桃花渡喝些酒庆祝。路上我看到一个毛贼,他窃了农妇的菜钱要逃。我沿着秦淮河一口气追了五六里,才算逮着他。我正要把他捆起来送走,一抬头,却发现我爹进了富乐院。

“应天府的三班衙役爱逛青楼,但大多是去内桥和中正街,不会到秦淮河畔这么高级的地方。何况我很了解我爹,自从我娘去世以后,他从来不近女色,为此街坊还都传过笑话,说只见寡妇为亡夫守寡,没见过鳏夫为亡妇守节。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看到他走进富乐院时,心里是多么震惊。

“不过,我没有上前说破,先把那毛贼扭送衙门。晚上回家,我试探了一下,我爹却什么也没说。我好奇心更盛了,就去富乐院调查了一下,得知我爹找的姑娘叫作红玉。我使了些手段,设法见到了红玉。没想到,我第一眼看到红玉……呃,红姨时,整个人呆住了。”

“跟看见我一样,头疼难忍?”朱瞻基问。

“不,是特别舒服。”吴定缘眯起眼睛,仿佛还在回味,“就像热水一点一点漫过脚丫子,钻到每一个脚指头缝里,浑身变得暖洋洋的,比最高明的按摩师傅按摩都舒坦。”

虽然他的形容很拙劣,但朱瞻基大概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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