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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么说,佛母会不会不高兴……”一个纤夫颇有些犹豫。

“咱们穷苦人为了活命而已,佛母慈悲,不会为难。你们就照我说的说!”

可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这一转脸就往同伴身上泼脏水的事,良心上实在有些……再者说,如果他们这么供述出来,孔十八是必然要被判死刑的……

孔十八眼睛一瞪,大声道:“这有什么为难?咱们动手前都约好了,谁出了事,家人由活下来的人共养。我一个孤老头子,死了便干净,你们不用有什么负担,合算!”

朱瞻基一直在冷眼旁观。也许真如孔十八所说,他们暴乱的目的,只是让薛孔目不敢再中饱私囊,让大部分纤夫能吃上饭。现在只付出了十个人入狱的代价,就达成了目的,哪怕孔十八因此被杀,也“合算”。

他不期然想起了白龙挂。那些人每年送几个人给官府归案,换来盗取粮食的默许,以养活杨家坟那千余流民。他们的做法,与孔十八颇有相似之处。这些底层百姓唯一能拿出来做交换的,只有人命,而且视之为“合算”。

这时孔十八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洪望小兄弟,你来,我有几句话要说。”朱瞻基一愣,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可还是赶紧凑过去了。

说来也怪,朱瞻基跟白莲教的仇恨极深,可面对这个连累自己入狱的老信众,怎么也恨不起来。他走过去蹲下身子,孔十八端详了他一阵:

“你不是普通的庄户人家。”

朱瞻基一瞬间全身绷紧,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孔十八这时笑了,道:“莫紧张,关起门来上榻,谁家没点藏着掖着的事?我不是查你来历,只是问你一句话:能不能接了我的香坛?”

“啥?”太子莫名其妙。

“我肯定是出不去啦,可我在外头起的那个香坛,总得有人照管。”孔十八扫视了一圈牢里的同伴,“这些乡亲都是好人,可他们一辈子除了服徭役,从来没离开过村子十里,更谈不上什么见识,管不来香坛的。我看你谈吐不凡,肯定读过不少书,去了不少地方。你来做这个坛祝,我也放心。”

朱瞻基觉得这事太荒唐了:你知道你在干吗吗?邀请大明皇太子加入白莲教担任坛祝?

“你连我的来历都不知道,就这么放心把香坛交给我?”他找了个理由婉拒。

孔十八笑了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家财庙产,有什么不放心?来坛里烧香的,都是十里八乡的穷苦百姓,尤其老太太特别多,她们又唠叨又犟,可最诚心不过,宁可省下自己一口,也要捐给坛里。再就是那些孩子,来了也不念经,就想偷一口供品糕点吃。他们爹妈天天刨地,没人管,若不是香坛帮着收拢,不定什么时候就掉河里淹死、瞎吃野果毒死、栽到井里摔死什么的。那些皮猴子简直是魔星下凡……”

说着说着,孔十八的话开始多起来,神情越发松弛,不像是在说服,慢慢变得像是在回味。他显然对自己的香坛极为熟稔,一桩桩事情、一个个人历数下来,说得津津有味。周围的纤夫们,年纪小的开始啜泣,年纪大的也是面色凝重。

他们都意识到,这是在托孤。

“其实佛母如何神通,我不曾亲见。可有了这么一处香坛,把乡亲们拢在一块,互相都有照应。赶上年景差的时候,至少能撑下去。所以我死了不可惜,唯一挂念的,就是把坛祝传给一个有办法的人,让香火别灭了就行……我这次一定会死,可你们得在这坝下活下去不是?”

孔十八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这一段话说得他疲惫不堪。周围的纤夫扑通都跪下了,纷纷哭了起来。他们平日受坛祝的恩惠颇多,心甘情愿追随,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又怎能忍得住。

朱瞻基看到此情此景,心潮剧烈地澎湃而起,他突然有一种强烈冲动,想要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只要太子一句话,孔十八一定可以活命,这些人一定都能得到赦免。他们明明没做错什么,只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已,为什么要承受这种苦难?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冲不过双唇。理智化成于谦的模样,反复在脑内劝谏,说这样不安全,这样太危险……朱瞻基终究还是把冲动按了回去,跺了跺脚,大声道:“若我是皇上,就把这劳什子漕运停了,百姓便不必再受这盘坝之苦了!”

监牢里的纤夫们听了,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只当朱瞻基在说气话,但觉得很过瘾。没了漕运,沿途官府就不必征调徭役,大家可以安心在家里种田了。

只有孔十八没出言应和,看向朱瞻基的眼神越发犀利起来。

“你们都散开歇歇吧,我跟洪望小兄弟单独说几句。”他忽然说。

纤夫们以为两人开始移交香坛事务了,纷纷散到牢狱各处待着。孔十八从腰间取下一方巾子,从旁边的瓦盆里蘸了蘸水,让朱瞻基先擦擦脸。

朱瞻基脸上的泥水早就干了,变成一层薄薄的硬壳,很不舒服。他接过巾子,一边擦脸一边说:“承蒙厚爱,可惜我真没办法接管香坛,您还是另外选贤的好。”

孔十八盯着他,反而说起另外一个话题:“你可知道小老儿从前是做什么的?”

“当兵?”

“呵呵,眼睛比隼子还尖。”孔十八赞了一句,“我是淮安附近的军户出身,年轻时勾军去了燕藩,然后一直在兴和千户所里面,做一个夜不收。”

朱瞻基瞳孔一缩,“夜不收”是明军的侦骑尖兵,而兴和千户所位于大明与鞑靼的边境地带,永乐皇帝数次北征,都是从这里出征。有本事在兴和当夜不收的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难怪他策动暴乱的手段那么高明,边军连鞑靼精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中原河坝。

“我在一次征伐中受了伤,再也上不得阵。军中想留我做个教头,不过我年纪大了,终究思乡难免,便脱换了军籍,回到淮安府。”

后面的事情,孔十八没说。但朱瞻基多少猜得到,多半不尽如人意,否则他也不致被征调过来盘坝。太子疑惑的是,他突然说起这个干吗?

孔十八道:“小老儿常年在边境,看到了太多事情。这些事跟乡亲们是没法讲的,说了他们也不懂。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听懂。你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对。要说漕河之上的弊端,那真是比水蚊子还多,但若因此废弃南北漕运,那句话怎么讲?怕噎着就不吃饭了。”

朱瞻基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朝议现场。要知道,洪熙皇帝打算迁都的主因之一,正是京城用度全靠江南支撑,每年漕运靡费浩大。倘若迁回南京,便可以省掉大半漕费。

汪极反对迁都,是因为他在漕河上的利益过于巨大。这个老兵明明被漕务折腾得快死了,怎么也这么说?

“为什么?”太子问。

“我在边关待了许多年,看见草原上的势力像野草一样此起彼伏。北元的乌萨哈尔汗大汗没了,还有鞑靼,有瓦剌,有兀良哈,打服了一个阿鲁台,又冒出一个马哈木,打服了马哈木,阿鲁台又叛变了。自始至终,北边的边患就没停息过。他们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你强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你变弱了,他们就扑上来,一口一口地咬你的血肉。”

孔十八说起这些时的口气,跟刚才截然不同,凌厉如朔北的风。

“我是个大头兵,不懂那些朝政的弯弯绕绕。我就知道一点,如今的北境边关,背后就是京城,就是皇上,所以粮草兵器、甲胄辎重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边墙也修得结实,足以震慑那些鞑子。要是皇上回南京去了,会怎样?”

朱瞻基答道:“就算皇帝南迁,这里也会留下一员上将或者藩王,一切依循旧制便是。”

孔十八摇摇头:“没用的,你就算把徐达、常遇春都找来,也没用。永乐爷为什么放着锦绣江南不住,把京城摆在离草原不远的北平?因为他知道,只有京城搁在那儿,边关的士兵才有主心骨;只有皇上亲守国门,才能带动漕运,把物资输送到北境。”

朱瞻基心中一震,他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

“天下的力量,永远都是朝着天子和国都流动。国都一迁,漕运必停,漕运一停,边事失去支持,必然弛废不堪。朝廷在南京安享繁华,可北边的狼们也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从此边关永无宁日——永乐爷跟你说过他的用意吗?”

“皇爷爷自然是说过的,只是父皇也有他的考……”太子说到一半,舌头与牙齿突然顿住了。一股冰凉的寒意霎时从心中涌出,顺心脉流经四肢百骸,把他冻结在原地。

“呵呵,果然。”

孔十八的目光一凝,双臂一弯,向朱瞻基行了个军中大礼:“周围人多眼杂,属下不能施以全礼,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手脚一阵阵发凉。难怪孔十八这么突兀地聊起国策,原来是在试探他的身份。他对这话题太过熟悉,反而放松了警惕,露出马脚。

“你是怎么……”

“殿下您跟随永乐爷扫北时,兴和千户所调了一批骑兵,远远地遮护您的营盘,我是其中一个。”孔十八说得颇为自得,“当夜不收的人,眼力都像一根蜂刺那么毒。太子的相貌、形体都得烙在心里,永远忘不了。适才我看您的面容和动作有些熟悉,所以稍微试探了一下,还望恕罪。”

原来他刚才拿汗巾让我擦脸,是为了确认相貌。朱瞻基待在原地,面对夜不收——哪怕是个退役的夜不收——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孔十八笑道:“属下也是糊涂,居然还想把您拉进香坛,脑子里的马奶酒灌得实在太满了。”

朱瞻基尴尬地笑了笑。孔十八很识相,压低声音道:“殿下微服至此,必有道理,不必说给属下听。只是有个问题,还请殿下示下。”

“讲。”太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殿下混入我等之间,又被抓进这监牢,实是一个意外,对吧?”

“是的。”朱瞻基抓了抓脑袋。

“属下可助太子离开这牢狱,只是求太子一件事……我知道朝廷不容白莲,只求念在这一坛信众不曾作奸犯科的分上,能宽赦他们的罪过。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都到这时候了,他居然不是求赦免自己,而是去保那些信众。朱瞻基嘴上还有些不服气,道:“我只要亮出身份,便可走出监牢,还用得着你来救吗?”

“殿下若能露出真身,早便露了,何必等到现在?”

太子哑口无言,在这个老兵面前他简直无处遁形。孔十八从怀里掏出一朵铜莲花,莲分八瓣三层,颇为精致:“这便是信物,每个香坛都有一朵。殿下出去,可以凭借此物让他们帮忙。”

朱瞻基默默把莲花接过去,心里有些委屈。其实只要走进陈瑄的衙门,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可于谦坚持不许他表露身份,这才沦落至此。

孔十八笑了笑,欠起屁股,把芦苇席子掀起一角。苇席下面,赫然是一个土洞,洞口刚好够一人钻进去。朱瞻基大惊,这可是刑部分司的监牢,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破绽?这些纤夫又是怎么知道的?

孔十八道:“自从来了淮安,我便安排了人手轮流犯事,被关到这里惩戒。每个进来的人,都趁机偷偷挖上一段,积少成多,就成了这么一条地道。”

“你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官吏狡毒,有备无患而已。”

朱瞻基登时无语。这个老“夜不收”实在太可怕了,幸亏他只关心自家香坛的乡亲们,若是真起了反心,只怕淮安城都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他疑道:“既然有现成的地道,为何你们不跑?”

“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能跑哪里去?好让殿下知道,老百姓但凡有半分指望,便不会乱来——这洞,是给那些还不致走投无路的人留的。”

太子觉得孔十八似乎话里有话,不过如今还不宜追究,他把铜莲花接过来,抬起右手,道:“我朱瞻基对天发誓……”话说一半,却被孔十八把手按下去了。

“殿下身份尊贵,犯不上专门为我们起誓。我是老军,殿下是太子,若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该做的事,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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