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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基一阵激动,孔十八抬手道:“适才揍薛孔目时,你明明可以趁乱离开,为何跟着我们冲过去了?”

“因为看他不顺眼,那贼厮鸟该死!”

孔十八仰头大笑,让开了洞口,道:“实不相瞒,属下相救,不是因为您的太子身份,而是因为殿下那痛快的一棍。”

朱瞻基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跳进洞里。

其他纤夫聚拢过来,挡住了从监牢外看来的视线。居然一个人都没流露出羡慕,也没一个人表示也要逃走。

这个孔十八治军真是有一套,倘若此人身居京营要职,还不知能调教出什么样的军兵来。太子暗自感叹了一句,一矮身子,钻进洞里。

孔十八迅速把芦苇席子盖好,又叫来几个人并肩坐在上面,伸直双腿压在席子边缘。一直到屁股下没动静了,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几许感慨与讶异。

他在北地经历了诸多奇事,可都没有刚才那么离奇。

没过多久,监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孔十八眉头一皱,刑部分司再怎么急,也得等鸡鸣之后再开审,现在谁会跑过来?

为首的是分司的推官方笃,他旁边还跟着一个面相方正的男子,看服色是个书生,看气质却像一位官员。那男子一马当先,走到栅栏跟前,试图把脑袋探进来。方笃抬手示意,自有几盏灯笼抬起来,把整个牢房照得如同白昼。

“廷益,这里有你要找的人吗?”方笃问。

于谦在每一个囚犯的脸上扫过去,最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刚才意识到,太子可能混在纤夫之中,便立刻去找方笃,把河边那几百个纤夫一一查验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于谦想到永安营抓走十个首恶,便要求再去分司牢里查验。

方笃对此有些不情愿,可毕竟欠了于谦一个大人情,只好陪着一起发疯。现在看到于谦没找到,便开口劝道:“既然没有,我们还是走吧。回头我请淮安府丞发一道文,在城里帮你找找。”

于谦虽不甘心,也只好如此。他转身正要离开,陪同来的薛孔目却“咦”了一声,疾步向前数了数,大声惊道:

“怎么只有九个人了?”

淮安城北不远有一座钵池山,外形盘纾凹曲,形若钵盂,因而得名。相传这里乃是王子乔炼丹的所在,因此被列入道家七十二福地。不过,如今钵池山上的道家衣钵,只有一座籍籍无名的乾元道院,反倒是隔林相望的景会寺,乃是淮东名刹,香火极为旺盛。

乾元道院与景会寺分立于钵池山两侧,两条山脊蛇形而下,交会在南侧山麓。地势在那里突兀地拔起一个悬坡,密布桃林。淮安人管这里叫望江头,因为坡下不远便是漕运河道。

吴定缘被五花大绑,四肢缚在一个松木架子上,就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的死鱼。梁兴甫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处绳结,后退几步,似乎在欣赏一幅丹青画作。

吴定缘闭目不语,现在他没什么想说的,只待一死而已。

梁兴甫在地上插了三炷檀香,念诵了一阵经文,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吴定缘。那张被烧伤的可怖面孔,此时居然变得有几分慈眉善目,有如悔悟的金刚。

“定缘,你们吴家对我有大恩,现在终于到了报答之时。”

梁兴甫见吴定缘不理睬,也没动怒,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剃度用的扁刀,磨得很是尖利,月光下闪着寒光。

“接下来,我会用这把解脱刀,把你的肉身慢慢剐掉。人的肉身沉浸世毒,侵扰五蕴,乃是诸法烦恼之因,招聚生死之苦的集谛。我助你割舍肉身,便可得大解脱,度去极乐世界。这是无上尸陀密法。”

梁兴甫念叨着似通非通的法门,将扁刀紧紧贴在吴定缘的右手手背,冰凉的触感令他一哆嗦。

“接下来会非常疼,你会无比痛恨我,这就对了。尸陀密法的要旨,就是通过极度的痛苦,逼出你身体里的嗔怒恚怨之毒,随血肉一并割舍,才会了无挂碍地飞升法界。寻常人为何有轮回之苦?正是肉身不舍、嗔毒未净的缘故。可惜你爹铁狮子在这之前便死了,来不及施行尸陀密法,我愿自承业报,把这一份恩情还给他的儿子。这一番苦心,你往生极乐世界便会知道。”

梁兴甫说这话时,表情不见一丝狰狞,反而露出无比真挚,可见是发自内心的。饶是吴定缘心如死灰,嘴角也禁不住抽动了一下。看来正如苏荆溪猜测的那样,这个病佛敌绝对是疯了。

“昔日我心智蒙尘,错漏善缘,所幸得见尊长以肉身证道,以尸陀密法解脱,方才彻悟。你若见到尊长,记得要代我叩安哪。”梁兴甫絮絮叨叨说着,吴定缘也懒得问他尊长是谁,把双眼一闭,只待一死。只是他的牙齿无法抑制地轻轻磕动着,暴露出了心中的恐惧。

梁兴甫又念了一道《要行舍身经》,把刀刃贴在吴定缘手背,正要用力一剐。就在这时,旁边桃林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梁护法,先停手!”

剃刀微微一颤,梁兴甫和吴定缘同时朝那边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掀过桃枝,朝这边走过来。她的手里,还捏着半个刚摘下来的油桃,嘴里咔嚓咔嚓嚼得正香。

吴定缘不认识她,梁兴甫却冷冷道:“昨叶何,你来得倒快。”

“哎呀,紧赶慢赶,差点还是没赶上。”昨叶何又啃了一口桃子,然后丢到地上,拿绢帕擦了擦手,“这个人,你暂时不能杀。”

“嗯?”梁兴甫以为她会先问太子的下落,没想到居然关心起吴定缘来了。

“我在金陵城里查了一圈,打听到一桩有趣的事情……”昨叶何笑盈盈地走到吴定缘面前,先细细端详一番,又好奇地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鼻尖,“我需要带他去济南一趟。”

本来已存死志的吴定缘,“唰”地睁开眼睛。这女人在金陵城打听出什么事了?为何非但不杀自己,还要带自己去济南?

梁兴甫手握剃刀,面无表情,道:“我正在施行尸陀密法,不得中断。”昨叶何早习惯了他这种神神道道,吸了吸鼻子,道:“哼,你不缓也得缓,这个人,我可是要送到佛母面前的。这家伙说不定会成为佛母翻盘的机缘。”

昨叶何没有细说机缘是什么。梁兴甫的眉头不由蹙了一下,毕竟授他尸陀密法的,正是白莲佛母本人。她的机缘,他也不好去搅扰。

“那就权且押下,待我去淮安擒得太子,跟你一并去济南不迟。”梁兴甫淡淡道。昨叶何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古怪:“呃……这个,太子的事,不用我们操心了。”

“捉到了?”

“不,另外有人接手了。”

梁兴甫顺着昨叶何的视线,朝桃林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胖子踱步而出,他脸膛黝黑,颌下一圈硬须,体形肥硕,凸起的肚皮几乎要把绿罗褶袍撑爆,勉强被一条嵌玉束带勒住。

胖子爬山累得有点喘,先抽出一柄泥金扇子,拽开领口呼哧呼哧扇了一通。昨叶何伸手指向他:“这是北边那位贵人的使者,叫狻猊公子。”说到这名字,她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龙生九子,老五叫作狻猊。这胖子用“狻猊”做代号,反差实在太大了。

吴定缘在木架上一听“北边那位贵人”,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一直以来,都是白莲教与朱卜花这样的棋子在前冲杀,筹谋这一切的棋手却隐在黑幕之后。如今帷幕一角掀开,这位棋手终于现出了一丝端倪。

这位狻猊公子虽然装束普通,腰间却束着那一条玉带,这是宗室才有的规格。能驱使一位宗室为之效命,那位贵人的身份可以说呼之欲出,一如于谦所推测的那样。

狻猊公子看了看吴定缘,很快把视线移开,泥金扇子“啪”地一合,笑眯眯道:“本来呢,我家贵人跟你们佛母都约好了,咱们一南一北,同时发动。我们北边差不多解决了,可南京城那么周密的布局,你们居然都能让太子逃掉,还折了一个朱卜花——白莲教盛名之下,名实难副啊。”

这个质问看似随意,昨叶何却听出其中的严重性。这次搞出这么大失误,让贵人与白莲教的盟约岌岌可危。若失去了贵人的信任,白莲教只怕是……说是生死存亡之危也不为过。

昨叶何柳眉一挑,正要开口辩解,狻猊公子却倒转扇柄,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道:“不过,这也是贵人自己的错,自家的大事,让外人干岂会尽心竭力呢?接下来你们不要管了,本公子会亲自抓总,小娘子尽可安心。”

一张油乎乎的面孔凑近昨叶何,鼻孔翕张,仿佛在闻她身上的香气。昨叶何不动声色地从旁边树上摘下一枚桃子,用力塞到他嘴里。这动作略显亲昵,却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接近:“你莫要掉以轻心,太子身旁也有人辅佐,此时已扬帆北上也说不定。”

狻猊公子嘿嘿一笑,把桃子拿在手里,踱步走到望江头的边缘,俯瞰着那条蜿蜒向前的人造大河,道:“同为水生,龙蛇岂能相同?你们的鼠目,揣度不出真龙的心思。漕河北上有徐州,有济宁,有临清,有沧州,只要太子还在千里漕河之上,就一定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胖嘟嘟的手掌往下一翻,五根萝卜粗的指头拢成一个肉笼子。

昨叶何知道,狻猊公子这一番话,绝不是胡吹大气。那位贵人的身份高不可测,连朱卜花都能甘心投靠,可见在官府里极有影响力。他若是想在漕河之上发力,失掉吴定缘的太子只怕难逃一劫。

“可中原宽阔,若他不走漕河呢?”昨叶何美目一挑。

狻猊公子哈哈一笑,金扇轻摇:“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此地正是王子乔炼丹遗迹,你们身在仙人居所,怎么还操这么多俗心?”

“你还没回答我。”

胖子咧开嘴笑了,道:“那他就在路上慢慢消磨日子呗,只要下个月初到不了京城,这大局便算是底定。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本王去见识一下丧家之犬?”

昨叶何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双手一抱,道:“既然公子胸有成算,那便预祝你旗开得胜。”

“东西呢?”

狻猊公子伸出手来。昨叶何叹了口气,这胖子果然不傻,便从怀里把太子遗落在南京的玉佩取出来,交到他手里。

交接完事情,昨叶何转头对梁兴甫道:“天一亮,我就让本地香坛安排几匹快马,咱们立刻出发,回济南向佛母复命。”梁兴甫把吴定缘从松木架子上解下来,把他扛在肩上,朝山下走去。

狻猊公子一直把玩着那一块玉佩,很显然,他只关心朱瞻基的下落,对这个小捕吏的命运毫无兴趣。

狻猊公子望着昨叶何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意犹未尽地啧了一声:“回头应该跟佛母说一声,把这小娘子讨来同参双修之法。白莲教这次办事不力,送些补偿过来也是应该的。”

他把扇子插回到脖颈后,再一次俯瞰那一条如白练般的运河。只见礼字坝附近灯火通明,大批民夫像蚂蚁一样麇集。他们正全力以赴地处理漕船事故,争取天亮前恢复通航。河面上排队的漕船已堵成了长长的一列,活像一条不耐烦的暗黑色水蟒。

“皇兄啊皇兄,你怎么就不能学学朱允炆,早点认命呢?”狻猊公子长长叹了一口气,手里攥紧了昨叶何给的那一块太子玉佩。

“找到了!”

几十个永安营的士兵迅速聚拢过去,在一口水井旁的土墙底下发现了洞口。这洞口被藤蔓与墙垣遮盖,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方笃盯着这个洞口,气得额头青筋直突。这些犯人也太嚣张了,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监牢里挖出一条通道,把刑部分司当什么了?随意进出的勾栏吗?更可恨的是,那些牢头居然全无知觉,若不是薛孔目发现犯人少了一个,此事还不知何时会被揭穿。

洞口边缘有明显的手脚痕迹,犯人显然已钻出洞口,逃去无踪。可让方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个犯人,只跑了一个,他们为何不一起跑掉?那九个犯人众口一词,只说敬畏国法,不敢擅离,让他无可奈何。

方笃下令让士兵把洞填好,再取一块青石板压住,然后悻悻对身旁的于谦道:“廷益还想去淮安哪里找人,我可以具奉手书,让他们行个方便。”说完他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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