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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叶何赞道:“果然如张侯所言,阮公公这一双手,真是巧夺天工。”阮安没什么表情,只是袖手一指:“今天京城内涝严重。这些东西最怕浸泡,都被我搬到院子里来了,没什么落脚的地方,两位恕罪则个。”他的语气几乎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照本宣科。
吴定缘故意道:“公公不必客气,这么大的雨势,神仙也难救啊。”阮安一听这话,细眼睁开一线:“什么神仙难救。当初若听我的规划,在九门立起九闸,自西北至东南贯通护城河,何至于涝成这样!”
吴定缘和昨叶何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暗笑。果然如张泉所说,面对这位公公,别的不必说,只要把话题引到营建上来,他便会主动开口。
这位阮安阮公公不是中原人氏,而是来自交趾。永乐初年,英国公张辅平定安南,带回几个小童入宫侍奉,其中就有他一个。阮安颇有巧思,尤其在营造法式上极具天赋,只凭目测心算,无不合尺规,是宫中有名的匠才。永乐皇帝对阮安颇为欣赏,甚至委派他以营造库掌司的身份,参与兴建北京新城与漕路,可谓破格信重——那阁上闸,便是他的杰作。
按照张泉的话说,阮安此人有一个痴绝,一心钻研营造法式,旁的都不关心,宫里笑称他为“木呆子”。汉王就算买通京中所有官员,也断不会想起这个人来。吴定缘他们到了京城,在阮安这里落脚最为稳妥。
几个人绕过这一堆物什,走进后院屋子。只见装设极为朴素,床头窗边全是大大小小的榫卯构件。张泉说得没错:这位公公的心思全在木石上,连自己的生活都不怎么上心。
“张泉让你们来找我,要定做什么?”阮安问得很直接。
吴定缘道:“阮公公可知近日宫中之事?”
“你是说三大殿被迫停工的事?”
永乐十九年四月,内廷的奉天、谨身、华盖三大殿遭雷击起火,几乎焚成了一片废墟,损失浩大,至今仍未修完。阮安身为内宫监的宦官,对朝局剧变一无所知,居然首先想起来的是三大殿修复工程,实在痴到了一定境界。
吴定缘微微敛起惊讶:“你想不到别的吗?”
“先皇给我颁下的职责,是尽快修复三大殿,别的诏书里没说。”
昨叶何道:“当今天子不豫,这么大的事,您难道不知道?”
阮安微微皱了下眉头:“好像听人说过。”他似乎努力地理解了一下,一拍巴掌,“哦,怪不得紫禁城各处便门都封闭了,工料工匠也不得进,原来是因为这个。”
“呃……”吴定缘和昨叶何对视一眼,一时都有些无语。古往今来的宦官有忠有奸,可像阮安这么迟钝的人,真是绝无仅有。
他们本来还想从他这里打探到宫中详情,看来是没指望了。昨叶何退而求其次:“如今事态紧急,阮公公能否设法安排我们入宫一趟?”
只要能与张皇后联系上,他们就算完成了进京的使命。
阮安连连摇头:“我不是说了吗?紫禁城的几处便门都关了。我都没法进去视察三大殿工地,怎么带你们进去?”
吴定缘叹了口气,看来这位还是没意识到严重性啊。他决定把话挑得再明白一点,便从太子宝船被炸开始说去,将两京之谋言简意赅地说了个通透。阮安听完,双目陷入呆滞,呆立在原地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亲眼看见了?”
“不错,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阮安神情激动地抓住吴定缘的袖子:“那你说说看,船里到底装了多少斤虎硫药,又放在什么位置,才能把整条宝船炸成两截?”
“……”
吴定缘彻底服了。这位匠痴听完两京之谋,最关心的居然不是太子死活,而是炸船的技术细节。这时阮安一转身,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木制宝船的精致小样,比画着问吴定缘更具体的爆破过程。
他厌恶地把阮安推开,像看傻子一样瞪着这宦官,心里直埋怨张泉。张泉说过此人有点直鲁,可没想到会直鲁到这地步,就是一根旗杆都比他要会变通些。
这时一旁的昨叶何眼珠一转,故作神秘地对阮安道:“你可知道三大殿停工的真正原因?”
“嗯?”阮安一听这话题,连忙放下宝船。
“因为汉王篡位之后,就要把京城从这里迁回南京去了。天子到了南京,北边自然就不需要那么多宫殿了,何必要去修呢?”
阮安一听这说法,眼睛登时变圆了几分:“那,那回到南京呢?是不是还要建?”
“南京的宫城都是现成的,何必再建?”
“那这座城市怎么办?”
“那就废了呗,三大殿也不用建了,城墙也不必修补了,南北漕河也可以停了,那些闸口什么的,直接废弃填埋就是。”昨叶何说得面不改色,她是在赌,赌这个阮安两耳不闻窗外事,连迁都是谁的决定都不知道。
果然,阮安一听这个登时就急了:“这怎么可以!花了多少时间才建起来,怎么说废就废了呢!”昨叶何牵住了他的话头,趁热打铁道:“如果汉王篡位,自然是要迁都废漕的。但如果是太子登基,他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三大殿可以继续盖了?”
“如果太子能顺利登基的话。”
“漕河也不会废了?”
“如果汉王输了的话。”
“京城的九门可以修起九闸了?”
“只要你把我们带进紫禁城去,让我们见到张皇后。”
阮安突然狐疑道:“那,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昨叶何气息一滞,这家伙该精明的时候糊涂,现在该糊涂的时候,却突然精明起来。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突然外头闪过一抹电光,整个院子霎时一片雪白,旋即闷闷的雷声传来。停了几个时辰的大雨,又再次噼里啪啦地泼浇下来。这一次大雨的来势更为凶猛,只是短短一瞬,雨帘便厚起来。
阮安赶紧起身,拿起一块大油布要给院子里的小样们盖上。吴定缘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脚,狠狠踏在了油布一角上。阮安拽了几拽,发现拖不动,回头气道:“你这是做什么?”
“不让你出门。”
“你快抬脚!那些小样经不得水,一泡就会坏掉的!”
吴定缘按住阮安的脑袋,让他挪动不了半分。
“你!”阮安双眼冒火,想要推开吴定缘冲出去。可是他个头实在太矮,根本动弹不得。眼看外头雨势逐渐密集起来,他急得团团转,活像一只与自己孩子隔开的母猫,到后来索性瘫坐在地,几乎要哭出来。
吴定缘蹲到他的旁边,和颜悦色:“你很想冲出屋子,去救它们,对吧?”
阮安痛苦地点点头。
“其实我们和你一样,也有想要救的人,也想要豁出性命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所以你能理解吧?如果你不带我们进紫禁城,我们便救不得他们,而你也便救不得它们。你瞧,咱们是架在一根椽子上的两块望板,一塌俱塌。”
阮安万般无奈:“可紫禁城我进不去啊!禁军把门籍都收了。”
“循正规途径,也许进不去。可我建议你多动动脑筋,毕竟整个北京城都是你建的。”吴定缘拍拍他的肩膀,顺手把屋门推开几分,恰好可以看到外头沐浴在雨幕之下的精巧模型们。
“我们为了救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他的语气从来没这么温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