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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朱瞻基面前,双手把他搀扶起来。朱瞻基冷哼一声:“所以你是决定帮她喽?好,好,我就当没从宝船上下来过!”

“唉,陛下,你一开始真是个大麻烦。暴躁、轻佻、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不听人劝的大萝卜。可你总算有一个优点——”吴定缘拍了拍他的后背尘土,“你一点也不像个皇帝。漕河这一路跑下来,你越发不像个皇帝了,倒像是……一个朋友。”

他说出“朋友”这两个字时,嘴角露出笑意。

其他两个人都糊涂了,吴定缘这到底想要干什么?

“漕河上的十五日,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们也好,那条漕河也好,让我真正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也知道该做什么样的事。这一次到京城来之前,我就下定了决心,不能再逃回去喝闷酒了,要把这一切做一个了结。”

这时从黑暗中传来一阵喧哗声,有无数火把急急拥过祭殿,朝着明楼开来。一个大嗓门响彻夜空,隔着很远就能听得清楚:

“天子应该就在明楼,快去护驾!”

看来于谦也已经赶到这里,自作主张,带着这一群人闯入陵园。

“小杏仁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啊。”吴定缘无奈地感慨了一句。他从苏荆溪手里接过灯笼,转过身来。幽幽烛光,照得那张面孔晦暗不明。

“我是不懂荆溪说的那些事,也不懂大萝卜你们皇家的勾当。如果有可能,我只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可是,陛下,你是天下最大的官儿,麾下雄兵百万。而荆溪,她只有一个人,她只有我。瓜洲那一夜,她说我们其实是同路之人,走的都是一条无可和解与妥协的绝路,所以我得陪她走完最后这一程。”

苏荆溪闻言,肩膀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双眸中的疯狂却淡去了几分。

皇帝点点头。说来也怪,他居然一点不觉得懊恼,像是等待了这个答案很久。他挪动身躯,背靠栏杆,让四肢放松开来,语气前所未有地平静:

“苏大夫,作为皇帝,你要的东西朕没法给你;但作为朋友,我现在向你,代所有的人,为所有的事郑重道歉。”

苏荆溪咬了咬嘴唇,摇头道:“我不接受。”

朱瞻基耸耸肩:“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两公婆都是一样的脾气。因为我是皇帝,所以你们总有不谅解的自由,对吧?”

“嗯。”这次苏荆溪和吴定缘同时回道。

朱瞻基大笑起来,表情露出一丝轻松:“我本来想说,就当你们没帮过我,就当我死在秦淮河底。后来想想,不对,就算我现在死了,但好歹阻住了汉王,没让龙椅旁落,你们没白帮这一场——吴定缘,你动手吧!”

吴定缘看到于谦带着无数军兵,已经冲到了石几筵前。“小杏仁”的眼睛最尖,第一时间发现了明楼顶端的火光,正对着一群将官激动地嚷着什么。他又看了看苏荆溪,把残废的右手伸了过去。两人四目相对,一霎时心意相通。苏荆溪“啊”了一声,先是迟疑,但终究还是轻轻握了一下他的右手,旋即松开。

“大萝卜,你也不必难过,咱们这次可是要一起下去的。”

吴定缘右腿猛然抬起,奋力一踢,“咣当”一声弄翻了旁边的一盏长明油灯。这油灯是一个高约一丈的虬龙形铜柱,柱中灌满香油,柱顶长明灯能烧上三天三夜。被吴定缘这一踹,油灯倒在地上,大量香油汩汩地淌出来,很快便流满了整个地板。

与此同时,吴定缘的左手松开,一盏灯笼跌破在油中,呼啦一下,青色的火苗沿着油面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形成一片火幕。这栋明楼下方是青砖砌成,上面的栋梁斗拱、檐架栏柱都是用上等木料建成,根本扛不住高温灼热,几个呼吸之间便开始冒出红光来。

苏荆溪不谙武功,她所凭恃的,就是明楼四角灌满了香油的长明灯。吴定缘一登楼便觉察到了她的布置,知道她存了同归于尽的决绝。他也明白,她迟迟没有发动,正因为顾忌他在,一旦火起,明楼上的人绝无幸存可能。于是吴定缘索性越俎代庖,直接代她点燃。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还有什么比焚毁永乐皇帝长眠之所更快意的复仇呢?

滚滚浓烟从每一个空隙冒出来,很快在明楼上遮起了无数条厚实帷幕。可就在视线被遮蔽之前,突然一个身影笨拙地越过火势,朝着这边扑了过来。

“张泉?”

吴定缘立刻分辨出对方身份。本来苏荆溪用药制住他,是打算在明楼前血祭。可吴定缘一搅局,却让张泉的麻药劲过去了,在最最不适合的时候苏醒过来。

烟雾缭绕中,张泉不复之前的儒雅,双手狰狞地朝苏荆溪抓来。吴定缘“唰”地拔出雁翎刀,挡在她面前,作势刺向张泉。这时原本束手待毙的朱瞻基,突然大吼一声:“休要伤我舅舅!”从地上爬起来,迎着吴定缘的刀锋冲了过去。

吴定缘原本全神贯注盯着张泉,没料到朱瞻基突然闯入视野,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四目相对。吴定缘从来没在这么近的距离注视过他的脸,一根锐利的长矛刺破脑海,霎时掀起泼天剧痛。与此同时,又有一根长明灯柱倒了下去,让明楼悬廊附近的火海一下子跃起两人多高。

火光跃动,虚影散乱,烟气缭绕,在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吴定缘的记忆被骤然唤醒。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教坊司监牢。同样的烈火熊熊,同样弥漫着烟气,还有同样的一张面孔正注视着自己。那既是朱瞻基的,也是朱棣的,时而亲切,时而狰狞。它们在疼痛中合二为一,像铡刀切过腰间,似乎要榨出他最后一滴恐惧。

“啊啊……”

只是短短一瞬间,吴定缘的精神便濒临崩溃,感觉无数把尖刀,将大脑凌迟得支离破碎。在极度的混乱中,他丧失了思考与判断,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长刀猛然刺出。刀尖先是冲破朱瞻基的精致龙袍,然后是襦衣,朝着心脏的位置义无反顾地扎进去。

“铛!”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如钟似磬,往他疯狂的意识中注入一缕清明。吴定缘睁大了眼睛,看到刀尖刺入的位置,多了一块金属残片。这残片色泽喑哑,纹路清晰,上头还有一抹血手印的形状。原来朱瞻基一直把那小铜炉的残片藏在怀里,正好挡住了刀锋的去势。

这香炉残片映在双眸之中,使得那一缕清明在吴定缘脑中骤然扩散。如沸汤之扬积雪,如春日之耀残冰,朱棣的身影迅速消退,与背景火光融为一体。吴定缘再一定睛,眼前只剩下朱瞻基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

雁翎刀还在向前推进,仿佛要把残片顶进肉里。吴定缘这时才反应过来,手腕一偏,刀尖登时偏转,噗的一声,刺入朱瞻基耳边半寸旁的地板上。朱瞻基睁圆了眼睛,吓得连眼皮都僵住了。

吴定缘握着刀柄,喘着粗气,瞪向惊魂未定的皇帝。他惊讶地发现,这一次近距离的对视,自己的头疼症状居然消失了。以往如影随形的剧痛,仿佛随着那个人的身影一并缓缓退潮。

朱瞻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变化,眼神复杂地回瞪过去。两人对视片刻,却谁都没有吭声。

“陛下!”

这时张泉已跌跌撞撞扑了过来,他伸出手去夺雁翎刀。吴定缘正呆呆地望着朱瞻基,浑然不觉威胁临近。这时苏荆溪从斜里冲出,手里一根铜簪刺向张泉的腰眼,登时齐根没入。张泉负痛大叫了一声,一脚把苏荆溪踢到了附近的栏杆旁,自己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这一下变化太过惊人,令吴、朱二人俱是反应不及。待得两人各自倒地,朱瞻基双臂才猛然推开吴定缘,艰难爬起身来朝舅舅跑去。

而吴定缘也暂时顾不得他们,先冲到那段半坍塌的护栏旁,把昏迷的苏荆溪抱在怀里。她的长发散乱地披下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许是受了内伤。吴定缘不谙医术,不知该怎么施救,只得怀抱着她,连声呼喊名字。

好在喊了十五六声之后,苏荆溪缓缓睁开了双眼。吴定缘看她嘴唇嚅动,知道她在问皇帝下落,便抬头看去,望见朱瞻基正咬紧牙关,搀着张泉朝悬廊另外一侧边缘走去。皇帝似乎感应到吴定缘的目光,略停下脚步,回首望了一眼,可惜在烟雾中看不清表情。他随即转身,继续挪动起来。

吴定缘正要动,却被怀里的苏荆溪拽住衣襟,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去追了。明楼火起,他们跑不掉的。”她伸出手去,虚弱地摸了摸吴定缘的脸庞,“更何况,现在你去追,还能下得了手吗?”

吴定缘沉默以对,原来她也看出来了。

“你可还记得在淮安船坞里,我给你开的药方?”

“记得,你的话我都记得。你说我这个病,只有再一次去面对那种恐惧,把它击败,才能够根除。可最后我还是扎偏了……”吴定缘有点惭愧地说。

苏荆溪道:“不必愧疚。扎偏的那一刀,才是你最真实的心湖映象。唯有如此,才能知道你真正的恐惧是什么。你现在看见他头还疼吗?”

“不疼了。”吴定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语气轻松,“刚才即将刺死他的那一时刻,我才明白,我真正恐惧的不是朱瞻基,而是朱棣。原来解开心结的药方,不是杀大萝卜,而是好好观赏这一场长陵大火啊。”

“那很好,很好。”她低声道。

吴定缘搀扶着苏荆溪缓缓起身,与她肩并肩靠在栏杆旁,仰起头来,望向明楼四周越发旺盛的火势。苏荆溪发现,火光照耀之下,他居然在笑,自从两人相识以来,还从未见他笑得那样轻松。

轰隆一声,两人眼前的抱头梁和踏脚木最先失去支撑,直直坍塌下来,砸得其他三根灯柱也纷纷倒地。更多的香油流淌出来,激起火头更大的愤怒,它咆哮着,把整个明楼烧出一圈明亮的金边。

在悬廊的另外一侧,朱瞻基费尽力气,把舅舅拖到了栏杆边缘。他趁着喘息的空当朝身后一瞥,烟火阻断了视线,那两个火光中的人影几乎已看不清了,似乎不打算前来阻止——当然,其实并不需要阻止,明楼上层已陷重重火海,距离地面又高,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陛下,你……何必管我!你自己快走!”张泉断断续续地喘道,他的腰间被那铜簪齐根没入,受伤极重,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

朱瞻基咬牙道:“我已经走不脱了,可一天之内,母后失去一位亲人就够了!”他四下张望,还在寻找逃生之机。从南京到北京,他一路上几次身陷绝境,最后都拼命跨了过去,绝不会轻言放弃。

就在这时,楼下的于谦率众冲到明楼之前。他一见到这熊熊火势和楼上的人影,知道冲上去是绝无可能了,顾不得规矩,一下跳上石几筵大吼:“脱甲!脱袄!脱披风!把你们所有的衣物都堆到城下去!快!”

周围的军兵都是久经训练,很快便堆出一座布山出来。于谦又直起脖子,大声对明楼喊道:“陛下!跳下来!跳下来!”

明楼虽高,却避不过于谦声音洪亮。朱瞻基在楼顶听得一清二楚,大喜过望。这时汹涌的火浪已扑到两人身边,像恶狼一般试探着猎物虚实。他奋起最后的力气,要把张泉推下去,却不料张泉用力反手一制,把朱瞻基按在了楼边。

“舅舅,你这是……”

张泉没有回答,反而低吼一声,把他推出了明楼。朱瞻基只觉得眼前景色飞速上升,耳边生风,随即被一大团绵软接住,重重一震。

从尾椎骨和右腿传来一阵剧痛,朱瞻基知道一场重伤是免不了了,但自己至少没死。于谦第一个冲上布山,要来搀扶皇帝,朱瞻基却龇牙咧嘴地仰起脖子:

“舅舅,你快跳啊!”

张泉双手攀住栏杆,试了几次,却失败了。苏荆溪刺得实在太狠,他力气流失极快,已是强弩之末。朱瞻基大急,可身体一点也不听使唤。于谦想命令士兵冲上磴道,可无一例外都被高温逼退回来。

张泉晃了晃身体,努力探出头来,对楼下喊道:“陛下,臣有取死之道,莫要让人来救了。”

“可是!可是!”

“陛下,你冷静一下。臣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能答允一件事。”

“你说!朕什么都答应。”朱瞻基吼得嗓子都嘶哑了。

“帝都南北,关乎漕河兴废;千里漕河,关乎大明千秋基业。望陛下慎之,慎之!莫要只用钱粮衡度,而要以社稷之利为量,慎之,慎之……”

随着一声声“慎之”,张泉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嚣张的火光之中。朱瞻基呆呆坐在原地,没想到舅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最惦记的是这件事,一时间连哭泣都忘了。

“陛下,快后撤……”于谦叫了四个军汉,把皇帝硬往外抬。可他自己却没有紧随身边,而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惊人景象。

那一栋明楼已化为一把巨大的火炬,照亮了长陵方圆数里。燎天的赤焰形状,像极了一位愤怒的女子伸出指爪,将黯淡帷幕一寸寸撕裂开来。极为夺目,也极为凄厉。于谦额头满是汗水,脸色却是煞白,也不知是因为帝陵遭了劫难,还是担心明楼上那几个倔强的藤头丝。

在他视线所触及不到的浓烟里,苏荆溪忽然朝吴定缘的身旁凑紧了些。

“你心结已了,其实也可以跳下去的。”

“我想陪你到最后。”

苏荆溪摇摇头:“唉,我此生只为了给景姝报仇才来的,心里容不下别的了。”

“我心里有你,这就够了。”吴定缘毫不在意,“你在淮安还跟我说过一句成语,叫云什么之思来着?”

“云树之思。”

“哦,对。你说的那两句诗,我没记住,但这个词儿还挺好的:云在天上,树在地下。云飘过去,树挂不住,那就让它飘过去好了,不一定每件事都要有结果。树能这么一直看着云,也不错。”

烟雾缭绕中,苏荆溪几乎已看不到吴定缘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带着笑容。

忽然一声巨大的“咔啦”传来,明楼最中心的大梁坍塌下来,重重落在砖墩之上。整座明楼终于连形状也维持不住了,牵扯着一连串檐枋柱拱尽皆散架,四散溅落。不少燃着火头的残木飞进宝城,落在封土山上,引燃了挂在树杈上的白绫。

偏偏在此时,天寿山中又有强风吹过陵园。火借风势,赤绫扬扬,一霎时满山皆是缀着炽光的绫带在飘动、飞舞,它们殷勤地引燃每一棵附近的大树,一树传十木,十树传百株,直到自己彻底化为飞灰。冥冥中有人挥舞着饱蘸火墨的朱笔,在永乐皇帝的坟头挥洒作画:先是勾勒出几条明线,然后重烟晕染,继而泼墨成片。到了最后,整座封土山都被盛大的火光笼罩。若非有厚实的封土阻挡,只怕永乐皇帝的地宫都难以幸免。

肃穆的帝陵,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威严,不得不用滚滚浓烟遮掩住了窘迫,像帝王用宽袖遮住惊慌的面孔。如此形势,不待所有的树木烧尽,这场大火是绝不会停的。

于谦长叹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可他忽然莫名一震,一脸狐疑地举目望去。在已然坍塌的明楼残骸、火烈扬扬的封土山与浓密的灼烟之间,分明传来一阵隐隐的歌声: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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