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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盼这种毫无一点世故的姑娘,哪里经得住张婆娘的花言巧语的诱骗,哪有不上当的?

现在张婆娘和罗大少爷已经讲好了条件,喝了开心酒,到里屋来了。盼盼突然看到的是两匹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向她扑了过来。她想奋力挣扎,可是手脚都不听她使唤。她想大叫,张开嘴却叫不出声音。眼见这个大少爷醉醺醺地上得床来,开始解开她的衣服,她竟一点抵抗的力量也没有了。

天呀,你对恶人为什么不开眼呀?

17

拉皮条的张婆娘真狠心,给盼盼吃的迷药一直到第二天天大明了才失了效。盼盼醒过来一看,自己被脱得精光,失了身子了。她恨这个人面兽心的大少爷,她恨这个花言巧语骗了她的张婆娘,她恨她自己这么糊涂地吃了大亏。但是现在悔恨也无用了,怎么还有脸去见人?怎么还有脸去见爸爸、去见大毛哥呢?你没有力气顶得住他们,难道你没有嘴,没有手,没有脚?你不能喊,不能哭,不能骂,不能打,不能咬?就是万般无奈,你不可以寻死上吊,不可以跳楼?可是你却是从下午到晚上,没有喊,没有骂,没有哭过一声的呀;你就是听到了爸爸和大毛哥在墙外哭着喊盼盼,你也没有吱一声、回一声的呀;你的仇人,那个大少爷上楼来,你是稳坐在那里,没有对他抓一把,踢一脚,咬一口的呀;啊,到了晚上,你是自己坐到饭桌子上去,自己张开嘴吞了张婆娘送到你嘴边来的那一杯毒酒的呀;而以后……啊,啊,我的天!

现在,自己赤身露体躺在这个仇人的床上,软绵绵的,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童贞。那个张婆娘,狼心狗肺,坑害别人得了手,已经不在了;那个大少爷,凶神恶煞,得到了兽性的满足,也已经下楼去了,说不定正在楼下商量什么更毒辣的阴谋诡计呢。

自己怎么办呢?难道就这么躺在这里,等那个恶婆娘又上楼来对自己花言巧语吗?等那个兽性大发的大少爷上楼来再作践自己吗?……啊,我该怎么办?

盼盼翻身起来,穿好衣服,冲出卧室。敞轩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她从栏杆望出去,那高墙和后门外边的小山坡上,树丛中,便是昨天她和爸爸跟大毛哥分手的地方,后来又老从那里传来爸爸和大毛哥呼唤她的声音。爸爸、大毛哥,你们还在那里吗?可是我出不来了,后门打不开,高墙翻不过,恶霸的马弁守在楼下,现在就是没有这些,我也不能出来了,我没有脸出来见你们呀!什么人我也没脸再见呀。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我盼盼的路呢?我怎么还能带着奇耻大辱活下去呢?

突然,死,像一个火星落进盼盼的心底。她不感到死的恐惧,反而感到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死为她打开了一条光明大道。死,是那样地闪光,那么富于诱惑力。她忽然感到再也没有现在这么轻松了。她再也没有哭一声,哼一声。她非常害怕迟了一步,大少爷和张婆娘上楼来,堵住了她走向死亡的道路。她在楼上逡巡,寻找。她扑向栏杆,向下望去,不行,跳下去一定是落进水池里去,马上会被守在楼下的马弁救起来。她想找一根绳子,只要有一根绳子,穿在梁上就行了,但是找遍了里屋也找不到。她想把床单撕成布条,接成绳子,她竟没有力气撕开这新布床单。她走进另一间房间。张婆娘的床上摆着吸鸦片烟的盘子。盼盼走过去看一下,有了,在铜盒子里还有一块鸦片烟。于是她丝毫也没有犹豫地把一坨鸦片烟用指头挖出来,放进茶杯,倒上一杯水,用指头搅化,端起来咕咚咕咚,几口就喝进肚里去了。

这一下她才放心了。她高兴得不禁笑了起来,好像她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谁也把她莫奈何了。她变得非常平静而自足,躺在外间的软躺椅上。来吧,要来的都来吧!

突然她听到楼梯响,楼梯口冒出了那个张婆娘,笑嘻嘻地走了上来。盼盼躺着,没有理会她。她走到盼盼身边,高兴地说:

“恭喜你,盼盼姑娘,这下你找到大靠山了。你要谢我这个大媒才是哩!”

盼盼有十丈无名孽火从心底升起来。她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居然微笑一下。张婆娘以为好事来了,走近盼盼,涎皮涎脸的。

“啪!”盼盼举起手,冷不防地扇了这婆娘一个耳光,又用另一只手狠狠扇了几下,接着用双手狠狠抓住那婆娘的胸襟,摇了几下,咬牙切齿地说:“我是要谢你的,我这就来谢你!”把那婆娘推倒在地,跟着扑了上去,抓住她的头发乱扯乱撕。那婆娘想用手来抵挡,盼盼抓住她的手,咬了一口,血滴落在地板上了。

“来人啦,来人啦,救命!”那婆娘向楼梯口滚去,企图连滚带爬梭下楼去。

“干什么?”罗大少爷赶上楼来了。他一大早从盼盼的床上爬起来,走下楼去,找来张婆娘,商量怎么用好话软化盼盼的。现在张婆娘上楼去不大一会儿,还没有听到她们说几句话,就听到乒乒乓乓打起来了。他一听张婆娘在喊救命,知道事情拐了,就赶上楼来。

“干什么?”他大声问。

盼盼眼见仇人上来了,怒火烧得更旺。但是她却忽然变得奇怪的冷静,反问罗大少爷:“你说干什么?”

大少爷看到形势似乎没有那么严重,便装得和气的样子,涎皮涎脸地对盼盼说:“我叫张姐姐来给你说媒,我明媒正娶你到我家来过好日子,这还不行吗?”

他以为这么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听到他说要明媒正娶进屋,一定会乐意的。事实上过去他就在成事之后,用这样的花言巧语,骗过几个姑娘了。一个黄花闺女,只要一失了身子,就身不由己,只好顺从男人。他现在看到盼盼好像并没有对他有什么恶意,以为事情就要搁平了,便想走近盼盼。和她表示亲热。

“啪,啪,啪,啪!”谁知盼盼把她满腔的怒火,都集中在她的手掌上,愤怒地接连不断地打了大少爷一连串的耳光。盼盼嘴里骂着:“你这个挨天杀的!”

“你敢,你发疯了?”大少爷招架着退向楼梯口,张婆娘也一起退向楼梯口。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盼盼真的气得发了狂,手边拿起什么,就向他们摔过去什么,花瓶、盘子、碟子、茶壶、茶杯,一起抓起来打过去,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东西像雨点般飞了过去。

“你发疯了?”大少爷一面招架,一面下楼。

张婆娘根据过去的经验,劝大少爷赶快下楼去躲一躲,说:

“让她在楼上摔碗打盆吧。过一阵就会好的,哪一个才拴笼头的小驹子不尥几蹶子的?”

两个人退下楼去。盼盼手里抓一把东西,从楼口追着打下去。忽然大笑起来:“哈哈,我是疯了,我是疯了……”

接着她跌坐在躺椅上哭了起来。

忽然从花园后门那边,就是在墙外的小山坡上,传来了铁柱呼唤盼盼的声音:“盼盼,我的盼儿,你在哪里?你听不到我的喊声,该听得到我的二胡声吧。盼盼,你听吧,爸爸拉二胡给你听呀。”

于是二胡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那么的沉痛和婉转,这正是盼盼经常听爸爸拉的一段,也是她唱得最熟练,赢得许多听众的眼泪的一段。

“啊,爸爸,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可是我见不到你们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再没有脸见你们了。”盼盼边哭边诉。

盼盼感到心里难受,她知道鸦片烟开始在她的身上发挥毒性,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要向爸爸、向大毛哥告别,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随着爸爸拉的二胡,唱起那一段悲惨的往事。

18

这歌声,这二胡声,是这样的悲怆,飞入天空,落到住在后门附近的佃户们的心上。没有想到,还落到一个女人的心上。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从远方抬来罗家的偏房太太,就是那个为罗家生了传宗接代的大少爷,原名叫孙小芬的女人。

孙小芬自从铁柱到观音阁来偷偷接走了盼盼,她正准备等铁柱来接她逃走,却不料被孙家大老爷用一乘小轿,估倒抬到老远的山里头罗家大院子里来。从此一来二十年,再也没有听到铁柱和盼盼的消息。但是铁柱的声音、样子却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特别是铁柱到观音阁外边竹林边拉的二胡的声音,使她难以忘记。

她到了罗家,当天晚上,糊里糊涂地被一个陌生男人按住成了亲,并且接着怀了孕。生下的就是这个大少爷,成为罗家传宗接代的独根苗。但是孙小芬在这个家庭里是一个偏房,只能起一个生儿子的机器的作用。生下的儿子只能由正房太太抚养,不准由她抱养。只准儿子叫正房太太为妈,而亲生大少爷的孙小芬却只能被自己亲生的儿子叫作姨妈,根本不认作妈。孙小芬对自己生的这个大少爷也毫无一点感情,这是大老爷强迫她生的孽种呀。她一心只想到铁柱才是她的男人,盼盼才是她亲生的乖乖。即使近二十年没有他们的消息,她还是这么想着。只是她认命,以为这是前世造的孽,今世来受罪。她对什么都灰了心,罗家也以为她完成了生儿子的任务了,不用再理她了,把她养起来便算了。孙小芬乐得罗家这样对待她。她自己在罗家公馆里找了几间偏屋,打扫出来,供上观音菩萨,一个人住在那里,不和外边人来往。她万念俱灰,带发修行。她成天烧香念佛,赎取她这一世的罪孽,为她的下一世修积功德。时间流逝过去快二十年,她对铁柱和盼儿的印象也逐渐淡漠起来,甚至想从自己的痛苦的记忆里勾销掉,脱去凡心,准备在木鱼声中,在香烟萦绕中了此一生。

今天早上,她起来上早供,正准备念经,突然从檐口传来她所熟悉的二胡的声音,甚至还听到叫“盼盼”的声音。起初她以为这是她的罪过,又动了凡心,所以从天空传来铁柱叫盼盼的声音和铁柱拉二胡的声音。后来听到一个小孩子又哭又唱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她忽然从心里感觉到了,莫非这是盼盼在唱吗?她才这么一想,便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凡想。哪怕她拼命敲木鱼,念“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她的耳朵里的“盼盼”两个字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了,震动她的耳膜,震动她的灵魂,以至于她无法控制自己,丢下敲木鱼的小棒棒,要到后花园的门口去听个究竟。

她才走进她多少年没有进去过的后花园,马上听到从花园外的小山坡上传来二胡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喊“盼盼”的声音。

是真的,有人在喊“盼盼”,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是铁柱哥的。

二十年了,没有想到又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孙小芬喜出望外。啊,我的铁柱哥还在,我的盼儿也还在,他们找到这里来了。他们在喊在唱。真好呀。

孙小芬在花园门口碰到了张婆娘,她问:“哪个在喊盼盼?盼盼在哪里?”

张婆娘不回答,劝孙小芬:“姨太,你老人家莫管了,这不是你老人家管得到的事。”

“我问你,哪个叫盼盼,盼盼在哪里?”孙小芬声色严厉地问张婆娘。

张婆娘没法,只好回答:“在楼上,是大少爷昨夜晚接来的。”

“咹,在楼上,大少爷接来的,昨晚上?”孙小芬心急如焚地问,并且马上想走上楼去看。

在楼下客厅里见到大少爷,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却不认娘,冷冷地凑向前来对孙小芬喊一声:“姨妈。”

“盼盼在哪里?”孙小芬问他。

“在楼上。”大少爷回答,并且想叫姨妈替他去劝一劝盼盼,说,“姨妈,你上楼去帮我劝一劝她,说我明媒正娶她就是了。”

孙小芬一听,几乎晕倒。可是她还是努力镇定住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上楼去,一上楼口,便看到一个用凶狠的眼光盯着楼口的姑娘。

“是她,我的盼盼。”孙小芬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她不顾一切地想扑上去。

盼盼却闪开了,盯住这个女人,心里想,他们又叫一个女人来玩什么花样?她大声叫:“滚开!”

孙小芬还是张开双手走拢去,问:“你叫盼盼吗?”

“你是什么人?”盼盼没有回答,反问一句。

“我是,我是,啊,我是你的亲娘呀。”孙小芬双手蒙住脸,几乎跌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走开,我没有娘,我的娘早死了。”盼盼不相信,哪里又冒出一个亲娘来,又想来玩什么花样?

“叫你的亲爸爸来,叫铁柱来。”孙小芬哭着喊。

“他们不准爸爸进来。”盼盼说,继而加了一句,“不,我不想再见他。”

“你等着,我去叫他进来。”孙小芬站起来,走下楼去。

孙小芬在楼下碰见了她亲生的儿子,但是,按这家的规矩,她也只能叫他大少爷。她说:

“大少爷,你要娶人家,连她的爸爸都不准进来,哪有这种规矩?去放他进来。”说罢回到楼上。

大少爷以为是姨妈刚才在楼上说通了盼盼,这就好了。他连忙答应:“这好办。”回头对马弁发命令:“快去请进来。”

马弁开了后门,一会儿就把铁柱请进来了,铁柱一路走一路问:“我的盼盼在哪里?我的盼盼在哪里?”

“在楼上,你自己上去。”

铁柱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地跑上楼来。铁柱也不管楼上还有一个女人,径直扑向盼盼,把盼盼抱住,一边亲她一边叫了起来:“我的盼盼,我的好盼儿……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爸爸,爸爸,我……我……”她再也说不下去,俯在爸爸怀里痛哭起来。

“我的可怜的盼儿。”孙小芬见到这样的情景,也禁不住哭出声来。

铁柱这才转过头来看,他突然把抱在怀里的盼盼放下了,站起来吃惊地看着孙小芬,以为是在梦中。他用手擦一下眼睛再看,惊叫起来:“你不要显灵来吓你的女儿呀,我求你。”接着他跪在地上了。

“铁柱哥,我没有死呀。”孙小芬也跪了下去,抱住铁柱的头,哭了起来。

“咋的,你不是跳水了吗?我这不是做梦吧?”铁柱用嘴咬一下自己的手臂,很疼,不是做梦,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盼盼的面前忽然像幽灵一样出现了孙小芬。

“我没有死,我被抬到这个罗家来了。”孙小芬搬起铁柱的头来看,“啊,老了,快二十年……”

“啊,是小芬,你是我的小芬。我和你的盼盼打了二十年的秋风,没有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你。”铁柱现在才想起来,要给孙小芬介绍:“这就是你的盼儿,你到底盼到了。”铁柱回头拉住盼盼,推给孙小芬说:

“盼盼,这就是你的亲娘呀,就是我给你说跳水死了的亲娘呀。啊,啊,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嘻,嘻……”铁柱不知道是笑还是哭好,他是又在笑,又在哭。

孙小芬张开手臂等着,盼盼迟疑地看了孙小芬一眼,又看一下爸爸。爸爸笑着点头,盼盼早已被孙小芬搂进自己的怀里,叫:“盼儿,盼儿,我到底盼到了你。”

盼盼伤心地哭起来:“我的妈呀,妈……妈……”

孙小芬搂住盼盼,口里喃喃地念:“盼儿,盼儿,阿弥陀佛……”

三个人抱成一团,三张脸上都糊满了眼泪,不知道是谁的眼泪。意外的欢乐,几乎使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又希望这的确是真的。一辈子吃苦,只要有这一刻钟的欢乐,死也值得了。时间呀,凝结起来吧。他们三个人像一组精美的雕像,一动也不动了。只有声音还模糊地传出来:“小芬……”“铁柱哥……”“盼盼,盼儿……”

突然,盼盼把爸爸妈妈推开了,急切地说:“爸爸,你快走吧,妈妈,你跟爸爸快走吧。他们要来了,要害死你们的。我是出不去了。”

“不,不,我们一块儿出去。”铁柱说,“谁敢霸占你,我跟他拼了!”

盼盼已经明显地感到烟毒在她的身上弥漫开来,她的嘴皮开始发麻,头脑疼得要裂开似的,她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催爸爸和妈妈:“快走,你们快走。我出不去了,我快要……”

孙小芬发现盼盼的脸色转青,无力地闭着眼睛,手脚发凉,前额沁出许多汗珠,这是为什么?孙小芬抱着盼盼问:“盼儿,你怎么啦?”

“我不行了。”盼盼勉强抬起无力的手指一指桌上。

孙小芬放下盼盼,站起来走到桌子边去,拿起茶杯来一看,她完全明白了。她扑向盼盼,抱住她,问:“盼儿,我的盼儿,你怎么寻短见呀?”

“啥?寻短见?”铁柱也拿起茶杯来看,用手指蘸一点那污黑的水,送到嘴边,惊叫起来:“鸦片烟!盼盼,你吃了鸦片了?”

“爸爸,我没有脸见你,没有脸见大毛哥,不要管我了。昨晚上,他们……”盼盼一想起来,不禁痛哭失声,“我的妈呀。”

“怎么,昨晚上他们对你……”铁柱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孙小芬完全明白在这个男盗女娼搞惯了的家庭里,在这个逍遥楼上,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已猜着了八九分是谁在造孽。但是她还是要问清楚:“谁干的?”

“大少爷……”盼盼几乎昏过去了。

“大少爷?”孙小芬一听说这三个字,便像利剑穿心,忽地一仰头,昏了过去,脸色煞白。

“咋的了,小芬?”铁柱抱住孙小芬,不停地摇。盼盼也抱住妈妈的肩头摇:“妈妈,妈妈……”

孙小芬醒过来了,用迟钝的目光望着铁柱,咬着牙齿说:“是这个禽兽,大少爷!他是我生的呀。”

“啥?他是你的儿子?”铁柱万万没有想到。

“是我亲生的,却不是我的儿子,他不知道,也不认我做亲妈。”孙小芬回答后,口里喃喃地念叨,“唉,报应,报应,这是我的报应。阿弥陀佛,我的罪债还没有偿清呀!”孙小芬跪着,不断地合掌和叩头,好像冥冥中有一尊神就在她的面前。

盼盼忽然精神起来,十分冷静的样子,恳切地说:“爸爸,我不行了,你快走吧,迟了走不脱了。妈妈,你也跟爸爸走吧。我到底看到了妈妈,我高兴,我的好妈妈,爸爸为我苦了二十年,你跟他去好好替我照顾他吧。……我不行了……”

盼盼颓然倒下,紧闭着眼,呼吸紧迫,再也说不出话来,头上冒大汗,鼻孔出大气,眼看到了最后的时刻。

“盼盼……”铁柱抱住盼盼的头使劲摇。

“盼儿……我的盼儿……”孙小芬无力地喊,她感到她也活不下去了。

“啊,我要报仇!”铁柱毅然站起来,走向楼口。

“你干什么?”孙小芬抱起盼盼,问铁柱。

“我要找大少爷算账。”

“叫他上楼来。”孙小芬的这一句话,忽然提醒了铁柱。他一个人下去,势单力孤,恐怕还没有报得了仇,就给马弁开枪打死了。他马上变得清醒起来,轻轻走下楼梯喊:

“大少爷,请上楼来。”话说得很客气。

大少爷和张婆娘都以为事情大概是由他的姨妈和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说妥了。大少爷匆匆地走上楼去。张婆娘想跟上去,她是大媒,要去讨赏。铁柱却把她挡住了:“慢,你先不要上去,我们谈私房话,没有你的事。”铁柱跟大少爷上楼,顺手把楼门关了,轻轻插上闩子。

大少爷上得楼来,第一声就是:“姨妈,都说好了吧?”

“都说好了,你快过来。”孙小芬说。

大少爷走到面前。孙小芬说:“快来认吧,这是你的亲姐姐。她是我亲生的,你也是我亲生的呀。”

“什么?”大少爷愣了。他长大以后,家里有的老长工倒是告诉过他,他其实不是大太太生的,是姨太太生的。当时长工对他这么说一说,他也随便听一听,没有当真。今天姨妈说出来了,也许是真的吧。但是这个江湖女艺人盼盼怎么会也是她生的呢?他不信,他说:“你是想诓我不娶这个盼盼吧?我说话算数,娶定了,不管她是姐姐,是妹妹,我娶定了!”

“你这个乱伦的禽兽,不认生母,霸奸亲姐姐,还有理呀?我现在找你算账来了。”说时迟,那时快,铁柱抄起藏在身后的一根木棍,狠狠朝大少爷头上打去。大少爷还来不及叫一声,便昏倒在地。铁柱像猛虎扑羊,一下按了上去,用双手掐住大少爷的脖子,往死里捏。大少爷双脚双手乱伸乱踢一阵,便长长地摆在楼板上了。铁柱还狠狠地在大少爷胸膛上捶几拳头:“我看你还歪!”

孙小芬抱起盼盼,看着这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铁柱长长出一口气,对孙小芬说:“我把你的亲生儿子掐死了,谁叫他霸奸我们的盼盼!”

孙小芬还是无动于衷地说:“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禽兽,罗家的恶霸少爷,该死。”

盼盼忽然又睁开眼,望见长长摆在楼板上的仇人,她又望一望爸爸妈妈,最后叫了一声:“我不行了,你们走吧。”接着一翻白眼,便落了气。

“盼盼,盼盼。”铁柱和孙小芬喊也无济于事了。

铁柱说:“我们快走吧。”

孙小芬说:“不,你先走。你装作没有事,从花园后门出去。我在这里稳住,今晚上我再出来。”

铁柱看来只有这么办了,两个人一起走,就会惊动下人,跑不脱了。铁柱亲一亲孙小芬,孙小芬却紧紧把铁柱搂住了,叫:

“铁柱哥,今生来世,我们永远不分离了。”

“永远不分离了。我先走,你要来哟。”铁柱站起来走向楼口。

铁柱把楼门打开,孙小芬随着又把楼门关住,插上闩子。铁柱走下楼梯,在门口遇到张婆娘,张婆娘问:“都说好了吧?”

“都说好了。我回场上去一下就回来。”铁柱一边回答,一边走向后门。张婆娘还多嘴:“找到这么一个好女婿,你要谢我这个大媒哟。”

“要谢,要谢。”铁柱走出后门去了。

孙小芬在楼上站起来,往花园望去,眼见铁柱平安地走出后门,才从容地把盼盼的尸体摆顺,盖上布单子。她轻轻地走到另外一间卧室去,在鸦片烟盘子里取出鸦片烟盒来,用手指抠了一坨,放进茶杯,倒点开水,用指头搅了一阵,搅散开了,举起杯子,一口气喝了下去。她做这一切事,像办一件例行的事一般,做得有条有理,连手都不抖一下。她静悄悄地走出来,揭开盖着盼盼的被单子,和盼盼并排睡着,用布单子盖好盼盼和自己的身体,并且用手紧紧搂住盼盼,像平常睡觉一样,只是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临盖布单子以前她还像念晚经一样地在念:

“阿弥陀佛,我的罪孽算是赎清了。”

铁柱从此也从这个山区消失了。

尾声故事已经完了,还要拉一条尾巴,交代一下铁柱后来的事。

你们也许要问:前面不是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铁柱后来就在山区里的马帮脚子们的路上,走南闯北,成为一个靠拉二胡、说唱故事来乞讨生活的江湖艺人了吗?

是这样,我就是在那山区的下雨天的客栈里,听他拉二胡,讲出他的悲惨故事的。但是后来呢?这就需要作一点交代了。

铁柱后来变成一个孤单的流浪人,年纪大一些,要找个下力的差事也不那么容易。于是又把他的二胡修整好,专门在金沙江畔山乡里的马帮的长路上流浪,哪里黑,哪里歇。晚上就给那些栈房里的马帮脚子们消愁解闷,拉段二胡,摆个龙门阵,靠好心人施舍点房饭钱。有时候也到他和女儿盼盼一同流浪过的老路上走一走,企图去寻找盼盼的足迹,甚至偷偷去罗家山罗家湾的荒谷里去凭吊孙小芬和盼盼,在坟头呆坐一阵,勾起过去的欢乐和哀愁,在这路上说唱自己的悲惨遭遇。

就是在这条路上,我遇到了铁柱,听了他讲他的故事。

我说过,我是为了寻找失落在这大山区里的一支游击队才到那里去的。金沙江畔,千山万水,我到哪里找去?于是我有了一个主意,何不叫铁柱游乡串村的机会,帮我暗地去打听呢?于是我去找到铁柱,给他做了一点工作,又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各处走动,帮我打听,有了消息,就到一个小县城我住的地方来联络。

铁柱果然比我灵活得多,他在那些马帮脚子里边走边吹牛,没有多久就打听到了游击队隐藏和活动的地方。我叫铁柱带着我的联络口号到那个游击队里去找人,果然找到了,和我建立了联系。铁柱回来和我谈起来,高兴得很,他说:

“别人叫他们是土匪,我跟他们一块儿活动了几天,才知道他们本是我们穷人,上山去立的队伍,专门打富济贫,和那些恶霸老财们作对的。我愿意去和他们一块儿干,把这个不公平的世道翻过来,叫穷人们也抬起头来过几天好日子。”

我趁势对他讲穷人翻身的道理,我们的队伍到处都有。云南就有几支成万人的大队伍,还有一片一片穷人当家做主的干净地方,那里有成百万的大军,就在解放了的北方,我们就要打下这个江山来了。他听了更高兴,说再也不愿去到处流浪,摆那些叫人丧气的故事了,他说:“我要跟着他们去打江山。”我很赞成,但是不主张他去游击队里干,就在我这里当一名交通员吧。我给他讲当一名交通员比当一名游击队战士还要紧,说服了他。从此铁柱就改名叫王国柱,还是利用他流浪人的身份,在各地走动,给我们当了交通员。他说:“糊里糊涂地混了几十年,现在才算找到了正道。过去的事再也不愿意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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