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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叫什么吗?鸡毛。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贱的了,我怕什么。”陈江河满不在乎地哼了声,起身就走。邱英杰一把攀住他的胳膊:“糖是你自己熬的?”
陈江河点头,眼睛却不停地看着其他车厢。
“鸡蛋呢?”
“从乡下鸡毛换糖换的,自己煮了上车卖,赚个差价。”陈江河低声说。
邱英杰用欣赏的目光说:“你挺懂经济学的嘛,赚回的钱再去熬糖,这样慢慢积累,可车票的成本怎么解决呢?”
陈江河苦笑:“老乡,别再问了,我都是逃票的,不能被他们抓住……你到底是干啥的?”陈江河拿出一个鸡蛋塞到他手里,便匆匆挤向下一节车厢。
火车临时停车,邱英杰站在站台呼吸新鲜空气,看见老乡陈江河从远处车厢跳下:“哎,老乡!卖完了?我刚刚还纳闷,你不会跟这车到北京去吧。没想到你是四海为家,随时下车啊。”
陈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只能搭一段,再长就躲不过去了。您去北京?”
“我在北京上大学,前年恢复高考,我算是幸运地赶上了。”
陈江河面露羡慕:“大学生,了不起!”
邱英杰爽朗地笑起来:“了不起的是你鸡毛啊!活学活用经济学,上车下车如囊中取物。你大名叫什么?”
陈江河愣了愣:“我叫……陈江河,你刚才说的什么经济学?”
“那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不要钱,却换走我的一支笔。”邱英杰笑着问陈江河。
“因为这笔在乡下是稀缺物,我可用它换更多的东西。而且,我叔要我用笔学本事。”
邱英杰赞叹地点头说:“这就是经济学。以物易物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要求每两种物品之间都有一个交换比,马克思就讲过这个问题……”
陈江河依然一脸懵懂,眼里闪动着好奇,还有求知的欲望。
列车鸣笛,两人同时掉转头看去,乘务员已经上车。邱英杰遗憾地笑笑:“老乡,我得上车了。我们有缘再见,到时我再给你仔细讲!”
陈江河忙挥手,看着邱英杰进车厢。
渐渐地火车开始行进,邱英杰刚落座,陈江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车厢口。邱英杰无比惊诧地打量着他,陈江河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在对面。“怎么逃票?逃票是需要胆量、速度和计谋的!”“进站时,我从车站旁边很少有人知道的小路斜抄过去,乘人不备翻过围墙,钻过火车底下,快跑攀上站台。出站时更简单了,我就找一个侧门,翻过围墙就可以出来。各地火车站结构都差不多,多坐一站对我来说是常事。”
邱英杰会心地笑起来……
陈江河与邱英杰站在过道上,列车员走过来打量着,两人大气也不敢出。
邱英杰笑着轻声说:“哎,在车上你就这么逃避检票啊?”
“我有好多招呢,周围的几趟车我都上遍了。你接着讲,什么叫交换比?”
“当人家拿出鸡毛,挑选想换物品的时候,你的脑子里就要快速算出值不值。比方有一个老太太,就喜欢一个什么头绳发髻,怎么办?她拿出来卖的鸡毛成色如何、值多少,得马上给它定价,这才是鸡毛换糖的关键。”
“对对对!我跟老一辈出去的时候,都让我来估价货换得值不值,金水叔说我算得最准。”陈江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就说明你有极高的经商天赋。我们的祖辈鸡毛换糖时,根据客户的偏好和他们提供的物品,会随时调整各种小商品对各类鸡毛和劳务的相对价格,我们必须精确到厘!敲糖帮走遍四方,对各地的物产极为了解,可以凭直觉敏锐地抓住所有的差价,你我义乌人的血脉里早就有这种遗传基因!”邱英杰连比带画地说着。
陈江河半张着嘴听得入神……
在陈江河眼里,火车可爱又可恨,它让人欢喜,也让人流泪;它载得人载得物,也经常装载着梦想,唯一载不动的就是离愁别绪。眨眼间北京站到了,在熙攘的人群中,陈江河帮邱英杰将行李提到站台。广播里也响着:“欢迎来到首都北京。”
邱英杰感慨:“真没想到你一路把我送到北京,如果以后我把这件亊讲给别人听,有谁会相信啊。江河兄弟,既然到了北京,倒不如我带你在北京好好转转。”
“不了,英杰哥,我是跟你学了一路。将来总有一天我要翻身,会堂堂正正地跨进北京!”陈江河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用异样的目光,自信地扫视了一眼车站。
“会有这么一天的,等我回义乌一定去找你。”邱英杰转身走了几步,想起什么调回头:“江河兄弟,我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你说你讨过饭、住过桥洞,像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世,还有啥放不下的,就该凭你的生存能力天南海北地转动,敲糖帮赚的是什么?光是钱吗?咱的祖辈最远到过河北、辽宁,你应该有超越他们的想法。”
陈江河呆住,若有所思:“我还能去哪?”
邱英杰神秘一笑:“世界可大着呢,兄弟!铁路线算什么,只有借着太平洋和西伯利亚的狂风,你这鸡毛才能飞上天去。记住我的话,兄弟记得按这个地址给我写信,三年以后我们义乌见。”邱英杰大手一挥,头也不回地远去。
陈江河完全被震撼住了,一动不动地望着邱英杰的背影:这个人的眼界开阔、谈吐不凡、举止潇洒—真了不起!
五
每逢初一、初四、初七,是陈家村集市日,因为针线、纽扣、发扣、板刷等小商品需求众多。盘溪桥边晒谷场上,提篮叫卖小商品的商贩已达二三十人,为逃避打办、工商,商贩只得像游击队员一样在陈家村汽车站、街头转悠。
骆玉珠非要等到陈江河不可,就从西乡来到东乡,在陈家村租房扎下了根。她发现贩卖针线、纽扣、玩具、板刷等小百货更有利可图,就加入了批零兼营的游击队中。她从温州、杭州批货,在陈家村提篮叫卖,篮子里只装样品,货物藏在租房里,便于拎起篮子,逃避市场管理人员。
火车头愤怒地喷吐着发亮的火星,沉重地喘着气,沿着铁路呼哧呼哧地驶向了夜色苍茫的远方,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拖着几十节车厢,穿行在浙赣线上。骆玉珠干练机警,在说笑的人群中像泥鳅一般来回穿梭。
角落中堆着几个麻袋包,骆玉珠警惕地看看两旁,扒开车窗向外眺望。
远处黑暗中有手电筒亮光在晃动,骆玉珠趁人不备抱起一个麻袋包向车窗外抛了出去,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麻袋包也从列车车厢抛到了铁轨外。
早已接站等候的冯大姐等女子纷纷跑上,抱起麻袋包……
火车停靠到义乌车站,骆玉珠一身轻松地跳下车厢。大光爹带着几个巡查人员正虎视眈眈看着下车的人员,他们每人胳膊上都戴着“打击投机倒把”的红袖套。骆玉珠不慌不忙装没看见,大光爹挡住去路。
“骆玉珠,这趟去金华没带点东西回来?”
“被你们陈镇长逼得穷成这样,能带啥呀!”骆玉珠一脸茫然。
“没撒谎吧?”几个人轻笑起来。
骆玉珠拍拍身上摊开双手:“你们搜。”
“不用了,你回去写份检查吧。明天交到镇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
“凭什么呀,你们?”骆玉珠瞪眼。
“就凭这个!”
骆玉珠看到冯大姐等女子欲哭无泪地从站台深处走了过来,双轮车上是那几大麻包的货物,骆玉珠傻眼了。
大光爹冷哼:“我们陈镇长早就看透你耍这套把戏了!快进站的时候卸货,唱红灯记呢你们。骆玉珠你就是孙猴子,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告诉你,我们在义亭、苏溪、大陈也都撒下了天罗地网。”
“陈金水,你不得好死!”骆玉珠急忙扑上前去抢双轮车上的货,却被两个带红袖套的民兵架住了。
六
“谢书记刚上任几天就来我们陈家村视察,说明对陈家村的重视,今天谁也不许给我出娄子,后溪街弄堂里那些摆摊的一定要清理干净。”镇长陈金水正严肃地吩咐工作人员。
“陈金水,陈金水你出来。”门口传来叫喊声。
门外响起柱子的拦阻声:“你不能进,再闹,我真的把你抓起来了。”
“你抓呀,今天新书记来,有本事你们就把我绑上。”骆玉珠无畏无惧地叫嚷着。
陈金水铁青着脸推门出去:“骆玉珠啊骆玉珠,就你胆大是不是?你投机倒把还敢叫嚣,你少跟我在这撒泼,我就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怎么了?今天要是造成坏影响,我跟你没完,把她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