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非常喜欢那些灯。”她说。
厄尔曼满意地点点头。“战后,我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温特先生将这种灯安装在整间饭店。事实上,三楼大部分——虽然不是全部——的装潢计划都是他的构想。这是三〇〇号,总统套房。”
他把钥匙插入桃花心木双扇门的锁孔中一扭,然后使劲将门推到最开。起居间朝西的宽广视野令他们全都倒抽一口气,这或许正是厄尔曼的目的。他微微一笑。“视野相当棒,对吧?”
“确实很棒。”杰克说。
窗户的幅面几乎与起居间等长,从窗户望出去,太阳正悬在两座锯齿状的山峰之间,金黄色的光芒照射在岩石表面和高山顶巅如糖霜般的白雪上。这风景明信片般的景致后头及周遭的云朵都染上了金黄色,一束微暗的日光照亮林木线底下一片黑压压的冷杉丛。
杰克和温迪过于专注在眼前的风景,因此并没有低头查看丹尼。丹尼没有盯着窗外,而是瞪视着左边红白条纹的丝质壁纸,那儿有一扇敞开的门通向里间的卧房。他的喘息声虽然与他们的惊叹声掺混在一起,却和美景丝毫无关。
一大片干涸的血渍,缀着一点一点微小的灰白色组织,凝结在壁纸上,让丹尼觉得恶心。此景有如以血绘成的疯狂图画,超现实地素描出一名男子因恐惧和痛苦而畏缩的脸,他的嘴大张着,半颗头颅粉碎——
(所以假如你看到什么东西……只要把头转开,等你转回来看的时候,那东西就会不见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刻意看向窗外,小心不在脸上显露出任何表情,当妈妈的手握住他的手时,他反握住,但小心翼翼地不用力抓紧,避免传递给她任何信号。
经理正在对他爸爸交代事情,要他确实装上大窗户的遮板,以免强风吹进来。杰克点着头。丹尼十分谨慎地回头看那面墙。那一大片干掉的血迹不见了,散布在血迹中的微小灰白斑点也消失了。
厄尔曼带领他们走出去。妈妈问他是否觉得那些山很漂亮。丹尼回答说是,虽然不管怎样,他并不是真的喜欢那些高山。当厄尔曼正要关上身后的门时,丹尼回头看了一眼。血迹又回来了,只不过这回是新鲜的,血在流。直视着血流的厄尔曼,却继续不停地评论之前住过这里的名人。丹尼发现自己用劲地咬住嘴唇,力道大得嘴唇都流血了,他却连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们顺着走廊继续走下去时,丹尼稍微落后其他人,用手背擦去唇上的血,想着
(血)
(哈洛兰先生看到过血吗?还是看到更糟的东西?)
(我认为那些东西不会伤害你。)
有股顽强的尖叫冲动逼近他的唇边,但他不释放出来。他的妈妈和爸爸看不到这种东西;他们从来没看过。他要保持沉默。妈妈和爸爸彼此相爱,那才是真的。其他的东西就像是书中的图片,有的图片很可怕,可是并不会伤害你。它们……不会……伤害你。
厄尔曼先生带他们参观三楼其他房间,带领他们穿过弯来绕去有如迷宫的走廊。厄尔曼先生说,这里全都是“套糖<a id="z5" href="#bz5">[5]</a>”,虽然丹尼并没有看到任何糖果。他带他们去看一位名叫玛丽莲·梦露的女士住过的房间,当时她嫁给叫做阿瑟·米勒的男人。(丹尼隐约知道玛丽莲和阿瑟住过全景饭店后不久就离婚了。)
“妈咪?”
“宝贝,什么事?”
“如果他们结了婚,为什么两人的姓不一样呢?你跟爸爸的姓就一样啊!”
“对,可是我们不是名人啊!丹尼。”杰克说,“有名的女人即使结了婚,还是保有原本的姓,因为姓名就是她们的谋生之道。”
“谋生之道。”丹尼完全不解地重复。
“爸爸的意思是,大家喜欢去电影院看玛丽莲·梦露,”温迪解释说,“可是他们可能不喜欢去看玛丽莲·米勒。”
“为什么不呢?她还是同一个人啊!不是每个人都该知道吗?”
“是没错,不过——”她无助地望着杰克。
“楚门·卡波提住过这间房,”厄尔曼不耐烦地打断他们。他将门打开。“那是我到这里工作以后的事。是位非常高尚的人,欧洲人的举止风度。”
这些房间里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除了厄尔曼先生一直称这些房间为“套糖”,却没有半颗糖果),也没有令丹尼害怕的东西。事实上,三楼只有另一个东西让丹尼紧张,而他说不出原因。那是个灭火器,就挂在他们拐过转角走回电梯前不久的墙壁上。电梯一直在那儿敞开着,有如满口的金牙。
那是旧式的灭火器,扁平的软管在灭火器本体上缠绕了十来圈,一头连在大的红色阀门上,另一头的末端是黄铜的喷嘴。盘绕的软管以红色钢条固定在铰链上,万一火灾时,你可以用力一击把钢条往上顶,让钢条闪开,软管就归你使用。丹尼能看懂那么多;他很擅长看出东西如何使用。两岁半的时候他就能打开父亲装在史托文顿家中楼梯顶端的安全防护门,他看出门是怎么锁的。爸爸说那是诀窍,有的人有诀窍,有的人没有。
这个灭火器比他看过的其他灭火器——譬如,幼儿园里的——要稍微旧一点,不过也没什么不寻常。然而,它蜷曲着身子靠在浅蓝色壁纸上宛如一条沉睡的蛇,让他心中充满隐隐的焦虑,因此当灭火器消失在转角时他很高兴。
“当然,所有的窗户都必须装上保护的遮板,”他们走回电梯里面的时候,厄尔曼说。电梯再度在他们脚下令人恶心地往下沉。“不过我特别关切总统套房里的。那扇窗户最初的花费是四百二十元,而那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要更换得花上八倍的代价。”
“我会装好遮板的。”杰克说。
他们下到二楼,那里的房间更多,走廊更是弯来绕去。此刻太阳已落到山后头,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开始稍微转暗。厄尔曼先生只带他们参观一两间房就结束。他走过迪克·哈洛兰警告丹尼的那间二一七号房,没有让他们参观。丹尼不安而入迷地盯着门上平淡无奇的号码牌。
接着下去一楼。厄尔曼先生并没有让他们进去这层楼的任何一间房参观,直到他们快要抵达铺着厚地毯、通往大厅的楼梯。“这里是你们的住处,”他说,“我想你们会觉得满意的。”
他们走了进去。丹尼鼓起勇气准备迎接可能存在那里的任何东西,但什么都没有。
温迪·托伦斯猛地松了一口气。冰冷高雅的总统套房让她觉得自己笨拙而不得体——参观卧室的匾牌上宣告亚伯拉罕·林肯或富兰克林·罗斯福曾睡过这里的改建历史建筑是挺好的,但是想象你和你丈夫躺在几英亩的亚麻织品底下,也许在全世界最伟大的人(总之是最有权势的人,她修正一下)躺过的床上做爱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不过,这个小房间比较简朴,比较自在,几乎是令人向往的。她认为住在这里一季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
“这里非常舒适。”她对厄尔曼说,听见自己的口气中含着感激。
厄尔曼点点头。“简单但够用。在饭店营业的时期,这个套房是厨师和他太太,或是厨师和他的学徒住的地方。”
“哈洛兰先生住过这里?”丹尼插嘴问。
厄尔曼先生屈尊俯就地把头倾向丹尼。“对啊,他和‘从来没有先生’。”他转向杰克和温迪。“这边是起居间。”
起居间内有几张看起来舒适但不昂贵的椅子;一张曾经价值不菲、如今边上有一长条不翼而飞的咖啡桌;两个书柜(塞满了《读者文摘精华版》与二十世纪四〇年代的《侦探图书俱乐部》三部曲,温迪觉得有趣地瞧着);以及一台毫无特色的饭店电视,看起来不如别的房间内擦得亮晶晶的木头电视柜那么典雅。
“当然啦,没有厨房,”厄尔曼说,“不过,有一台送菜的升降机。这间房就在厨房正上方。”他拉开一块正方形的嵌板,显露出一个宽大的方形餐盘。他轻轻一推,餐盘就消失了,后头拖曳着一条缆绳。
“是密道耶!”丹尼兴奋地对母亲说,暂时忘却所有的恐惧,心思全都跑到墙后那令人激动不已的升降机井。“就像《两傻大战怪兽》<a id="z6" href="#bz6">[6]</a>里的一样!”
厄尔曼先生蹙起眉头,但温迪纵容地微笑着。丹尼跑到送菜升降机旁,仔细观察底下的升降机井。
“请过来这边。”
他打开客厅另一头的门。这道门通向宽敞而通风良好的卧室,里头有两张单人床。温迪看丈夫一眼,笑着耸耸肩。
“没问题,”杰克说,“我们把两张并在一起就行了。”
厄尔曼先生回过头去,直率地表达困惑。“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那两张床,”杰克愉快地说,“我们可以把它们并在一起。”
“喔,挺好的。”厄尔曼说,一时还搞不懂,片刻后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一抹红晕逐渐从他的衬衫衣领往上爬。“随你们高兴。”
他带领他们回到起居间,打开第二道通向第二间卧室的门,这间卧室准备了双层床。角落里有台暖气机哐当作响,地板上的地毯丑陋地绣着西部的鼠尾草和仙人掌。温迪看得出来,丹尼已经爱上了这个房间。这间房的面积较小,墙板是用真正的松木。
“博士,觉得你可以接受吗?”杰克问。
“当然可以。我要睡上层床铺,可以吗?”
“你想要的话。”
“我也喜欢这张地毯。厄尔曼先生,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地毯都用这种的呢?”
厄尔曼瞪大眼睛看了半晌,仿佛牙齿紧咬住一颗柠檬。之后他微微一笑,拍拍丹尼的头。“这些就是你们的区域了,”他说,“除了浴室没有看到,浴室是在主卧那边。虽然不是很大的房间,不过你们的活动范围当然可以延伸到饭店的其他地方。大厅的壁炉可以正常运作,沃森是这么告诉我的,有兴致的话尽管随意到餐厅用餐。”他用一副施予莫大恩惠的口吻说。
“好的。”杰克说。
“我们可以下去了吗?”厄尔曼先生问。
“好啊!”温迪说。
他们搭电梯到楼下,如今大厅已完全空了,只剩下沃森,他穿着生皮的夹克,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倚靠在正门上。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千里远了。”厄尔曼先生说,他的语调有点冷漠。
“只是待在这儿想提醒一下托伦斯先生锅炉的事,”沃森说着,直起身来。“伙伴,你好好留意锅炉,就不会有事的。一天把压力计往下压个几次,她可是会慢慢爬的。”
她会慢慢爬,丹尼想着,这句话回荡在他心中一条狭长寂静的走廊上。走廊两侧是整排人们难得端详的镜子。
“我会的。”他爸爸说。
“你没问题的。”沃森说着,向杰克伸出手,杰克与他握一握手。沃森转向温迪点个头。“夫人。”他说。
“我很荣幸。”温迪说,心想这或许听来可笑,但一点也不。她从待了一辈子的新英格兰来到此地,在她看来,这个名叫沃森、留着一头蓬松乱发的男人,似乎在短短几句话中概要了西部该有的一切模样,先前挑逗的眨眼就别介意了。
“托伦斯少爷。”沃森一本正经地说,并伸出手来。已经学会所有握手礼节将近一年的丹尼慎重地伸出自己的手,立刻觉得小手被整个吞噬掉。“丹,你要好好照顾他们。”
“是的,先生。”
沃森松开丹尼的手,挺直身子,并望着厄尔曼。“我想,明年才能见了。”他说着把手伸出去。
厄尔曼冷酷地轻碰沃森的手。他的尾戒反射了大厅的电灯,邪恶地闪了一下。
“五月十二日,沃森,”他说,“不早也不晚。”
“是的,先生。”沃森说。杰克几乎能读到沃森心中的附注:……你这矮小的死同性恋。
“厄尔曼先生,祝你有个愉快的冬天。”
“喔,我可不认为。”厄尔曼冷淡地响应。
沃森打开两扇大门的其中一扇,风呼啸得更大声,并且翻起他的夹克衣领。“你们几位保重啦!”他说。
回应他的是丹尼。“是的,先生,我们会的。”
才不久前祖先还拥有这个地方的沃森谦恭地溜过大门。门在他身后阖上,遮挡住了风声。他们一同注视他踩着破旧的黑色牛仔靴,哒哒哒地走下门前宽广的阶梯。当他穿越停车场走向那台国际收割机牌的货卡时,脆弱的黄色白杨叶在他的脚跟四周翻滚。他爬上车发动引擎,蓝色烟雾从生锈的排气管喷出。他倒车将车开出停车场时,四人静默了好一段时间。他的货车消失在山脊,不一会儿又出现在主干道上,朝西而去,越来越小。
瞬间,丹尼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13.前廊
托伦斯一家站在全景饭店长长的前廊上,仿佛摆好姿势要拍全家福。丹尼居中,套着去年的秋季夹克,拉链拉上,夹克今年已太小,手肘部分开始露出来,温迪在他后面,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而杰克站在他左边,一手轻轻搁在儿子的头上。
厄尔曼先生的位置比他们低一阶,穿着看似昂贵的棕色毛海大衣,扣子全都扣上。太阳此时已完全沉到山后头,使得山丘边缘镶上金色的光芒,让周遭的阴影显得修长绚烂。停车场上唯一剩下的三辆车分别是饭店的载货车、厄尔曼的林肯大陆轿车和托伦斯那辆老旧的福斯。
“那么,你拿到钥匙了,”厄尔曼对杰克说,“你完全明白火炉和锅炉的事了?”
杰克点点头,真心地同情厄尔曼。这个营业季的每件事都已完成,线球全都整齐地卷好,等待明年的五月十二日——不早也不晚——而负责一切,每次提及饭店总是明白无误地用迷恋语气的厄尔曼,忍不住想要找寻松脱的线头。
“我想每件事都在掌握中。”杰克说。
“很好,我会再和你联络。”但他仍逗留了一会儿,仿佛在等待风插手,或许将他刮到他的车上。他叹口气。“好吧!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冬天,托伦斯先生、托伦斯太太,还有你,丹尼。”
“谢谢你,先生,”丹尼说,“我希望你也是。”
“我可不这么认为。”厄尔曼再说一遍,他听起来很悲伤。“要说百分之百实话的话,佛罗里达那间饭店根本是个垃圾场,白忙的工作。全景饭店才是我真正的工作。托伦斯先生,帮我好好照顾它吧!”
“我想明年春天你回来时,它还会在这里的。”杰克说。丹尼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但是我们还会在吗?)
不过,瞬间即逝。
“当然,当然还在。”
厄尔曼看向游戏场,那里的树篱动物在风中咔咔作响。之后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再次点了点头。
“那么,再见了。”
他迅速地走着,严肃拘谨地走向他的车。对如此矮小的人来说,这辆车大得可笑。厄尔曼把身体缩进车内,林肯轿车的马达呼噜呼噜地发动起来,他把车开出停车格的时候尾灯闪动着。车子开走后,杰克看得到停车格前端的小标记:经理厄尔曼先生专用。
“是啊。”杰克轻声地说。
他们注视着车子消失踪影,朝东边的斜坡下去。等车子走后,他们三个人沉默,近乎害怕地互相对望了一会儿。他们孤独无援了。成群毫无目标的白杨树叶打着转,飞掠过如今修剪、照料得整整齐齐却没有客人观赏的草坪。没有人看见秋天的落叶偷偷掠过草坪,除了他们三个人。这让杰克有种自己缩小了的古怪感觉,仿佛他的生命力缩减到仅剩一点火花,而饭店和周边的场地突然间尺寸倍增且变得凶恶,以阴郁、沉闷的力量将他们变渺小。
半晌,温迪说:“看看你,博士,你的鼻子像消防软管一样流着鼻水呢!我们进去里面吧!”
于是他们进去了,将身后的门紧紧关上,挡住永不停歇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