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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艾琳和)

(丹——)

(那辆车)

(丹——)

但是东尼不在场,只出现他的声音。当声音逐渐减弱时,丹尼跟着声音往下走入黑暗,跌落到比尔医生摇摆的懒人鞋之间的魔洞里,经过响亮的敲击声,再往下,一个浴缸在黑暗中无声地巡航,里头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懒洋洋地躺着,接着越过有如悦耳的教堂钟声一般的声音,再经过玻璃圆罩下的时钟。

最后一盏结着蜘蛛网的灯无力地穿透黑暗,微弱的光芒揭露出看起来潮湿、令人不快的石头地板。不甚遥远的某处传来规律的机器轰鸣声,但是声音微小,并不骇人,宛如催眠曲。那是将会被遗忘的东西,丹尼如在梦幻中惊讶地想着。

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幽暗后,他可以看见东尼就在他前方,只看得到轮廓。东尼正在看一个东西,丹尼睁大眼睛看那是什么。

(你爸爸。看见你爸爸了吗?)

他当然看到了。即使地下室的灯光再昏暗,他也不可能没留意到他。爸爸跪在地板上,将手电筒的光束照在老旧的纸箱和木箱上。纸箱已陈旧软化,有的裂开,撒落一地的纸张:报纸、书籍,以及一张张看来像是账单的印刷品。他爸爸津津有味地检视这些纸张。接着爸爸抬起头来,将手电筒往另一个方向照。光线落在另一本书上,一大本用金线装订的白色的书,封面看来像是白色的皮革。这是本剪贴簿。丹尼突然想要对他爸爸大喊,叫他别去管那本书,有的书是不该打开的。可是他爸爸已爬向那本书。

机器的轰鸣声——此时他认出那是发自全景饭店里爸爸每天检查三四次的锅炉——发展成有节奏的不祥连音,听起来开始像……像重击声。而发霉、潮湿、逐渐腐朽的纸张味道转变成别的——像坏东西那种强烈、杜松子的味道。那味道如雾霭般弥漫在爸爸四周,而他正把手伸向那本书……紧紧抓住。

东尼在黑暗中的某处。

(这个非人的地方把人变成怪物。这个非人的地方)

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难以理解的同一句话。

(把人变成怪物。)

再度跌入黑暗中,这回伴随着沉重、连续猛击的砰然声响,这声音不再发自锅炉,而是咻咻挥动的球杆撞击在贴着丝质壁纸的墙面上,敲下些许灰泥粉尘时所产生的。他无助地蹲伏在蓝黑交织的丛林地毯上。

(出来)

(这个非人的地方)

(出来受罚吧)

(把人变成怪物。)

脑袋中重复着气喘吁吁的话语,他猛地一扯将自己拉出幽暗的世界。两只手搁在他的肩上,一开始他向后退缩,以为东尼世界的全景饭店中的凶恶东西,不知怎么地,尾随他回到真实的世界,接着听到埃德蒙斯医生说:“你没事的,丹尼。你没事的。一切都很好。”

丹尼先认出医生,再看清办公室周围的景物。他开始无助地颤抖,埃德蒙斯抱住他。

等反应逐渐平息下来后,埃德蒙斯问:“丹尼,你说了些有关怪物的话,那是什么?”

“这个非人的地方,”他声音粗嘎地说,“东尼告诉我……这个非人的地方……把……把……”他摇摇头。“记不得了。”

“想想看!”

“我没办法。”

“东尼来了吗?”

“来了。”

“他带你看了什么?”

“黑暗。连续敲击声。我不记得了。”

“你到哪里去了?”

“别烦我!我不记得了!不要烦我了!”恐惧和挫折感使他无助地啜泣起来。记忆全都消失了,渐渐化成一团黏糊如潮湿的纸捆般的东西,难以辨识。

埃德蒙斯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纸杯的水给他。丹尼喝完后,埃德蒙斯又给他一杯。

“好一点了吗?”

“嗯。”

“丹尼,我并不想缠着你……我是指,硬要你去回想。不过,你记得东尼出现之前的事吗?”

“我妈妈,”丹尼缓缓地说,“她在担心我。”

“母亲总是这样子的,小朋友。”

“不……她有个妹妹在她很小的时候死掉了,叫艾琳。她在想艾琳怎样被车撞到的事,所以她很担心我。我不记得别的了。”

埃德蒙斯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她刚刚正在想吗?在外面的候诊室里?”

“是的,先生。”

“丹尼,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清楚,”丹尼虚弱地说,“我猜,是闪灵吧!”

“什么?”

丹尼非常缓慢地摇着头。“我累死了。我不能去找妈妈和爸爸吗?我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了。我累了,我的肚子不舒服。”

“你想吐吗?”

“不,先生。我只想要去找我妈妈和爸爸。”

“好吧,丹。”埃德蒙斯起身。“你去外头找他们,过一会儿请他们进来,我好跟他们谈谈。好吗?”

“好的,先生。”

“外面有些书可以看。你喜欢书,是不是?”

“是的,先生。”丹尼顺从地说。

“你是个好孩子,丹尼。”

丹尼对他无力地微微一笑。

“我找不出他有什么问题,”埃德蒙斯医生对托伦斯夫妇说,“身体上没有。精神上,他很活泼,太有想象力了一点,这是常有的事。儿童必须成长才能逐渐适应他们的想象力,就像穿一双过大的鞋子,而丹尼的想象力对他来说仍然太大了。他做过智力测验吗?”

“我不相信那些测验,”杰克说,“测验束缚了家长和老师的期待。”

埃德蒙斯点点头。“是有可能。不过如果你们真的让他做测验的话,我想你们会发现他超出他这年龄层的程度。对一个快要六岁的男孩来说,他的语言能力是很惊人的。”

“我们没有用对小孩子的方式跟他说话。”杰克带着一丝骄傲说。

“我想你们根本就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让他明白你们的意思。”埃德蒙斯停顿下来,用手转动着笔。“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进入恍惚状态,是照我的要求。跟你们形容他昨晚在浴室的情况一模一样。全身的肌肉放松,垂头弯腰的,眼球向外翻,典型的自我催眠。我非常惊讶,到现在还是。”

托伦斯夫妇往前移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温迪紧张地问。埃德蒙斯详细地描述丹尼恍惚的状态,以及他喃喃自语的句子,从中埃德蒙斯只能捕捉到“怪物”、“黑暗”和“连续重击”几个词。此外还有事后流泪、接近歇斯底里和紧张的腹痛等症状。

“又是东尼。”杰克说。

“这代表什么意思?”温迪问,“你知道吗?”

“一点点。你们可能不会想听。”

“不管怎么样,你就说吧!”杰克要求他。

“根据丹尼告诉我的,他的‘隐形朋友’在你们从新英格兰搬到这里之前是真正的朋友。东尼是从搬家之后才变成危险人物的。原本愉快的小插曲变成噩梦,让你们儿子更害怕的是因为他不完全记得噩梦的内容。那是很常见的。相较于可怕的梦,我们全都对愉快的梦记得比较清楚。在意识和潜意识之间似乎有个缓冲地带,里头住着非常严谨的人。这个审查员只放行少量的讯息,能通过的经常只是象征性的符号。这是过度简化的弗洛伊德,不过差不多把我们所知道的心灵与它本身的互动都描述出来了。”

“你认为搬家让丹尼那么烦恼吗?”温迪问。

“有可能,假如是在不太愉快的情况下搬家的话,”埃德蒙斯说,“是吗?”

温迪和杰克交换了一眼。

“我之前在预备中学教书,”杰克缓缓地说,“我丢了工作。”

“我明白了,”埃德蒙斯说。他断然将手上一直把玩的笔放回笔筒。“恐怕还有更多的因素,对你们来说或许很痛苦。你们的儿子似乎认为两位认真考虑过要离婚。他是随口提到,不过那只是因为他相信你们不再考虑这件事了。”

杰克的嘴不自觉地张开,温迪则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往后退缩,脸上的血色尽失。

“我们甚至从来没有讨论过!”她说,“没在他面前,甚至没在彼此面前提过!我们——”

“医生,我想最好让你了解每件事,”杰克说,“在丹尼出生后不久,我就变成了酒鬼。我在大学四年一直都有酗酒的毛病,遇到温迪之后稍微好了一点,但是丹尼出生后,加上我认为是我真正职业的写作并不顺利,结果酗酒的毛病突然比以前更加严重。丹尼三岁半时,他洒了一些啤酒在我正在写稿的几张纸上……是我随手搁着的纸,总之……我……嗯……噢可恶。”他的声音支离破碎起来,但是并没有流泪,眼神依然坚定。“大声说出口听起来该死的非常残忍。我把他的身子转过来打屁股时弄断了他的手臂。三个月后我戒了酒,从此再也没碰过。”

“我明白了,”埃德蒙斯平淡地说,“当然,我知道他的手臂断过,骨头接得很好。”他从办公桌往后退一点,将两腿交叉。“或许我坦白说,很明显地,他从那之后一点也没有受到虐待。除了蜇伤之外,他身上只有任何孩子都很多的普通瘀伤和结痂。”

“当然没有,”温迪激动地说,“杰克不是故意——”

“不,温迪,”杰克说,“我是故意的。我想在我心里某个角落真的是故意对他做那件事,或者甚至更严重的事。”他再度看向埃德蒙斯。“医生,你知道吗?这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提到离婚这个词,还有酗酒,跟殴打孩子。五分钟内出现三个第一次。”

“那或许是问题的根本,”埃德蒙斯说,“我不是精神科医师。如果你们想要让丹尼去看儿童精神科医师的话,我可以推荐一位在波尔德使命岭医学中心工作的好医生。不过我对自己的诊断相当有把握。丹尼是个聪明、想象力丰富和感觉敏锐的孩子。我不觉得他会像你们所认为的那样烦恼你们的婚姻问题。小孩子对事情的接受力很强。他们不懂羞愧,也不觉得有必要隐瞒事情。”

杰克端详自己的手,温迪牵起他的手紧紧握住。

“不过,他感觉到事情不对劲。从他的角度看来,重要的不是手臂断裂,而是你们两个人的关系破裂,或者说逐渐破裂。他向我提到离婚,却没讲手臂折断的事。护士向他提起骨头愈合的事情时,他只是耸耸肩。那不是急迫的事。我想他是说‘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

“那个孩子,”杰克低声说。他的嘴紧紧闭着,脸颊的肌肉鼓起。“我们不配拥有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你们的孩子,”埃德蒙斯冷淡地说,“无论如何,他偶尔会退缩到幻想的世界。这没什么不寻常的,很多孩子都这样。就我记得的,我在丹尼那个年纪时也有自己的隐形朋友,一只会说话、名叫查查的公鸡。当然啦,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看得见查查。我有两个哥哥,他们常常把我抛在身后,在这种时候查查就特别能派上用场。想必你们应该知道丹尼的隐形朋友为什么叫东尼,而不是麦克、哈尔或道奇。”

“对。”温迪说。

“你们曾经向他指出过这一点吗?”

“没有,”杰克说,“应该要吗?”

“何必麻烦呢?时候到了让他用他自己的逻辑去想通。听我说,丹尼的幻想比一般成长期有隐形朋友症状的孩子要来得严重多了,但他觉得他就是那么需要东尼。东尼出现,带他看开心的事,有的时候是惊人的事,总是好的事情。有一次东尼给他看爸爸丢失的旅行箱……是在楼梯底下。还有一回东尼告诉他,妈妈和爸爸在他生日时要带他去游乐园——”

“在大巴灵顿!”温迪大叫,“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有时候他讲的事情真是诡异,几乎像是——”

“他有第三只眼?”埃德蒙斯微笑着问。

“他出生的时候有羊膜罩着。”温迪怯弱地说。

埃德蒙斯的微笑转为开心的大笑。杰克和温迪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也笑了,两人对于能够如此轻易说出那些都感到惊讶。丹尼偶尔“侥幸猜中”是另一件他们很少讨论的事。

“接下来你们会告诉我他能够飘浮在空中吧!”埃德蒙斯说,脸上仍挂着笑容。“不,不,不,恐怕不是。这不是特异功能,而是非常优异的人类知觉,以丹尼来说,他的人类知觉是出奇的敏锐。托伦斯先生,他知道你的旅行箱在楼梯下,是因为你已经找过其他每个角落。排除法,不是吗?简单到推理之王艾勒里·昆恩会置之一笑。你自己迟早也会想到。”

“去大巴灵顿的游乐园,起先是谁的主意?你们的,还是他的?”

“当然是他的啦,”温迪说,“他们在所有晨间儿童节目里面打广告。他疯狂地想去。可是问题是,医生,我们没有能力带他去,而且我们已经这样告诉他了。”

“然后有家男性杂志突然寄来一张五十元的支票,我在一九七一年曾经把短篇小说卖给他们,”杰克说,“他们要在年刊还是什么的重新刊载那篇小说。所以我们决定把那笔钱用在丹尼身上。”

埃德蒙斯耸一耸肩。“愿望实现加上侥幸的巧合。”

“该死,我敢说就是这样没错。”杰克说。

埃德蒙斯微微一笑。“丹尼自己还告诉我说,东尼经常给他看从来没发生过的事,那只不过是根据错误的观察产生的想象。丹尼无意识间做了那些所谓的神秘主义者、读心术者经常嘲讽并有意识去做的事。我很佩服他这一点。假如人生没有让他缩回他的触角,我想他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温迪点头——她当然认为丹尼将来会有出息——不过医生的解释在她听来像是油嘴滑舌。尝起来比较像是人造奶油,而不是真正的奶油。埃德蒙斯没和他们住在一起。当丹尼找到不见的纽扣,告诉她《电视周刊》也许在床下,或是尽管外面出太阳,他还是觉得最好穿雨鞋去幼儿园……结果那天稍晚他们就在倾盆大雨中撑着她的伞走路回家,这些时候,埃德蒙斯都不在场。埃德蒙斯不会知道丹尼奇怪地能事先猜出他们两人的想法。当她难得决定要在晚上喝杯茶时,走去厨房,却发现她的杯子已拿出来,并且里头有茶包。当她想起图书馆的书到期时,就发现书全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玄关的桌上,最上面摆着她的图书证。或者是杰克突然决定要替福斯车打蜡,就发现丹尼已经在外面,一边听着来自晶体管收音机质量不良的排行榜音乐,一边坐在路缘上观看。

她出声问:“那为什么现在会做噩梦呢?为什么东尼叫他把浴室门锁起来呢?”

“我认为那是因为东尼已经没有用处了,”埃德蒙斯说,“他出生在——我说的是东尼,不是丹尼——你和你丈夫正努力维系婚姻关系的时期:你丈夫酗酒过度,手臂折断事件,还有你们之间不祥的沉默。”

不祥的沉默,是的,无论如何,这个措辞很实在。局促、紧绷的用餐时间,其间唯一的对话是:“请把奶油递过来。”或是:“丹尼,把剩下的红萝卜吃完。”又或者:“拜托,我可以先离开了吧。”夜晚杰克不在时,她总是欲哭无泪地躺在长沙发上,丹尼则在一旁看电视。早晨她与杰克在彼此身边高昂阔步地走来走去,像两只愤怒的猫,中间夹着一只颤抖、吓坏的小老鼠。这一切听起来都很真实;

(老天爷啊,旧伤疤究竟何时才会停止作痛呢?)

极度、极度的真实。

埃德蒙斯继续说:“但是情况变了。你们知道的,精神分裂的行为在孩童身上是相当常见的。这是大家都接受的事,因为我们所有成年人都有个没有明说的共识:小孩子都是疯子。他们有隐形的朋友。沮丧的时候会躲进衣橱坐着,与世界隔离。他们把特别的毯子、熊宝宝或者绒毛的老虎当作护身符般地重视。他们吸吮大拇指。成年人看见不存在的东西时,我们认为他准备进精神病房;但小孩子说他看见卧室里有侏儒或是窗外有吸血鬼时,我们只会宠溺地笑一笑。我们用一句话解释小孩子的所有这种现象——”

“他长大后就不会了。”杰克说。

埃德蒙斯眨眨眼。“正是,”他说,“没错。现在我推测丹尼的心理状态相当可能发展成彻底的精神分裂。不愉快的家庭生活,丰富的想象力,一位对他来说非常真实的隐形朋友,差点让你们也觉得他是真实的了。他不但没有因为长大而脱离孩童的精神分裂症,反而很可能变成真正的精神分裂症。”

“然后变成自闭症?”温迪问。她读过自闭症的报道。这个词本身让她感到惊恐,听来就像是恐惧和白色沉默。

“可能,但是不一定。他或许只是有一天进入东尼的世界,再也没回到他所说的‘真实世界’。”

“天啊!”杰克说。

“不过,现在基本状况彻底地改变了。托伦斯先生不再喝酒。你们搬到新的地方,在这里,环境迫使你们三位变成关系比以前更为紧密的家庭。肯定比我自己的要来得亲密,我的太太和孩子一天可能只能见到我两三个钟头。在我看来,他现在处在最适合治疗的状态。而且我认为他能够这样犀利地区别东尼的世界和‘真实世界’的这个事实,正表示他的心理状态基本上是健康的。他说你们两位不再考虑离婚。他和我所认为的一样是对的吗?”

“是的。”温迪说,杰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几乎要捏痛她。她用力地回握。

埃德蒙斯点点头。“他真的不再需要东尼了。他正要把东尼排出体外。东尼不再带给他愉快的景象,而是怀有敌意的噩梦,梦的内容令他害怕到只记得零星片段。他在生活困难或者说危急的情况下,把东尼接进心里,如今东尼不肯轻易离开。不过,他要离开了。你们的儿子有点像是吸毒的人要戒掉毒瘾一样。”

他站起来,托伦斯夫妇跟着起身。

“我刚才说了,我不是精神科医生。假如你在‘全景’的工作明年春天结束时,他的噩梦还持续的话,托伦斯先生,我强烈地劝你带他去看波尔德的那位医生。”

“我会的。”

“好吧,我们出去告诉他可以回家了吧!”埃德蒙斯说。

“我想要说声谢谢,”杰克费力地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那么舒坦了。”

“我也是。”温迪说。

走到门口,埃德蒙斯停顿下来注视着温迪。“托伦斯太太,你有,或者以前有妹妹吗?叫艾琳的?”

温迪讶异地看着他。“没错,我以前有。她在我们新罕布什尔州萨默斯沃思的家门外被撞死了,当时她六岁,我十岁。她追着球跑到街上,被一辆送货车给撞了。”

“丹尼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清楚。我认为应该不知道吧!”

“他说你在候诊室想着她的事。”

“我的确是,”温迪缓缓地说,“是这么久……嗯,我不知道多久以来的第一次。”

“你们有谁知道‘redrum’这个字眼吗?”

温迪摇头,但杰克说:“他昨晚在睡觉之前有提到这个词,红色的鼓。”

“不,是兰姆,”埃德蒙斯更正他。“他相当强调这点,兰姆。就像饮料里头的,酒类饮料。”

“喔,”杰克说,“这样就说得通了,是吧?”他从后面口袋掏出手帕擦拭嘴唇。

“那你们听过‘闪灵’这个说法吗?”

这回两人都摇摇头。

“我想,无所谓吧!”埃德蒙斯说。他打开门进入候诊室。“这里有位叫丹尼·托伦斯的人想回家吗?”

“嗨,爸比!嗨,妈咪!”丹尼立刻站起来。他正在小桌子旁慢慢翻阅一本《野兽国》,并且喃喃地念出他认识的字。

他跑向杰克,杰克将他一把抱起。温迪揉揉他的头发。

埃德蒙斯盯着他看。“如果你不爱妈妈和爸爸的话,可以留下来陪好心的老比尔。”

“才不要呢,先生!”丹尼加重语气说。他用一只手臂钩住杰克的脖子,用另外一只环住温迪的,高兴得笑逐颜开。

“好吧!”埃德蒙斯微笑着说,并看着温迪。“如果有任何问题的话,打电话过来。”

“好的。”

“我认为你们不会有问题的。”埃德蒙斯依旧笑着说。

18.剪贴簿

杰克在十一月一日发现了剪贴簿,此时他的妻儿正步行在车辙累累的旧路上,这条路从棒球场后面一路向上攀升,最后到达两英里外的荒废锯木厂。晴朗的天气依旧持续,他们三人极为难得地在秋天晒黑了。

他到地下室将锅炉的压力计往下扳,然后一时冲动,从摆着水管线路图的架子上把手电筒拿下来,决定去瞧瞧那些旧文件,同时寻找设陷阱的适当场所,虽然他打算再过一个月才来放陷阱——他告诉温迪,他要等它们全都度假回窝。

他用手电筒照射前方的路,越过电梯井(由于温迪坚持,他们搬进来后从未使用过电梯),再穿过石造的小拱门。闻到腐朽纸张的味道时,他皱起了鼻子。身后的锅炉发出如雷鸣般轰的一声开始运转,把他吓得跳了起来。

他晃动着灯光四处照射,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这儿简直像是安第斯山脉的缩小模型:无数个塞满纸张的纸箱和木箱,大多因为年代长久和潮湿而泛白走样。剩下的则是裂开了,变黄的一捆捆纸张撒落在石头地板上。其中有大量以草绳捆绑起来的报纸。有的箱子里装着像是旅馆登记簿之类的东西,有的则装着用橡皮筋捆起来的发票。杰克抽出一份,将手电筒的光束对准它。

落基山快递公司

收件人:全景饭店

寄件人:西迪批发,科罗拉多州丹佛市,十六街一二一〇号。

经由:加拿大太平洋铁路

内容:四百箱德尔西卫生纸,每箱十二打

送货费签收

日期:一九五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杰克微笑着将单据扔回箱子里。

他将灯光照向上方,光线直射向一盏几乎掩埋在蜘蛛网中的悬吊灯泡,灯上没有可拉的链子。

他踮起脚尖,努力把灯泡旋进去,灯微弱地亮了。他又捡起那张卫生纸的发票用来擦去一些蜘蛛网,但光线并没有变亮太多。

他依旧靠着手电筒,在纸箱和一捆一捆的文件间穿梭,寻找老鼠的脚印。老鼠曾经聚集在这里,但并没有待很久……也许有几年的时间。他找到一些年代久远碎成粉末的粪便,还有几个用整齐撕碎的纸张筑成的老旧、弃置不用的窝。

杰克从一捆报纸中抽出一张,低头瞄了一眼标题。

约翰逊总统承诺将循序接任

未来一年将持续进行由甘乃迪总统起头的工作

这份是《落基山新闻报》,日期是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他将报纸放回原本的纸堆。

他觉得自己深深着迷于这种寻常的历史意识,那是任何人在浏览十年或二十年前的最新消息时都会感受到的。他发现成堆的报纸和记录中有几段空白: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〇年以及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三年,资料都缺失。他猜想那是饭店倒闭的时期,是在冤大头抓住发财机会之间的空窗期。

他仍然觉得厄尔曼对“全景”浮沉生涯的解释听起来不十分真实。表面上看来光是“全景”引人入胜的地理位置,就应该能保证它连续不断的成功。早在发明喷射机之前,美国就一直有经常游历各地的喷射机阶层,杰克觉得“全景”应该是这些有钱人四处迁徙时停靠的据点之一。这种说法听起来甚至更有道理。五月在华尔道夫,六月、七月在巴尔港饭店,八月到九月初在前往百慕大、哈瓦那、里约之前,先到全景饭店。他找到一叠旧的旅馆登记簿,证实他的想法是对的。一九五〇年纳尔逊·洛克菲勒,一九二七年亨利·福特及其家人,一九三〇年电影明星珍·哈露,克拉克·盖博和卡洛林白。一九五六年,整个顶层让导演戴洛·萨奴克和同伴包下一个礼拜。金钱想必源源不绝地滚过长廊进入收款机,有如二十世纪的康斯塔克银矿。饭店的管理铁定出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无疑地,这里拥有历史,而且不仅在新闻标题,而是埋藏在旅馆登记簿、账册和客房服务单据的记录当中,你没办法一目了然。一九二二年,沃伦·哈丁总统在晚上十点点了一整条的鲑鱼和一箱酷尔斯啤酒。但与他一同进餐的对象是谁?是在玩扑克牌游戏吗?还是开政策会议?讨论什么?

杰克瞄了一下手表,惊讶地发现他下来这里之后,不知不觉已过了四十五分钟。他的手和手臂满是脏污,身上大概气味难闻。他决定上楼去,趁温迪和丹尼回来前先冲个澡。

他缓缓走在堆积如山的文件间,脑筋灵活、迅速地思考着令他精神振奋的几个可能性。他已好多年没有这种感觉。忽然间他曾半开玩笑地允诺自己的书似乎真的很有可能产生,甚至可能就在此地,埋藏在这些杂乱无章的纸堆里。有可能是小说,或者历史,或者历史小说——一本从这中心地点向四面八方发展的长篇作品。

他站在蜘蛛网笼罩的灯底下,不假思索地从身后口袋掏出手帕,用力擦拭嘴唇。就在这时,他看见那本剪贴簿。

五个纸箱堆成一摞立在他的左边,有如摇摇欲坠的比塞塔,顶端那个塞满了更多的发票和旅馆登记簿。平稳地搁在最上头,不知保持静止多少年的是一本厚厚的剪贴簿,白色皮革的封面,内页以两束金线装订,沿边还绑着华丽俗气的蝴蝶结。

好奇心起,他走过去将剪贴簿拿下来。封皮表面蒙上厚厚的一层灰。他把剪贴簿平举到嘴唇的高度,吹走一大片灰尘,再将本子打开。翻开时,一张卡片飘了出来,他在卡片落到石头地板之前在半空中截住。卡片相当华丽细致,最显著的特色是“全景”的凸起雕版画,饭店的每扇窗户都闪闪发亮,草坪及儿童游戏场上则点缀着发光的日式灯笼。看起来几乎像是你能跨入其中,走进三十年前存在着的全景饭店。

霍勒斯·德温特恳切地邀请您

拨冗参加化装舞会

一同庆祝全景饭店的盛大开幕

晚上八点开始供应晚餐

午夜时分摘下面具跳舞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敬请回复

八点晚餐!午夜摘下面具!

他几乎能看见他们在餐厅里,全美国最富有的男人及他们的女伴。半正式的晚宴服和微微闪光的浆挺衬衫;晚礼服;伴奏的乐团;闪耀的高跟舞鞋。玻璃杯交错的叮当声,香槟软木塞的欢快开瓶声。战争结束,或者即将结束,崭新辉煌的未来就在前方。美国是世界大国,她终于明白承认了。

稍后,午夜时分,德温特亲自呼喊:“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吧!”面具卸下后……

(红死病统驭了一切!)

他蹙起眉。这句话怎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那是出自爱伦·坡,伟大的美国穷作家。无疑地,这家全景饭店——他手中握着的邀请卡上灿烂、夺目的全景饭店——远非爱伦·坡所能想象的。

他将邀请卡夹回去,翻到下一页。一张丹佛报纸的剪贴,底下潦草地写着日期: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五日。

豪华的山间度假饭店重新开幕

一流贵宾入住

德温特宣称全景饭店将会成为世界级名胜

专题编辑/戴维·费顿撰稿

在全景饭店三十八年的历史中,不断地开张又重新开张,但是像霍勒斯·德温特所承诺的高雅和气势却极为罕见。这位神秘的加州富豪是这间旅馆最新一任的主人。

德温特并不讳言在最新的事业上头已砸下超过一百万元——有人说实际数字接近三百万——他宣称:“新的全景饭店将会成为世界级名胜,是你在三十年后仍会记得曾在此过夜的旅馆。”

当传闻在拉斯维加斯拥有大量资产的德温特被问及,买下并重新翻修全景饭店,是否代表他在科罗拉多州赌场型博弈合法化的战场上所开的第一枪,这位航空、电影、军火及船运的巨子含笑否认。“博弈会降低全景饭店的格调,”他说,“别以为我是在打击拉斯维加斯!我在那边有太多的事迹值得纪念了,才不会做那种事!我没兴趣游说议员促成博弈在科罗拉多州合法化,那只会白忙一场。”

全景饭店正式开幕时(不久前在实际完工时,他们已举办了一场极为成功的盛大宴会),这些全新粉刷、上壁纸和装潢的房间将会住满一流的贵宾,其名单从时尚设计师柯巴特·史坦尼到……

杰克困惑地笑一笑,翻过那一页。接着看到的是一张登在纽约星期天《时报》旅游版的全版广告。广告页后面是介绍德温特本身的报道,一名头顶渐秃的男人,眼神锐利得即使从陈旧的报纸相片依然能够看穿你。他戴着无框眼镜,蓄着二十世纪四〇年代风格的极细小胡子,那丝毫也没有让他的外表变得像男明星埃洛佛林。他的长相像会计师,只有眼神让他看来像个大人物或是与众不同的人。

杰克快速地浏览文章,从一年前《新闻周刊》关于德温特的报道中读了大多数的信息。他出生在圣保罗的贫穷家庭,高中没念完,就加入海军。在军队中迅速蹿升,但在激烈地争取他所设计的新型推进器的专利后离开。在海军与无名小子霍勒斯·德温特的激烈争夺中,山姆大叔如预期所料成为胜利者,但是山姆大叔再也没有取得别的专利,他可拥有许许多多的专利。

二十五岁以后到三十出头,德温特转向航空业。他买下一家破产的喷洒农药公司,把它转变为提供航空邮寄服务的公司,一举成功。接着有更多的专利:新的单翼飞机机翼设计,用在轰炸汉堡、德勒斯登和柏林的空中堡垒轰炸机上的炸弹挂架,以酒精冷却的机关枪,以及日后用在美国喷射机上的弹射座椅原型。

这段时期,这位骨子里同时是发明家的会计师持续累积投资。在纽约和新泽西州的一连串小型军火工厂,五间新英格兰的纺织厂,在破产哀号的南方投资化学工厂。经济大萧条末期,他的财产仅剩下满手的控股权,以荡到谷底的低价买进,只能以更低的价格卖出。有段时间德温特自夸,他能以一辆三年雪弗兰的价格全部清算卖出。

杰克想起,曾有传言说,德温特用以避免破产的手段并不怎么光彩:涉及贩卖私酒,在中西部经营卖淫,在他的肥料工厂所在的南部沿海一带走私。最后,是与发展中的西部赌博业连手。

德温特最出名的投资大概是购买失败的顶尖制片厂,他们自从童星小玛洁莉·莫里斯在一九三四年死于吸食过量海洛因之后,就没有成功的作品。小玛洁莉才十四岁,以前专门饰演可爱的七岁孩童,拯救婚姻及被冤枉咬死鸡的狗儿。顶尖制片厂为她举行好莱坞史上最盛大的葬礼——官方说法是小玛洁莉在纽约的孤儿院表演时,患了“消耗病”——有些爱挖苦的人暗示制片厂之所以花那么大笔钱为她办丧事,是因为知道他们是在埋葬自己。

德温特雇用了一位名叫亨利·芬克尔的精明生意人及狂暴的色情狂来经营顶尖制片厂,在珍珠港事件前两年内,制片厂例行公事般地完成六十部电影,其中五十五部都是与负责电检的海斯办公室正面对抗,在他们严谨的规则上吐痰。另外五部是政府教育的影片。剧情片大为成功。其中一部里,一位不知名的服装设计师临时帮女主角准备了无肩带胸罩,让她在盛大舞会的场景中亮相,在那场戏里,她可能除了股沟下方一点点的胎记外全都露了。这项发明也被归功于德温特,他的名声——或者恶名——更加远播。

战争让他富有,而他至今依然有钱。住在芝加哥,除了他以铁腕指挥的德温特企业的董事会之外鲜少露面,谣传他拥有联合航空、拉斯维加斯(众所周知他在那里拥有四家赌场饭店的控股权,并涉入至少另外六家的经营)、洛杉矶和美国本身。他被公认为皇室、总统及黑社会首脑的朋友,许多人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但他还是没能让全景饭店成功,杰克心想。他放下剪贴簿片刻,从胸前口袋拿出总是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和自动铅笔,草草记下“深入调查H·德温特,萨德维特图书馆?”收起笔记本后,再度拿起剪贴簿。他的表情专注,眼睛出神,翻页时频频用手擦拭嘴巴。

他略读过接下来的数据,在心里记下以后要更仔细地阅读。许多页上贴着新闻稿。下星期某某人预计会到全景饭店,某某人会在酒吧表演(在德温特的年代称为“红眼酒吧”)。许多表演者都是拉斯维加斯的名人,许多贵宾都是顶尖制片厂的执行制作人及明星。

之后,在一张标明一九五二年二月一日的剪报上:

富豪执行长售出科罗拉多的投资

德温特表示:与加州投资人达成交易

售出全景饭店及其他投资

财经编辑/罗尼·康克林撰稿

昨天庞大的德温特企业于其芝加哥办公室发表了一份扼要的公报,上头表示百万富翁(也许是亿万富翁)霍勒斯·德温特在惊人的财力竞赛中,将科罗拉多的投资全数卖出,整个交易将在一九五四年十月一日完成。德温特的投资包括天然气、煤、水力发电,及一家叫做科罗拉多阳光的土地开发公司,此公司拥有或持有超过五十万英亩的科罗拉多土地的选择权。

德温特在昨天一场难得的采访中表示,其在科罗拉多最著名的资产全景饭店已经售出,买家是由查尔斯·格罗丁率领的加州投资集团。查尔斯·格罗丁为加州土地开发公司的前负责人。尽管德温特拒绝谈论售价,但据消息来源……

他将一切统统卖掉,不仅仅是全景饭店。但是不知怎么地……总觉得……

杰克又用手擦抹嘴唇,但愿自己能喝上一杯。如果有杯酒就好了。他再翻阅更多页。

加州集团经营饭店两季之后,卖给名为山景度假村的科罗拉多集团。“山景”在一九五七年被指控贿赂、中饱私囊及欺骗股东,因而破产。该公司的负责人在接到传唤要他在大陪审团前出庭两天后开枪自杀。

接下来饭店一直关闭到一九六〇年。只有一则星期天的专题报道提到过,标题是“昔日的豪华饭店没落腐朽”。所附的照片紧揪住杰克的心:前廊的油漆剥落,草坪是一片光秃秃、凹凸不平的泥泞地,窗户被暴风雨和石头击破。这也会写入书中,假如他真要写的话——凤凰坠落灰烬之中等待重生。他向自己保证要照料这个地方,非常细心地照顾。感觉上似乎在今天以前,他从未真正明了自己对“全景”的责任范围。几乎像是在对历史负责。

一九六一年四位作家,其中两位是普利策奖的得主,租下“全景”作为写作学校重新开放。这维持了一年。其中一名学生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喝醉酒,不知什么原因冲出窗外,摔死在底下的水泥阳台上。报纸暗示有可能是自杀。

任何大饭店都有丑闻,沃森说过,就好像每间大饭店都有鬼魂。为什么?哎呀,人们来来去去啊……

忽然间,他似乎能感觉到“全景”的重量由上往下压在他身上,那一百一十间客房、储藏室、厨房、食物储藏室、冷藏库、酒吧、宴会厅、餐厅……

(房间内女人来来去去)

(……然后红死魔统驭了一切。)

他抹一把嘴唇,接着翻到剪贴簿的下一页。现在他来到最后三分之一,首次好奇地想知道这是谁的簿子,遗留在地下室摞得最高的档案堆顶端。

一个新的标题,日期是一九六三年四月十日。

拉斯维加斯集团买下知名的科罗拉多饭店

风景优美的“全景”变成私人俱乐部

以“高地投资”为名的投资人集团发言人罗伯·雷芬,今日在拉斯维加斯宣布,“高地”已谈妥交易,买下著名的“全景”——这间高居落基山脉的度假饭店。雷芬拒绝透露特定投资人的名字,但是他说饭店将会转型为高级的“私人俱乐部”。他说他所代表的集团希望将会员资格销售给美国及海外公司的高阶主管。

“高地”同时拥有蒙大拿州、怀俄明州和犹他州的饭店。

“全景”在一九四六年到一九五二年间成为世界闻名的饭店,当时的所有人是难以捉摸的超级富豪霍勒斯·德温特……

下一页的剪报只是简短的广告,日期是四个月后。全景饭店在新的经营者接手后开幕。显然报社没有办法找出或者不感兴趣关键的金主是谁,因为除了“高地投资”外,并没有提到别的名字——这是除了新英格兰西部一家名为“商店公司”的脚踏车和配备连锁店之外,杰克所听过的听起来最没有特色的公司名称。

他再翻一页,惊愕地低头看着贴在那儿的剪报。

走后门?

富豪德温特重回科罗拉多

“高地”的总裁被揭露居然是查尔斯·格罗丁

财经编辑/罗尼·康克林撰稿

全景饭店,位于科罗拉多高山地区景色宜人的娱乐殿堂,一度为富豪霍勒斯·德温特的私人玩物,如今处于现今才渐为人知的财务纠纷的中心。

去年四月十日,此间饭店由拉斯维加斯的公司“高地投资”购入,作为海外及国内富有高阶主管的私人俱乐部。如今消息来源指出“高地”的首脑是查尔斯·格罗丁,现年五十三岁,曾经担任加州土地开发公司的董事,直到一九五九年辞职,接下德温特企业芝加哥总部的执行副总裁职位。

由此不禁令人揣测,“高地投资”可能是由德温特所控制。无疑地,他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第二次取得“全景”。

格罗丁在一九六〇年被控逃税漏税,但获得无罪的判决,目前无法联络到他听取他的解释。而小心维护自己隐私的霍勒斯·德温特在电话访谈中拒绝评论。高登市的州议会议员迪克·鲍斯呼吁要彻底调查……

这篇剪报日期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下一篇来自那年九月星期天报纸中的专栏,署名的是乔许·布朗尼格,是与杰克·安德森一样专门揭发名人丑闻的调查报道记者。杰克依稀记得布朗尼格已在一九六八或一九六九年去世。

科罗拉多黑帮自由进出?

乔许·布朗尼格撰文

目前看来美国境内黑帮巨头的最新休闲娱乐地点,极有可能是隐身于落基山脉中央的荒僻旅馆“全景”。这间贵而无当的饭店从一九一〇年首度开幕后,不幸地有将近十二个不同的集团和个人经营过,如今以加了安全防护罩的“私人俱乐部”形式来经营,表面上是为了让生意人放松心情而设。问题是,“全景”的主要金主真正做的是什么生意?

八月十六日到二十三日这一周出席的会员或许能让我们了解情况。下列名单是由“高地投资”的前员工所提供,这家公司起初被认为是德温特企业所属的虚设公司。而今看来比较可能的是,德温特在“高地”占的股份(如果有的话)远远小于几位拉斯维加斯赌场大亨所持有的。而上述的这些赌场老板过去都疑似与既决的黑社会首脑有关联。

八月晴朗的那周出现在“全景”的有:

查尔斯·格罗丁,“高地投资”的董事长。今年七月当大家知道是他在运作“高地”时,宣布——事实发生相当久以后——他辞去先前在德温特企业的职位。满头银发的格罗丁拒绝接受本专栏的访谈,他曾因为逃税漏税的指控遭到审讯,最后无罪开释(一九六〇年)。

查尔斯·“小查理”·巴塔格利亚,六十岁的拉斯维加斯经理人(持有赌场街上“美钞”和“幸运骨”的控股权)。巴塔格利亚是格罗丁私人的密友。他的逮捕纪录可回溯到一九三二年,当时他被控以黑帮手法谋杀了杰克·“荷兰人”·摩根而接受审讯,但获判无罪。联邦当局怀疑他涉嫌毒品买卖、卖淫及雇佣杀人,但是“小查理”仅在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五六年因逃漏所得税而入狱过一次。

理查德·史卡奈,欢乐时光自动机械公司的主要股东。欢乐时光为内华达州的民众制造吃角子老虎机,另外为其他州生产弹珠台和自动点唱机(“旋律—硬币”)。他曾服刑过三次,分别是因持致命凶器侵犯人身(一九四〇年)、携带隐藏的凶器(一九四八年)及密谋犯下税务诈欺罪(一九六一年)。

彼得·蔡司,以迈阿密为据点的进口商,现年近七十岁。在过去五年当中,蔡司一直抗争拒绝被当作不良分子驱逐出境。他被控收购并窝藏赃物(一九五八年),及密谋犯下税务诈欺罪(一九五四年),两项都被宣判有罪。迷人、出众而优雅的彼得·蔡司,密友都称他“老爸”,他还因为谋杀及教唆谋杀罪遭到审问。他不仅是史卡奈的欢乐时光公司的大股东,据悉也持有四家拉斯维加斯赌场的股份。

维多里欧·吉奈力,同时也以“维多砍人魔”闻名,他因为用黑帮手法杀人接受过两次审判,其中一次是以斧头砍杀波士顿的卖淫老大法兰克·史考菲。吉奈力被起诉过二十三次,审判十四次,只有一九四〇年商店行窃那次获判有罪。据说近年来吉奈力成为该组织西部企业(以拉斯维加斯为中心)里的一股势力。

卡尔·“吉米—瑞克斯”·普拉什金,旧金山的投资人,一般认为是吉奈力目前掌握的势力的法定继承人。普拉什金拥有德温特企业、高地投资、欢乐时光自动机械公司及三家拉斯维加斯赌场的大量股票。普拉什金在美国并无案底,但是在墨西哥因诈欺的指控而遭到起诉,不过在提出诉讼三星期后迅速撤销。有人暗示普拉什金可能负责洗拉斯维加斯赌场营运瞒报的收入,再将大笔的金钱汇回该组织合法的西部企业。这些企业如今很可能包括科罗拉多的全景饭店。

当季的其他访客还有……

下面还有更多,但杰克只是稍微浏览,不停地用手擦抹嘴唇。一名有拉斯维加斯客户的银行家,几名显然在纽约时装区抢劫多过做衣服的纽约人。还有几个被认为涉嫌毒品、卖淫、抢劫和谋杀的男人。

天啊,真是精彩的故事!他们全都曾在这里,就在他上头,那些空房间里。也许,在三楼和索价昂贵的妓女性交;畅饮大瓶的香槟;做营业额高达数百万元的交易,或许就在总统住过的套房里。好极了,这值得写成小说,非常棒的小说。他有点狂热地拿出笔记本,匆忙再记一张备忘录,等旅馆管理员的工作结束后,要去丹佛的图书馆查明所有的人。每间大饭店都有鬼魂?全景饭店有一整群的鬼。先是自杀,接着是黑帮,再后来呢?

下一张剪报是查尔斯·格罗丁愤怒地否认布朗尼格的指控。杰克不屑地一笑。

接下来那页的剪报大到得折起来。杰克把剪报摊开,深深地倒抽一口气。报上的照片仿佛跃入他眼中:壁纸从一九六六年的六月就更换了,但是他十分清楚那扇窗户和窗外的景致,那是总统套房向西的方位。接下来是凶杀。起居室通往卧室门边的墙壁上飞溅着血液与只可能是脑浆的白色斑点。面无表情的警察站在掩盖在毯子底下的尸体旁。杰克震慑地瞪视着,半晌才将视线移到标题上。

科罗拉多饭店发生黑帮枪击案

著名黑道大哥于高山私人俱乐部遭枪击,另两人死亡

科罗拉多,萨德维特/合众国际社距这个寂静的科罗拉多小镇四十英里处,有桩黑帮手法的枪决发生在落基山脉的中心。三年前由拉斯维加斯的公司买下作为高级私人俱乐部的全景饭店,成为三起猎枪杀戮事件的地点。其中两位是维多里欧·吉奈力的同伴或保镖,吉奈力据说在二十年前涉嫌一桩波士顿的杀戮案件,因而又被称为“砍人魔”。

报警的是罗伯特·诺曼,全景饭店的经理,他说他听见枪声,另外有几位客人说,有两个脸上套着丝袜、携带枪支的男人从防火梯逃走,开着黄褐色的新款敞篷车离去。

州警班杰明·摩尔在两任美国总统住过的总统套房门外发现两名死者,稍后验明身份是维克多·布尔曼和罗杰·马卡锡,两人都是拉斯维加斯人。另外在房内,摩尔发现了四肢摊开倒卧在地板上的吉奈力。显然吉奈力遭杀害时,正要逃离袭击他的人。摩尔说,吉奈力是近距离遭到大口径的猎枪射杀。

目前无法与全景饭店业主的代表查尔斯·格罗丁取得联系……

剪报底下,有人用原子笔用力地写着:他们带走了他的睾丸。杰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久,感觉一股寒意升起。这究竟是谁的簿子?

最后他终于翻到下一页,咽了口唾沫,并发出了声响。另一篇乔希·布朗尼格写的专栏,这篇的日期是一九六七年初。他只看了标题:“恶名昭彰的饭店在黑道名人遭谋杀后售出”。

这张剪报之后的纸张全都空白。

(他们带走了他的睾丸。)

他迅速翻回到开头,寻找姓名或地址,哪怕是房间号码也好,因为他觉得相当确定,保留这一小本回忆剪贴簿的人应当住过这间饭店。但他一无所获。

正当他准备将所有的剪报重新更加仔细地再看一遍的时候,从楼梯上传来呼唤声:“杰克?亲爱的?”

是温迪。

他吓了一跳,几乎感到愧疚,仿佛他在偷偷喝酒,而她会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荒谬。他用手猛擦一把嘴唇,回应道:“嗨,宝贝。我正在找老鼠。”

她下楼来。他听见她在楼梯上,接着穿过锅炉室。他火速地把剪贴簿塞在一叠单据和发票底下,完全没有思考自己为何这样做。当她走过拱门时,他站了起来。

“你到底在这下面干什么啊?快要三点了耶!”

他微微一笑。“这么晚了啊?我在这堆东西里面翻来翻去,想要找出老鼠尸体埋葬的地方吧,我猜。”

这句话邪恶地在他心里铿锵作响。

她又靠近一点,端详他,他不觉向后退了一步,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想要闻他身上的酒味。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他很清楚,这让他感到既内疚又恼火。

“你的嘴巴在流血。”她用平淡得古怪的声调说。

“啊?”他用手轻触一下嘴唇,轻微的刺痛让他本能地畏缩。离开唇边的食指沾了血。他的罪恶感更深。

“你又在擦嘴巴了。”她说。

他低头耸了一下肩膀。“嗯,我想是的。”

“这对你来说很痛苦,是不是?”

“不,没有那么糟。”

“现在能轻松一点了吗?”

他抬头看她,强迫自己的双脚开始移动。一旦脚实际在动就容易多了。他走到妻子身边,伸出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拨开她的一束金发,亲吻她的颈部。“有。”他说,“丹尼在哪?”

“喔,他就在附近吧!外面天空变阴了。肚子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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