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佯装好色地伸手覆盖住她穿着牛仔裤的紧实臀部。“夫人,我饿得像匹狼。”

“小心点,猛男,别挑起你没办法完成的事。”

“夫人,一点点就好?”他问她,仍在磨蹭。“黄色图片?变态的姿势?”当他们经过拱门时,他回头瞄一眼纸箱,那本剪贴簿

(究竟是谁的?)

隐藏的地方。灯熄了之后纸箱仅剩一团阴影。他带温迪离开,心中松了一口气。当他们接近楼梯时,他的欲望渐渐不再是装的,而是出于本性。

“也许,”她说,“等我们给你吃了三明治后——哎呀!”她扭动着身子离开他,一边咯咯笑着。“很痒哎!”

“夫人,这和杰克·托伦斯想要搔你痒的程度比起来根本不算啥!”

“停啦,杰克。第一道菜……来个火腿起司怎么样?”

他们一同走上楼,杰克没再回头望,但他想起沃森的话:

每间大饭店都有鬼魂。为什么?哎呀,人们来来去去啊……

然后温迪锁上地下室的门,将其关入黑暗中。

19.二一七号房外

丹尼回想着营业季时在“全景”工作的其他人的传闻:

她说看见某个房间里有东西……咳,就是那个发生过坏事的房间,二一七号房。丹尼,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会进去那里面……靠右边走绕过去……

这是扇十分普通的门,与饭店内一楼、二楼其他任何一扇门都毫无差异。深灰色,位于和二楼主廊直角相交的走廊中间。门上的号码看起来与他们之前住的波尔德公寓的门牌号码并无不同:一个二,一个一,一个七,没什么了不起的。号码下方有个玻璃的小圆圈,窥视孔。丹尼试过好几个,从里面你能看到广角的走廊景象,从外面你拼命把眼睛挤成一团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狡猾的骗子。

(你为什么在这里?)

在“全景”后面散步过后,他和妈妈回到饭店,她帮他做了他最爱的午餐:夹着起司和意式腊肠的三明治,配上坎贝尔豆汤。他们在迪克的厨房进餐聊天。收音机开着,从埃丝蒂斯公园电台传送出微弱、嘶哑的音乐。厨房是他在饭店里最喜欢的场所,他猜测妈妈和爸爸肯定有同感,因为他们试着在餐厅吃了三天左右之后,就一致同意在厨房用餐,将椅子排在迪克·哈洛兰的砧板四周,反正他的砧板几乎和他们以前在史托文顿的餐桌一样大。饭店的餐厅太过沉闷了,即使打开灯,并且用办公室的录音带设备播放音乐也一样。你仍然只是坐在座位上的三个人之一,周围环绕着十数张桌子,全都是空的,全部罩着透明的塑料防尘布。妈妈说那感觉好像在荷瑞斯·沃波尔的小说中吃晚餐,爸爸大笑着赞同。丹尼不知道荷瑞斯·沃波尔是谁,但是他确实知道自从他们开始在厨房用餐后,妈妈的料理变得美味多了。他在此一点一滴地发现迪克·哈洛兰的性格展现在各处,有如温暖的抚触消除了他的恐惧和不安。

妈妈吃了半个三明治,没喝汤。她说爸爸一定是自己出去散步了,因为福斯和饭店的载货车都在停车场。她说她累了,如果他认为可以自己玩,不惹麻烦的话,她可能要去休息一小时左右。丹尼含着满嘴的起司和意式腊肠告诉她说,他认为自己办得到。

“你为什么不去外面的儿童游戏场呢?”她问他。“我以为你喜欢那个地方,那里有沙坑可以玩你的卡车和所有玩具。”

他吞咽下去,一团又干又硬的食物通过他的喉咙。“我可能会吧!”他说罢,转向收音机不停拨弄着。

“还有那些漂亮的树篱动物,”她说着,收走他的空盘。“你爸爸过不久就得出去修剪它们了。”

“喔。”他说。

(只不过是些讨厌的东西……一旦跟那些修剪成动物造型的该死树篱扯上关系……)

“如果你比我先看到爸爸的话,告诉他我正在休息。”

“没问题的,妈妈。”

她将脏盘子放入洗碗槽,再回到他身边。“丹尼,你在这里快乐吗?”

他直率地看着她,唇上沾了一条牛奶胡子。“嗯。”

“没再做噩梦吗?”

“没有。”东尼来找过他一次,有天晚上他正躺在床上,东尼从远处轻声地呼唤他。丹尼将眼睛紧紧闭上直到东尼离去。

“你确定吗?”

“是的,妈妈。”

她似乎满意了。“你的手怎么样了?”

他弯曲一下手给她看。“好多了。”

她点点头。杰克将百丽钵底下的蜂窝,连带里头满满的冻死黄蜂,拿到设备仓库后头的焚化炉烧掉。从那之后他们没再看到黄蜂。他写信给波尔德的律师,并附上丹尼的手的快照,两天前律师回了一通电话,那让杰克一整个下午脾气糟透了。律师怀疑是否能成功地控告制造杀虫喷雾罐的公司,因为只有杰克证明他遵照了印在包装上的用法说明。杰克询问律师,他们难道不能购买别的杀虫喷雾剂,测试一下是否有相同的毛病。律师回复说,可以,但即使所有经过测试的杀虫喷雾罐都有故障,结果依然令人高度存疑。他告诉杰克一个伸缩梯公司和跌断背部的男子的案例。温迪同情杰克,但私底下她同样高兴丹尼如此轻易地脱身。最好让懂法律的人去搞诉讼,那可不包括他们托伦斯一家。而且他们从此再也没看见过黄蜂。

“去玩吧,博士。玩得开心点。”

然而丹尼并没有开心地玩。他漫无目标地在饭店内逛来逛去,探看女服务生的衣橱和清洁工的房间,寻找有趣的东西,但没有找着。小男孩放轻脚步地走在编织着扭曲黑线的深蓝色地毯上。偶尔他会试一下房门,但是当然全部都上了锁。总钥匙挂在楼下办公室里,他知道位置,但是爸爸吩咐他不许去碰,而且他也不想。真的吗?

(你为什么在这里?)

毕竟他并不是真的漫无目标地闲晃,一种可怕的好奇心怂恿他来到二一七号房。他记得爸爸醉酒时曾念过一个故事给他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故事仍旧和当初爸爸念给他听时一样的鲜明。妈妈责骂爸爸,质问他干吗念这么恐怖的东西给三岁的小孩子听。故事的名称是《蓝胡子》。那在他脑袋中也很清晰,因为一开始他以为爸爸说的是蓝色鸟,但故事中并没有蓝色鸟,也没有任何一种鸟。事实上,故事是讲述蓝胡子的妻子,一位和妈妈一样发色是玉米黄的漂亮女士。蓝胡子娶了她之后,两人住在与“全景”相似的巨大、不祥的城堡中。每天蓝胡子都出去工作,每天他都会吩咐漂亮的小妻子别去窥探某个房间,纵使钥匙就挂在挂钩上,正如总钥匙挂在楼下办公室的墙上一般。蓝胡子的妻子对上锁的房间越来越好奇。她试着从钥匙孔偷窥,就像丹尼努力从二一七号房的猫眼往内瞧一样徒劳无功。书上甚至有张她跪着企图从门底下窥视的图片,只是门缝不够宽。突然门打开了,然后……

旧的童话故事书将她的发现恐怖、翔实地描绘出来,那影像烙印在丹尼的脑海中。房间里是蓝胡子七个前妻惨遭割下的头颅,每个都有专属的基座,她们的眼睛向上翻白,嘴巴没有闭合,张得开开地无声尖叫。颈部断裂处因腰刀砍头时的摆动而参差不齐,她们不知用何种方式用颈部保持平衡,基座上还有血流淌下来。

受到惊吓的她转身逃离那间房及城堡,却发现蓝胡子站在门口,恐怖的双眼冒出火来。“我吩咐过你别进那房间,”蓝胡子说着,拔出剑来。“可惜啊,你的好奇心就像其他七个人,虽然我最爱你,不过你的下场得跟她们的一样。可怜的女人,准备受死吧!”

丹尼隐约记得故事似乎有个快乐的结局,但是与两个突出的印象相比,结局显得黯然失色:那扇背后藏着大秘密、不断嘲笑人、使人疯狂的上锁房门,以及令人不寒而栗、重复了六次以上的秘密本身。上锁的门和门后的头颅——被割下的头。

他的手伸出去轻触一下房间的门把,几乎是偷偷摸摸地。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多久了,精神恍惚地站在锁着的平凡灰色门前。

(也许有三次我觉得自己看到东西……讨厌的东西……)

但是哈洛兰先生——迪克——也说过他认为这些东西不会伤害你。它们就像是书里的恐怖图片,如此而已。而且也许他不会看见任何东西。另一方面……

他将左手伸进口袋,拿出总钥匙。当然,那把钥匙始终都在那里。

他握着钥匙末端的方形金属标牌,上头用奇异笔写着办公室。他转动链子上的钥匙,看着钥匙不停地转啊转的。几分钟后,他停下来将总钥匙插进锁孔。钥匙顺利地滑进去,毫无障碍,仿佛它一直想要进去。

(我觉得自己看到东西……讨厌的东西……答应我你绝对不会进去那里面。)

(我答应。)

承诺,当然,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好奇心让他瘙痒难耐得快要发狂,就像毒常春藤疹长在不该抓的地方一样。但那是种糟糕透顶的好奇心,就是会使你在恐怖电影最可怕的片段,从手指缝偷窥的那种。可是在那扇门后的绝不是电影。

(我认为这些东西不会伤害你……就像是书里的恐怖图片……)

突然间他伸出左手,不确定手打算怎么做,直到手将总钥匙拔出塞回口袋。他再瞪着门半晌,蓝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飞快地转身,往回朝着与这条走廊直角相交的主走道走。

某样东西使他停下脚步,有一瞬间他不确定是什么东西。紧接着他想起来就在这个转角,要回楼梯的路上,有个旧式的灭火器卷起来挂在墙上,蜷曲在那儿宛如一条假寐的蛇。

爸爸说,这些全都不是化学灭火器,虽然厨房里也摆了几个。这些是现代自动洒水灭火系统的先驱。长长的帆布软管直接连到“全景”的水管系统,只要转开一个阀门,你就能成为一人的消防队。爸爸说,那种喷洒泡沫或二氧化碳的化学灭火器要好多了。化学成分会夺走燃烧需要的氧气将火闷熄,而高压的喷水可能只会让火焰四散。爸爸说厄尔曼先生应该将旧式的软管连同旧式的锅炉一起更新,不过,厄尔曼先生大概什么也不会换,因为他是个抠门的讨厌鬼。丹尼清楚这是父亲能骂出口最侮辱人的话。这句话适用于某些医生、牙医、家电修理工人,也适用于他在史托文顿的英文系系主任,他曾驳回爸爸的某些购书单,因为他说这些书会让他们超出预算。“见鬼了,超出预算,”他对温迪发怒——原本该睡觉的丹尼一直在他卧室偷听。“他只不过是要把最后的五百块留给他自己,这个抠门的讨厌鬼。”

丹尼望着转角。

灭火器在那儿,扁平的软管在本体上缠绕了十几圈,红色的桶子固定在墙上。灭火器上方有把斧头装在玻璃罩里有如博物馆的展示品,红色背景上印着白色的字样:遇到紧急情况时,击破玻璃罩。丹尼认得紧急情况这个词,这也是他最喜欢的电视节目的名称,但是不确定其余的字。可是他不喜欢这个词和长长的软管连在一起用。紧急情况代表的是火灾、爆炸、车祸、医院,有的时候是死亡。而且他不喜欢那条软管如此无精打采地挂在墙上。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尽可能快地溜过灭火器。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快速通过比较好,感觉这样才比较安全。

此刻,胸口的心脏大声地怦怦作响,他绕到转角,视线顺着走廊往下游走,通过灭火器最后到达楼梯。妈妈在楼下睡觉。假如爸爸散步回来,他大概会坐在厨房,吃着三明治看书。他可以就这样经过老灭火器到楼下去。

他开始朝灭火器前进,往远处的墙靠过去,直到右手臂拂过昂贵的丝质壁纸。距离二十步远,十五步,十二步。

当他离灭火器十步远时,本来平放

(或熟睡?)

在厚重软管圈上的黄铜喷嘴突然滚落,跌到走廊地毯上,发出沉闷的重击声,然后就倒在那儿,喷嘴口黑色的孔正对着丹尼。他立刻停步,肩膀因为忽然受到惊吓而猛然向前一抽。血液在耳朵和太阳穴重浊地鼓动着,嘴巴变得又干又酸,双手紧握成拳。然而软管的喷嘴只是倒在那里,黄铜的套管发出圆润的光泽,一圈扁平的帆布连回到拴在墙壁上漆成红色的架子。

所以它掉下来了,那又怎样?只不过是个灭火器嘛,没别的。觉得它看起来像是从“辽阔的动物世界”来的毒蛇,因为听见他的声音而醒来是很愚蠢的。虽然用针线缝合的帆布的确看起来有一点点像鳞片。他可以就这样跨过去,走到走廊那头的楼梯,也许稍微走快一点,以确保它不会突然敏捷地跟在后头,缠住他的脚……

他用左手擦一下嘴唇,无意识地模仿父亲,然后向前跨一步,软管没有动;又一步,毫无动静。你瞧,看看你有多傻?你一心想着那愚蠢的房间和白痴的《蓝胡子》故事所以太激动了,那条软管很可能过去五年来就准备好要落下。如此而已。

丹尼直盯着地板上的软管,想起了黄蜂。

还差八步,软管的喷嘴在地毯上平和地朝他闪着光,仿佛在说:别担心。我只是条软管,就这样而已。就算不只如此,我对你做的事也不会比蜜蜂蜇更严重,或是黄蜂蜇。我对像你这样乖的小男孩会做什么事呢……除了咬……咬……咬?

丹尼再走一步,再一步,喉咙里的呼吸干燥而难受。他已濒临恐慌,开始希望软管能够移动,如此一来最起码他可以知道,可以确定。他再踏一步,如今他已在攻击距离内。但是它不会攻击你的,他歇斯底里地想。它只不过是条软管,怎么可能攻击你,咬你呢?

也许管子里充满了黄蜂。

他体内的温度骤降到零下十度。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喷嘴中央的黑洞,简直像是被催眠了似的。也许里头爬满了黄蜂,隐藏的黄蜂,它们褐色的身体鼓鼓的全是蜂毒,满满的秋天蜂毒是清澈的液体,顺着蜇针一点一点地滴落。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惊惧得快要僵住;假使他现在不逼迫双脚移动的话,他的脚会固定在地毯上,他就得待在这里,瞪视着黄铜喷嘴中央的黑洞,宛如小鸟盯着大蛇,他得待在这里直到爸爸发现他,然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高声一声呻吟后,他强迫自己奔跑起来。当他接近软管时,光线的把戏使得软管看来好像在移动,仿佛要攻击般地旋转,他高高跳到半空中跨过它;在惊慌的状态下,他感觉双腿似乎将他一路推向天花板,几乎能感觉到后面竖直的乱发触碰到走道的灰泥天花板,虽然事后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跳下时,他落在软管的另一侧,开始奔跑,突然间他听见软管在他后头,追着他,铜蛇有如响尾蛇敏捷地穿过干涸的草原一般,在地毯上快速地爬行,头部发出冷冰冰的轻微嘶嘶声。它冲着他来,楼梯突然显得非常遥远;感觉似乎他每朝楼梯跑一步,楼梯就向远方后退一步。

爸爸!他想要放声大喊,但紧闭的喉咙不允许任何一个字通过。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大,那是蛇在地毯干枯的呢绒上迅速爬动时,所发出的冰冷滑行声。现在从它的黄铜嘴滴下清澈的毒液,也许快淹到他的脚后跟了。

丹尼抵达楼梯,他得疯狂地摆动双手才能保持平衡。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铁定会侧身翻过去,头朝下跌到底。

他往后看了一眼。

软管并没有移动,仍躺在原本倒卧的地方,从架子上松脱了一圈,黄铜喷嘴在走廊地板上,喷嘴口漠然地朝着另一个方向。你看,愚蠢吧?他斥责自己。你这胆小鬼,自己编造了一切。这全是你的想象而已,胆小鬼,胆小鬼。

他紧抓着楼梯栏杆,双腿条件反射般地发着抖。

(它从来没有追过你)

他的脑袋如此告诉自己,他急切地攫住这个想法,不停播放。

(从来没有追过你,从来没有追过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没什么好怕的。何必怕?如果他想的话,他大可走回去把软管放回架子上。他可以,但是他认为自己不会那么做。因为万一它其实追过他,只是当发现无法……嗯……抓到他时才又回去了呢?

软管倒在地毯上,似乎像是在问他是否要回去再试一次。

丹尼喘着气,飞奔下楼。

20.与厄尔曼先生的谈话

萨德维特公共图书馆是个隐僻的小楼房,距离小镇的商业区一条街远。这是栋爬满藤蔓的朴实建筑,通往大门的宽敞混凝土人行道两边净是夏天花朵的残骸。草坪上竖立着某位内战将军的巨大铜像,纵然杰克青少年时期可以说是个内战通,也从未听说过。

报纸档案收藏在楼下,里头包括一九六三年破产的萨德维特《时事报》、《埃丝蒂斯公园日报》及《波尔德摄影报》。完全没有丹佛的报纸。

杰克叹了口气,只能勉强接受《摄影报》。

档案到一九六五年后,一卷卷的微缩胶片取代了实体的报纸。(“联邦政府拨款的,”图书馆员爽朗地告诉他。“等接获下一笔支票时,我们希望能把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四年的报纸改成微缩胶片,不过政府动作很慢啊,是不是?你会小心使用,对吧?我就知道你会。需要的话叫我一声。”)唯一的阅读机器上的镜片有点变形,从实体报纸切换到微缩胶片大约四十五分钟后,温迪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时,他的头已经如遭重击似的痛得厉害。

“丹尼在公园里,”她说,“可是我不希望他在外面待太久。你觉得你还需要多久?”

“十分钟。”他说。事实上他已查到“全景”精彩万分的历史的最后一段——从黑帮的枪击事件到斯图尔特·厄尔曼接手的那几年。但他仍不想轻易地透露给温迪。

“不过,你究竟在忙什么啊?”她问,边说话边弄乱他的头发,但语气只是半开玩笑。

“查一下老‘全景’的历史。”他说。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没有,

(那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

只是好奇而已。”

“找到了什么有趣的吗?”

“不太多。”他说,必须努力保持愉快的声调。她在刺探,一如他们在史托文顿,丹尼还是摇篮里的小宝宝时,她总是不断地询问他刺探他。杰克,你要去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身上带了多少钱?你要开车去吗?艾尔跟你一起吗?你们会有一人保持清醒吗?没完没了地。恕他直言,是她逼得他去喝酒的。或许那不是唯一的原因,但是对着上帝,我们老实地承认这是原因之一吧!唠唠叨叨、唠唠叨叨的,直到你想要猛捶她一记让她闭嘴,停止那

(哪里?什么时候?如何?你是不是?你会不会?)

滔滔不绝的询问。那会让你真的

(头痛?宿醉?)

头痛。阅读机。该死的阅读机和扭曲的印刷字体,所以他才会有这么令人讨厌的头痛。

“杰克,你还好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他猛地将头一偏避开她的手指。“我很好!”

她在他暴怒的视线下退缩,努力挤出微乎其微的笑容。“嗯……如果你没……我这就离开,和丹尼一起在公园等……”她逐渐远离,笑容化成不知所措、受伤的表情。

他呼唤她:“温迪?”

她从楼梯底回头望。“杰克,什么事?”

他起身走到她那边。“宝贝,我很抱歉。我想我真的不舒服,那个机器……镜片变形了。我的头真的非常痛。你有阿司匹林吗?”

“有啊。”她在手提包里笨拙地摸找着,掏出一瓶安乃近。“你留着吧!”

他接过瓶子。“没有伊克赛锭吗?”他看见她的表情微微畏缩,顿时明白了。这一开始是他们之间讥讽的笑话,那时酗酒问题还没严重到开不起玩笑。他主张伊克赛锭是目前为止所发明的非处方药中,唯一能立即解除宿醉的。绝对是唯一的一种。他开始认为每回喝完VAT69苏格兰威士忌,事后的剧烈头痛唯有伊克赛锭能解。

“没有伊克赛锭,”她说,“抱歉。”

“没关系,”他说,“这些就可以了。”不过这些当然不行,她也应该很清楚。有些时候她可能是最愚蠢的婆娘……

“要喝点水吗?”她爽朗地问。

(不,我只要你他妈的快点滚开!)

“我上去的时候会喝一点自动饮水机的水。谢谢。”

“好吧!”她开始上楼,两条美腿在黄褐色的羊毛短裙下优雅地摆动着。“我们会在公园里。”

“好。”他心不在焉地将那瓶安乃近塞进口袋,再走回阅读机旁,把机器关掉,等确定她走了之后,再自己上楼去。天啊,这头痛真是难受极了。假如要像被老虎钳夹住般地头痛,那起码应该获准痛快喝几杯来平衡一下。

他努力将这念头从脑袋中甩开,心情更加恶劣。他抚摸封面上抄着电话号码的纸板火柴盒,走到主要服务台。

“女士,你们有公用电话吗?”

“没有,先生,不过如果是本地的话,你可以用我的。”

“抱歉,是长途电话。”

“那么,我想药房会是你最好的选择。他们有个电话亭。”

“谢谢。”

他走到外面,顺着人行道经过不知名的内战将军铜像,接着朝商业区走去,两手插在口袋里,头轰轰作响有如铅制的钟一样。天空也是铅灰色的。今天是十一月七日,从这个新的月份开始天气逐渐变差,飘了几场小雪。十月份也下过雪,不过都融化了。新近的小雪没有融化,薄薄的糖霜覆盖住每样东西——在阳光底下宛如颗粒细微的水晶闪耀着光芒。然而今天并没有阳光,甚至在他抵达药房时,又开始下雪了。

电话亭位于建筑后方,他把口袋中的零钱拨弄得叮当作响,一边往后走,途经成药的通道时,目光落在绿色字体的白色盒子上。他拿起一盒到收银台,付了账,再回到电话亭。他将门拉上,把零钱和火柴盒封面放在台子上,然后拨0。

“请问您要打到哪里?”

“接线生,我要打到佛罗里达的劳德代尔堡。”他给了她那边的电话号码以及电话亭里的号码。她告知他最初三分钟要一块九毛钱,他将八个两角五分的硬币放入投币口,每次铃声在他耳边当地作响时就缩一下。

接着,一段空白,只有联机时远方响个不停的咔嚓声,他从盒子里取出伊克赛锭的绿色瓶子,打开白色的盖子,将一团填充用的棉絮扔到电话亭的地板上,再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抖出三颗白色药锭,排放在台子上剩余的零钱旁,接着重新盖上瓶盖,放入口袋。

另一头,电话响第一声就有人接起。

“冲浪沙度假饭店,我们能为您效劳吗?”朝气蓬勃的女声说。

“我想要和经理说话,麻烦你了。”

“你是指特伦特先生,还是——”

“我指的是厄尔曼先生。”

“我想厄尔曼先生正在忙,但是如果你希望我查看——”

“是的。告诉他是科罗拉多的杰克·托伦斯打来的。”

“请稍等。”她按下保留让他等候。

杰克对小气、自大的麻烦矮子厄尔曼的厌恶涌上心头。他从台子上拿起一颗伊克赛锭,凝视片刻,再放入口中,开始缓缓而津津有味地咀嚼。这味道如回忆一般地涌现,混合着满足与痛苦的滋味刺激他的唾液分泌——一种不甜、苦涩,但令人无法抗拒的味道。他一脸痛苦地吞咽下去。嚼阿司匹林是他酗酒时期的习惯,其后他一次也没吃。可是当你的头疼得厉害,无论是宿醉的头痛或是像现在这种,咀嚼阿司匹林似乎能让药效快速一点。他在哪里读过嚼食阿司匹林可能会成瘾。不过,他究竟在哪里读过呢?他皱着眉,努力地想。不久,厄尔曼来接电话。

“托伦斯?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他说,“锅炉没事,我甚至还没抽空谋杀我太太。我要把那件事留到假期过后,等一切变得枯燥乏味的时候。”

“非常好笑。你干吗打电话来?我是个忙——”

“忙碌的人,是的,这点我很清楚。我打来是想谈谈你在介绍‘全景’过去伟大光荣的历史时,没告诉我的事。譬如说霍勒斯·德温特如何把饭店卖给一票拉斯维加斯的骗子,他们透过很多挂名的公司来经营‘全景’,搞到连国税局都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业主。还有他们如何等到时机成熟,再把‘全景’变成黑帮老大的游戏场。以及它如何在一九六六年因为一名老大死掉而不得不停业。陪葬的还有站在总统套房门外的保镖,全景饭店的总统套房,真是伟大的地方啊!威尔逊、哈定、罗斯福、尼克松,以及维多砍人魔,对吧?”

电话另一端惊讶地沉默了半晌,然后厄尔曼平静地说:“托伦斯先生,我看不出来这对你的工作会有什么影响。那——”

“不过,最棒的事情是发生在吉奈力遭枪杀之后,你不觉得吗?快速地再洗两次牌,你一下子看到,一下子看不到,之后‘全景’突然由一位神秘的市民买下,一个名叫希尔维亚·亨特的女人……她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八年恰巧叫做西尔维亚·亨特·德温特。”

“您的三分钟已经到了,”接线生说,“通话完毕时将以信号提示。”

“热心的托伦斯先生,这些全是公开的信息……而且是古老的历史。”

“却不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杰克说,“我怀疑也没有太多人知道,并不知道全部的事。他们或许记得吉奈力的枪击案,不过我怀疑是否有人将一九四五年后‘全景’种种惊人、异常的洗牌拼凑在一起,而且看来好像最后总是德温特或德温特的伙伴中奖。厄尔曼先生,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西尔维亚·亨特在那里经营什么?经营妓院,对不对?”

“托伦斯!”厄尔曼的激愤一五一十地远渡两千英里的电话缆线爆发开来。

杰克微微笑着,再往口里抛一颗伊克赛锭咀嚼。

“她在一位相当出名的美国参议员在那里死于心脏病发后出售。谣传说他被发现全裸,身上只有黑色尼龙丝袜、吊袜松紧带和一双高跟鞋,事实上,是漆皮的高跟鞋。”

“这是该死的恶毒谎话!”厄尔曼大嚷。

“是吗?”杰克问。他渐渐觉得舒服多了,头痛慢慢消失。他拿起最后一颗伊克赛锭,充分咀嚼,享受药锭在嘴里碎裂时苦涩的粉末滋味。

“那是非常不幸的事件。”厄尔曼说,“好了,托伦斯,重点是什么?要是你打算写些恶劣毁谤的文章……如果这是打错算盘、愚蠢的勒索点子的话……”

“不是那一类的,”杰克说,“我打来是因为我认为你对我不够坦诚。而且因为——”

“不够坦诚?”厄尔曼高声叫着说,“我的天啊,你以为我会跟饭店管理员分享一大堆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你以为你算老几啊?况且那些旧闻怎么可能影响到你?还是你认为西侧走道上有鬼魂列队走来走去,披着床单大喊‘哇!’?”

“不,我不认为有鬼。可是你在给我这份工作前,翻起一堆我个人的旧账。你把我传唤到办公室,质疑我照料饭店的能力,就好像小男孩因为在衣帽间撒尿被叫到老师办公桌前一样。你让我难堪。”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如此地放肆无礼,如此该死可恨地鲁莽,”厄尔曼说。他听起来仿佛快要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想开除你,说不定我会这么办。”

“我想艾尔·肖克利可能会反对,强烈地反对。”

“托伦斯先生,我认为你可能彻底高估了肖克利先生对你的忠诚度。”

刹那间杰克的头又得意扬扬地轰轰作痛起来,他闭上双眼抵抗疼痛,仿佛从远处听见自己在问:“‘全景’目前是谁的?仍然是德温特企业吗?还是你太无足轻重所以不配知道?”

“托伦斯先生,我想够了。你是饭店的员工,和餐馆的杂役或者厨房的洗碗工没什么不同,我不打算——”

“好吧,我会写信给艾尔,”杰克说,“他应该知道的,毕竟他在董事会里。而且,我可能在信里加个小小的附注,大意是——”

“‘全景’并不归德温特所有。”

“什么?我听不大清楚。”

“我说,‘全景’并不归德温特所有。股东全是东岸的人。你的朋友肖克利先生本身拥有最大的股份,超过百分之三十五。你应该比我清楚他是否和德温特有任何关系。”

“另外还有谁?”

“托伦斯先生,我不打算透露其他股东的名字给你。我打算把这整件事提报上去——”

“还有一个问题。”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大多数‘全景’的历史——体面的和不体面的都一样——我都是在地下室的剪贴簿里发现的,一大本白色皮革封面的,装订是用金线。你知道那本有可能是谁的剪贴簿吗?”

“一点概念也没有。”

“有没有可能是格雷迪的?那个自杀的管理员。”

“托伦斯先生,”厄尔曼以极为冰冷的口气说,“我一点也不确定格雷迪先生能否识字,更别说要挖出你浪费我时间的那些丑闻了。”

“我正考虑要写一本关于全景饭店的书。我想假如我真的完成,那本剪贴簿的主人应该会希望我在前面致谢。”

“我认为写本‘全景’的书是非常不明智的,”厄尔曼说,“尤其这本书是从你的……呃,观点来写。”

“你的意见我并不意外。”此刻他的头痛全都消失了。疼痛一闪而过;他感觉自己头脑清晰准确,准度可以丝毫不差。他通常只有在写作进行得极为顺利或是喝了三杯微醺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那是他忘记伊克赛锭的另一件事;他不清楚对别人是否同样有效,但他咯嘣咯嘣地嚼了三颗后就会立刻飘飘然了。

此时他说:“你所想要的是某种委托人制作的旅行指南,让你可以在客人办理住房手续时免费发放。那种有很多光彩夺目的日出日落的山景照片,旁边搭配如柠檬蛋白派一般酸甜可口的文字。同时有一章专门介绍住过那里的有趣人物,当然不包括真正有趣的人物,比方说吉奈力和他的朋友。”

“如果我觉得把你解雇还能百分之百地确保自己的工作,而不是只有百分之九十五的话,”厄尔曼以急促、压抑的语调说,“我会现在马上开除你,就在电话中。可是既然我觉得有百分之五的不确定,那我打算你一挂断电话就马上打给肖克利先生……我衷心地希望,你很快就会挂上电话。”

杰克说:“书中不会有任何不实的事情,你知道的。没有必要粉饰。”

(你干吗故意激怒他?你想要被解雇吗?)

“我不在乎第五章是不是写罗马教宗在操圣母玛利亚的亡魂,”厄尔曼说,他的音量逐渐提高。“我要你滚出我的饭店!”

“那不是你的饭店!”杰克高声叫嚷着,使劲将话筒甩回听筒架上。

他坐在凳子上费力地喘着气,现在有点害怕了,

(有点?见鬼,是非常)

不知道自己一开始究竟为何要打电话给厄尔曼。

(杰克,你的情绪又失控了。)

是的。没错,他失控了,努力否认并没有意义。更惨的是,他不知道那小气的麻烦矮子对艾尔有多少影响力,他也不清楚艾尔看在旧日的情分上会相信他多少的胡说八道。假使厄尔曼如他声称的那么能干,倘若他对艾尔下“他不走我走”的最后通牒,艾尔可不可能被迫接受?他合上眼,试着想象告诉温迪这件事。宝贝,猜猜看什么事?我又丢了工作。这一次我得透过两千英里的电话缆线才能找到要揍的人,不过我设法办到了。

他睁开眼,用手帕擦拭嘴巴。他想要喝一杯。可恶,他需要来一杯。就在这条街下去有一间小餐厅,他肯定有时间在去公园的途中迅速喝杯啤酒,只要一杯以平息心中的骚动不安……

他无助地紧紧交握双手。

问题重新浮现:一开始他为何要打电话给厄尔曼?劳德代尔堡冲浪沙滩的号码记在办公室电话和无线电对讲机旁的小记事本里,此外还有水管工人的电话号码、木工、玻璃工人、电工等等。杰克起床后没多久便将号码抄到火柴盒的封面,打电话给厄尔曼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兴奋地成形。但是为了什么目的?在他酗酒的时期,有一回,温迪指责他自求毁灭却又不具备必要的精神力量来支持完全成熟的死亡意愿,因此他创造出方法让别人能帮他办到,一次一点点割肉般地削减他自己和他们的家庭。这可能是真的吗?在他内心深处,是否害怕“全景”也许正是他完成剧本、将他写的胡言乱语全都收集、统合所需要的道具呢?他正在揭发他自己的罪行吗?拜托上天千万不要,别让事情变成那样。拜托。

他闭起眼睛,一幅影像迅即跃上眼睑内侧黑暗的屏幕:他的手伸进屋瓦的洞里拔出腐朽的遮雨板,突然被针蜇了一下,宁静、无人理睬的空气中只有他自己痛苦、惊讶的叫喊声:啊,这该死可恶的狗娘养的……

接着换上两年前的影像,他自己凌晨三点跌跌撞撞地进家门,喝得醉醺醺的,被桌子绊倒后四肢完全摊开地躺在地板上,一边咒骂着,将长沙发上的温迪吵醒。温迪打开灯,看见他的衣服破损脏污,那是几个钟头前,他在刚过新罕布什尔边界一间印象模糊的低级小酒馆与人在阴暗停车场扭打的结果。他的鼻子底下有结了痂的血迹,此时他仰望着妻子,在光线照射下傻傻地眨动眼睛,宛如鼹鼠照到阳光一般。温迪郁闷地说:你这该死的,把丹尼吵醒了。如果你不在乎你自己,能不能好歹在乎我们一点点?噢,我干吗还要费事跟你说话啊?

电话铃响,害他惊跳起来。他一把抓起听筒架上的电话,不合逻辑地认为肯定是厄尔曼或艾尔·肖克利。“怎么样?”他咆哮道。

“先生,你超过时间了,一共三块五。”

“我得再去换点零钱,”他说,“等我一下。”

他把电话搁回架子上,投入最后六个两角五分的硬币,然后去收银台再换一些。他无意识地进行交易,脑袋绕着单一封闭的循环打转,有如松鼠在跑健身轮一般。

他为何打电话给厄尔曼?

因为厄尔曼曾让他难堪?以前确曾有其他雇主令他难堪,而始作俑者,无疑是他自己。纯粹是想对那个人夸口,揭露他的虚伪吗?杰克认为自己的器量不会如此狭小。他的脑子急于拿剪贴簿作为正当的理由,可那也站不住脚。厄尔曼知道剪贴簿主人是谁的几率不超过千分之二。面试时,厄尔曼把地下室看作另一个国度,而且是个肮脏的未开发的地区。倘若杰克真的想知道,应该打给沃森,他的冬季联络号码同样在办公室的记事本上。就算问沃森不见得百分之百能得到答案,但总比问厄尔曼来得可靠。

另外告诉厄尔曼写书的点子,是另一件愚蠢的事,教人不敢置信的蠢。除了危及工作外,万一厄尔曼四处打电话,叫人提防对全景饭店抱着疑问的新英格兰人,还可能阻断杰克的各种讯息通道。他本来可以秘密地调查,寄出客气有礼的信件,或许甚至在春天安排几次访谈……然后等书出版他安全离开后,再暗中嘲笑厄尔曼的怒气——蒙面作者再度出击。然而他却打了这通该死又毫无意义的电话,发了脾气,与厄尔曼为敌,引出饭店经理都有的小霸王脾性。为什么?倘若这不是努力害自己丢掉艾尔为他争取的工作,那是什么?

他把剩余的钱全放进投币口,挂上电话。这真的是他酒醉时很可能会做的傻事。但他刚才是清醒的,完完全全的清醒。

走出药房,他咯嘣咯嘣地嚼着另一颗伊克赛锭,一脸痛苦却又同时享受着苦涩的滋味。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他遇见温迪和丹尼。

“嘿,我们正要去找你,”温迪说,“下雪了,你不知道吗?”

杰克眨着眼抬起头来。“下了啊。”雪下得很大,萨德维特的主街已铺上厚厚的细雪,道路的中线都模糊不清了。丹尼歪着头仰望白色的天空,张开小嘴伸出舌头,捕捉飘落下来的大量雪花。

“你想就是这场雪吗?”温迪问。

杰克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希望还有一两个礼拜的宽限期,我们还是有可能获得宽限。”

宽限,正是这个。

(艾尔,对不起。你很仁慈,请给我一些宽限。我恳求你大发慈悲,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衷心地感到抱歉——)

在几年内,有多少次,他——一个成年人——请求别人再恩赐一次机会呢?他突然对自己感到厌烦,万分地厌恶,几乎要大声地抱怨。

“你的头痛还好吧?”她问,仔细地打量他。

他一手搂住她,紧紧地拥抱她。“好多了。来吧,你们两个,我们要趁还有办法的时候回家啰!”

他们走回饭店载货车斜斜停放的路缘,杰克在中间,左手揽着温迪的肩膀,右手牵着丹尼的手。无论是好是坏,这是他首次称“全景”为家。

当他到达载货车的轮胎后方时,忽然想到尽管“全景”强烈地吸引他,但他并不十分喜欢它。他不确定它是否适合他的妻子、儿子,或者他自己。也许那就是他打给厄尔曼的原因。

趁让厄尔曼解雇他之前还有时间。

他将载货车倒出停车位,载着一家人离开小镇,往上朝高山前进。

21.夜晚的思绪

晚上十点。他们的住处充斥着虚假的熟睡声。

杰克面对着墙壁侧躺着,眼睛睁开,倾听温迪缓慢规律的呼吸声。融化的阿司匹林味道仍留在舌头上,感觉不大舒服,舌头有点麻麻的。艾尔·肖克利在六点十五分,东岸时间八点十五分打来。温迪在楼下陪丹尼,坐在大厅壁炉前面读书。

“指明接话人的长途电话,”接线生说,“找杰克·托伦斯先生。”

“我是。”他将电话迅速换到右手,用左手从后面口袋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一触即痛的嘴唇,接着点燃一根烟。

之后耳际传来艾尔响亮的声音。“杰克小子,你到底在干什么?”

“嗨,艾尔。”他吸了一口烟,同时摸找着伊克赛锭的瓶子。

“杰克,怎么回事?我今天下午接到斯图尔特·厄尔曼打来的奇怪电话。而司图·厄尔曼从自己的口袋掏钱打长途电话的时候,你知道麻烦就大了。”

“厄尔曼没什么好担心的,艾尔。你也一样。”

“我们不需要担心的到底是什么?司图讲得简直像是结合了勒索和八卦杂志《国家询问报》上的‘全景’特辑。小子,跟我说说吧!”

“我只是想要戏弄他一下,”杰克说,“我上来这里面试的时候,他把我所有不可告人的事全都抖了出来:酗酒的问题;因为折磨学生丢掉上一份工作;怀疑我是否能胜任这份工作,等等。我受不了的是,他把这些全搬出来只因为他太爱这家该死的饭店。美丽的‘全景’,传统的‘全景’,非常神圣的‘全景’。咳,我在地下室发现一本剪贴簿,有人把厄尔曼的大教堂所有不那么光彩的一面整理起来,在我看来像是下班后举行的小小黑弥撒。”

“杰克,我希望那是隐喻。”艾尔的声音听起来冷酷得可怕。

“是比喻没错。不过,我确实发现——”

“我很清楚这家饭店的历史。”

杰克用手向后梳了一下头发。“所以我打电话给他,用这件事来戏弄他。我承认这不是非常明智的举动,我保证不会再犯。就这样子。”

“斯图说你打算自己抖出一点丑闻。”

“斯图是个混蛋!”他对着电话咆哮,“我告诉他,我有写全景饭店的打算,没错,我的确有。我认为这个地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整个美国特色的象征。听起来好像是言过其实的主张,说得太过直截了当……我知道确实如此……不过故事全在这儿啊,艾尔!我的天啊,这可能是本伟大的著作。不过,还在遥不可及的未来,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我盘子上的东西多得我没法消化,而且——”

“杰克,这样还不够。”

他发现自己吃惊地瞪着电话的黑色听筒,不敢相信自己确实听到的。“什么?艾尔,你刚刚说——?”

“我说了刚才说的话。杰克,多久才算遥不可及的未来呢?对你来说也许是两年,也许是五年。对我来说是三十或四十年,因为我预期会和‘全景’往来很长一段时间。一想到你根据我的饭店正在写某种卑劣的作品,并且冒充是本伟大的美国著作,我就不高兴。”

杰克哑口无言。

“杰克小子,我想办法帮你。我们一起熬过那场战争,我认为我应该协助你。你记得那场战争吗?”

“我记得。”他喃喃地说,但是愤恨的煤块开始在他的心头燃烧。先是厄尔曼,接着是温迪,现在是艾尔。这算什么?全国性的“让我们撕碎杰克·托伦斯周”吗?他更加闭紧双唇,伸手去拿香烟,将烟碰落地板上。他喜欢这个小气的讨厌鬼从他在佛蒙特镶饰着桃花心木的书房打来和他说话吗?真的吗?

“在你揍哈特菲德那小子之前,”艾尔说,“我已经劝董事会放你一马,甚至让他们改变心意考虑长期聘用你。你自己把机会搞砸了。我帮你找到这份饭店的工作,一个漂亮安静的场所,好让你振作起来,完成剧本,等待哈利·艾芬格和我可以说服其他人他们犯了大错。现在看来你好像想要在捞更大笔之前,把我的手臂咬断。这是你对朋友道谢的方式吗?杰克?”

“不。”他轻声说。

他不敢再多说。辛辣、酸腐的话语想要冲口而出,令他的头阵阵抽痛。他死命地努力想着仰赖他的丹尼和温迪,他们平静地坐在楼下的火炉前,认真读着二级读本的第一册,以为一切都非常完美。假如他丢了这份工作,接下去会怎样?开着那台燃油泵快要四分五裂的破旧老福斯到加州去,宛如因沙尘暴灾害被迫离乡背井的逃难家庭吗?他告诉自己在事情发展成那样之前,他会跪下恳求艾尔,然而满腹的话语却挣扎欲出,而紧抓着控制怒火的热线的那只手,感觉好像上了润滑油。

“怎么样?”艾尔严厉地说。

“不,”他说,“那不是我对待朋友的方式。你知道的。”

“我怎么会知道?最糟的情况是,你打算挖出好多年前体面下葬的尸体来污蔑我的饭店。最好的情况是,你打电话给我那易怒但非常能干的饭店经理,把他激得大发雷霆,当成某种……某种愚蠢的小孩子游戏。”

“这不只是个游戏,艾尔。对你而言非常轻而易举。你没必要接受某个有钱朋友的施舍。你不需要有势力的朋友,因为你自己就是一股势力。你差点变成随身自备烈酒的醉鬼的事实就几乎没人提,不是吗?”

“我想是没错。”艾尔说。他的声音压低一些,听来似乎厌倦了整件事。“不过杰克啊,杰克……我无能为力。我无法改变事实。”

“我懂,”杰克空洞地说,“我被解雇了吗?是的话,我想你最好直说。”

“除非你为我做两件事。”

“没问题。”

“你接受之前不该先听听条件吗?”

“不用了。把你的条件开出来,我都会接受。我还得考虑到温迪和丹尼。就算你想要我的卵蛋,我也会用航空邮件寄过去的。”

“杰克,你确定自怨自艾是你负担得起的奢侈品吗?”

他闭上眼睛,把一颗伊克赛锭塞进干涸的双唇间。“到这时候我觉得那是我唯一负担得起的。开始说吧……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艾尔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首先,别再打给厄尔曼,就算这地方烧毁也不行。假如起火的话,打电话给维修工人,那个老是咒骂不断的,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沃森。”

“对。”

“很好,就这样。”

“第二点,杰克,你要答应我,以人格担保,绝对不出书撰写著名科罗拉多山间饭店的来历。”

有一瞬间他的怒气高涨到简直说不出话,血液在耳膜响亮地鼓动。仿佛接获某位二十世纪意大利麦第奇家族王子的来电……请别画显露我家人缺点的家族肖像,否则你就回到下层社会去。我只资助美丽的画像。当你画我的好朋友和事业伙伴的女儿时,请省略掉胎记,否则就回到下层社会去。当然我们是朋友……我们两人都是文明人,不是吗?我们共享食、宿和酒。我们永远都是朋友,双方同意永远忽视我挂在你脖子上的狗项圈,我会慈悲为怀地好好照顾你。我唯一要求的回报是你的灵魂,微不足道的东西。我们甚至可以忽略掉你早把灵魂缴交出来的事实,一如我们忽略掉狗项圈。记住,我的天才朋友,罗马的街头到处都有米开朗基罗在乞讨呢……

“杰克?你还在吗?”

他本想要说在,却只发出闷哼的一声。

艾尔的声音非常坚定又有自信。“杰克,我真的不认为我要求得太过分。而且总会有别的书的。你总不能期望我资助你,而你却……”

“好吧,我同意。”

“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想要控制你的艺术生命,杰克。你知道我不是那样子的人。只不过——”

“艾尔?”

“什么事?”

“德温特仍然和‘全景’有密切的关联吗?用某种方法?”

“杰克,我看不出来这和你怎么可能有利害关系?”

“不,”他冷淡地说,“我想是无关。听着,艾尔,我觉得好像听见温迪在叫我。我再回电话给你。”

“没问题,杰克小子,我们再好好聊。最近怎么样?没喝酒吧?”

(你已经过分地要求这个那个,把一切都拿走了。现在能不能别再烦我?)

“一滴也没沾。”

“我也没有。我真的开始享受戒酒的乐趣,如果——”

其他小说推荐阅读 More+
小猫咪她靠颜值爆红了

小猫咪她靠颜值爆红了

久暮非石
预收《娇气美人不干了》求收藏都说美貌是娱乐圈最不值钱的东西。对此,成了精的小猫咪路筱筱表示,那是因为她们还不够美!像她一样美到绝艳,美到摄人心魄,就是可以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火的一塌糊涂!因为过于好看的脸蛋被拉到女团选秀综艺上,导师问她有什么优势,路筱筱认真回道:我的优势,大概就是太漂亮了吧。结果随着时间推移,大家发现路筱筱不仅长的最美,还有着天籁一般的歌喉,她唱跳一流,实力冠绝,不仅会舞剑
其他 连载 0万字
一妖清欢

一妖清欢

雾里小溪
妖界新王,踏入仙神共宴,惊艳亮世,奈何戳漏顶瓦,又盗取灵玉,两面三刀。因为一桩自家的失踪怪事,与闷骚的神界俏公子,临时搭伙追查,失踪案没查明白,屡次身陷囹圄
其他 完结 0万字
夫人,全球都在等你离婚白锦瑟墨肆年

夫人,全球都在等你离婚白锦瑟墨肆年

佚名
民政局内,她的继妹和男友偷偷领证。民政局外,她看着同样被甩的人。先生,我们都被甩了,不如凑合一下也领个证?可以。成交!新婚夫妻,合拍虐渣,人前他宠她上天,人后他却不爱她。离婚后,他却失魂落魄,幡然顿悟,千里追妻。墨肆年:跟我回家!白锦瑟:纠正一下,是前妻!你家也不是我家!墨肆年:那你把偷我的东西还给我!白锦瑟:啥?墨肆年:心!白锦瑟:...吓死她了,还以为这货来要儿子了。
其他 连载 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