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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声音胆怯而迟疑。

他吓了一大跳,在把高脚凳转过去时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温迪站在双扉推门的入口处,臂弯里抱着的丹尼宛如恐怖片中的蜡像。杰克非常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三人构成戏剧性的场景:那是在昔日禁酒戏码的第二幕帷幕即将拉开之前,场务人员还没完全准备好负责道具的人忘记将“万恶的渊薮”填满酒架。

“我绝对没有碰他,”杰克粗声粗气地说,“从那天晚上折断他的手臂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了,就连打他屁股都没有。”

“杰克,现在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这很重要!”他大声吼叫,一拳捶到吧台上,力道大得把空的花生盘子震跳了起来。“很重要,该死的,这件事非常重要!”

“杰克,我们得把他带下山。他——”

丹尼在她怀中动了起来,脸上呆滞、空洞的表情宛如覆在脸上的厚冰层,渐渐解冻。他的嘴唇扭曲,仿佛尝到什么怪异的滋味。眼睛睁得大大的,两手举起好似要遮住双眼却又放下。

他的身子陡地在她臂弯中一僵,背拱成弓状,使得温迪脚步踉跄了一下。之后他突然放声尖叫,失控的声音从紧缩的喉咙猝然冲出,狂乱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那声音似乎填满了空空荡荡的楼下,再折回到他们身边,如报噩耗的女妖,简直像是有一百个丹尼同时尖叫一般。

“杰克!”她惊惧地大叫,“噢天啊!杰克,他到底怎么了?”

他从高脚凳上下来,腰部以下麻痹了,他这辈子不曾如此害怕过。他儿子究竟戳进什么洞、挖到了什么黑暗的巢穴?里头有什么蜇了他?

“丹尼!”他大声喊着,“丹尼!”

丹尼看见杰克,突然以强劲的力道挣脱出母亲的怀抱,让她没法抓住他。她脚下一绊往后跌倒靠向雅座,差点跌坐到里头。

“爸爸!”他大叫着,向杰克跑去,眼睛因受到惊吓而睁得很大。“噢爸爸,爸爸,是她!是她!是她!噢爸爸爸爸——”

他犹如一支钝箭撞进杰克的怀中,害杰克的脚步摇晃了一下。丹尼猛然攫住他,起先像个拳击手般地用拳头连续打他,接着抓住他的皮带,靠在他的衬衫上啜泣。杰克能感觉到儿子滚烫的脸贴着他的腹部抽动。

爸爸,就是她。

杰克缓缓抬头望着温迪的脸,他的双眼有如两枚小小的银币。

“温迪?”声音轻柔,近乎低哼。“温迪,你对他做了什么?”

温迪呆愣着,不敢置信地瞪着丈夫,脸色变得苍白。她摇摇头。

“噢杰克,你一定知道——”

外面又下起了雪。

29.厨房谈话

杰克将丹尼抱进厨房。男孩仍激烈地哭泣,拒绝从杰克的胸口抬起头来。在厨房里,他把丹尼交还给温迪,她似乎仍然震惊得不敢相信这一切。

“杰克,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拜托,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说,虽然他必须对自己坦承,看见彼此的立场以如此意外、令人目眩的速度对调,令他相当愉快。但是他对温迪的愤怒只是一时本能的反应冲动。在他心中,很清楚温迪宁愿浇一罐汽油在自己身上然后点燃火柴,也不愿伤害到丹尼。

后面瓦斯炉口上有个大茶壶,以文火热着。杰克把一个茶包扔进自己的大陶瓷杯里,倒进半杯热水。

“有料理用的雪利酒吗?”他问温迪。

“什么?……喔,当然,有两三瓶吧!”

“在哪个碗橱?”

她指了指橱柜,杰克拿了一瓶下来。他往茶杯倒了好些,再将雪利酒摆回去,然后用牛奶填满杯子的最后四分之一的空间,又加入三汤匙的糖,搅拌过后拿给丹尼。丹尼的啜泣声越来越小,只剩下鼻子吸气和抽噎的声音,可是他浑身发着抖,眼睛目不转睛地瞪得大大的。

“博士,我想让你喝下这个,”杰克说,“味道虽然糟糕得要命,不过会让你感觉好一点。你能为爸爸把它喝下去吗?”

丹尼点头表示可以,接过茶杯。他喝了一小口,脸都皱了起来,怀疑地望着杰克。杰克点点头,丹尼继续再喝。温迪感到自己内心某处因为熟悉的嫉妒而扭曲,她知道儿子绝不会为她喝下那杯饮料。

紧接着她突然想到一个令她不安,甚至震惊的想法:她一心想要将事情怪罪到杰克头上吗?她那么嫉妒杰克吗?这是她母亲会有的想法,是非常恐怖的念头。她还记得有个星期天,爸爸带她去公园,而她从攀爬架的第二层摔了下来,割伤了两个膝盖。当父亲带她回家时,母亲对他大声尖叫:你干了什么好事?你为什么没看着她?你怎么当父亲的啊?

(她一直紧逼他直到他死去;等到他与她离婚时业已太迟。)

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杰克是无辜的,丝毫没有。温迪感觉自己的脸发烫,然而她无可奈何地确信,倘若整件事重来一次,她仍会那么想仍会那么做。她永远承继了母亲的部分特质,无论是好是坏。

“杰克——”她开口,但不确定自己是打算道歉,还是想要辩解。不论是前者或后者,她心里明白,都是无用的。

“现在别提。”他说。

丹尼花了十五分钟喝下那一大杯饮料的一半,到这时他显然平静了下来,几乎不再发抖。

杰克郑重地把手放在儿子的肩上。“丹尼,你想你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这非常重要。”

丹尼的目光从杰克移到温迪,又转回到杰克身上。在短暂的沉默中,他们更了解自己的处境和形势: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将新鲜的雪从西北方刮过来;老饭店吱吱嘎嘎地呻吟着迎向另一场暴风雪。如她偶尔会想起的,他们与外界失联的事实以料想不到的力道击向她,宛如一拳猛然打到心脏底下。

“我想要……告诉你们每件事,”丹尼说,“我但愿自己之前说出来就好了。”他拿起杯子握着,仿佛杯子的温暖让他得到安慰。

“儿子,那你为什么不说呢?”杰克轻轻将丹尼额头上浸着汗湿、凌乱的头发往后拨去。

“因为艾尔叔叔帮你弄到了这份工作。我搞不懂为什么在这里对你同时有好处又有害处,那叫做……”他注视着父母寻求协助。他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左右为难的困境?”温迪轻声问,“当任何一种选择似乎都不好的时候?”

“对,就是那个。”他宽慰地点点头。

温迪说:“你修剪树篱的那天,丹尼和我在车上谈过,就是第一次下大雪的那天,记得吗?”

杰克点点头。修剪树篱的那天在他脑海中的印象非常鲜明。

温迪叹了口气。“我猜我们谈得不够多。是吗,博士?”

丹尼一副苦恼的样子,摇摇头。

“你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杰克问,“我不确定我有多喜欢我的妻子和儿子——”

“——谈论他们有多爱你吗?”

“不管怎样,我不懂。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中场休息过后才进的电影院。”

“我们是在谈论你,”温迪轻声说,“或许我们没有全部说出口,但我们两人都明白。我是因为我是你妻子,而丹尼是因为他……就是知道一些事。”

杰克一语不发。

“丹尼说得没错。这地方似乎对你有好处。你远离史托文顿那些让你非常不快乐的压力。你是你自己的上司,靠双手工作,这样你就可以将脑筋——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晚上的写作上。但是……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这地方似乎开始对你有害。你花很多时间在地下室,仔细翻阅那些旧文件,那些古老的历史。在睡梦中说话——”

“我在睡梦中?”杰克问。他的脸上露出谨慎、讶异的表情。“我在睡梦中说话?”

“多半都含糊不清。有一次我起来上洗手间,听到你说:‘见鬼去吧,起码把老虎机引进来,没有人会知道,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的。’还有一次你把我吵醒,几乎在大喊:‘摘下面具,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天啊!”他用手揉搓着脸,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还有你以前喝酒的所有习惯:嚼伊克赛锭,一直不停擦嘴巴,早上脾气暴躁。另外你的剧本还没办法完成,是吗?”

“不,还没。不过那只是时间的问题,我正在构思别的东西……一个新的计划——”

“这间饭店。艾尔·肖克利就是为了这计划打电话给你,他希望你放弃。”

“你怎么会知道?”杰克厉声质问道,“你是不是在偷听?你——”

“不,”她说,“就算我想要也没办法偷听,如果你的脑袋清楚有条理的话,就知道我说得没错。那天晚上丹尼和我在楼下。电话总机关了,我们楼上的电话是饭店里唯一可以用的,因为它直接连到外线。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艾尔跟我说的话呢?”

“丹尼告诉我的。丹尼知道。就像他有时候会知道被遗忘的东西放在哪里,或是谁心里想着离婚的事。”

“医生说——”

她不耐烦地摇摇头。“那医生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两个都很清楚。我们一直都知道。记得丹尼说他想要看消防车的那次吗?那不是直觉。他当时只是个婴儿。他知道一些事情。现在我担心……”她看向丹尼脖子上的瘀伤。

“丹尼,你真的知道艾尔叔叔打电话给我吗?”

丹尼点头。“爸爸,他真的很生气。因为你打给厄尔曼先生,厄尔曼先生打给他。艾尔叔叔不希望你写关于饭店的任何事。”

“天啊!”杰克又说了一次。“那些瘀伤,丹尼。是谁想要勒死你的?”

丹尼的脸色一暗。“她,”他说:“那间房里的女人,二一七号房。那个死掉的女士。”他的嘴唇又开始颤抖起来,于是紧抓住茶杯又喝了一口。

杰克和温迪在丹尼低垂的头顶上交换了一个害怕的眼神。

“你知道这件事吗?”他问她。

她摇头。“不,这件事我不知道。”

“丹尼?”他抬起小男孩惊恐的脸蛋。“儿子,继续说下去。我们都在这儿。”

“我知道这里不好,”丹尼低声说,“从我们在博尔德的时候就知道了,因为东尼让我梦到过。”

“什么梦?”

“我记不得每件事。他带我看晚上的‘全景’,前面有骷髅头和交叉的腿骨。然后有敲击的声音。有东西……我不记得是什么……追着我。一个怪物。东尼还让我看了redrum。”

“那是什么,博士?”温迪问。

丹尼摇摇头。“我不知道。”

“是像《金银岛》里头的‘呦呵呵还有一瓶兰姆酒’的兰姆吗?”

丹尼再度摇头。“我不知道。之后我们到达这里,哈洛兰先生在他车上和我聊天,因为他也有闪灵。”

“闪灵?”

“那是……”丹尼用双手比出概括、无所不包的手势。“能够理解许多事情,知道许多事情,有的时候也能看见很多东西,就像我知道艾尔叔叔打电话来,哈洛兰先生知道你们叫我博士。哈洛兰先生,他在军中削土豆皮的时候,知道他弟弟在一场火车车祸中死掉,他打电话回家时确认是真的。”

“噢我的老天啊!”杰克低声说,“这不是你编出来的吧,是吗?丹?”

丹尼猛烈地摇头。“不是,我可以对上帝发誓。”随后,他略带骄傲地又说:“哈洛兰先生说,我是他遇过闪灵能力最厉害的。我们几乎不用张口就可以彼此对话了。”

他的父母再次相互对看,显然被震慑住了。

“哈洛兰先生单独找我,因为他非常担心。”丹尼继续说,“他说这地方对有闪灵的人来说很不好。他说他看见过东西。我也看到过,就在我跟他聊过以后,在厄尔曼先生带我们到处参观的时候。”

“你看到了什么?”杰克问。

“在总统套房里。在进入卧室的门边墙壁上,有一大片血迹和其他的东西,是喷溅出来的东西。我想……那些东西一定是脑浆。”

“噢,我的天。”杰克说。

温迪此刻脸色非常苍白,嘴唇几乎变成灰白。

“这个地方,”杰克说,“以前曾经有相当坏的家伙拥有这地方一阵子,从拉斯维加斯来的团伙。”

“恶棍吗?”丹尼问。

“对,就是恶棍。”他看着温迪。“一九六六年有个叫做维多·吉奈力的头号流氓在那上面被杀害,他的两名保镖也跟着一起被杀了。报纸上登过一张照片,丹尼刚刚描述的正是那张照片。”

“哈洛兰先生说,他还看见过一些别的东西,”丹尼告诉他们,“有一次是在游戏场,有一次是在那间二一七号房看见不好的东西。一个女服务生看见了,到处说,结果丢了工作。所以哈洛兰先生上去,他也看到了。但他没有说,因为他不想要丢掉工作。他只告诉我,绝对不要进去那房间。但是我进去了,因为我相信他说的话,你在这儿看到的东西并不会伤害你。”最后这句话几乎是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说出来的,丹尼抚摸着脖子上肿起的一圈瘀伤。

“游戏场怎么了?”杰克用一种奇怪而又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我不知道。他说到过,那个游戏场,还有树篱动物。”

杰克微微惊讶地跳了一下,温迪好奇地盯着他。

“杰克,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没,”他说,“什么都没看到。”

丹尼凝视着他。

“什么都没有。”他又重复一次,这回比较镇定。他说的是真话,他是被幻觉所欺骗,如此而已。

“丹尼,我们很想听听那个女人的事。”温迪轻柔地说。

于是丹尼跟他们说,但他的话每隔一段周期就会突然变得支离破碎,因为他急于吐露、摆脱,所以有时候会变成近乎无法理解的含糊话语。他一边述说一边越来越紧地贴住母亲的胸脯。

“我走进去,”他说,“我偷了总钥匙溜进去的,感觉好像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非知道不可。而她……那位女士……在浴缸里。她已经死了,整个身体膨胀起来。她……裸——裸……没穿衣服。”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母亲。“然后她开始站起来,她想要抓住我。我知道她想,因为我感觉得到。她甚至不用思考,不像你和爸爸那样子思考。她的想法充满恶意……伤害……就像……像那晚在我房间里的黄蜂!只想伤人。就像黄蜂一样。”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沉默了一会儿。当黄蜂的影像浮现在他们脑子里时,全都静默不语。

“所以我拔腿就跑,”丹尼说,“我跑,但是门关上了。我之前把门开着,但现在它关上了。我没想到只要再把门打开跑出去就可以了。我吓坏了。所以我就……我靠在门上,闭上眼睛,想着哈洛兰先生说的,这里的东西就好像书里的图片,如果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你不存在,走开,你不存在……她就会走开。但是这不管用。”

他的声音开始歇斯底里地拔高。

“她抓住我……把我转过来……我可以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多么……然后她开始掐我脖子……我可以闻到她的……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死亡的味道……”

“别再说了,嘘,”温迪担忧地说,“别再说了,丹尼。没事了,没——”

她准备好再度开口轻声哼唱,温迪·托伦斯的万能安抚法。

“让他说完。”杰克粗鲁地说。

“后面没有了,”丹尼说,“我昏了过去。可能是因为她让我没办法呼吸,或者只是因为我太害怕了。等到我恢复意识,梦见你和妈妈因为我而吵架,爸爸,你又想做那件坏事。然后我明白那根本不是梦……然后我就醒过来……然后……我尿了裤子。我像个小婴儿一样尿裤子了。”他将头重新靠回到温迪的毛衣上,十分软弱无助地哭了起来,双手松软无力地垂放在膝盖上。

杰克站起身。“你好好照顾他。”

“你打算做什么?”她的脸上写满恐惧。

“我要到楼上那个房间去,不然你以为我打算做什么?喝杯咖啡吗?”

“噢不!杰克,别去,拜托你别去!”

“温迪,如果饭店里有别人在的话,我们得搞清楚。”

“你竟敢把我们单独留在这里!”她对他尖声大喊道。唾沫随着她喊叫的力量从嘴里飞溅出来。

杰克说:“温迪,你真是和你妈一个样啊!”

她猝然哭了起来,但她无法捂住脸,因为丹尼坐在她大腿上。

“对不起,”杰克说,“但是你知道的,我不得不去啊!我是该死的管理员,那是人家付钱请我来做的事。”

她不由哭得更厉害了,杰克任由她哭泣,走出厨房,当门在身后关上时,他拿手帕擦抹了一下嘴巴。

“妈咪,别担心,”丹尼说,“爸爸不会有事的。他没有闪灵,这里没有东西会伤害他。”

她眼睛含着泪说:“不,我不相信那一套。”

30.重访二一七号房

他搭电梯上楼,这很奇怪,因为他们搬进来后没人用过这台电梯。他扳动黄铜操纵杆,电梯发出喘息声颤动着爬上电梯井,黄铜格栅激烈地嘎嘎作响。他知道,温迪面对这电梯会产生幽闭恐惧症。她想象他们三人在电梯里,受困在楼层之间,而冬季的暴风雪在外头肆虐,她能看见他们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活活被饿死。或者也许大啖彼此,如同那些橄榄球选手一般。<a id="z14" href="#bz14">[14]</a>他记得在博尔德看过一张保险杆贴纸广告:橄榄球选手吃他们自己的死尸。他还能想到其他的。人如其食。或是菜单上的项目:欢迎来到全景餐厅,落基山脉的骄傲。在世界屋脊的壮丽景色环绕下用餐。本店招牌菜:火柴烤人的腰腿肉。轻蔑的笑容再度闪过他的面容。当二号出现在电梯井的墙上时,他将黄铜操纵杆扳回原本的位置,电梯嘎吱了一声停住。他从口袋取出伊克赛锭,甩出三颗到手上,然后打开电梯门。“全景”里头没有东西能吓到他。他觉得自己和“全景”的性情兼容。

他走上走道,将伊克赛锭一颗一颗抛进嘴里咀嚼,在转角转弯从主走道进入短廊。二一七号的房门半开,总钥匙的白色标牌从门锁上垂下来。

他蹙起眉头,感觉一阵气恼甚至真正的愤怒。不论结果如何,那小子竟然擅自闯入。他告诉过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饭店里有些特定区域是禁止进入的:设备仓库、地下室,以及所有的客房。等丹尼那小子克制住惊恐后,他会跟他谈谈。他会理性但严厉地跟儿子说。有许多父亲不光是用说的,他们会狠狠揍一顿,或许这正是丹尼所需要的。虽然那小子已经吓到了,不过那不是他起码应得的惩罚吗?

他走到门边,拿下总钥匙,放入口袋,然后走进去。头顶的灯亮着。他瞄了床一眼,发现床单没有弄皱,接着直接走到另一边的浴室门口。他心中忽然萌生奇妙的确信。虽然沃森没提及名字或房间号码,但杰克很肯定这就是律师妻子和她的种马一起住的房间,而这间浴室就是她陈尸的所在,充斥着巴比妥酸盐<a id="z15" href="#bz15">[15]</a>和科罗拉多酒吧的烈酒气味。

他推开背后装着镜子的浴室门,跨了进去。里头的灯没亮。他打开灯,观察这间有如卧铺车厢式的狭长浴室,装潢是独特的十九世纪初期建造、二十世纪改建的风格,似乎所有“全景”客房的浴室都相同,三楼那几间纯正拜占庭风的卧室除外,这几间适合皇室、政客、电影明星和经年待在那里的黑帮老大。

无光泽的淡粉色浴帘拉起,防护着围着古典的四爪长浴缸。

(不过,它们确实动过了)

他第一次觉得刚刚丹尼跑向他,口中嚷着“是她!是她!”时,在他心中涌起的新自信(近乎骄傲自大)舍弃了他。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抵住他的脊椎底部,让他全身温度降了十度。其他的手指也加入进来,有如弹奏丛林乐器般地拨弄着他的脊椎,冰冷的感觉忽然间一路扩散到整个背,一直到达延髓。

他对丹尼的怒气不复存在,当他往前跨一步,拉开浴帘时,他的嘴巴干渴起来,只觉得同情儿子,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感到惊骇。

浴缸是干的,且空无一物。

一声“哼!”如极小的火药从紧闭的嘴唇突然爆破而出,宽慰和恼怒随之宣泄出来。浴缸在营业季末已洗刷得干干净净,除了闪亮的双水龙头底下的一点锈渍。空气中有股淡淡的但可确定是清洁剂的味道,是那种使用过后会自以为是地刺激你的鼻子好几个礼拜,甚至好几个月的味道。

他弯下腰,用指尖沿着浴缸底部摸一圈。完全干燥,连一丝丝水气都没有。那小子要不是产生幻觉,就是彻底在撒谎。他的怒火再度上升。就在这时,地板的浴室脚踏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低头看着脚踏垫,皱起眉头。脚踏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它应该和其余的床单、毛巾、枕头套等一起收在这一侧尽头的亚麻布织品储藏柜中。所有的亚麻布织品都应该在那里。甚至连这些客房的床铺都彻底收拾好了,床垫封在透明的塑料套里,再盖上床罩。他想丹尼可能是到楼下去拿的——总钥匙应该能打开亚麻布织品储藏柜——可是为什么呢?他用指尖来回抹一下,脚踏垫完全是干的。

他走回到浴室门口,站在那儿。一切都很好。那孩子在做梦。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脱离轨道。的确,那个脚踏垫是有点令人费解,不过合理的解释是某个打扫客房的女服务生,在营业季的最后一天忙到错乱,忘了把它收起来了。除了这点之外,一切都——

他的鼻孔微微张大。消毒剂,那自以为是、自认为比你干净的味道。还有——

肥皂?

肯定不是。不过一旦辨识出那个味道,就太明显了而无法驱散。是肥皂,并且不是饭店和汽车旅馆提供的那种明信片大小的象牙白香皂。淡淡的香味,是女性用的香皂,有种石竹的香气,可能是佳美或罗威拉牌,以前温迪在史托文顿时常用的品牌。

(这没什么,只是你的想象而已。)

(对,就像那些树篱,不过它们的确动了)

(它们并没有动!)

他迅速地走到向着走廊的那扇门,感觉太阳穴又开始不规律地抽痛起来。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显然过多了。他不会打那小子屁股,或者挥拳相向,只要跟他谈谈,但是老天作证,他不会将二一七号房列入他的问题。不会单凭一张干燥的脚踏垫和隐隐的罗威拉牌香皂味。他——

忽然间背后传来咔嗒咔嗒的金属声响。声音是在他的手正握住球形门把时响起的,旁观者可能会以为是门把表面的细纹不锈钢产生静电了。他的身体痉挛地猛然一抽,眼睛圆睁,其余的五官则皱缩起来,痛苦不堪。

然后他控制住自己——尽管只是稍微而已,他放开门把,小心谨慎地转过身,身上的关节嘎吱作响。他往浴室门的方向走回去,每一步都像灌了铅一样。

那个他曾拉开来察看浴缸的浴帘,现在拉上了。在他听起来像是墓穴中尸骨骚动的金属咔嗒咔嗒声,原来是浴帘环在头顶上的杆子上移动时所发出的。杰克瞪视着浴帘,感觉自己的脸仿佛上了厚厚的一层蜡,外面是死透的皮肤,里头是鲜活、滚烫的恐惧之流。和他在游戏场的感觉一样。

粉红色的塑料浴帘后头有东西。浴缸内有东西。

透过塑料布,他可以看见轮廓不十分清楚、朦朦胧胧的,近乎模糊的形影。那有可能是任何东西。灯光的变戏法。淋浴设备的阴影。死去多时的女人躺卧在浴缸里,僵硬的手上握着一块罗威拉牌香皂,耐心地等候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位情人。

杰克吩咐自己大胆地走向前,将浴帘一把拉开,去看个究竟。然而他以急促、如木偶般的步伐大踏步地转身,心脏在胸口急遽地撞击着,走回到卧室兼起居间。

通往走廊的门关上了。

他动也不动地瞪着门好半晌。此时他能尝到惊骇的滋味,在他喉咙深处宛如熟过了头的樱桃的味道。

他以同样急促的步伐走到门边,强迫手指握住门把。

(打不开的。)

但是门打开了。

他紧张地摸索着把灯关掉,走到外面走廊上,完全没回头看就把门拉上。他似乎听见里面有夹杂着水声的古怪重击声,远远的,微弱的,好像有东西正赶忙爬出浴缸,似乎要迎接访客,仿佛知道访客在她尽社交礼节之前就要离去,因此现在匆匆忙忙地赶去门口,一身青紫,满面笑容,准备邀请访客再次进去。也许永远。

脚步声正接近房门,抑或只是他自己耳边的心跳声。

他笨拙地摸弄着总钥匙,但锁孔中的钥匙好似沾满淤泥,不愿意转动。他猛敲总钥匙一下,锁簧突然弹动,他往后退靠在走廊另一边的墙上,放松地发出小声的呻吟。闭上眼睛,所有熟悉的词句开始在他脑袋中游行,感觉好像应该有好几百个,

(神经衰弱、神智不清、精神失常、那家伙完全疯了、他精神崩溃、情绪失控、发狂、发疯、精神不正常)

全部都表示同一个意思:你发疯了。

“不,”他低声哀号,几乎没察觉到自己陷入这种状态,像个孩子似的闭着眼睛呜咽。“噢不,天啊!拜托,天啊!不要。”

然而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下,在心脏连续不断的重捶之下,他听见门把转来转去所发出的微弱、细碎声响,好像锁在里头的东西徒劳地企图出来,那东西想要见他,希望当暴风雪在他们四周怒号,明亮的白昼变成黑暗的夜晚时,他能将其引介给他的家人。倘若他睁开眼,看见门把在转动,他一定会发疯。因此他继续紧闭双眼,过了不知多久,一切归于寂静。

杰克强逼自己张开眼,半信半疑地相信一旦他睁开眼睛,她会站在他的面前。不过走廊空无一人。

但他仍然觉得自己被监视着。

他注视门中央的猫眼,怀疑如果他走近,从猫眼望进去会发生什么事。他会与什么眼珠对眼珠吗?

他的双脚已在移动了。

(现在可千万别脚软啊)

他转而远离那扇门,走向尽头的主走道,他的脚在蓝黑色的丛林地毯上沙沙作响。在前往楼梯的途中,他停下脚步,凝视着灭火器。他觉得那一圈圈的帆布软管摆放的方式有些许不同。他相当确定刚才上来时那黄铜喷嘴是朝着电梯的,然而此时喷嘴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

“我什么也没看到。”杰克·托伦斯非常明确地说。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嘴角不断试着扯出笑容。

不过,他并没有搭电梯下去。电梯太像张大的嘴巴,实在太像了,于是他改走楼梯。

31.裁决

他踏进厨房看着母子俩,将左手的总钥匙抛出几英寸高,弄得白色金属标牌上的钥匙链叮当作响,然后再接住。丹尼看起来疲惫、毫无生气。他知道,温迪一直在哭,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有黑眼圈。他突然感到一股喜悦。他不是唯一受苦的人,这是千真万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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