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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那里什么都没有。”他说,真诚的语调使自己吓了一跳。

他让总钥匙弹上落下,弹上落下,对着他们微笑好让他们安心,看着他们脸上逐渐放松的表情,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像此刻这么强烈地想喝酒。

32.卧室

那天下午稍晚,杰克从一楼储藏室找到一张轻便小床,将床放在他们卧室的角落里。温迪预期儿子会到半夜才去睡,但是丹尼在《沃顿一家》播到一半之前就打起了盹儿,他们送他上床睡觉十五分钟后就陷入了沉睡,动也未动,一只手塞在脸颊底下。温迪坐在床边注视着他,一根手指夹在厚厚的《凯希尔玛拉》平装本里。杰克坐在书桌前,看他的剧本。

“噢,可恶。”杰克说。

温迪停止凝视丹尼,抬起头来。“怎么了?”

“没事。”

他生着闷气低头看剧本。他怎么会觉得剧本写得很好呢?它太幼稚了。已经修改无数次了。更糟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结尾。以前他一度觉得它简单极了。丹可在一时盛怒之下,从壁炉旁边抓起火钳,将圣洁善良的加里殴打至死。然后,两腿张开站在尸体旁,一手拿着血淋淋的火钳,对观众大喊:“证据就在这里的某个角落,我一定会找出来的!”接着灯光渐暗,帷幕缓缓降下,观众看见加里的尸体面朝下地趴在舞台布幕前,而丹可跨大步走到舞台后方的书架,疯狂地抽出架子上的书,浏览一下就扔到一边。他以为这题材老得足以当新,单单剧本的创新或许就足以成功地登上百老汇的舞台——一出五幕悲剧。

但是,除了他的兴致突然转向“全景”的历史外,还发生了别的事。他对自己笔下的角色产生相反的感觉。这是相当新鲜的。通常他喜欢自己塑造的所有角色,无论好的或坏的。他很高兴自己如此,这样一来让他能试着全方面地了解笔下的人物,更加明白他们的动机。他最喜欢的故事售给了缅因州南部一本名叫《违禁品》的小杂志,就是名为《猴子在此,保罗·德隆》的作品。小说讲述一名猥亵儿童犯打算在自己家具齐备的房间内自杀。这名猥亵儿童犯的名字是保罗·德隆,朋友都叫他猴子。杰克非常喜欢猴子。他同情猴子异于常人的需求,知道猴子不是他过去犯下的三起强暴杀人案的唯一罪人。还应该包含他那不良的双亲:猴子的父亲如同杰克的父亲一样在家施暴,母亲则和他母亲一样是个胆小、寡言的软骨头;小学时代的同性恋经验,当众被羞辱;高中、大学期间更糟的经验。他在对两个下校车的小女孩施展露阴癖后,遭到逮捕被送去收容所。最糟糕的是,收容所将他驱逐出去,让他重新回到街上,因为负责人判定他精神正常。那人的名字叫格烈默。格烈默明知猴子德隆显露出异常的症状,但他还是写了良好、充满希望的报告放他走了。杰克也喜欢并且支持格烈默。格烈默必须经营管理人手不足、资金不足的收容所,得设法用临时凑合的物品和州立法机关的拨款来维持整个机构,而州立法机关必须回去面对选民,因此对拨出的款项锱铢必较。格林知道猴子可以和其他人交流,他不会弄脏裤子,或是企图用剪刀刺杀同病房的室友。他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院内负责猴子案例的精神科医师认为,猴子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机会能在街上生存,而且他们两人很清楚一个人在收容所内待得越久,会变得越依赖这封闭的环境,就如吸毒者需要海洛因一般。再者,收容所人满为患:偏执狂、精神分裂症患者、循环性情感症患者、半紧张症患者、宣称曾搭飞碟上天堂的男人、用比克抛弃式打火机灼烧孩子性器官的女人、酒精成瘾者、纵火狂、窃盗狂、躁郁症患者、有自杀倾向的人。艰苦的旧世界啊!乖乖。倘若你没有被拴紧,那么在你迈入三十岁之前,就会开始摇晃、滚动,发出嘎嘎的声响。杰克能够同情格烈默的问题,能同情那些谋杀案受害人的双亲,当然,还有惨遭谋杀的孩童本身,也同情猴子德隆。任由读者责怪吧!当时他并不想要评断。道德主义者的披风相当不合他的肩。

他以同样乐观的心情着手写《小学校》。但是近来他开始挑选队员分组,更糟的是,他开始厌恶他的男主角加里·班森。起初他将男孩构思成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深受金钱之害胜过蒙受金钱之利,他一心只想要取得一份优异的履历,好让他凭自己的能力获得好大学的入学许可,而不是凭借他父亲在暗中运用关系,他在杰克心目中他变成面带傻笑的伪善者,是知识圣坛前的神职志愿者,而不是忠诚的辅祭,表面上是童子军美德的典范,内心却愤世嫉俗,并没有洋溢着真正的才华(如他最初构思的),只有狡猾的动物诡诈。剧本从头到尾他始终称呼丹可为“先生”,就像杰克教导自己的儿子称呼那些年长和有权势的人为“先生”一样。他认为丹尼使用这个词的时候相当真诚,加里·班森原先也是如此设定的,但是当开始写第五幕时,他越来越坚定地相信加里用这个词时带着嘲讽,表面上一本正经,但加里·班森的内心在对丹可扮鬼脸,蔑视他。而丹可,从来没有加里所拥有的一切。丹可必须穷其一生地工作才成为一间小学校的校长。如今他面临这个英俊、看似无辜的富家男孩所带来的毁灭,男孩在期终作品上作弊,并且狡黠地隐瞒证据。杰克认为老师丹可差不多就像南美香蕉王国里趾高气扬的小霸王,贴靠在就近的壁球或手球场墙上的长期异议分子,在小规模乱局中的超级狂热信徒,每次突发奇想都会变成改革运动的男人。一开始,他想要利用自己的剧本当作缩影,传达权力滥用的故事。如今他越来越倾向于将丹可塑造成《万世师表》中的奇普斯先生,悲剧不在于加里·班森的江郎才尽,而在于慈蔼的老教师、校长无法看穿乔装成男孩的怪物愤世嫉俗的诡计。

他一直没办法完成这个剧本。

现在他坐着低头看剧本,生气地皱着眉,想着是否有方法能抢救这个困境。他实在不认为有什么方法。他着手写一个剧本,然而不知怎么的却转变成另一个剧本,变化迅速。算了,管他的。无论如何这以前就做过。不管怎样都是一团糟。他今晚何必为了这个剧本把自己逼疯?经历刚过去的这一天之后,难怪他没办法头脑清醒地思考。

“——带他下山?”

他抬起头来,努力眨眼想要抛开紊乱的思绪。“啊?”

“我是说,我们要怎么带他下山?杰克,我们得带他离开这里。”

有一瞬间他的思绪太过纷乱,甚至不确定温迪在讲什么。随后他恍然大悟,发出短促、洪亮的笑声。

“你把这件事说得好像很容易。”

“我的意思不是——”

“没问题,温迪。我只要在楼下大厅的电话亭里换件衣服,就能背着他飞到丹佛去。超人杰克·托伦斯,我年轻不懂事的时候,他们都这样叫我。”

她的脸上露出些微受伤的表情。

“杰克,我了解这是难题。无线电对讲机坏了,雪又……可是你得明白丹尼的问题。我的天啊!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几乎得了紧张症了啊,杰克!万一他一直无法摆脱那种状态怎么办?”

“可是他好啦!”杰克有点不耐烦地说。他也被丹尼眼神空洞、表情呆滞的状态吓了一跳,不用说他的确吓到了。一开始是。但是他越仔细想,越怀疑这是否是为了逃避惩罚才装出来的。毕竟,丹尼违背了他的话擅自闯入那里了。

“但是,”温迪说。她走向杰克,坐在他书桌旁边的床尾上,表情既震惊又担忧。“杰克,他脖子上有瘀伤啊!有东西接近他!我要他远离那个东西!”

“别大吼大叫的,”他说,“我的头很痛,温迪。我跟你一样担心这点,所以拜托……不要……大声嚷嚷。”

“好啦,”她说着,降低音量。“我不大声说话。可是,杰克,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这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而且不是非常友善的人。我们必须下山到萨德维特去,不光是丹尼,而是我们所有的人,得快一点!可是你……你却坐在这里看你的剧本!”

“‘我们必须下山,我们必须下山。’你一直说这句话。你一定以为我真的是超人。”

“我认为你是我的丈夫。”她柔声说,低头端详着双手。

他的火气突然爆发,将剧本原稿重重摔下,不但把桌子上的那叠稿件弄乱了,还将最底下的文件弄皱了。

“温迪,该是你接受听起来怎么不悦耳的事实的时候了。就像社会学家说的,你似乎没有把事实吸收进去。这些话就像一大堆不受约束的母球在你脑袋里撞来撞去,你必须把它们敲进球袋里。你必须了解我们被雪困住了。”

床上的丹尼突然动了起来,虽然仍睡着,但开始翻来覆去。每次我们吵架时,他总是这样,温迪沉闷地想。现在我们又在吵了。

“别把他吵醒,杰克。拜托。”

他瞥向丹尼,脸颊泛起几抹潮红。“好吧!对不起,温迪,我很抱歉我的口气很凶,那其实不是因为你。可是我砸坏了无线电,如果谁有错的话,那就是我。无线电对讲机是我们跟外面重要的通讯工具。喔伊——喔伊——不必再躲了<a id="z16" href="#bz16">[16]</a>。巡逻队员先生,请来接我们吧!我们不能在外面待到这么晚。”

“别这样,”温迪说,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他把头一倾靠在妻子的手上。她用另一只手梳理他的头发。“我想我那样子指责你,你确实有权利发怒。有的时候我就像我母亲,很难搞。但是你得明白有些事情……很难忘怀。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你是指他的手臂?”他抿起嘴唇。

“对,”温迪说,但连忙接下去说,“不过,不只是你。我连他出去外面玩都担心。我担心他明年会想要两轮的脚踏车,就算有辅助轮的也一样。我担心他的牙齿、视力,担心他说的闪灵那种东西。我很担心。因为他还小,看起来好像非常脆弱,还有因为……因为这饭店里似乎有东西想要抓他。必要的话,那东西会透过我们把他弄到手。那就是我们必须把他带走的原因,杰克。我知道!我感觉到了!我们必须把他带走!”

她焦虑不安地紧紧抓住杰克的肩膀,紧得让他觉得痛,但他并没有闪开。他的一只手感受到了她结实的左乳,于是隔着衬衫抚摸了起来。

“温迪,”他说,然后顿住。她等着他重新整理好想要说的话。胸部上强壮的手令她感觉很舒服,让她得到抚慰。“我也许可以穿着雪地鞋带他下去。他自己可以走几段路,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可以背着他。这意味着要在外头露营一两个晚上,也许三个晚上,那表示得造一个印第安雪橇来载补给品和被子。我们有调频调幅收音机,所以可以选气象预报说暂时有连续三天好天气的日子出发。但是如果预报错误的话,”他声音轻柔而缓慢地说完,“我想我们可能会死。”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看起来很有光泽,几乎如幽灵似的泛着光。他继续爱抚她的乳房,用拇指掌轻轻地搓揉乳头。

她发出一声呻吟——既像是在回答他的话,又像是对他轻压她的乳房的回应,他无法辨别。他微微抬起手,解开她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温迪稍微挪动她的双腿。忽然间她的牛仔裤似乎过紧,以一种舒服的方式微微刺激着她。

“另外,那表示要留下你一个人,因为你穿雪地鞋滑技很差。可能会三天得不到我们的音讯,你希望那样吗?”他的手下滑到第二颗纽扣,解开了它,她的乳沟露了出来。

“不。”她声音有点嘶哑地说。她回头瞄向丹尼,他不再翻来翻去,只是将大拇指塞回嘴巴里。这是可行的。可是杰克遗漏掉了某样东西,她想不出来。还有别的……是什么呢?

“如果我们留在原地,”杰克边说,边故意以同样缓慢的速度解开第三和第四颗扣子,“森林公园的巡逻队员或是狩猎警察会过来探查,看看我们的情况。到那时候我们只要告诉他,我们想下去,他就会负责办好的。”他将她赤裸的乳房挤到衬衫敞开的宽大V字领中,俯身,用嘴唇覆盖住乳头四周。她的乳头已经又硬又挺。他的舌头以他知道她喜欢的方式,在乳尖上缓缓地来回滑动。温迪拱起背微微呻吟起来。

(我忘了什么事?)

“亲爱的?”她问道。她的双手自动摸索着他的后脑勺,因此他回答时声音被她的肉体堵住了。

“巡逻队员要怎么把我们带出去?”

他稍微抬起头来回答,之后又将嘴巴紧贴在另一边的乳头上。

“如果直升机被人预订了的话,我猜应该会用雪上摩托车。”

(!)

“可是我们有一辆啊!厄尔曼说的。”

他的嘴巴在她的胸部僵了半晌,然后他坐起身。她的脸庞有点发红,眼睛里闪着亮光。而杰克的则相反,十分平静,仿佛他刚刚正在阅读一本相当无聊的书,而不是忙着与妻子调情的前戏。

“假如有雪上摩托车的话,就没问题了,”她兴奋地说,“我们三人可以全都一起下去。”

“温迪,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开过雪上摩托车。”

“那个不会那么难学吧!以前在佛蒙特的时候,你看过十岁的小孩都能自己在田野里开啊……虽然我不懂他们的父母在想什么。而且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有一台摩托车呢!”他的确有,一辆本田350cc的摩托车。他和温迪同居后没多久,就把它卖掉换了一辆萨博汽车。

“我想我应该可以,”他缓缓地说,“不过,我怀疑那辆雪上摩托车保养得好不好。厄尔曼和沃森……他们只是在五月到十月份期间经营这里的,他们考虑的都是夏天的东西。我想车上一定没有汽油,很可能也没有火花塞或是电瓶。温迪,我不希望你让希望冲昏了头。”

她现在完全兴奋起来,俯身向他,乳房滚出衬衫外。他蓦地有股冲动,想要抓住她一边的乳房,用力拧到她尖叫,或许那样可以教她闭嘴。

“汽油不是问题,”她说,“福斯车和饭店的载货车两辆都加满了油,楼下还有给紧急发电机使用的备用汽油。外头仓库里一定有汽油桶,这样你就可以多带点备用。”

“对,”他说,“的确是有。”事实上,一共有三桶,两个五加仑的,一个两加仑的。

“我敢说火花塞和电瓶也在外头。没有人会把雪上摩托车收在一个地方,再把火花塞和电瓶放在别处,对吗?”

“似乎不太可能,是吧?”他起身走到丹尼躺卧睡觉的地方。一绺头发滑落到他的前额,杰克轻轻将头发拨开,丹尼丝毫没有动。

“如果你能让雪上摩托车动起来,你会带我们出去吧?”她从他背后问,“等到收音机里预报说好天气的那一天?”

有一会儿杰克没有回答。他站着俯看儿子,错综复杂的情感化为一股爱意。丹尼就如她所说的,脆弱、易受伤害。他颈部的伤痕非常鲜明。

“没错,”杰克说,“我会把摩托车发动起来,我们要尽快离开。”

“谢天谢地!”

他转过身。她已脱掉衬衫躺在床上,小腹平坦,乳房神气地直朝向天花板。她慵懒地玩弄着自己的乳房,轻弹乳尖。“快点吧,先生,”她温柔地说,“时间到了。”

*

事后,房间里没开别的灯,只有丹尼从他房间搬过来的那盏夜灯亮着,温迪躺在杰克的臂弯里,感觉平静愉悦。她觉得难以相信他们居然能与一个凶残的偷渡客同住在全景饭店。

“杰克?”

“嗯哼?”

“到底是什么碰了他?”

他没有直接回答。“他身上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一些我们其他人都欠缺的天赋;抱歉,我们大多数人都这样。也许‘全景’也有些特别的东西。”

“鬼魂?”

“我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不是像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a id="z17" href="#bz17">[17]</a>写的那种。感觉这比较像是住过这里的人残留下来的感情,有好的有坏的。照这样说来,我想每间大饭店都有鬼魂,尤其是那些历史悠久的。”

“可是浴缸里有个死掉的女人……杰克,他不是发疯了吧,是吗?”

他紧紧抱了她一下。“我们知道他会……嗯,精神恍惚,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有时候。我们知道当他出神的时候,有时候能……看见?……一些他不明白的东西。假如预知的出神状态真有可能发生,那大概是心灵潜意识的作用。弗洛伊德说过,潜意识从来不会用文字语言向我们表达,只会用符号。如果你梦见身在没人说英文的面包店,你可能是在担心自己养活家庭的能力,或者只是没人了解你。有的书里说,梦见自己从高空坠落,是发泄不安全感的典型表现。花招,小花招。意识在这张网的这一边,潜意识在另一边,来回地传递着荒诞不经的意象。精神病、预感,所有这之类的东西都一样。为什么预知就算是不寻常的呢?也许丹尼确实看见总统套房墙上溅满了血迹。对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血的影像与死亡的概念几乎是可以互换的。不管怎样,对孩子来说,影像总是比概念更容易理解。威廉·卡罗斯·威廉斯深知这一点,他是位小儿科医师。当我们长大,概念渐渐变得比较容易懂,我们就把意象留给诗人……我只是随口谈谈。”

“我喜欢听你闲谈。”

“这可是她说的,各位。她说的喔!你们全都听到了。”

“杰克,他脖子上的伤痕,那些是真的。”

“对。”

有很长一段时间杰克没再说话。温迪开始以为他一定是睡着了,她自己也打起瞌睡,就在这时他说:

“我可以想到两个解释,没有一个跟饭店里的第四者有关。”

“什么解释?”她用手肘把身体撑起。

“圣痕,可能吧!”他说。

“圣痕?那不是人在耶稣受难日流血或其他什么的吗?”

“对。有的时候深信耶稣神性的人在复活节前一周,手脚会现出流血的痕迹。这在中世纪比现在常见。在那个时代认为这样的人是得到上帝的保佑的。我不认为天主教声明过这种现象是不折不扣的神迹,这是非常聪明的。圣痕跟瑜伽修行者能做到的某些事情没有太大的差别。现在大家比较了解了,就这样而已。了解心灵和身体会相互影响的人——我是指研究,没有人真的明了——相信人模拟本来认为的更能控制自己无意识的动作。你如果足够专注去想的话,可以减缓自己的心跳,提高自己的新陈代谢,让自己流更多汗,或者让你自己流血。”

“你认为丹尼是把这些瘀伤弄到自己的脖子上的?杰克,我没办法相信。”

“我可以相信这是有可能发生的,虽然我也觉得这似乎不大可能。更大的可能性是他自己弄的。”

“他自己弄的?”

“他过去就曾陷入‘出神状态’伤害自己过。你记得那次在晚餐桌上吗?大概两年前吧,我想。我们两个对彼此超级生气,大家都没什么交谈。然后,突然间,他的眼睛往上一翻,脸朝下栽进他的晚餐里,之后摔到地板上。记得吗?”

“嗯,”她说,“我的确记得。那时我以为他痉挛了。”

“还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他说,“就只有丹尼和我,礼拜六下午。他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突然间他栽倒在地面上,简直像被枪打中似的。我跑过去把他抱起来,结果他忽然又恢复意识,对我眨一眨眼然后说:‘我撞到肚子了。告诉妈咪,下雨的话要把卧室的窗户关起来喔!’结果当天晚上就下了倾盆大雨。”

“对,可是——”

“而且他每次回来都是伤痕累累,手肘也时有擦伤。他的小腿伤痕累累,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你要是问他这个伤或那个伤是怎么弄的,他只是回答说:‘喔,我在玩啦!’就不了了之了。”

“杰克,每个小孩都难免一些磕磕碰碰。小男孩从学走路开始一直到十二三岁,伤口几乎都是不间断的。”

“那我确信丹尼的伤也是理所当然的,”杰克回答,“他是个活泼的孩子。可是我记得在公园的那天,还有晚餐桌上的那天晚上。我怀疑我们孩子身上有些撞伤和瘀伤是不是因为晕倒导致的。埃德蒙斯医生说丹尼在他办公室当场晕倒,我的天啊!”

“是没错。可是那些瘀伤是指痕啊!我可以对天发誓,他那些伤痕不是因为跌倒得来的。”

“他进入出神状态,”杰克说,“也许他看见那房间内发生的事情:争吵,也许是自杀。激动的情绪。那不像是在看电影,他处在非常容易受到影响的状态。他就置身在那该死的情境中。他的潜意识可能用象征的手法把发生的事情化为影像……好比说死而复生的女人、僵尸、亡灵、食尸鬼,随便你选哪个词。”

“你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我自己也起了一些。我不是精神科医师,但是这似乎非常符合他的情况。那具行走的女尸象征着槁木死灰的情感、死去的生命,就是不肯离开……因为她是潜意识塑造出来的人物,所以她也是他。丹尼在出神的状态下,本身的意识被淹没掉。潜意识的人物在幕后操纵着,因此丹尼用双手圈住自己的脖子,然后——”

“别说了,”她说,“我明白了。我觉得这比有个陌生人在走廊上鬼鬼祟祟的还要来得恐怖,杰克。你可以逃离陌生人,但没办法逃离你自己。你说的是精神分裂症啊!”

“是一种非常有限度的那种,”他有点不自在地说。“而且是性质非常特殊的。因为他似乎真的能看透人的想法,而且他有时似乎真的有预知的灵光。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尝试,也没办法把那当成是精神病。反正我们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潜藏有精神分裂症。我想等丹尼年纪再大一点,他就能控制了。”

“假如你说对了,那么我们就迫切需要把他带走。不论他是什么毛病,这间饭店都让症状更严重了。”

“我不这么认为,”他不赞同。“要是他乖乖听我的话,一开始就绝对不会上去那个房间,这件事就永远不会发生。”

“我的天,杰克!你是在暗示说,差点被勒死是……他擅自闯入禁地应得的惩罚吗?”

“不……不,当然不是。可是——”

“没有可是,”她激烈地摇着头说,“事实是,我们全都在猜测。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能会转个弯,撞到那个……嗯,气穴、一卷恐怖电影,或者无论是其他什么。我们必须把他送走。”她对着黑暗笑了一下。“接下来就轮到我们看到东西了。”

“少胡说八道了。”他说,在幽暗的房间里,他看见树篱狮子群聚集在小径四周,不再是防守在小径的两侧,而是挡在路中间,监视着小径,饥饿的十一月份的狮子。冷汗从他眉间冒出。

“你真的没有看到什么,有吗?”她在问,“我是说,你上去进那个房间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吗?”

狮子消失了。现在他看见淡粉红色的浴帘,后头有个暗影斜靠着。关上的门。隐约、匆忙的重击声,以及随后而来可能是跑动的脚步声。当他吃力地转动总钥匙时,自己心脏恐怖、不稳的鼓动声。

“什么都没有。”他说,那是真话。他非常紧张不安,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机会一一细查自己的思绪,找出儿子颈部瘀伤的合理解释。他自己也该死地相当容易受影响。幻觉有的时候能有感染力。

“你没有改变主意吧?我是指,雪上摩托车的事。”

他的两手猛地一收紧握成拳

(别再烦我了!)

放在身侧。“我说过我会试,不是吗?我会的。现在,睡觉吧!今天真是漫长又辛苦的一天。”

“你说得没错。”她说。她转向丈夫亲吻他的肩膀时,弄得被褥窸窣作响。“杰克,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说,但他只是动动嘴唇做出口型而已。他的双手仍然握得紧紧的,感觉像是手臂末端的两块石头。他前额上的青筋跳个不停。她只字未提他们下山之后,当派对结束时,他们将会面临什么情况。一个字也没说。一直都是丹尼这个,丹尼那个,噢杰克我好害怕。啊是啊,她害怕一大堆衣橱里的恶鬼和跳动的影子,有许多让她提心吊胆的。但是也不乏现实的东西。他们抵达萨德维特之后,将只剩下六十块钱和穿着的经久耐用的衣服,甚至连辆车都没有。即使萨德维特有当铺(事实上并没有),他们也仅有温迪那只九十元的钻石订婚戒指和一台索尼牌调频调幅收音机能典当。当铺老板可能给他们二十块钱,若碰上仁慈的当铺老板的话。他们没有工作,甚至找不到兼职或季节性的工作,也许只能帮人家的车道铲雪,一次三块钱。想象约翰·托伦斯,三十岁,作品曾经刊登在《君子》杂志上,他曾经怀抱着梦想——不尽然是不切实际的梦想,他觉得——在接下来十年内成为美国的重要作家,如今肩上扛着从萨德维特西部汽车用品百货买来的铲子,挨家挨户按电铃……突然浮现在脑中的景象感觉比树篱狮子更为清晰,他的拳握得更紧了,感觉指甲掐入手掌,留下神秘的弦月形血痕。约翰·托伦斯,站着排队将六十元兑换成粮票,站在萨德维特卫理公会教堂旁的队伍中,等着领取捐赠的物品,接受当地人恶意的眼光。约翰·托伦斯向艾尔解释,他们不得不离开,不得不关掉锅炉,不得不让“全景”及其所有财物遭受搭雪上交通工具前来的恶徒或小偷觊觎,因为,你要明白,艾尔,当心些,艾尔,那上面有鬼啊!它们对我儿子怀恨在心。再见了,艾尔。想想第四章的内容,春天为了约翰·托伦斯而来临。然后呢?接下来究竟如何?他们或许能够开着福斯到西部,他假设,换个新的燃油泵就行了。从这里向西五十英里,全是下坡,你他妈的几乎可以把金龟车放在空挡,一路滑到犹他州。继续前进到阳光明媚的加州,柑橘和机会之地。像他这样拥有酗酒、殴打学生、追逐鬼魂等辉煌纪录的人,毋庸置疑地能在此自订未来计划,挑选任何他喜欢的工作:清洁技师——清理灰狗巴士,汽车业——穿着橡胶衣洗车,也许是烹饪业,在快餐店洗碗盘,或者有可能是责任更重大的职位,例如加油。类似这样的工作需要找零、开贷方传票,甚至能持续激荡脑力。我能以最低薪资提供你一星期二十五个小时的工作。这在“神奇牌吐司”一条要卖六十美分的年代是相当苛刻的协议。

血开始从他的手掌流下来。噢没错,正如同圣痕一般。他将手握得更紧,用疼痛来残害自己。他的妻子在他身旁熟睡,为什么不呢?一切都没问题了啊!他已经答应带她和丹尼离开邪恶的巨大恶灵,没问题了。所以你瞧,艾尔,我认为最该做的事情将是——

(杀了她。)

这念头,赤裸裸、毫不掩饰地蓦然浮上来。他有股冲动想要让她摔下床,光着身子,手足无措,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想要猛扑向她,抓住她犹如青嫩白杨木未成熟的枝干一般纤细的脖子,紧紧勒住,大拇指放在气管上,手指顶住脊椎最上方,把她的头猛然向上拉,再用力往下压去撞击地板,一遍又一遍地,重重地敲,使劲地打,猛力地捣,狠狠地砸。宝贝。咯咯颤抖吧!在地上打滚吧!他会逼她吃下她的药,一滴不漏地,苦涩的每一滴。

他模模糊糊地留意到某个角落传来隐约的声响,就在他狂热、快速转动的内心世界之外。他看向房间的另一侧,丹尼又在辗转反侧,在床上扭动,把毯子弄得凌乱。男孩的喉咙深处传出呻吟,一种受困笼中的微弱声音。什么样的噩梦?青紫的女人,死去多时,在饭店弯弯曲曲的走廊上踉跄地跟在他后头吗?不知怎么的,杰克并不这么认为。有别的东西在丹尼的梦中追逐着他,比死掉的女人更恐怖的东西。

他充满怨恨不满情绪的闸门顿时崩溃。他起床走到男孩身边,对自己感到失望羞愧。他该考虑的是丹尼,不是温迪,也不是他自己。唯有丹尼。无论他努力将事实扭曲成什么形状,心底都明白非送丹尼走不可。他拉好男孩的毯子,又扯过放在床尾的被子给他添上。丹尼现在又平静下来。杰克轻抚他熟睡的前额

(在隆起的骨头后面究竟是什么怪物在玩把戏?)

发现他的额头温暖,但没有过热。他又平静地睡着了。真是古怪。

他回到自己床上,试着入睡,却睡不着。

事情转变成这样实在不公平——厄运似乎在跟踪他们。即使他们上山来终究甩脱不了。等他们明天下午抵达萨德维特,绝佳良机也会消失——如同他以前的室友惯常说的:像脚穿蓝色山羊皮鞋一样溜掉了。思考一下倘如他们不下山,假如他们能够设法坚持下去,结果会怎样?他的剧本将会完成。无论如何,他会补上结局。他本身对笔下人物的不确定,也许反倒可能为原本的结局增添一点暧昧不清的魅力;或许甚至能帮他赚点钱,这不无可能。就算没赚钱,艾尔可能会好好说服史托文顿的董事会重新聘用他。当然应该会先试用察看,也许长达三年,但是如果他能保持头脑清醒,并且继续写作,或许不需要在史托文顿待满三年。当然,他以前并不十分喜欢史托文顿,老觉得窒闷,好像遭到活埋,但那是不成熟的反应。再说,每隔两三天就带着头痛欲裂的宿醉撑过前三堂课的人,能有多喜爱教书呢?他不会再重蹈覆辙,将能更妥善地克尽自己的职责。他有十足的把握。

脑袋在转着这念头的当儿,思绪逐渐飘散,他沉入梦乡。随着他陷入睡梦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如同敲响的钟:

如此看来他也许能够在此找到平静。最终。只要他们允许的话。

他醒来的时候正站在二一七号房的浴室里。

(又梦游了——为什么?——这里又没有无线电可摔)

浴室的灯亮着,他背后的房间一片漆黑。长形四爪浴缸周围的浴帘拉起,一旁的脚踏垫又湿又皱。

他开始感到害怕,但恐惧宛如做梦一般的特质告诉他这不是真的。然而那不单单限于恐惧,“全景”里的许多事物感觉都像是幻梦。

他挪动到浴缸旁,虽不愿意却无力迫使脚往回走。

他唰地一下把浴帘拉开。

浴缸里,浑身赤裸、懒洋洋、几乎毫无重量地躺在水中的是乔治·哈特菲德,胸口插着一把刀,周围的水染成鲜粉红色。乔治的双眼闭着。他的阴茎软弱无力地漂浮着,宛如海草。

“乔治——”他听见自己说。

听到这句话,乔治的眼睛啪地打开,瞳孔是银色的,丝毫不像人类的眼睛。乔治死白的双手摸到浴缸的边沿,奋力坐起身来。那把刀笔直地从胸膛突出来,插在正胸口。伤口没有边沿。

“你把定时器调快了。”银眼的乔治对他说。

“不,乔治,我没有。我——”

“我没有口吃。”

乔治现在站了起来,依旧用非人类的银色眼眸紧盯着他,嘴唇却向后扯开露出冷漠、扭曲的笑容。他将一条腿跨出陶瓷浴缸的边缘,白皙起皱的脚安放在脚踏垫上。

“你先是想要辗过脚踏车上的我,接着把定时器调快,然后又企图把我刺死,但是我还是没有口吃。”乔治朝他走来,伸出双手,手指微微弯曲。他身上闻起来有潮湿的霉味,宛如一直淋雨的树叶。

“那是为你着想啊!”杰克边往后退边说,“我把定时器调快是为了你好。再说,我碰巧知道你在期终作品上作弊了。”

“我没有作弊……也没有口吃。”

乔治的手碰触到他的脖子。

杰克转身逃跑,跑的速度缓慢仿佛毫无重量地飘浮着,一如梦中非常普遍的情境。

“你有!你的确作弊了!”他跑过昏暗的卧室兼起居室,既害怕又愤怒地大喊道,“我会证明的!”

乔治的手又放到他的脖子上。杰克的心中涨满了恐惧,他确信心脏将会爆开。然后,他的手终于握住门把,将门把一转,猛力地把门拉开,冲了出去,但他并不是跑进二楼的走廊,而是跑进地下室拱门后的房间。满布蜘蛛网的灯亮着,那把有着几何图案的粗陋露营椅立在灯下,四周满是纸箱、木箱和用带子捆好的档案、发票及只有天晓得的鬼东西,堆积得像小山似的,他蓦地感到全身放松下来。

“我会找到的!”他听见自己吼叫。他抓了一个潮湿发霉的纸箱,箱子在他的手中分解开来,泛黄的薄纸如瀑布般倾泻出。“证据就在这里某个角落!我会找出来的!”他把手探进那堆纸张当中,一只手掏出一个干枯、薄如纸的黄蜂窝,另一手拿出一个定时器。定时器滴答滴答地走着,后面拖着一段电线,连在电线另一端的是一捆火药。“这里!”他高声嚷着,“在这里,过来拿啊!”

他的放松转变为完全的胜利。他不仅逃离了乔治,他还征服了他。有了手上这些护身符,乔治再也不能碰他。乔治会惊慌而逃。

他正准备转身迎战乔治时,乔治的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勒住,阻塞他的气息,在他倒抽最后一口气后,彻底截断他的呼吸。

“我没有口吃。”乔治从他身后低声说。

他放下黄蜂窝,黄蜂成群涌出如一股狂怒的黄褐色浪潮。他的肺部像着了火似的。摇摆不定的视线落在定时器上,胜利感又回来了,伴随着达到顶点的义愤。电线并非将定时器连结到炸药上,而是连到一根厚实牢固的黑色拐杖上的金色握柄上,就跟他父亲被牛奶货车撞倒之后携带的那根拐杖一样。

他一把抓住拐杖,电线顿时脱落。拐杖拿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十分顺手。他将拐杖往肩膀后头一甩,往上挥时拐杖擦到吊着灯泡的电线,电灯因此来回摆荡,让房间的阴影惊人地在地板和墙壁之间晃动起来。挥下来时拐杖打到某个更加坚硬的物体。乔治放声尖叫,掐住杰克喉咙的手指松开了。

他挣脱乔治的掌控,猛地转过身。乔治双膝跪地,头低垂着,双手捂住头顶,鲜血从他的指间涌出。

“拜托,”乔治卑微地低声说,“饶了我吧!托伦斯先生。”

“现在你该尝尝苦头了吧!”杰克咕哝着说,“现在向上帝发誓,你会吧!你这个小畜生,狗杂种。现在有上帝为证,你给我马上喝,一滴不剩,喝光该死的每一滴!”

头上的灯光摇晃,影子摆荡飞舞,他开始挥动拐杖,一次又一次地打下去,他的手臂如机器般地举起又落下。乔治护着头部沾满血污的手指从头上滑落,杰克反复不停地挥舞拐杖,打在他的颈部、肩膀、背部和手臂上。只不过拐杖不再是拐杖,看起来像是握柄上有某种鲜明条纹的球杆,一头坚硬、一头柔软的球杆,锐利的那头凝结了血迹和头发。空洞轰隆的声响取代了球杆打在肉体上的单调重击声,在四周回荡着。他自己的声音也呈现同样的音质,空洞地咆哮着。然而,矛盾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微弱,含糊不清,暴躁……仿佛他喝醉了。

那个跪着的人缓缓抬起头来,仿佛是在哀求。严格说来,那不是一张脸,只不过是露出眼睛的血淋淋面具。他再度举起球杆准备最后咻的一声猛击下去,当他使出全力挥下时,才看见底下恳求的脸不是乔治的,而是丹尼的。那是他儿子的脸。

“爸爸——”

球杆击中目标,正打在丹尼的眉心,让他的眼睛永远阖上了。而在某处有个东西似乎在狂笑——

(!不!)

他从梦中清醒,赤裸着身子站在丹尼的床边,两手空空,身体因为流汗而微微泛着光。他最后一声尖叫只不过是他脑海中的空想。他再说一次,这次是用喃喃低语。

(不。不,丹尼。绝不会这样。)

他拖着仿佛变成橡胶的两条腿走回床上。温迪沉沉地睡着。床头柜上的时钟显示为四点四十五分。他躺到七点,一直没睡着,直到丹尼苏醒过来。然后他坐起来,双腿贴着床沿,开始穿衣服。该到楼下去检查锅炉了。

33.雪上摩托车

午夜过后不知何时,当他们全都不安地睡着的时候,大雪在旧的雪壳上倾倒了八英寸厚的新鲜积雪后,终于停止。云层散开,清爽的风将云朵一扫而空,此时阳光从脏污的窗户斜射进设备仓库的东边,杰克就站在灰尘飞扬的一方阳光中。

这地方大约如运货车厢那么长,高度也差不多。闻起来有润滑油、燃油和汽油的味道,以及隐约而令人怀念的甜草香味。四台电动割草机在南面墙边排成一列如等待校阅的士兵,其中两台是乘坐式,外观像小型牵引机。割草机左边是掘孔机,圆刃的铲子专门设计用来帮果岭动手术,还有链锯、电动的修篱剪,以及一根又长又细、顶端有面红旗的钢杆。嘿,球童,在十秒内把我的球捡回来,里头有二角五分的硬币赏给你。是的,先生。

早晨太阳斜射最强烈的东面墙边,有三张乒乓球桌,一张紧靠着一张,宛如歪斜的纸牌屋。拆除掉的球网从上方的架子悬垂下来。角落里放着一堆推圆盘游戏的圆盘和一套短柄槌球球具——槌球的拱门用几撮铁丝捆绑在一起,着色鲜艳的球收在有如鸡蛋盒之类的东西里(沃森,你这里养的鸡还真奇怪……没错,你应该看看前面草坪上的动物啊,哈哈),以及球杆,共有两套,竖立在支架上。

他走过去槌球那边,跨过一个装八节电池的电瓶(这无疑曾经被放置于饭店载货车的引擎盖底下)、一个充电器以及卷在充电器和电池之间的一副潘尼百货的跨接线盘。他从前排支架迅速取下一根短柄球杆,举到脸的正前方,宛如即将上战场,正在向国王致敬的骑士。

他梦中的片段(如今全都混杂在一起,渐渐淡出)重现,有关乔治·哈特菲德及他父亲的拐杖那部分,刚好足以令他心神不安,而且十分荒谬的是,握着老旧、平凡而普通的短柄槌球杆居然会有点罪恶感。短柄槌球不再是常见的大众游戏了,比它更现代的表亲槌球如今更为普遍……还有儿童版的槌球游戏。然而,短柄槌球……肯定是相当了不起的游戏。杰克在地下室找到一本发霉的比赛规则手册,是二十世纪初某一年北美短柄槌球锦标赛在“全景”举办时留下的。真是了不起的游戏。

(精神分裂症)

他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笑了。是啊,这是一种精神分裂症患者玩的游戏。球杆完美地表达出这点:一头柔软,一头坚硬。讲求技巧和准度,强调原始、攻击力量的游戏。

他挥杆划过空气……咻——听到球杆产生强大、呼啸的声音后微微一笑。随后将球杆重新放回支架上,转向左边。映入他眼帘的东西令他再度皱起眉。

雪上摩托车几乎盘踞在设备仓库的正中央,非常新的一台,杰克一点也不喜欢它的外观。面朝向他的引擎罩侧边以黑色字体印着庞巴迪雪上摩托车,字迹倾斜向后,大概是在暗示其速度。突出的滑橇同样是黑色的。引擎罩的左右两边有黑色镶边,是在跑车上称为赛车条纹的图案。但实际上车身喷成了明亮、嘲讽的鲜黄色,那正是他不喜欢的地方。在晨光中,黄色车体、黑色镶边、黑色的滑橇及装有软垫的开放式黑色驾驶座,使得这台雪上摩托车看起来好像巨大的机械黄蜂。当它发动时,声音听起来应该也像黄蜂,发出嘶吼、嘈杂的嗡嗡声响,准备蜇人。要不然它应该长得像什么呢?最起码,它不是以伪装的颜色飞行。因为在它完成任务之后,他们将会受到相当大的伤害,他们所有的人。到春天来临时,托伦斯一家将会伤得非常严重,比起来黄蜂在丹尼手上蜇出的伤口简直像是母亲的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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