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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须走下去,确认杰克仍在食物储藏室。

非常简单。到楼下去,窥探一眼,再回楼上来。喔,顺便停下来拿登记柜台上的餐盘。煎蛋卷大概不行了,但是汤可以用杰克打字机旁的电炉重新加热。

(喔对啊,别被杀了,说不定他带着刀子躲在那儿呢!)

她走向梳妆台,试着甩去笼罩在身上的恐惧。散落在梳妆台上面的是一大堆零钱、一叠饭店载货车的加油账单、两个杰克随身携带却难得抽的烟斗……还有他的钥匙串。

她拿起钥匙串,握在手中半晌,又放下。她动过出去后将卧房门锁上的念头,但就是觉得不妥。丹尼在睡觉。模模糊糊的火灾想法闪过她的心中,还有其他啃噬得更用力的东西,但她没去多想。

温迪穿过房间,犹疑不定地站在门边片刻,然后从睡袍口袋拿出刀子,右手握住木制的刀柄。

她拉开门。

通到他们住处的短廊空荡荡的。墙上间隔规律的电气烛台全都耀眼地发着光,凸显出地毯蓝色的背景及弯弯曲曲、交织的图案。

(看见了吗?这里没有魂灵吧!)

(不,当然没有。它们希望你出去,希望你做些女人会做的蠢事,那正是你现在要做的事。)

她又开始迟疑,凄惨地困在原地,不想离开丹尼和安全的房间,同时又极为渴望能消除自己的疑虑,确认杰克仍然……安全地隔离起来。

(当然他还在里头。)

(可是那些说话声)

(根本没有说话声。是你的幻想。是风声。)

“那不是风声。”

她自己的声音吓她一跳,但是声音里十足的确信驱使她往前走。刀子在她身侧摆动,将不同角度的光反射在丝质的壁纸上。拖鞋在地毯摩擦出沙沙沙的声响。她的神经如电缆一般充满嗡嗡声。

她到达主廊的转角,仔细观望四周,她的神经紧绷,准备好随时迎接任何有可能看到的东西。

在那儿什么也没看见。

迟疑了一会儿后,她转过转角,开始沿着主廊往下走。朝幽暗的楼梯间所走的每一步都让她的恐惧加深,让她总是想起自己把沉睡的儿子留在身后,孤孤单单的无人保护。拖鞋踩在地毯上发出的声音听来似乎越来越响亮;她两度回头看,以说服自己没人在后面鬼鬼祟祟地接近她。

她走到楼梯间,把手搁在栏杆顶端冰冷的端柱上。到楼下大厅共有十九级宽广的台阶,她数过很多次,所以非常清楚。十九阶铺了地毯的楼梯上并没有杰克的身影。当然没有。杰克被关在了食物储藏室,锁在沉重厚厚的木门后,门上装有钢制插销。

但是大厅幽黑,而且满是黑影。

她脖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前方稍微靠左的位置,电梯的黄铜裂口嘲笑似的敞开着,邀请她踏入,享受一段生命之旅。

(不用了,谢谢)

电梯轿厢内垂饰着粉红及白色的绉纱彩带,五彩碎纸从两个管状的派对拉炮中迸发出来,倒在左后方角落的是香槟的空瓶。

她察觉到上方的动静,迅速转身,仰望通往漆黑二楼平台的十九级台阶,什么也没看见;然而眼角令她不安地感觉到,有什么

(东西)

在她眼睛能留意之前,跃回楼上走廊更幽暗的地方去了。

她再低头看着楼梯。

抓着木制刀柄的右手在流汗;她将刀子换至左手,在睡袍的粉红色毛巾布上擦了擦右掌,再把刀子换回右手。几乎没注意到她的大脑已经下令身体往前走,她开始下楼梯,左脚跨出后,再换右脚,左脚再接着右脚,一步一步,空着的手在扶手上轻轻地拖着。

(舞会在哪里?别让我把你们吓跑了,你们这捆发霉的裹尸布!没人吓得了拿着刀子的女人!我们来放点音乐吧!让气氛热烈一点吧!)

走下去十阶台阶,十二阶台阶,十三阶台阶。

一楼走廊的灯光透进一丝晦暗昏黄的光线到这儿,她记着必须将餐厅入口旁,或是经理办公室内的大厅电灯打开。

然而有道光线来自别处,微弱的白光。

无疑地,是日光灯,厨房里的。

她停顿在十三阶台阶,试着回想她与丹尼离开时是否关掉电灯,或是让灯开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她下方,大厅里,高背椅赫然显现在群聚的阴影中。一层积雪在大厅门的玻璃印上清一色的白。沙发靠垫的黄铜饰纽如猫眼般隐约地闪耀着。这儿有上百个地方可以躲藏。

她的双腿由恐惧支撑着,继续往下走。

现在十七阶,接着十八阶,然后十九阶。

(大厅层到了,女士。请小心地跨出去。)

舞厅门开得大大的,里面漆黑一团。里头传出稳定的滴答声,像是炸弹。她全身一僵,继而想起壁炉架上那个玻璃罩下的时钟。一定是杰克或丹尼上了发条……抑或是钟自己上的发条,就像“全景”里别的一切。

她转向接待柜台,意图穿过柜台门和经理办公室进入厨房。她可以看见原本计划当午餐的餐盘散发着黯淡的银光。

突然时钟敲了起来,发出不十分响亮的叮当声调。

温迪僵住,不住地用舌头舔着上颚。随后,她放松下来。时钟敲了八下,就这样而已。八点……五、六、七……

她默数算着钟声,忽然间似乎觉得在时钟静止前不该再行动。

……八……九……

(?九?)

……十……十一……

猛然间,迟了一步地,她恍然大悟,转身笨拙地跑向楼梯,已经明白自己太迟了。但是她怎么会知道呢?

十二。

舞厅内全部的灯光亮起,铜管乐器洪亮、尖锐的巨大声音响起。温迪大声尖叫,她的叫声与那些黄铜喇叭所发出的刺耳鸣响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摘下面具!”呼喊声回荡着。“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然后声音消退,仿佛走下时间的长廊,再度留下她孤身一人。

不,不是孤单一人。

她转身,他正朝她扑来。

是杰克,却又不是杰克。他的眼睛闪着空洞、凶残的光芒,熟悉的嘴巴如今挂着令人战栗、毫无喜悦的狰狞笑容。

他一只手里拿着短柄槌球的球杆。

“你以为把我关进去了?你以为自己办到了吗?”

球杆呼啸着划过空气。她往后退,被厚实的垫脚椅绊倒,跌倒在大厅的地毯上。

“杰克——”

“你这个婊子,”他低声说,“我很清楚你的本性。”

球杆再次以致命的速度咻咻地挥下,正打在她柔软的腹部上。她放声尖叫,突然淹没在无垠的痛苦中。朦朦胧胧地,她看见球杆弹回去。突如其来令她渐渐麻木的现实让她顿时领悟到,他打算用握在手中的球杆将她殴打致死。

她想要再对他呼喊,央求他看在丹尼的份上住手,但是他打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能勉强发出微弱的呜咽,几乎算不上是声音。

“好啦!现在上帝为证,”他龇牙咧嘴地笑着说,将跪垫踢到一旁。“我想你会乖乖受罚了吧!”

球杆嘶鸣一声挥下。温迪滚到左侧,她的睡袍缠到膝盖上。球杆撞到地板上时猛然一震,从杰克的手中震脱。他不得不弯身捡起,趁他捡球杆的时候,她奔向楼梯,一口气终于抽噎着喘过来,腹部一阵阵地抽痛。

“婊子,”他龇牙咧嘴地说,迈步向她追去。“你这臭婊子,我想你总会得到报应的。我想你一定会的。”

她听见球杆呼啸着划过空中,接着右边爆发出极剧的疼痛,槌头刚好击中她的胸线下方,打断两根肋骨。她往前倒在台阶上,撞到受伤的那一侧,新的痛楚几乎将她撕裂。然而本能驱使她翻身,滚开,球杆飕飕地经过她的脸侧,明显仅差一英寸就击中。槌子发出一声闷响,重击在楼梯地毯深厚的呢绒上。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刀子,由于跌倒而从她手中震落的刀,就亮晃晃地躺在第四阶的楼梯上。

“婊子。”他又重述了一次。球杆落下。她用力挣扎着站起来,球杆正落在她的膝盖骨下方。她的腿下半部顿时像着了火似的,血顺着小腿肚流淌下来。紧接着球杆又再次挥下。她猛然把头一甩躲开球杆,槌子撞击在她的脖子与肩膀之间凹陷处的楼梯台阶上,擦去她耳朵上的一块皮肉。

他再度向下挥舞球杆,这一回她滚向他,滚下楼梯,进入他挥动的弧线中。当断掉的肋骨撞击、摩擦时,她发出惨叫。她用身体攻击他的小腿,他失去平衡,愤怒惊讶地大叫一声向后摔倒,两脚轻轻摇晃想继续踩稳在楼梯台阶上,想努力维持平衡,但最终他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球杆从他的手中飞脱。他坐起身,用惊愕的眼神瞪了她半晌。

“我会宰了你。”他说。

他翻滚过去,伸长手去抓球杆的握柄。温迪强迫自己站起来,左腿将一阵又一阵的疼痛直接传到臀部。她的脸色灰白,但却坚定。当他的手握住槌球杆的柄时,温迪跳到他的背上。

“噢,上帝啊!”她对着“全景”阴影幢幢的大厅高声叫着,将厨房刀子整个插入他的下背部,直至刀柄。

他在她底下身体一僵,然后发出尖叫。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不曾听过如此骇人的声音,仿佛饭店所有的木板、门窗都在尖叫。叫声似乎无穷尽地继续下去,而他在她重压下的身体僵硬不动。他们的姿势宛如挂在客厅作为装饰的骑士骑马图;他那红黑格子的法兰绒衬衫背部颜色越来越深,被逐渐扩散的血给浸透。

接着,他正面往前扑倒,猛然的震荡将她摔下来,正好撞到她受伤的胁腹,害她呻吟出声。

她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无法动弹,全身从头到脚无不剧烈地抽痛。她每吸一口气,都会觉得有东西恶狠狠地刺她,而擦伤耳朵所流出的血把脖子都弄湿了。

四周只有她吃力喘息的声音、风声,还有舞厅里时钟的滴答声。

最后她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楼梯。到达那儿后,她紧攀住端柱,头垂下来,一波波晕眩朝她袭来。等到头晕稍微过去,她开始攀爬,利用没受伤的腿,并用手臂拉着楼梯扶手往上走。她一度抬起头来,期待能看见丹尼在那里,但楼梯上空无一人。

(感谢上帝,他自始至终都在睡觉,谢天谢地。)

爬了六级台阶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她的头低垂,金发盘绕在扶手上。空气呼呼地通过喉咙令她疼痛,仿佛里面长了倒钩似的。她的脖子右侧一大片肿胀、发烫。

(加油啊温迪振作点老朋友等到把身后的门锁上再来瞧瞧伤势吧!还剩下十三阶台阶要爬,不算太糟。等你到楼上走廊时就可以爬行的。我允许你爬行。)

她在断裂的肋骨可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深吸一口气,然后半拉、半跌地一级一级攀上台阶。

当她到达第九阶台阶,几乎快爬到一半时,杰克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他用沙哑的嗓音说:“你这婊子,你杀了我。”

如午夜般阴暗的恐惧席卷过她全身。她回过头,看见杰克缓缓地站起来。

他的背弯着,因此她能看见厨房刀子的柄插在上面。他的眼睛似乎紧缩,几乎消失在周围苍白、下垂的皮肤皱折之中。他的左手松弛地抓着短柄槌球的球杆,槌子末端血淋淋的,她粉红色毛巾布睡袍的碎片黏在差不多正中央的位置。

“我会好好惩罚你。”他喃喃地说,开始蹒跚地走向楼梯。

温迪害怕得啜泣起来,又开始奋力往上攀登:十级、十二、十三。然而一楼走廊看起来仍如遥不可及的山巅一般的高远。她现在喘着气,胁腹抗议地尖叫,头发杂乱地在面前来回摆荡,汗水刺痛她的双眼。耳边似乎充满舞厅里圆罩时钟的滴答声,与其呼应的是,杰克开始爬楼梯所发出的气喘吁吁、极为痛苦的喘息声。

51.哈洛兰抵达

赖瑞·德尔金是个高瘦的男人,一脸阴郁的表情,头顶上是浓密的红色长发。哈洛兰找到他时,他正要离开康诺克加油站,闷闷不乐的脸深埋在军队发放的连帽雪衣中。无论哈洛兰从多远的地方来,他在这种暴风雪的日子都不愿意再接任何生意,甚至不情愿将两台雪上摩托车之一租借给这名坚持要上老“全景”、对他怒目而视的黑人。在萨德维特这个小镇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当中,这家饭店臭名昭彰。那上面发生过谋杀案;一群流氓经营过那地方一阵子,无情的商人也经营过一阵子。而发生在老“全景”的事从来没有登上报纸,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萨德维特的居民对此相当清楚。饭店的女服务生大多来自这儿,而女服务生看到的事可多了。

不过,当哈洛兰提及霍华德·柯特雷尔的名字,并展示给德尔金看蓝色连指手套内侧的标签后,这位加油站老板的态度软化了。

“他叫你来这儿的啊?”德尔金询问,打开修车间的锁,带领哈洛兰进去。“知道那老废物还有点脑筋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他完全没有了呢!”他轻轻拨一下开关,一排非常陈旧、非常肮脏的日光灯发出嗡嗡声,懒洋洋地亮起来。“老兄,你怎么会突发奇想要上去那地方啊?”

哈洛兰的精神快要崩溃。进入萨德维特的最后几英里状况非常糟糕,一度有强风以肯定超过六十英里的时速吹得别克旋转了三百六十度。目前还有好几英里的路要走,只有老天知道路的尽头是什么。他为男孩感到害怕。现在差十分钟就快七点了,他还要再从头说一次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上面有人遇到麻烦,”他非常谨慎地说,“管理员的儿子。”

“谁?托伦斯的男孩?他会有什么麻烦?”

“我不清楚。”哈洛兰咕哝地说。他对这需要花费的时间感到厌烦。他在和一个乡下人说话,他很清楚所有的乡下人同样都觉得做生意需要拐弯抹角,在投入买卖的核心前,必须先嗅一嗅周围的边边角角。但是现在没时间了,因为他是个吓坏了的黑鬼,假如对话再继续久一点,他可能直接决定慌忙逃走。

“听着,”他说,“拜托。我需要上去,我得有辆雪上摩托车才上得去。我会付你钱,但是拜托,让我可以继续做我的事!”

“好啦,”德尔金丝毫不以为意地说,“如果是霍华德叫你来的,那就没问题啦。你就用这辆北极猫吧!我会加五加仑的汽油到油桶里。油箱是满的,我想,够载你上去再下来。”

“谢谢。”哈洛兰说,口气并不十分镇定。

“我收你二十美元,那包含乙基汽油。”

哈洛兰从皮夹摸出一张二十块的钞票递给他。德尔金几乎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衬衫口袋。

“我想或许我们最好连外套也交换一下,”德尔金说着,脱掉他的连帽雪衣。“你那件大衣今晚不管用。你还雪橇时再跟我换回来。”

“喔,嘿,我不能——”

“别跟我争,”德尔金打断他,仍然很和善地。“我不会把你送出去冻死。我只需要走两条街就到自己的晚餐桌上了。拿过来吧!”

哈洛兰有点头昏脑涨的,用自己的大衣换来德尔金有羊毛衬里的连帽雪衣。头顶上的日光灯微微地嗡嗡作响,让他想到“全景”厨房里的电灯。

“托伦斯的男孩,”德尔金摇摇头说,“长得很好看的小家伙,对吧?他跟他爸在真的下雪前常常来这里,大多时候是开饭店的货车。在我看来,他们两个真的黏得很紧。那是个爱他爸爸的小男孩。希望他平安无事。”

“我也希望如此。”哈洛兰将雪衣的拉链拉上,帽子系好。

“我帮你把这车推出去。”德尔金说。他们把雪上摩托车推过沾满油污的混凝土地面,往停车场推去。“你以前骑过这种车吗?”

“没有。”

“喔,这没什么啦!操作指南贴在仪表板上,不过实际上只有停车和启动而已。油门在这里,就像摩托车的油门一样。刹车在另一边。转弯时身体跟着倾斜。这辆宝贝在压实的积雪上可以跑到七十,但是在这种粉状雪上,车速连五十都达不到。”

他们到了加油站前面积满雪的空地,德尔金提高音量,好让声音压过不断袭来的风声。“沿着路开啊!”他对着哈洛兰的耳朵大喊,“注意护栏的柱子和路标,我想你就不会有事的。如果你冲到路外头,就死定了。明白吗?”

哈洛兰点点头。

“等我一下!”德尔金吩咐他,接着跑回汽车库里。

在他离开的期间,哈洛兰转动钥匙启动引擎,加大一下油门。雪上摩托车喀隆几声后,莽撞而不稳地启动了。

德尔金回来时,拿着一个红黑色的滑雪面罩。

“把这个戴在帽子底下!”他喊道。

哈洛兰套上面罩。面罩非常紧贴,但是阻隔了刀子般的寒风,护住脸颊、额头和下巴。

德尔金倾身靠近,好让哈洛兰听得见他说的话。

“我猜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就像霍华德有时候一样,”他说,“那无所谓,只不过那地方在这一带的名声不大好。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把来复枪。”

“我不认为那会有什么用处。”哈洛兰回喊道。

“随你的便。不过,如果你接到男孩的话,把他带到桃子巷十六号,那位太太会供应一些汤。”

“好的。感谢你所提供的一切。”

“你当心点!”德尔金叫嚷着,“沿着路开啊!”

哈洛兰点点头,慢慢转动油门。雪上摩托车隆隆地前进,车前灯在繁密落下的大雪中,干净利落地切出圆锥形的光亮区块。他从后视镜中看见德尔金举起的手,他也举起自己的手回礼。然后他轻轻将把手柄推向左边,骑到主街上,雪上摩托车平稳地行驶在街灯投射出的白光下。车速表保持在时速三十英里。现在时刻是七点十分。在“全景”,温迪和丹尼在睡觉,杰克·托伦斯正和前任管理员讨论生死攸关的事。

沿着主街行驶了五条街后,到达街灯的尽头。有半英里左右都是小房子,全都房门紧闭以抵挡暴风雪,再过去是只有狂风咆哮的黑暗。除了雪上摩托车头灯微弱的光照之外,四周毫无灯火。在漆黑之中,恐怖再度攫住他,如孩子般的恐惧、忧郁和沮丧。他不曾觉得如此孤单过。当萨德维特少数的几盏灯逐渐减弱,继而消失在后视镜中,有好几分钟,想要掉头回去的冲动几乎难以抑制。他了解到尽管德尔金如此担心杰克·托伦斯的孩子,但也没有提出要骑上另一辆雪上摩托车和他一起来。

(那地方在这一带的名声不大好。)

咬紧牙关,他再多加两下油门,看着车速表的指针爬过四十,维持在四十五。他似乎飞快地前进,然而他仍担心不够快。以这种速度,他需要将近一个小时才能抵达“全景”。但是速度再快的话,他恐怕永远也到不了了。

他的眼睛紧盯着飞逝而过的护栏,及安置在每个护栏顶端、十分硬币大小的反光片。许多都埋在积雪下。有两次他惊险地发现过晚地看见弯路的标示,感觉雪上摩托车骑上掩盖住陡坡的雪堆,再转回到道路夏天原本该在的位置。里程表以令人抓狂的缓慢节奏报着里程数——五、十,好不容易到十五。即使罩在编织的滑雪面罩后头,他的脸依然开始冻僵,双腿也渐渐失去知觉。

(我想我该花个一百大洋买件滑雪裤。)

每过一英里,他的恐惧就加深,仿佛这地方的空气有毒,你越靠近毒气就越浓。以前曾经像这个样子吗?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全景”,也有其他人跟他有相同的感觉,但从来不曾如此。

他感觉得出在萨德维特外围几乎将他击垮的声音仍旧企图闯入,通过他的防护网进入里头柔软的核心。假如它在二十五英里前威力就很强大了,那现在将变得多么强呢?他无法完全将它摒除在外。有些东西悄悄渗入,让他的大脑潜意识中充斥着不祥的影像。他得到越来越多的影像:浴室里一名受重伤的女人,抬起双手徒劳地抵御殴打,他越来越觉得那女人肯定是——

(天哪,当心!)

他前方的路堤就像货运列车向他逼近。胡思乱想之际,他没注意到转弯的路标。他猛然将雪上摩托车使劲向右转,车子立刻回转,同时倾斜着滑出去。底下传来压雪履带在岩石上所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他以为雪上摩托车会把他甩出去,而车子的确如在刀锋,平衡般摇晃了一阵,之后才半行驶、半滑回遭大雪掩埋而多少较为平坦的路面。悬崖就在他前方,车头灯映照下的路突然消失在积雪中,再过去就是一片漆黑。他将雪上摩托车转到另一个方向,颈部的脉搏虚弱地跳动着。

(要行驶在道路上啊!迪克老友。)

他强迫自己再加一下油门,现在车速表的指针固定在将近五十。风呼啸狂吼,车头灯刺探着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绕过积雪成堤的弯道,看见前方微微闪动的灯光。仅此一瞥,紧接着隆起的地层就遮住了亮光。那一瞥太过短暂,因此他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不久,另一次转弯让灯火再度映入眼帘,稍微近些,持续了几秒。这回他不再质疑真实性,他以前从方才这个角度看过太多次了。是“全景”。看来像是一楼及大厅层的灯光。

他的某些恐惧——担心会骑车冲出路外,或是在没看见的弯道撞毁雪上摩托车的担忧——彻底消失。车子稳当迅速地驶入S弯道的前半段,那是他一步一步都极有把握记得的路段,就在这时候车头灯辨别出

(噢我的老天爷啊,那是什么)

挡在他前方的路中间,以鲜明的黑白色所勾勒出的物体。哈洛兰起先认为是硕大得可怕的灰狼,风雪将其从高地区域驱赶下来。然而当他逐渐接近,辨认出那是什么后,他感到万分惊恐。

不是狼,而是狮子。树篱狮子。

它的面貌掩盖在黑色的阴影及粉状的细雪下,腰腿上紧发条准备跳跃。它确实一跃而起,弹跃的后腿所扬起的粉状雪,无声地迸发出透明的闪光。

哈洛兰大叫一声将把手用力向右转,同时低下身子。抓伤、撕裂的疼痛胡乱地划过他的脸、脖子和肩膀。滑雪面罩连背面整个被撕开。他被雪上摩托车抛出去,掉到雪地里,犁过雪堆,滚过去。

他能感觉到它朝自己冲来。他的鼻孔嗅到绿叶和冬青的苦味。巨大的树篱脚爪击中他的腰背,他在空中飞出十英尺远,全身摊开宛如破布娃娃。他看见雪上摩托车——无人骑乘,直撞上路堤,前轮翘起,车头灯探照着天空,然后砰的一声掉落,停止转动。

树篱狮子接着扑到他身上,只听见轻微爆裂的沙沙声响。有东西刮过雪衣前襟,将衣服撕成碎片。也许是坚硬的细枝,但哈洛兰知道是爪子。

“你不该在这儿!”哈洛兰对着边绕圈子边咆哮的树篱狮子大喊:“你根本不该在这儿!”他挣扎着站起来,朝雪上摩托车走过去,走到一半时,狮子突然扑向前,用针尖似的脚爪猛打他的头。哈洛兰看见无声的爆炸火花。

“你不该在这儿。”他又说一次,但只剩越来越微弱的低喃。他的膝盖失衡,让他跌进雪中。他爬向雪上摩托车,右脸一片血淋淋的。狮子再度攻击他,将他像乌龟般地翻转过来。它嬉闹似的大吼。

哈洛兰奋力地将手伸向雪上摩托车,他所需要的在车上。但狮子再次扑上他,对他又撕又抓。

52.温迪与杰克

温迪冒险再回头看一眼。杰克在第六级台阶上,同她自己一样紧攀住楼梯扶手。他仍张嘴笑着,暗褐色的血液从咧开的嘴边缓缓流出,顺着下颚的线条滑落。他朝她露出牙齿。

“我要狠狠敲你的脑袋,把你的脑袋砸个稀巴烂。”他再费劲爬上另一级台阶。

惊慌激励着她,使得胁腹的疼痛减弱一些。不顾身上的痛楚,她尽快地使劲往上拉,突然使出力气猛拉扶手。好不容易到达顶端,她往后瞄了一眼。

他的力气似乎逐渐增加,而不是减弱。他距离顶端仅剩四级台阶,一边用右手拼命往上拉,一边用左手的球杆测量距离。

“就在你后面啊!”他用淌血咧开的嘴气喘吁吁地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马上就追上你了,婊子。接受惩罚吧。”

她跌跌撞撞地逃往主廊,双手压着胁腹。

一间客房的门猛地打开,一个戴着绿色食尸鬼面具的男人蹦出来。“很棒的舞会,对吧?”他正对着她的脸尖叫,拉扯派对拉炮上涂了蜡的细绳。随着回响的爆炸声,绉纱彩带突然间飘落在她四周。戴着食尸鬼面具的男人呵呵笑着,砰地甩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整个人往前跌倒在地毯上。右胁腹似乎疼到爆裂,她拼命避免陷入意识不清的黑暗中。朦朦胧胧中,她听见电梯又在运转,张开的手指底下可以看见地毯的图样好像在动,纵横交错地摇摆缠绕。

球杆砰的一声落在她后面,她啜泣着往前一扑。转过头,看见杰克摇摇晃晃向前走,东倒西歪地,举起球杆往下一挥后立刻摔倒在地毯上,喷出一大口鲜血在地毯的呢绒上。

槌头直接击在她的肩胛骨中间,一瞬间疼痛过于剧烈,她只能扭动身体,双手张开又紧握。她清楚地听见体内有什么断裂了,好一会儿她只有隐约、微弱的意识,仿佛只是透过一层朦胧的薄纱在观察这些事。

然后完整的意识恢复,恐惧与疼痛随之而来。

杰克试着起身,好完成任务。

温迪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毫无可能。她一用力,就感觉似乎有电流顺着背部上下窜动。她开始以侧泳的姿势爬行。杰克爬着追她,利用槌球的球杆当作支柱或拐杖。

她到达转弯处,用双手奋力猛拉墙角,使劲绕过去。她的恐惧加深了,原本她不相信这是可能的,但事实如此。无法看见他,或是不知道他有多接近,比之前还要恐怖百倍。她扯掉一撮撮地毯的呢绒竭力将自己拉向前,当她爬到这条短廊的一半时,才注意到寝室的门大敞着。

(丹尼!噢天啊!)

她强迫自己跪起来,接着拼命手指用力抓着旁边的墙纸站起来,手指在丝质壁纸上滑动,指甲扯落些许细长条的壁纸。她忽略疼痛,半走、半拖着脚步经过门口,此时杰克绕过远处的转角,倚靠着球杆,朝打开的门猛冲过来。

她抓到梳妆台的边缘,把身体支撑起来靠在上头,并且急忙抓住门框。

杰克对她吼叫:

“你不准把门关上!可恶啊,你胆敢把门关上!”

她砰地把门关上,闩上插销。她的左手胡乱摸找着梳妆台上零乱的东西,将硬币碰落到地板上,向四面八方滚去。就在球杆呼啸着挥落在门上,使得门在门框内震颤时,她的手终于抓到钥匙串。她戳了二次才把钥匙插入锁孔,向右一转。听见锁簧弹落的声音,杰克立即高声大吼。球杆连续轰隆隆地击打着门,让她畏怯地向后退。他的背上插着刀怎么还能办得到这种事?他从哪里找到这等力气?她想要朝着上锁的门放声尖叫:你为什么没死?

然而她只是转身。她和丹尼得走进附设的浴室,并且把那扇门也锁上,以防万一杰克真的能突破卧室门。顺着送菜升降机井逃下去的疯狂念头突然闪过她的心头,不过她否决了。丹尼够瘦小,能塞得进去,但她没办法控制牵引的绳索。他很可能一路摔到底。

必须到浴室里。如果杰克连那里也突破的话——

但是她不容许自己想下去。

“丹尼,宝贝,你得醒来——”

然而床铺是空的。

刚才他开始睡得比较熟的时候,她帮他盖上毛毯和一床被。现在全都掀开了。

“我会逮到你的!”杰克吼叫着,“我会逮到你们两个人的!”每隔一个字就会插入槌球杆的重击声,但是温迪全都忽视。她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空无一人的床铺上。

“出来!打开这该死的门!”

“丹尼?”她低声轻唤。

肯定是……在杰克攻击她的时候,他感应到了,如同他向来似乎能感应到激动的情绪一般。或许他甚至在噩梦中预见了整件事。他躲起来了。

她动作不灵活地跪下去,忍受肿胀流血的腿突来的另一波剧痛,察看床底下,但除了尘埃和杰克的卧室拖鞋外,什么也没有。

杰克叫嚷着她的名字,这一次当他挥动球杆时,门上的一个长条木头碎片弹出,噼啪一声从硬木板上掉落。接下来的一击带来令人不舒服的破碎断裂声,像是手斧劈干柴的声音。沾满鲜血的槌头,凭它自己的本事击碎凿开,敲穿门上新开的洞,抽出后又落下,让木头碎片飞到房间的另一头。

温迪利用床脚奋力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间另一头的衣柜。断裂的肋骨刺着她,她不禁呻吟出声。

“丹尼?”

她狂乱地将挂着的衣物拨到一旁;有些从衣架上滑落,毫不优雅地飘落到地板。他不在衣柜里。

她跛着脚走向浴室,到达门边时,她回头一瞥。球杆再度哗啦一声地击破门,把洞再扩大,接着出现了一只手,摸找着插销。她惊恐地发现她将杰克的钥匙串悬挂在了门锁上。

那只手猛然将插销拉开,拉开时碰到那串钥匙。钥匙发出愉快的叮当声。那手得意扬扬地抓住钥匙。

她呜咽着,努力地挤进浴室,就在她使劲关上门的那一刻,卧室门猛然打开,杰克怒吼着冲进来。

温迪闩上插销,扭上弹簧锁,拼命地四处张望。浴室里没人,丹尼也不在这里。但是当她看见药柜镜子中自己满是血污、惊骇的脸孔时,她很庆幸。她从不认为孩子应该目睹父母亲的小争吵。也许此刻咆哮着在卧室走来走去、把家具翻倒砸毁的东西,会在追逐她儿子之前终于瘫垮。或许,她想,也有可能由她更严重地伤害它……或者,杀了它。

她的目光迅速掠过浴室中机器制的平滑陶瓷表面,找寻任何可当成武器的东西。那边有一块肥皂,但就算包裹在毛巾里,她也不认为有足够的杀伤力。其他每样东西都是固定住的。上帝啊!她难道无计可施了吗?

门外,野兽破坏的声音持续不断,伴随着口齿不清的吼叫,像是他们会“惩罚他们”以及“为他们对他做的事付出代价”。他会“让他们明白谁是老大”。他们是“没用的小狗”,两个人都是。

外头传来她的唱机翻倒时砰的一声巨响,二手电视的映像管砸碎时重浊的碰撞声,接着窗玻璃哐当一声后,一阵冷风从浴室门底下钻进来。另外还有,杰克从他们相拥共眠的两张单人床上将床垫扯下时所发出低闷的重击声。还有他用球杆胡乱敲打墙壁时的砰砰声。

虽然如此,在那咆哮、抱怨、发怒的声音中并没有真正的杰克。那声音时而转换成自怜声调的哀号,时而升高成骇人的尖叫;令她胆寒地回想起高中时暑期打工的医院,偶尔从老人病房传来的那种尖叫声。老年痴呆症。外头的人不再是杰克。她听见的是“全景”本身发狂、精神错乱的声音。

球杆撞击浴室的门,敲下一大块薄薄的镶板。半张疯狂抽搐的脸直瞪着她。嘴巴、脸颊和脖子上鲜血淋漓,她唯一看得见的那只眼睛细小、贪婪,露着凶光。

“你这贱货,没地方可逃了。”它咧开嘴笑着对她气喘吁吁地说。球杆再度落下,将木头碎片打进浴缸,飞到药柜的镜面上——

(!药柜!)

她转身时发出拼死的哀鸣,暂时忘却疼痛,猛然将药柜上镶着镜子的门打开。开始笨手笨脚地翻找里头的物品。身后嘶哑的声音怒吼着:“我马上进来了!你这只猪,我马上就进来了!”它以机器般规律的狂暴动作拆毁那扇门。

瓶瓶罐罐在她疯狂搜寻的手指前倒下——咳嗽糖浆、凡士林、可丽柔草本精华洗发精、双氧水、苯佐卡因麻醉剂——全都掉进水槽摔得粉碎。

她的手刚握住双刃刮胡刀片的分片器,就听见那只手在摸索插销和弹簧锁。

她滑出一片刮胡刀片,紧张地摸弄着,呼吸变成刺耳浅短的喘息。她割伤了自己的拇指根。转过身去割那只手,它已经转开弹簧锁,正在摸找插销。

杰克放声大叫,手猛然缩回。

喘着气,刮胡刀片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她等待他再尝试。他试了,她再乱割。他再度尖叫,想要抓住她的手,她再割他。刮胡刀片在她手里旋转,再次割伤她,然后掉落在马桶旁边的地板上。

温迪再从分片器滑出另一片刀片等着。

另一间房有动静——

(?走开了?)

有声音从卧室窗户那边传过来,是马达。高亢,如昆虫似的嗡嗡声。

杰克发出怒吼,然后——没错,没错,她很确定——他离开管理员的住处,费力穿过一片狼藉朝外面的走廊走去。

(?谁来了?是巡逻队员?还是迪克·哈洛兰?)

“噢上帝啊!”她的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喃喃低语,嘴巴似乎充塞了断裂的木片和老旧的锯木屑。“噢神啊!噢求求你。”

她得马上离开,得去找她儿子,这样他们才能肩并肩地面对其余的噩梦。她伸出手去摸插销,手臂仿佛伸长好几英里远似的,最后好不容易把插销拉开。她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忽然间确信杰克只是假装离开,其实是在等着她,这个可怕的想法把她吓坏了。

温迪张望四周。房间是空的,起居室也是。到处都是凌乱、破碎的物品。

衣柜里呢?也是空的。

顿时,眼前一片朦胧、深浅不一的灰色向她袭来,她跌在杰克从床铺扯下来的床垫上,失去了意识。

53.哈洛兰遇袭

哈洛兰触及翻覆的雪上摩托车时,一英里半外的温迪正努力爬过转角,进入通往管理员住处的短廊。

他想要的不是雪上摩托车,而是用两条松紧带绑在车后面的汽油桶。他的双手仍戴着霍华德·柯特雷尔的蓝色连指手套,抓住顶端的松紧带,将带子解开,此时树篱狮子在他背后咆哮,那声音仿佛是在他的脑袋里,而不是发自外部。强劲、有刺的一掌击中他的左腿,打得膝关节发出哀鸣,让它别指望还能弯曲自如。哈洛兰紧闭的牙关逸出一声呻吟。它已厌倦了玩弄他,现在随时都会扑过来杀死他。

他紧张地摸找第二条带子。黏稠的血液流进他眼睛。

(吼叫!掌掴!)

又一下抓过他的臀部,差点让他摔倒,再次滚离雪上摩托车。他拼了老命地——并非夸大其词——支撑住。

接着他解开第二条松紧带,紧抱住汽油桶,这时狮子再度攻击,使他翻转身子仰躺在地。他再次看见它,只是黑暗及降雪中的一团影子,与活动的石像怪兽一样令人惊骇。哈洛兰扭转汽油桶的盖子时,这个活动的影子高视阔步地走向他,踢起一团团的雪雾。当它再次向前时,盖子旋开了,释放出汽油的刺鼻气味。

哈洛兰努力跪起身,当它低伏着以不可置信的快速袭击他时,他把汽油泼洒在它身上。

它发出嘶嘶、吐唾沫的声音,往后退。

“汽油!”哈洛兰大喊,他的声音尖锐而凄厉。“会烧死你的,宝贝!期待一下结果吧!”

狮子再度攻击他,仍然愤怒地吐着唾沫。哈洛兰再次泼它,但这一回狮子并没有退让。它向前猛攻。哈洛兰感觉到,而不是实际看见,它的头对准他的脸,他猛地往后退,稍微避开。然而狮子仍斜斜地击中他的胸腔上部,那儿爆发一阵剧痛。他仍抓着油桶,汽油从里头汩汩流出,泼在他的右手及手臂上,冷得要命。

此时他如雪天使般地四肢摊开仰躺着,距离雪上摩托车的右边大约十步。嘶嘶作声的狮子庞然耸立在他左边,又逐渐迫近。哈洛兰觉得能看见它的尾巴在抽动。

他猛力扯下右手上柯特雷尔的手套,尝到一股浸透的羊毛和汽油味儿。他扯开雪衣的下摆,再把手塞入裤子口袋。口袋里,和钥匙、零钱放在一起的是非常破旧的芝宝(Zippo)打火机,一九五四年在德国买的。铰链坏过一次,他送回芝宝原厂,他们免费帮它修好,一如广告所说的。

刹那间,一波波梦魇般的想法充溢他的脑海。

(亲爱的芝宝我的打火机被鳄鱼吞噬从飞机上掉落消失在太平洋海沟在“突出部之役”中鬼德军的子弹下救了我亲爱的芝宝如果这个混蛋点不起来那只狮子就会把我的头撕掉。)

打火机拿出来了。他啪嗒一声弹开盖子。狮子冲向他,宛如撕裂布料的咆哮声,他的手指轻弹点火的滚轮,火花一闪,点着了。

(我的手)

他浸满汽油的手倏地着火燃烧,火焰顺着雪衣的袖子往上跑,不疼,还不痛,狮子畏惧于眼前突然熊熊燃烧的火炬,这只有眼睛、嘴巴的可怕树篱雕像晃动着,惊慌而逃,但太迟了。

哈洛兰痛得挤眉弄眼,将燃烧的手臂钻入狮子坚硬扎人的侧面。

一瞬间整只怪物燃烧起来,成为在雪上腾跃、扭动身体的柴堆。它愤怒而痛苦地狂嗥,歪歪扭扭地从哈洛兰身边退开,仿佛在追逐自己着火的尾巴。

他将自己的手臂深深插入雪中,灭了火焰,好一会儿视线一直盯着树篱狮子濒死的痛苦挣扎。半晌,他喘着气站起来。德尔金连帽雪衣的袖子净是烟灰,但并未烧坏,他的手也是如此。山坡下距离他站的位置三十码的地方,树篱狮子变成一团火球。火星在天空飞舞,又被狂暴的风迅速夺走。有一瞬间它的肋骨和头盖骨全都遭橘红色的火焰腐蚀,然后它似乎崩溃、瓦解,分散成若干燃烧的火堆。

(别管它了。继续向前走吧!)

他拿起汽油桶,挣扎着走向雪上摩托车。他的意识似乎忽隐忽现,呈现出家庭电影般的剪辑和零星片段,但是绝对没有完整的影像。其中一个片段,他意识到自己奋力将雪上摩托车扶正,然后骑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好一阵子无法移动。在另一个片段,他重新绑好仍余半桶的汽油桶。头因为油气而剧烈地砰砰作痛(他想,一方面也是因为与树篱狮子搏斗导致的),他由身边雪地里冒热气的孔发现自己方才吐过,但他记不得是什么时候。

雪上摩托车的引擎仍热着,马上就发动了。他均匀地转动油门,车子向前冲去,一连串足以折断颈部的颠簸让他的头痛更加剧烈。起初雪上摩托车像喝醉了酒似的左右摇摆着前进,不过他稍微站起来,把脸探到挡风玻璃上,迎着锋利而刺骨的疾风,驱走一些恍惚。他把油门再加大一点。

(其余的树篱动物在哪里呢?)

他不知道,但是至少他不会再毫无警觉地遭受袭击。

“全景”赫然耸现在他面前,亮灯的一楼窗户投映出狭长的黄色长方形到雪地上。车道尽头的大门锁住了,他机警地环顾四周后下了车,祈祷刚才从口袋掏出打火机时没有弄丢钥匙……没有,钥匙还在。他在雪上摩托车车头灯投射的亮光下翻找钥匙,找到正确的那把后解开挂锁,任其掉落在雪中。起先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移动不了大门;他疯狂刨开大门四周的雪,不管头部阵阵的剧痛以及另一只狮子可能从后方偷偷接近的恐惧,设法将门拉离门柱一英尺半,再挤进裂缝,用力推。他让门再移动两英尺,留足够的空间给雪上摩托车,让车子挤过去。

蓦地他留意到前方的黑暗中有动静。那些树篱动物,所有的,都聚集在“全景”阶梯的底部,看守着进出的道路。狮子来回踱步,狗的前爪搁在第一级台阶上站着。

哈洛兰加足油门,雪上摩托车往前一跃,背后喷起一团雪。管理员的住处内,杰克·托伦斯听见逼近的引擎那尖锐如黄蜂的嗡嗡声时猛然转头,突然又费力地朝走廊移动。那婊子现在不重要了。那婊子可以等一下,现在先解决这个肮脏的黑鬼。这个肮脏、好管闲事的黑鬼居然来插手不归他管的事。先解决他,再解决他儿子。他会让他们瞧瞧。他会让他们知道……他……他具有管理的才干。

外头,雪上摩托车的速度急速飙升,饭店仿佛朝车子急涌过来。大雪打在哈洛兰的脸上,车头灯临近的强光聚焦在树篱狼犬的脸及空洞无眼窝的眼睛上。

树篱狼犬退缩,留下一条通路。哈洛兰用尽仅存的力气猛拉雪上摩托车的龙头,车子急遽地反转半圈,扬起一大片雪雾,险些翻倒。车尾撞到门前阶梯的底部,反弹了一下。哈洛兰立即跳下车,跑上台阶。他绊倒,跌下去,再爬起。狗在低沉地咆哮——又像在他脑子里——就紧贴在他身后。有东西撕裂雪衣的肩膀,紧接着他人就到了门廊,安全地站在杰克从雪中铲出的狭窄通道里。它们体型太大无法塞进这儿。

他到达通向大厅的巨大双扇门边,再度翻找钥匙。一边找,一边试试看门把,门把毫无阻碍地转动了。他推开门进去。

“丹尼!”他以嘶哑的声音喊着,“丹尼,你在哪里?”

回应的只有沉默。

他的目光搜寻着大厅,一直到宽广楼梯的底部,不由得发出刺耳的抽气声。地毯上到处喷溅着血液。有一小块粉红色毛巾布睡袍的碎片。血迹一路通到楼梯上,扶手上也泼溅着鲜血。

“噢上帝啊!”他喃喃地说,再度扬声叫唤,“丹尼!丹尼!”

饭店的寂静仿佛是在嘲弄他似的,传来十分相近、狡诈而邪恶的回音。

(丹尼?谁是丹尼?这里有谁认识丹尼吗?丹尼,丹尼,谁抓到丹尼?有人要玩旋转丹尼的游戏吗?把尾巴别在丹尼的身上?滚出去,黑人小鬼。这里压根儿没人认识丹尼。)

老天,他历经千辛万苦而来,难道太迟了吗?已经无可挽回了吗?

他两阶并作一阶地跑上楼,在一楼的顶端站住。血迹一路通向管理员的住处。他开始走向短廊时,恐惧轻轻地爬进他的血管,进入他的大脑。树篱动物很可怕,但这更严重。在他心中,已经确定自己走到那儿时,将会看见什么样的情景。

他不急着看到。

哈洛兰走上楼梯时,杰克一直躲藏在电梯里。现在他从后头悄悄接近雪衣上覆盖着一层雪的人影,身上一道道鲜血及血块的幽灵,脸上浮现微笑。他尽可能高高地举起槌球杆,在背后可憎的裂伤

(?那个臭婊子捅了我吗?我不记得了?)

所允许的范围内。“黑鬼,”他低声说,“叫你来管别人的闲事。”

哈洛兰听见低语,连忙转身,低头,球杆咻咻地挥下。雪衣的兜帽削弱了这一击的力道,但还不够。烟火在他的脑袋里爆炸,留下星星的轨迹……然后什么也没剩下。

他摇摇晃晃地撞到丝质壁纸上,杰克再次殴击他,这一回槌球杆削到旁边,粉碎了哈洛兰的面颊骨及下颚左侧大多数的牙齿,他无力地倒下。

“好了,”杰克低喃说,“现在,有上帝为证。”丹尼在哪里?他有事要找那个违规的儿子。

三分钟后,电梯门在阴暗的三楼砰地打开,杰克·托伦斯独自一人在里头。轿厢停在入口的半途中,因此他必须努力攀爬上走廊的地板,痛苦地蠕动身体宛如残障。他将破裂的球杆拖在身后。屋檐外,风在怒吼咆哮。杰克的眼睛在眼窝里狂乱地打转。他的发间有鲜血及五彩碎纸。

他儿子在此,在这上面某处。他感觉得出来。听任丹尼自行其是的话,他可能做任何事:用蜡笔在昂贵的丝质壁纸上涂鸦,损坏家具,打破窗户。他是个骗子、说谎的家伙,他必须受到惩罚……严厉的惩罚。

杰克·托伦斯挣扎着站起来。

“丹尼?”他呼唤道,“丹尼,过来一下,好吗?你做了错事,我要你过来,像个男人一样接受惩罚。丹尼?丹尼!”

54.东尼

(丹尼……)

(丹……)

黑暗与走廊。他徘徊在黑暗与走廊间,与饭店主体内的走廊相似,但有些许的不同。贴着丝质壁纸的墙壁不断地向上延伸,纵使丹尼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天花板。墙壁消失在微暗中。所有的门都锁着,同样也都上升到微暗中。而窥视孔下面(在这些巨大无比的门上,窥视孔的尺寸大若枪的瞄准镜),小小的骷髅头锁在每扇门上取代房间号码。

某处,东尼在呼唤他。

(丹……)

有个他非常熟悉的连续重击的噪音,还有一声声粗哑的怒吼,由于距离遥远而模糊不清。他分辨不出每一个字,但他如今非常清楚怒吼的内容。他以前就听过了,无论是在睡梦中或清醒时。

他停顿了一下,一个脱离尿布未满三年的小男孩,努力判断自己身在何处,可能位于哪里。他有点害怕,但这种害怕他能够忍受。他已经天天害怕担心了两个月,程度从隐约的焦躁不安,到全然令人惊慌的恐惧。这个他可以承受。可是他想知道东尼为何出现,为什么会在这个走廊发出他名字的声音,这里既不属于真实世界,也不是东尼偶尔带他去看东西的梦境。为什么,我在——

“丹尼。”

在巨大走廊遥远的尽头,有个与丹尼本身差不多渺小的微黑人影。是东尼。

“我在哪里?”他轻声问东尼。

“睡觉,”东尼说,“睡在你妈妈和爸爸的卧室里。”东尼的语调带着哀伤。

“丹尼,”东尼说,“你妈妈即将受到严重的伤害,也许会被杀掉。哈洛兰先生也是。”

“不!”

他大声哭喊,心中感到深深的悲伤,恐惧似乎被这梦一般的阴沉氛围削弱了。尽管如此,脑海中依然浮现死亡的影像:黏糊在收费公路上的青蛙尸体,如令人厌恶的邮票;爸爸坏掉的手表搁在准备扔掉的一箱垃圾上头;一座座墓碑底下的死者;电线杆旁死掉的松鸦;妈妈从盘子上刮下的冷掉的厨余,冲下垃圾处理机阴暗的无底洞。

然而他无法将这些简单的象征与母亲变化无常的复杂现实画上等号;她符合了他孩子气的永恒定义。她从他还不存在时就在了。当他不在时她会继续存在。他能接受自己死亡的可能性,自从二一七号房的遭遇后,他已经能够应付了。

但是他不能接受她死去。

也不能接受爸爸死亡。

绝不。

他开始挣扎,黑暗及走廊摇晃了起来。东尼的形象变得虚幻、朦胧。

“不要!”东尼嚷着,“丹尼,不要啊!别这么做!”

“她不会死的!她不会!”

“那你就必须帮助她。丹尼……你现在在自己心灵很深很深的地方,就是我存在的地方。我是你的一部分,丹尼。”

“你是东尼。你不是我。我要找妈咪……我要我的妈咪……”

“不是我带你来这儿的,丹尼。你自己来的,因为你很清楚。”

“不——”

“你一直都很清楚,”东尼继续说,他开始走近一些。这是头一回,东尼往前走近一点。“你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一个没有东西能通过的地方。丹尼,我们单独在这里待一下。没有人能进来的,这是被忽略的角落。这里没有时钟会动。没有一把钥匙合用,所以时钟永远无法上发条。这里的门从来不曾打开过,没有人曾经待过这些房间。但是你没法待太久,因为它来了。”

“它……”丹尼担心地低声说,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那不规则的重击噪音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片刻前还冷静遥远的恐惧,此时变得接近而急迫。那些字句现在分辨得清楚了。嘶哑、没完没了的;粗劣地模仿他父亲的声音所说的话语,但是那不是爸爸。他现在明白了。

(是你自己来的,因为你很清楚。)

“噢东尼,是我爸爸吗?”丹尼高声嚷着,“来抓我的是我爸爸吗?”

东尼没有回答。但是丹尼不需要答案,他很清楚。一场漫长、噩梦般的化装舞会在这里举行,延续了好多年。力量一点一滴地自然增加,隐秘且一声不响地,就如银行账户里的利息。力量、怪物、幽灵,全都只是名称而已,没有无关紧要。它戴了许多面具,但全部都是同一个实体。此刻在某个地方,它朝他走过来了。隐藏在爸爸的脸孔后面,模仿爸爸的声音,穿着爸爸的衣服。

但是它并非他爸爸。

它不是他爸爸。

“我得去帮他们!”他大叫。

现在东尼就站在他眼前,注视着东尼,就像照着神奇的镜子,看见自己十年后的模样,两眼分隔颇远且非常的幽黑,下巴坚毅,嘴型漂亮。头发是淡金色的,像他母亲,然而五官的特征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仿佛东尼是——仿佛丹尼尔·安东尼·托伦斯将来总有一天会变成——介于父与子之间的半成年人,是两人的重像、融合体。

“你必须想办法帮忙,”东尼说,“可是你父亲……他现在和饭店站在同一阵线,丹尼。这是他想要待的地方。它也想要你,因为它非常贪心。”

东尼走过他身边,进入幽暗中。

“等等!”丹尼大喊,“我能帮什么——”

“他马上要接近了,”东尼说着,依旧继续走开。“你必须逃跑……躲起来……避开他。远离。”

“东尼,我没办法!”

“但是你已经开始了,”东尼说,“你会想起你父亲忘记的事。”

他走了。

从近处传来他父亲的声音,冷静地用甜言蜜语诱哄着。“丹尼?你可以出来了,博士。只是轻轻打一下屁股而已,像个男人一样挨一下就结束了。我们不需要她,博士。只有你和我,好吗?等我们轻轻地打完……屁股后,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丹尼拔腿奔跑。

在他身后,那东西在摇晃不稳地伪装正常后,脾气发作。

“给我过来,你这小废物!马上!”

丹尼气喘吁吁地喘着气,跑到长廊尽头,转个弯,爬上一段楼梯。在他跑的时候,原先高耸遥不可及的墙壁开始降低;脚下原本一团模糊的地毯呈现出熟悉的蓝黑色图样,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房门又标了号码,门后所有的派对照样继续进行,聚集了各个世代的宾客。周围的空气似乎微微发光,球杆敲击墙壁的砰砰声回响再次响起。他似乎冲破一层薄薄的胎盘子宫,从睡梦中掉到三楼总统套房外的地毯上;旁边血淋淋地躺成一堆的,是两具穿着西装、打着窄版领带的男人尸体。他们遭枪击死亡,现在却又在他面前蠕动,站了起来。

他吸了一口气,想要放声尖叫,但叫不出来。

(!假面具!不是真的!)

它们在他瞪视下,宛如旧照片似的逐渐褪色、消失。

可是在他底下,球杆击墙的隐约声响依旧持续,循着电梯井和楼梯间飘上来。“全景”的控制力量,化身为他父亲的模样,在一楼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

他背后有扇门微弱地吱嘎一声打开来。

一名腐烂的女人穿着朽坏的丝质睡衣跳了出来,发黄迸裂的手指头上戴着几只满布铜锈的戒指。体型硕大的黄蜂在她脸上迟缓地爬着。

“进来吧!”她对他低语,咧开黑色的嘴唇笑着。“进来,我们来跳跳探——戈……”

“假面具!”他发出嘘声斥责。“不是真的!”她惊慌地从他身旁退开,往后退的同时逐渐淡出、消失。

“你在哪里?”它高声大喊,但是声音依然仅存在他的脑袋里。他仍能听见那个戴着杰克的面具的东西在一楼……还有别的声音。

逐步接近的马达高亢的轰鸣声。

丹尼倒抽一小口气,气息哽在喉咙。这是否只是饭店的另一张面具,另一个假象?或者是迪克?他想要相信,非常渴望地想要相信那是迪克,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风险。

他撤退到主廊尽头,接着走向其中一条岔路,脚踩在地毯的呢绒上沙沙作响。上锁的门同方才梦境、幻觉中一样,蹙眉不悦地俯视他,只不过现在他是在现实的世界,在这儿游戏是来真的。

他转向右边,突然停住,心脏在胸口沉重地鼓动着。热气在脚踝四周吹拂,无疑地,是来自暖气口。今天应当是爸爸放西侧暖气的日子

(你会想起你父亲忘记的事。)

到底是什么呢?他差一点就明白了。可以拯救他和妈妈的东西?可是东尼说他必须自己办到。究竟是什么?

他背靠着墙坐下来,拼了命地想。但思考非常困难……饭店一直试图闯入他的脑子……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垂头弯腰的阴沉人影,左右挥动着球杆,凿穿壁纸……激起一阵阵泥灰粉尘。

“帮帮我,”他嘟囔地说,“东尼,帮我。”

蓦地他察觉到饭店变得一片死寂。马达轰鸣的声音停了。

(一定不是真的)

舞会的声音也停止了。只剩下风,毫不停歇地呼啸怒号。

电梯突然嗡嗡运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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