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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正在往上升。

丹尼知道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在电梯里。

他匆匆一跃而起,双眼失控地瞪着,惊慌揪住他的心脏。东尼为何送他到三楼呢?他被困在这上面,所有的门都上了锁。

阁楼!

他知道有间阁楼。爸爸在阁楼里到处散布捕鼠器的那天,他曾和爸爸一起上来这里。他不准丹尼和他一同上去,因为有老鼠,他担心丹尼可能会被咬。通往阁楼的活动门嵌在这一侧最后一条短廊的天花板上,有根长杆靠在墙壁上。爸爸用长杆推开活动门,平衡的制轮装置发出呼呼的转动声,门就往上升,梯子跟着摆荡下来。假如他能上到阁楼,将身后的梯子拉上去……

在他后面这个走廊迷宫的某处,电梯停了下来。电梯门拉开时传出金属哗啦作响的碰撞声。紧接着一个声音——现在不是在他脑子里,而是非常真实地——呼喊着:“丹尼?丹尼,过来一下,好吗?你做了错事,我要你过来,像个男人一样地接受。丹尼?丹尼!”

顺服根深柢固地深植在丹尼心里,因此他不由自主地真的朝向那声音走了两步,才停住。他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不是真的!假面具!我知道你的真面目!拿掉你的面具!)

“丹尼!”它咆哮着,“过来,你这个小狗崽子。过来,像个男人一样承受!”球杆撞击墙壁传出响亮而空洞的轰隆声。当声音再度怒吼出他的名字时,改变了位置。它更接近他了。

在现实的世界里,狩猎行动展开。

丹尼狂奔,脚步无声地踩在厚实的地毯上,他跑过紧闭的门,经过纹饰华丽的丝质壁纸,经过固定在墙角的灭火器。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冲进最后一条走廊。尽头处什么都没有,仅有一扇上了闩的门,他无路可逃了。

但是长杆仍在那儿,依旧靠在爸爸搁置的墙壁上。

丹尼一把抓起杆子,伸长脖子仰头盯着活动门。长杆的尾端有个钩子,你得用钩子勾住镶嵌在活动门上的环。你必须——

活动门上悬吊着一个全新的挂锁。那是杰克·托伦斯部署完捕鼠器后扣在搭扣上的,以防万一他儿子哪天兴起上去探险的念头。

锁住了。恐惧席卷了他全身。

他身后那东西正走过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走过总统套房,球杆邪恶地咻咻划过空气。

丹尼往后退,背紧贴住末端关闭的门,等待着它。

55.被遗忘的事

温迪在某个时刻稍微恢复意识,灰暗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痛:她的背、腿、胁腹……她觉得自己无法动弹。就连手指头都在痛,一开始她还搞不清楚原因。

(啊,是因为刮胡刀片。)

她的金发如今湿透纠结在一块,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将头发拨到一旁时,肋骨戳痛内侧,让她痛苦地呻吟起来。现在她看见一大片蓝白色的床垫上血迹斑斑;她的血,或许是杰克的。无论是谁的,都仍是新鲜的。她并没有昏迷太久。这点很重要,因为——

(?为什么?)

因为——

她首先想起的是马达如昆虫般的嗡嗡声。一时间,她呆呆地专注于回忆,然后一阵晕眩、恶心突然袭来,她的思绪似乎将镜头摇转回去,把一切画面呈现给她看。

哈洛兰,那一定是哈洛兰。否则杰克为何如此突然地离去,没把事情完成……没解决掉她?

因为他不能好整以暇。他得快点找到丹尼……趁哈洛兰能阻止它之前赶快解决掉。

还是说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能听见电梯在电梯井内上升的隆隆声。

(不,上帝,求求你,千万不要啊!血迹,血迹还是新鲜的,别让事情发生)

她设法站起来走路,蹒跚地走过卧室,经过起居间的凌乱,到达毁损的前门。她推开门,跑到外头的走廊上。

“丹尼!”她大喊,胸腔的疼痛让她身子缩了一下。“哈洛兰先生!有人在吗?有没有人?”

电梯又运转了,接着停住。她听见电梯门拉开的金属碰撞声,然后觉得自己听见说话的声音。可能是她的想象,风声太大,十分难判断。

倚靠着墙,她前进到短廊的转角处。正要转弯的时候,一声顺着楼梯间和电梯井飘下来的呐喊,吓得她僵立住:

“丹尼!过来,你这个小狗崽子。过来,像个男人一样接受惩罚!”

杰克,在二楼或三楼,正在找寻丹尼。

她绕过转角,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什么东西

(什么人?)

缩成一团靠在墙边,就在离楼梯间大约四分之一距离的地方。她开始加快步伐,每次体重压在受伤的腿上,她的身体就缩一下。她看见了,是个男人,当她更靠近些,明白了嗡嗡的马达声代表的意义了。

是哈洛兰先生,他终究还是来了。

她小心缓慢地在他身边跪下,向上帝语无伦次地祈祷他没死。他的鼻子在流血,嘴巴流出相当惊人的血量,侧边的脸庞有肿胀的淤青。但是他还在呼吸,谢天谢地。他的吸气长而粗重,撼动他整个骨架。

再更仔细地端详他,温迪的眼睛睁大。他身上穿的连帽雪衣一只袖子烧得焦黑,一边被撕开。他的头发上有血,还有一道不深但丑陋的抓伤,延伸到脖子上。

(我的天啊,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事?)

“丹尼!”嘶哑、暴躁的声音在他们上方咆哮。“给我滚出来,该死的!”

现在没时间考虑楼上的事。她开始摇晃哈洛兰,肋骨爆发的剧痛使她的脸部扭曲。她的侧边感觉又肿又大并且发烫。

(要是我一动,肋骨就戳我的肺,那该怎么办?)

那也无计可施。倘若杰克找到丹尼,他会痛下杀手,用那根球杆把丹尼活活打死,就像他方才想对她做的一样。

因此她摇动哈洛兰,接着开始轻轻拍打他没有淤伤的那半边脸。

“醒醒啊!”她说,“哈洛兰先生,你必须清醒过来啊!拜托……求求你……”

头顶上,杰克·托伦斯寻找儿子时,球杆所发出的轰鸣声丝毫没有停息过。

丹尼背贴靠着门立着,注视着与走廊相交的直角。球杆敲击墙壁的持续、不规律的轰轰声越来越响。追他的东西在尖叫、咆哮和咒骂。梦与现实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它转过了转角。

就某种程度来说,丹尼感觉松了一口气。那不是他父亲,脸和身体上的面具被撕裂、切碎,变成恶意的笑话。它不是他爸爸,这个眼珠打转、驼背、肩膀宽大笨重、衬衫浸满鲜血的周六夜惊悚节目的恐怖东西绝对不是。不是他爸爸。

“现在,有老天为证,”它喘口气,用颤抖的手擦拭嘴唇。“你马上会发现谁才是这里的老大,你将会明白的。它们要的不是你,是我。我。我!”

它挥出损坏的球杆,槌子两端的头由于无数次的撞击如今已碎裂走样。球杆击中墙壁,在丝质壁纸上敲了一个洞,泥灰粉尘喷出。它咧嘴笑了起来。

“现在让我们瞧瞧你耍的各种花招吧!”它嘟囔着,“你要知道,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天知道,也不是昨天从载干草的卡车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我要对你尽我做父亲的职责,小子。”

丹尼说:“你不是我爸爸。”

它停下脚步。有一瞬间它当真看起来不大确定,仿佛不确定它是谁或是什么。接着它又开始向前走,槌子咻咻地挥出,撞击门板,发出空洞的隆隆声。

“你是个骗子,”它说,“那不然我是谁?我有两个胎记、凹陷的肚脐,甚至还有老二,我的乖儿子。你可以去问你妈。”

“你是张面具,”丹尼说,“只是张假面具。饭店需要利用你的唯一原因是,你不像其他人那样死光了。可是当它把你利用完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你吓不了我的。”

“我会吓死你!”它怒吼。球杆猛烈地咻咻挥下,撞击到丹尼两脚之间的地毯。丹尼毫不退缩。“关于我的事你说了谎。你和她共谋。你们密谋对付我!而且你作弊!你抄袭了期末考!”毛茸茸眉毛底下的眼睛怒视着他,眼神中带着疯狂诡诈的表情。“我也会找到证据的,就在地下室的某个角落,我会找出来的。他们答应我我想要的全都可以看。”它再次高举球杆。

“对,他们答应你,”丹尼说,“不过他们说了谎。”

球杆挥到最高处迟疑了。

哈洛兰逐渐苏醒,但温迪不再拍打他的脸颊。不久前你作弊!你抄袭了期末考!的语句从电梯井飘下来,模模糊糊的,在风声中几乎听不见。声音来自西侧的某个隐蔽处。她几乎可以确信他们在三楼,而那个杰克,那个占据杰克身体的什么东西,找到丹尼了。现在她或哈洛兰都无能为力了。

“噢!博士。”她喃喃地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那狗娘养的混账打破我的下巴,”哈洛兰声音重浊地低语,“还有我的头……”他费力地坐起身。他的右眼急速变青紫,肿得阖起来了。不过,他仍看见了温迪。

“托伦斯太太——”

“嘘。”她说。

“托伦斯太太,那孩子在哪里?”

“三楼,”她说,“和他父亲在一起。”

“他们说了谎。”丹尼再说一遍。有个东西通过他的脑海,如流星一闪,太快、太亮,无法捕获,只残留了想法的尾巴。

(就在地下室的某个角落)

(你会想起你父亲忘记的事)

“你……你不应该那样子跟你父亲说话,”它嘶哑地说。球杆颤动着,落下。“你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害了你自己。你的……你的惩罚,会更严重。”它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感伤自怜地凝视着他,渐渐地自怜转为憎恨,球杆又举起。

“你不是我爸爸,”丹尼再告诉它一次。“如果我爸爸在你心里还剩下一点点的话,他知道它们这里的东西在说谎。每样东西都是谎言和欺骗。就像去年圣诞节,爸爸放在我圣诞袜里的灌铅骰子,或者像他们摆在商店橱窗的礼物,爸爸说里头什么都没有,没有礼物,只是空盒子。我爸爸说,只是摆着好看的。你是它,不是我爸爸。你是饭店。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你不会给我爸爸任何东西,因为你很自私。我爸爸很清楚这一点。你必须让他喝那些坏东西,那是你能得到他的唯一方法,你这个说谎的假面具。”

“骗子!骗子!”微弱的尖叫声喊出这个词,球杆疯狂地在空中挥舞。

“来啊,打我啊!但是你绝对不会从我这边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他眼前的脸孔改变了。难以说明是如何改变的;五官并没有溶解或合并。它的身体微微地发抖,接着血淋淋的双手张开,如骨折的爪子;球杆从手上掉下来,咚地落在地毯上。仅此而已。但是忽然间他爸爸就在那儿,凝视着他,表情极度地痛苦、哀伤,让丹尼胸口的心脏激动起来,嘴巴颤抖地往下弯。

“博士,”杰克·托伦斯说,“逃跑,快点。要记住我是多么地爱你。”

“不。”丹尼说。

“噢丹尼,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丹尼说。他拉起父亲满是鲜血的手亲吻。“就快要结束了。”

哈洛兰背靠着墙支撑着身体,用力站起来。他和温迪彼此相望,宛如从遭到轰炸的医院逃出来,有着可怕经历的幸存者。

“我们必须上去那儿,”他说,“我们得去帮他。”

她的脸色灰白,一双焦虑不安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太迟了,”温迪说,“现在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过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然后他们听见它在上方——尖叫,不是愤怒也不是得意扬扬,而是极度地恐惧。

“我的天啊!”哈洛兰低声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她说。

“它杀了他吗?”

“我不知道。”

电梯当啷地运转,里头关着尖叫、暴怒的东西开始下降。

丹尼站着动也没动。他逃不出“全景”的势力范围。他突然毫不费力地完全认清了这一点。这是他一生中头一回有成年人的想法、成年人的感受,是他在这邪恶地方的体验的精髓——悲痛的精华:

(妈妈和爸爸不能帮我,我是独自一个人。)

“走开,”他对眼前浑身是血的陌生人说,“去吧!离开这里。”

它弯下腰,露出插在背上的刀柄,两手再度抓住球杆,但是并没有瞄准丹尼,反而翻转握把,将槌球杆坚硬的那端对准自己的脸。

刹那间丹尼明白了。

球杆开始举起落下,摧毁杰克·托伦斯仅存的外表。走廊上的东西拖着脚步,跳着诡异的波卡舞,其节拍呼应着槌头再三敲击的恐怖声响。鲜血泼溅在整面壁纸上。骨头尖利的碎片跳跃到空中,宛如破碎的钢琴键。无法说清这过程持续了多久,但是当它的注意力转回丹尼身上时,他父亲永远消失了。剩余的那张脸变成陌生、变化多端的综合体,许多张脸不完美地混合为一。丹尼看见二一七号房的女人、犬人、水泥环里饥渴的男孩怪物。

“既然如此,就脱掉面具吧!”它喃喃地说,“不再有干扰了。”

球杆最后一次举起。一个滴答滴答的声响充塞了丹尼的耳朵。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它询问,“你确定你不想跑?也许,玩个鬼捉人的游戏?你知道的,我们别的什么都没有,但就是有时间,永恒的时间。或者我们应该作个了结?这样也行,毕竟我们快要错过舞会了。”

它露出断裂的牙齿贪婪地笑着。

突然,丹尼想到了——他父亲遗忘的事情。

他的脸上顿时洋溢着胜利的表情;那东西见状犹疑了一下,感到困惑。

“那个锅炉!”丹尼高声叫嚷,“从今天早上以后就没有释放压力!压力在上升!快要爆炸了!”

面前这个五官破碎的东西,脸上闪过奇特的恐惧和恍然大悟的表情。球杆从它握成拳头的手中掉落,在黑蓝色的地毯上无害地弹跳起来。

“锅炉!”它大叫,“噢不!那是不可以的!绝对不允许!不!你这可恨的小狗崽子!绝对不行!噢,噢,噢——”

“它要爆炸了!”丹尼激烈地回吼。他开始拖着脚步向前,对着面前破败的东西挥动拳头。“随时!我很确定!锅炉,爸爸忘记锅炉了!你自己也忘记了!”

“不,噢不,它不许,它不能,你这卑鄙的小鬼,我会逼你吃下药,我会让你喝下每一滴药,噢不,噢不——”

它突然掉头夹着尾巴踉跄地逃开。一时间,它的影子在墙壁上跳跃着,忽明忽灭。它背后拖着一声声的惨叫,宛如破旧不堪的派对彩带。

片刻后电梯发出巨响,开始启动。

忽然间他的灵光闪现

(妈咪哈洛兰先生我迪克跟我的朋友们一起还活着他们还活着得赶紧出去快要爆炸了快要炸到天空那么高了)

宛如强烈耀眼的日出,他拔腿狂奔。一只脚将沾满血迹、残缺不全的槌球杆踢到一旁,他都没意识到。

他一边啼哭,一边跑向楼梯。

他们必须赶紧出去。

56.爆炸

哈洛兰永远无法确定之后事情的发展。他只记得电梯下来,经过他们时并没有停,有东西在里面。但是他没有努力尝试透过钻石形的小窗子往里瞧,因为里头的东西听起来不像是人类。一会儿后,楼梯上响起奔跑的脚步声。温迪·托伦斯起先往后退缩,贴靠着他,继而开始跌跌撞撞地尽快走下主廊,往楼梯走去。

“丹尼!丹尼!噢,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她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欣喜的同时,也因为自身的疼痛而呻吟。

(丹尼。)

丹尼从母亲的臂弯里望着他,哈洛兰察觉男孩的改变有多大。他的脸蛋苍白消瘦,眼睛幽黑深不见底。看起来似乎体重轻了。看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哈洛兰觉得母亲看起来反倒年轻,尽管她被打得很凄惨。

(迪克——我们得走了——快跑——这地方——快要)

“全景”的图像,火焰从屋顶窜出,砖块如雨点般落在雪地上,火警警铃大作……倒不是三月底之前能有任何消防车上来这儿,由丹尼传达出来的想法中,首要感受到的是事情迫在眉睫,感觉随时都可能发生。

“没问题的。”哈洛兰说。他开始朝两人前进,起初感觉好像在深水中游泳。他的平衡感扭曲了,右边的眼睛没法对焦。下颚不断将爆发的剧烈抽痛往上传到太阳穴,往下到颈部,脸颊感觉大如甘蓝。但是男孩的催促让他继续向前,渐渐地变得比较没那么费力。

“没问题?”温迪问。她的视线从哈洛兰转到儿子,最后又回到哈洛兰。“没问题,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得走了。”哈洛兰说。

“我还没穿好……我的衣服……”

丹尼冲出她的臂弯,飞奔向走廊尽头。她目送着儿子,当他消失在转角后,目光再回到哈洛兰。“万一他回来的话该怎么办?”

“你丈夫?”

“他不是杰克,”她低声说,“杰克已经死了。这地方杀了他。这个受诅咒的地方。”她用拳头敲打墙壁,割伤的手指让她痛得大叫。“是锅炉,对不对?”

“没错,女士。丹尼说锅炉快要爆炸了。”

“很好。”她麻木地断言,“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走下那些楼梯。我的肋骨……他打断我的肋骨,还有背部某个地方,很痛。”

“你办得到的,”哈洛兰说,“我们全都能撑过去的。”可是忽然间他想起树篱动物,万一那些动物看守着出口的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不久丹尼回来了。他带着温迪的靴子、外套和手套,以及他自己的外套和手套。

“丹尼,”她说,“你的靴子。”

“来不及了。”他说着,以一种绝望的狂乱眼神注视着他们。他看向迪克,刹那间,哈洛兰的思绪专注在玻璃圆罩下的时钟影像,就是舞厅里由瑞士外交官于一九四九年捐赠的那座钟。钟的指针停在午夜的前一分钟。

“噢我的天哪!”哈洛兰说,“噢我的老天哪!”

他急忙伸出一手搂住温迪,扶她起来,另一手环住丹尼,然后跑向楼梯。

当他挤压到她受伤的肋骨,或是跟她背后的伤口互相摩擦时,温迪痛得尖叫,但哈洛兰并没有减慢速度。他一手抱着一个冲下楼梯,一只眼拼了命地睁大,另一只肿得只剩一条细缝。他看起来像是绑架人质打算稍后勒索赎金的独眼海盗。

忽然间他感受到闪灵,顿时明了丹尼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他能感觉到爆炸准备从地下室轰隆隆地往上升,将这个恐怖的地方夷为平地。

他更加飞快地跑,仓促地冲过大厅朝双扇门奔去。

它急急忙忙地穿过地下室,进入锅炉室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线中。它害怕得淌着口水。它如此接近了,只差一点就能得到那男孩和他惊人的力量。它不能现在败下阵来。不可以发生爆炸。它会卸掉锅炉的压力,然后严厉地惩罚男孩。

“绝不可以发生!”它呐喊,“噢不,绝对不可以发生!”

它跌跌撞撞地走去锅炉旁,炉子长管状主体的下半部散发出黯淡的红光,并嘎嘎、嘶嘶地作响朝无数个方向喷出缕缕蒸汽,宛如巨大的汽笛风琴。压力指针指在刻度盘的最末端。

“不,绝对不容许!”经理兼管理员大喊道。

它将杰克·托伦斯的双手放在阀门上,丝毫不在乎炽热的轮子如陷入泥泞车辙般地深深嵌入时,肌肉上的灼热或出现的烧焦味道。

轮子推动了,那东西得意扬扬地高喊一声,将轮子完全旋开。蒸汽发出轰然巨吼从锅炉逸出,十来条飞龙一起发出嘶嘶声。但是就在蒸汽完全掩盖住压力指针之前,指针明显地摆荡回去。

“我赢了!”它大声嚷着,肆无忌惮地在热腾腾的烟雾中雀跃,着火的两手在头顶上挥舞。“还不算太迟!我赢了!还不算太迟!还不算太迟!还不——”

字句转变为胜利的尖叫,而尖叫声被吞没在“全景”锅炉爆炸时飞散的轰隆震响中。

哈洛兰冲过双扇门,带着他们两人穿过门廊上的大雪堆间的壕沟。他清楚地看见树篱动物,比之前还要清晰,就在他领悟到最糟的恐惧成真、它们盘踞在门廊与雪上摩托车之间时,饭店爆炸了。对他来说所有的事情似乎发生在同一瞬间,虽然他后来明白事情是不可能同时发生的。

先是单调的爆炸声,好像是单靠一个无孔不入的低音符的声音。

(轰轰轰轰轰轰——)

接着,一股强劲的蒸汽吹到他们的背上,仿佛轻轻地推着他们。他们三人被这股蒸汽抛出门廊,在半空中飞的时候,一个混乱的想法

(超人铁定就是这种感觉吧)

滑过哈洛兰的脑海。他松开握住他们的手,撞到隆起的柔软雪堆里。他从衬衫下面一直到鼻子上都是雪,隐约意识到受伤的脸颊贴着雪感觉很舒服。

之后他挣扎着爬到雪堆顶上,在那一刻既没有想到树篱动物,也没有想到温迪·托伦斯,甚至没想到小男孩。他翻过身仰躺着,好看着它灭亡。

“全景”的窗户碎裂。舞厅内,罩在壁炉架时钟外头的圆罩裂开,破成两片,掉到地板上。时钟停止滴答滴答的走动:所有齿轮及平衡摆轮全都变得静止不动。一声低微、悲叹的声音,伴着一阵翻腾的灰尘响起。二一七号房里,浴缸突然裂成两半,倾泻出浅绿色、闻起来有毒的小规模洪水。总统套房内,壁纸倏地燃烧起来。科罗拉多酒吧的双扉推门铰链突然折断,掉落到餐厅的地板上。地下室拱门的另一边,成堆成叠的大量旧文件着了火,发出如焊枪的嘶嘶声,熊熊燃烧起来。沸腾的水翻滚到火焰上,却没有将火扑灭;如同蜂窝底下燃烧的秋天落叶般,纸张急速地打转、变成焦黑。炉子爆炸,粉碎了地下室的屋梁,梁柱坍塌下来,如恐龙的骨骸。给炉子添燃料的煤油喷嘴,如今拔掉塞子,轰轰地喷出火焰塔往上蹿升,突破大厅裂开的地板。楼梯踏板上的地毯着了火,迅速地延烧到一楼楼层,仿佛要传递天大的好消息一般。一连串的爆炸撕裂了整个地方。餐厅里的枝形吊灯如两百磅的水晶炸弹,哗啦一声地摔成碎片,将桌子撞得东倒西歪。火焰由“全景”的五根烟囱喷出,冲向逐渐散开的云层。

(不!绝不可以!绝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它发出尖叫;它哀号,但此时它已失去嗓音,叫嚷出的惊慌、毁灭和诅咒只有它自己的耳朵才能听见,它渐渐消散、丧失思考能力和意志,网状的结构崩溃,它寻找,找不到,出去,逃出去,消失,走向空虚,化为乌有,一切成为泡影。

舞会结束。

57.退场

怒吼撼动了整间饭店的正面。玻璃喷到外面的雪地上,闪闪发亮,宛如边缘参差不齐的钻石。本来正走近丹尼和他母亲的树篱狗,立即向后退缩,绿色和阴影相间的耳朵垂下,腰腿卑躬屈膝地弯下,尾巴夹在腿间。哈洛兰的脑子里,听见它惧怕地悲嗥,与其哀鸣混合在一起的是大猫害怕、困惑的嚎叫。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向另外两人,帮助他们,在行动时,他看见比其他一切更像噩梦的景象:那只树篱兔子仍覆盖着雪,疯狂地用身子猛撞游戏场远处另一边的铁丝网,钢制的网眼配合一种梦魇似的旋律叮当作响,宛如幽灵弹奏的齐特琴。即使从此处,他都能听到紧密编成兔子身体的细枝和枝条仿佛断裂的骨头,发出噼啪和吱嘎的声响。

“迪克!迪克!”丹尼大声呼喊。他正努力扶着母亲,协助她走到雪上摩托车那里。他为两人带出来的衣物散落一地,掉在他们摔下的地点与现在所站的位置之间。哈洛兰忽然察觉到那位女士仅穿着睡衣,丹尼没穿外套,而气温还不到华氏十摄氏度。

(我的天啊!她还光着脚)

他在雪地中费力地走回去,拾起她的外套、靴子、丹尼的外套和不成双的手套,然后跑回去他们身边,不时陷入深及臀部的雪中,不断挣扎着爬出来。

温迪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的脖子侧边满是鲜血,血液现在逐渐冻结。

“我办不到,”她嘟囔着说,几乎快要意识不清。“不,我……办不到。对不起。”

丹尼抬头恳求地看着哈洛兰。

“不会有事的,”哈洛兰说,再度牢牢抓住她。“来吧!”

三人成功地走到雪上摩托车打弯停住的地点。哈洛兰让女士坐在乘客座位上,帮她穿上外套,再将她非常冰冷但尚未冻僵的脚抬起,用丹尼的外套迅速揉搓她的脚,再把靴子穿上。温迪的脸色如雪花石膏般地苍白,两眼半闭着呆滞无神,不过她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哈洛兰认为这是好的征兆。

在他们背后,一连三次爆炸震撼着饭店。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雪地。

丹尼把嘴巴贴近哈洛兰的耳朵,高声喊了些话。

“什么?”

“我说你需要那个吗?”

男孩指向倾斜倒在雪地里的红色汽油桶。

“我猜我们会需要。”

他把汽油桶捡起来晃动一下。里头仍有汽油,但他分辨不出有多少。他将油桶捆绑在雪上摩托车的后头,由于手指渐渐麻木,所以笨拙地绑了好几次才弄好。这是他头一次留意到他弄丢了霍华德·柯特雷尔的连指手套。

(等我离开这里,我会请我妹妹织一打给你,霍华德)

“上来吧!”哈洛兰对男孩喊道。

丹尼往后缩。“我们会冻死的!”

“我们必须绕到设备仓库去!那边有些备用品……毛毯……之类的东西。上来坐到你母亲后面!”

丹尼爬上去,哈洛兰转头以便直接对着温迪的脸大声说话。

“托伦斯太太!抓紧我!你听明白了吗?抓好!”

她伸出手臂环抱住他,脸颊紧贴在他的背上。哈洛兰发动雪上摩托车,小心翼翼地转动油门,以免猛冲出去。女人抱住他的力道非常微弱,假如她往后倾,以她的体重会让她自己和男孩翻滚出去。

他们开始移动。他先让雪上摩托车回转一圈,再往西骑,与饭店平行。接着哈洛兰往内多横切一点,要绕到饭店后头的设备仓库。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清楚地看见“全景”的大厅。煤油喷嘴的烈焰从破裂的地板蹿上来,就像巨大的生日蜡烛,中心是猛烈的黄色火焰,边缘闪烁的是蓝色的气焰。在那一刻,火光仿佛只是提供照明,而不是毁灭。他们能看见登记柜台上的银钟、信用卡压印单、有涡卷饰纹的老式收款机、饰有花纹的小地毯、高背椅,以及马毛呢的脚垫椅。丹尼看得见壁炉旁的小沙发,那是他们初来的那天——也就是休馆日——三位修女所坐的位子。但今天是真正的休馆日了。

没多久门廊的雪堆遮住了视线。片刻之后,他们绕着饭店的西侧外围走。光线仍够亮,无须雪上摩托车的车头灯也看得见。上两层如今全都在燃烧,火焰的旗帜飘出窗外。发亮的白漆开始焦黑剥落。覆盖了总统套房内大型落地窗的百叶窗,那些十月中杰克小心谨慎地按照指示闩紧的百叶窗,如今变成着被火烧焦的木条悬挂在那儿,暴露出背后辽阔破灭的黑暗,宛如无牙的嘴巴大张,发出最后、无声的临终悲鸣。

温迪把脸紧贴着哈洛兰的背以阻隔寒风,丹尼同样地把脸贴在母亲的背上,因此只有哈洛兰看到了最后的景象,但他绝口不提。从总统套房的窗户,他觉得自己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模糊的影子冲出,遮蔽了背后的雪原。有一刹那它的外形化为巨大无比、令人憎厌的披风,之后风似乎捉住它、撕裂它,将它如同深色旧报纸一般地撕成碎片。它四分五裂,卷入快速旋转的浓烟涡流中,一会儿后就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存在过。然而就在那几秒钟内,当它阴郁地旋转,宛如负片的光点般舞动时,他想起孩提时代的事……五十年前,或更久以前,他和哥哥在自家农场北边不远处,偶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地蜂窝,就安在土壤与曾遭闪电击中的老树之间的凹洞里。哥哥的帽子箍环里有一个大的旧瓶装火箭,是从七月四日之后就一直保存的。他把火箭点燃后扔向蜂窝。火箭响亮地砰的一声爆炸开来,愤怒、越来越响的嗡嗡鸣声,近乎低音的尖叫,从炸碎的蜂窝涌现。他们转身逃跑,仿佛恶魔紧追在后。在某个程度上来说,哈洛兰认为那的确是恶魔。那天他就像现在一样转回头看,结果看见一大群黑压压的大黄蜂在热气中上升,一起旋转、分散,寻找对它们的家做出这种事的敌人,好将对方蜇死——这是它们群体唯一的认知。

不久那东西在天空中消失了,或许归根究底它只是一阵烟,或是一大片飘动的壁纸,最后只剩下“全景”,在夜晚怒吼的嗓音中燃烧的柴堆。

哈洛兰的钥匙串上有设备仓库挂锁的钥匙,但是他发现没必要用到钥匙。仓库的门微敞,搭扣上悬挂的挂锁是打开的。

“我不能进去。”丹尼低声说。

“没关系,你和你妈一起待在这里。里头很久以来都摆放着一堆旧马毯,现在大概全都被虫蛀过了,不过总比冻死强一些。托伦斯太太,你还清醒吗?”

“我不知道,”虚弱的声音回答,“我想是吧。”

“很好。我去一下就回来。”

“尽快回来啊!”丹尼低声说,“拜托。”

哈洛兰点点头。他将车头灯对准门,然后挣扎着在雪中前进,在自己前面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他推开设备仓库的门,跨进去。马毯仍在角落里,就在一套短柄槌球球具旁。他拿起四张马毯——毯子闻起来发霉陈旧,蛀虫肯定一直把它们当成免费午餐——然后突然停住。

一根短柄槌球的球杆不见了。

(他就是用那根打我的吗?)

嗯,他是被什么打的并不重要,对吧?不过,他的手指仍摸向一边的脸,检查起那儿的大肿块。这么一击,价值六百美元的假牙就此毁了。尽管如此

(也许他不是用其中一根球杆揍我的。或许那根遗失了,或者遭小偷偷窃,或是被拿去当纪念品。毕竟)

那不是很重要。明年夏天没有人会在这里打短柄槌球。或是在可预见未来的任何一个夏天都不会有。

不,这真的不重要,只不过盯着支架上独缺一名成员的球杆令人遐想。他察觉自己想着槌头敲在圆圆的木球上所发出有力、生硬的重击声。愉快的夏季声响。注视着球滑过

(骨头。鲜血。)

石砾。这声音唤起各种影像:

(骨头。鲜血。)

冰茶、门廊的秋千、戴白色草帽的淑女、蚊子的嗡嗡声,以及

(不按规矩来玩的调皮小男孩。)

诸如此类的球戏。当然,令人愉悦的游戏。现在不流行了,不过……很有意思。

“迪克?”这声音微弱、狂乱,而且——他觉得——相当令人不快。“迪克,你还好吗?马上出来吧。拜托!”

(“马上出去吧,黑人兄弟,主人在叫你呢!”)

他的手牢牢推住一根球杆的握柄,他喜欢这种触感。

(小孩不打不成器。)

在火光一闪一闪的黑暗中,他的眼神变得迷乱。实际上,这样做是帮他们两人一个大忙。她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很痛苦……而这大多是

(全都是)

那可恶的男孩的错。毫无疑问。他把自己的爸爸留在那里烧掉。你仔细想想,那根本与谋杀无异,一般称之为弒父,相当该死的卑劣。

“哈洛兰先生?”她的声音低而虚弱,满腹的牢骚。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声音。

“迪克!”男孩惧怕地啜泣了起来。

哈洛兰从支架上抽出球杆,转身走向雪上摩托车的车头灯射出的那片白光。他的双脚深一步浅一步地刮擦着设备仓库的木板,宛如刚上了发条开始移动的玩具。

蓦地他停下脚步,怀疑地看着手中的球杆,心中的恐惧逐渐加深。他询问自己方才究竟想做什么。杀人?他刚才想着杀人吗?

一时间,他的整个脑袋似乎充斥着微弱的愤怒、威逼之声:

(下手吧!下手啊,你这个软脚虾、没卵蛋的黑鬼!杀了他们啊!杀了他们两个!)

他惶恐地低喊一声,将球杆用力抛到身后。槌子啪嗒一声掉到原本放置马毯的角落,球杆的其中一头指向他,无语地发出邀请。

他连忙逃走。

丹尼坐在雪上摩托车的座位上,温迪软弱无力地抱着他。丹尼的脸上闪动着泪光,仿佛得了疟疾似的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地说:“你在哪里?我们吓坏了。”

“这是个吓人的好地方,”哈洛兰缓缓说着,“就算这地方烧成平地,只剩地基,你也别想叫我再走近这里一百英里之内。来吧!托伦斯太太,用这些裹住身体,我会帮忙的。还有你,丹尼,把自己包得像个阿拉伯人。”

他把两条毛毯裹在温迪身上,将其中一条做成兜帽的形状盖住她的头,再帮丹尼绑好他的毯子以免掉落。

“现在为了保命要抓稳了,”他说,“我们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最糟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他绕着设备仓库,让雪上摩托车沿着来时的痕迹回去。“全景”如今成了火炬,火苗直蹿向天空。巨大的破洞侵蚀它的侧边,里头是炽红的炼狱,时盛时衰的。融化的雪水流入烧成焦黑的排水沟,如冒着蒸汽的瀑布。

他们发出低沉的咕隆声到达前面草坪,一路十分明亮。雪丘闪耀着绯红色的光芒。

“看!”正当哈洛兰减速要过大门时,丹尼高喊。他指着游戏场。

树篱怪物全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但是浑身赤裸裸的,烧得焦黑。火光中,枯死的树枝光秃秃地交织成网状,小片的树叶四散在脚边如掉落的花瓣。

“它们死掉了!”丹尼狂喜激动地大喊,“死了!它们死了!”

“嘘,”温迪说,“好了,宝贝。没事了。”

“嘿,博士,”哈洛兰说,“我们去温暖的地方吧!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丹尼低声说,“我已经准备好久了——”

哈洛兰挤过大门与门柱间的缝隙。片刻后他们骑到马路上,往回朝着萨德维特前进。雪上摩托车的引擎声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狂风毫不止息的呼啸声中。风呼啸着吹过树篱动物光秃秃的树枝间,发出低沉、凄凉、有规律地敲击的声音。火焰时盛时衰。在雪上摩托车的引擎声消失一段时间后,“全景”的屋顶塌陷,先是西侧,再来是东侧,几秒钟后中央的屋顶也坍了。一大团盘旋上升的火花和燃烧着的瓦砾往上冲进咆哮的冬夜里。

大量燃烧的屋瓦和炽热的遮雨板,随风飘进敞开的设备仓库门内。

不久后,仓库也开始燃烧。

他们离萨德维特还有二十英里时,哈洛兰停下来将剩余的汽油倒入雪上摩托车的油箱中。他非常担心温迪·托伦斯,她的神智似乎渐渐飘离他们。仍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迪克!”丹尼叫喊。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远方。“迪克,你看!看那边!”

雪停了,如银盘的月亮从群聚的云层中向外窥探。远远地,在连续的S形弯道上一连串珍珠似的灯光奔驰而来,并且持续朝着他们前进。风暂歇了一会儿,哈洛兰听见远处雪上摩托车引擎轰轰的怒吼声。

哈洛兰、丹尼和温迪在十五分钟后与他们会合。他们带来了更多的衣物和白兰地,以及埃德蒙斯医生。

于是漫长的黑暗结束了。

58.尾声·夏天

仔细检查完徒弟做的色拉,并偷看一眼他们这礼拜拿来做开胃菜的家常烤豆子后,哈洛兰解开围裙,挂到挂钩上,溜出后门。在他必须认真准备晚餐之前,大约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这地方的名称是红箭小屋,隐匿在缅因州西部的高山里,距离朗吉利小镇三十英里。哈洛兰认为,这是个好差事。生意不是太繁忙,小费令人满意,到目前为止没有一样菜被退回。考虑到营业季几乎过了一半,这还不坏。

他谨慎地穿梭在户外吧台和游泳池之间(虽然他永远不懂既然就近有湖,为何有人会想要使用游泳池),横穿一行四人正笑着玩槌球的草地,到达小山丘顶端。松树占据了此处,宜人的风在松树间沙沙作响,传送杉树和香甜树脂的芬芳。

在另一边,几间拥有湖景的小屋适度地坐落在树林里。最后一间是最棒的,哈洛兰早在四月份刚拿到这份差事时,就为一对客人预订下来了。

女士坐在门廊的摇椅上,手上捧着一本书。她的转变再次给哈洛兰留下深刻的印象。转变之一是尽管周遭环境舒适自由,她的坐姿却僵硬、近乎呆板——那无疑是因为背部的支架。她的脊柱碎裂,三根肋骨断掉,还有一些内伤。背部是复原最慢的,她仍装着支架……因此姿态才会僵直。但是她的改变不仅于此。她看起来老了许多,脸上也失去一些笑容。此刻,她坐着看书,哈洛兰察觉到一种严肃的美丽,那是大约九个月前他初次见到她时所没有的。当时她还是一般的女孩。如今是个女人,一个被拖到月亮阴暗的那一面,回来还能将碎片重新拼凑在一起的人类。但是那些碎片,哈洛兰心想,永远无法像从前一样相互契合。在这世上永远不可能。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阖上书。“迪克!嗨!”她准备起身,脸上出现些微疼痛得皱眉的表情。

“不用了,别站起来,”他说,“我可不讲究礼节,除非是穿着正式礼服的场合。”

她微微一笑。哈洛兰上了阶梯走到门廊上,在她旁边坐下来。

“怎么样?”

“相当不错,”他承认。“今天晚上试试克里奥尔烩虾,你一定会喜欢的。”

“一言为定。”

“丹尼跑去哪里了?”

“在那里呢!”她指着,哈洛兰看见一个小小人影坐在码头末端,他身穿红色条纹的衬衫和牛仔裤,裤管卷到膝盖上。再过去一点的平静水面上,漂着一个浮标。丹尼时不时地收绕钓线把浮标拉过来,检查一下铅锤和底下的钓钩,再把浮标重新扔出去。

“他晒黑了。”哈洛兰说。

“对啊!非常黑。”她怜爱地望着丹尼。

哈洛兰掏出香烟,压实后点燃。烟雾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慵懒地飘散。“他还继续做那些梦吗?”

“好多了,”温迪说,“一个礼拜只有一次。以前是每天晚上,有的时候一个晚上两三次。爆炸,树篱。特别是……你知道的。”

“嗯。他会没事的,温迪。”

她注视他。“会吗?我怀疑。”

哈洛兰点头。“你和他,你们会慢慢康复的。也许,和以前不同,不过,没事的。你们两个不再和过去一样,但不见得是坏事。”

他们沉默了半晌,温迪让摇椅微微来回摇晃,哈洛兰把脚抬到门廊的栏杆上,抽着烟。一阵微风吹起,挤过松树间的秘密通道,但几乎没弄乱温迪的头发。她把秀发剪短了。

“我决定接受艾尔——肖克利先生——提供的工作。”她说。

哈洛兰点点头。“听起来是个很好的工作,应该是你会感兴趣的。你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劳动节一过立刻开始。丹尼和我离开这里后,我们会直接到马里兰找地方。你知道,实际上是商会的宣传手册说服了我,那里看起来是个适合养育孩子的城镇。我希望趁我们花太多杰克留下的保险金之前,重新开始工作。虽说还有四万多美元。如果花费得当的话,足够送丹尼上大学,另外还剩余足够的钱让他开始独立谋生。”

哈洛兰点点头。“你妈呢?”

她看着他,无精打采地笑一笑。“我想马里兰够远了。”

“你不会忘记老朋友吧,是吗?”

“丹尼不会允许我忘的。下去那边看看他吧!他等了一整天了。”

“喔,我也是啊!”他站起来,用力拉拉臀部的厨师白制服。“你们两个会很顺利的,”他重复一次。“你没有感觉到吗?”

她仰望他,这回笑得温柔些。“有,”她说着,牵起他的手亲吻一下。“有时候我觉得我能感觉到。”

“克里奥尔烩虾,”他说着,走向阶梯。“别忘了。”

“我不会忘的。”

他走下通往码头微微倾斜的碎石子小径,然后沿着饱受日晒雨淋的木板走到尽头,丹尼坐在那儿,双脚泡在清澈的水里。再往前,湖面越来越开阔,倒映着湖畔的松树。这一带的地形多山,但这里的高山非常古老,随着时光变得浑圆而谦逊。哈洛兰相当喜欢。

“钓到很多吗?”哈洛兰问,在丹尼旁边坐下。他脱掉一只鞋,再脱掉另一只,舒口气,将闷热的双脚浸入冰凉的水中。

“没有。不过没多久以前,有鱼咬我的饵。”

“我们明天早上搭小船出去。孩子,如果你想要钓只可以吃的鱼,一定得到湖心去。在远一点的地方才有大鱼。”

“多大?”

哈洛兰耸一下肩。“唔……鲨鱼、旗鱼、鲸鱼,那一类的。”

“这里才没有鲸鱼呢!”

“没有蓝鲸,不,当然没有。这里的鲸鱼长得不超过八十英尺,粉红鲸。”

“它们怎么从海洋来到这里呢?”

哈洛兰伸出一只手抚乱男孩红金色的头发。“它们逆流游过来的,孩子,就是这样子。”

“真的吗?”

“真的。”

他们静默了一段时间,眺望着宁静的湖面。哈洛兰只是在思考。当他回头看丹尼时,望见丹尼的眼睛充满泪水。

他一手搂着丹尼说:“怎么了?”

“没事。”丹尼低声说。

“你在想你爸爸,对不对?”

丹尼点点头。“你总是知道。”一滴眼泪从他右眼角溢出,缓缓地顺着脸颊滴落。

“我们之间没办法有秘密,”哈洛兰同意。“事实就是如此。”

丹尼盯着钓竿说:“有时候我希望死的人是我。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哈洛兰说:“你不想在你妈面前谈这件事,对吧?”

“对。她想要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也想,但是——”

“但是你没办法。”

“对。”

“你需要哭一下吗?”

男孩想要回答,但是话语被啜泣声给吞没。他把头靠在哈洛兰的肩上哭泣,眼泪从脸庞滚滚而落。哈洛兰抱着他一语不发。他知道,男孩还会一次次流泪,丹尼很幸运,他还够年轻,可以如此流泪。治愈伤痛的泪水,同时也是烫人、令人苦恼。

等丹尼稍微平静下来,哈洛兰说:“你会忘记这一切的。虽然现在你不觉得,但总有一天会的。你拥有闪——”

“我希望我没有!”丹尼哽咽着说,声音仍因为哭泣而嘶哑。“我但愿自己没有这种能力!”

“可是你有,”哈洛兰轻声说,“不论是好是坏。你没得选择说不,小子。但是最坏的已经过去了。日子难过的时候,你可以利用它跟我说话。假如实在太难过了,你就呼唤我,我会过来的。”

“就算我在马里兰?”

“就算是在那里。”

他们又沉默不语,看着丹尼的浮标在距离码头末端三十英尺处漂来漂去。片刻之后,丹尼说:“你以后还是我的朋友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只要你想要我当你朋友,永远都是。”

男孩紧紧抱住哈洛兰,他也搂住男孩。

“丹尼?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只说这一次,以后永远不会再说。世上有些事情,不应该对一个六岁小男孩说的,但是事情应该如何,跟它实际的情况往往很难协调一致。世界是个严酷的地方,丹尼。它铁面无私。它不恨你我,但也不爱我们。世界上发生很多可怕的事,是没有人能解释的。好人不幸、痛苦地死去,留下那些爱他们的人孤零零的。有的时候感觉好像只有坏人能常保健康和成功。这世界不爱你,可是你妈妈爱你,我也爱你。你是个乖孩子。你为你爸爸感到伤心,当你觉得必须为他发生的不幸哭泣的话,你就躲进衣橱或是被单底下哭,直到你全部哭出来为止;那是好儿子必须做的。但是你务必要继续过日子,那是你在这个严酷世界的责任: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维持你的热情,务必继续过下去。振作起来,继续向前进。”

“好吧!”丹尼低声说,“你希望的话,我明年夏天会再来看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明年夏天,我就七岁了。”

“到那时我六十二岁。我会抱得你喘不过气来。不过我们先过完一个夏天,再来谈下一个吧!”

“好。”他望着哈洛兰。“迪克?”

“嗯?”

“你还会活很久,是吗?”

“我的确还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没有,先生。我——”

“小伙子,有鱼咬你的饵哪!”他指给丹尼看。红白色的浮标潜到水面下,再浮上来时闪闪发光,然后又沉下去。

“嘿!”丹尼倒抽一口气说。

温迪下来加入他们,站在丹尼背后。“是什么?”她问,“梭鱼吗?”

“不是的,太太,”哈洛兰说,“我认为是粉红鲸。”

钓鱼竿的尖端弯了。丹尼把钓竿往回拉,一条长长的七彩鱼儿,划过一条灿烂而闪亮的拋物线跃出水面,接着又沉入水底。

丹尼疯狂地卷线,大口喘着气。

“迪克,帮帮我!我钓到了!我钓到了!帮我!”

哈洛兰大笑。“小家伙,你自己一个人也做得挺好的。我不知道那是粉红鲸还是鳟鱼,但是这样就行了。这个很好。”

他用一只胳膊搂住丹尼的肩膀,男孩收绕钓线一点一点地把鱼拉上来,温迪在丹尼的另一边坐下来。他们三人坐在码头的尽头,沐浴着午后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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