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弗雷泽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看起来好像还可能会裂开。
——感觉确实如此。
——还有那些新伤,是怎么搞的?
——跟大多数人一样,被枪打的,英曼说。
——联邦军?
——不,是另外一伙人。
老妇人挥手驱走面前的烟,仿佛不耐烦知道他受伤的细节似的。嗯,她说,这些新伤不算很重,愈合之后,头发会盖住伤痕,只有你和你的心上人才会知道。她的手指穿过你的头发时,能感觉到有个小疤痕。我想知道的是,为了大人物们的黑奴而战,究竟值不值得?
——我不是这样看的。
——那你怎么看?她问道,我到过不少那些南方的县。蓄奴让富人变得傲慢、丑陋,让穷人变得卑鄙、吝啬,这是对土地的诅咒。我们在玩火自焚。上帝打算解放黑奴,为奴隶制而战就是反对上帝。你有奴隶吗?
——没有,我认识的人差不多都没有。
——那么,你是如何被煽动,不惜战死沙场呢?
——四年前,也许我能告诉你一个理由。现在,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实在是受够了这一切。
——你仍然没有真正地回答。
——我想,许多人打仗是为了赶跑侵略者。我认识的一个人去过一些北方的大城市,他说那里尽是些穷山恶水,我们打仗是为了防止南方变成那样的地方。我只知道,人们以为联邦军为了解放奴隶,真的会不惜牺牲生命,这种看法实在是过于悲天悯人了。
——那我想知道,既然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打仗,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是在休假。
——是啊,她说,身体往后一仰,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一样,咯咯笑起来。她说,有个人在休假,却没有文件,让人给偷走了。
——我弄丢了。
她停止大笑,看着英曼说,听着,我不属于任何一方,对于你是不是逃兵,我并不比往火里吐痰更在乎。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她熟练地吐了一口黑色的浓痰,化作一道弧线,落入打开的炉门。她回头看了看英曼说,无论如何,你处在危险之中。
他看着她的眼睛,惊奇地发现尽管她语气严厉,眼神中却充满了善意。很久以来,从没有人像这个牧羊婆婆一样,让他敞开心扉,于是,他向她说出了心里话。如今,他想起一八六一年上战场时的狂热,便感到羞愧万分。他们跟联邦军那些受压迫的磨坊工人打仗,那些人是如此无知,经过多少次惨痛教训,他们才学会装弹药的时候弹头朝前。这就是敌人,数量如此之多,即便是他们自己的政府,也不认为他们有多少价值。他们接连好几年冲锋陷阵,仿佛从来没有短缺。你可以不断地杀死他们,直到心里充满悲痛,他们依然在不停地列队往南方进发。
然后,他告诉她,今天早晨他发现了一棵晚熟的越橘树,果实向阳的一面呈现出灰蓝色,背阴的一面依然青涩。他摘下果子当早饭吃,看见一群迁徙的旅鸽飞过,去往遥远的南方过冬,一瞬间遮蔽了太阳。他想,起码有些事情没有变化,比如浆果还在成熟,候鸟还在飞翔。他说,四年来,他看够了变化,除此以外,别无他物。他猜想最初的日子里,人们对战争狂热的部分根源就是为了能有变化——新的面孔、新的地方、新的生活,一切都有莫大的吸引力。新的法律之下,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戮,非但不会被关进监狱,还会受到嘉奖。人们的言谈之下,似乎战争可以维护他们拥有和相信的一切。但是,如今英曼认为,他们拿起武器,不过是厌倦了每天的重复。太阳升起落下,四季轮换,永远没有尽头。战争使人脱离了日常生活的循环,创造了一个自己的季节,不依赖于其他任何东西。英曼也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但是,看着人们拿起手头的各种工具,毫无理由地互相杀戮,你迟早会觉得极度厌倦、恶心透顶。所以,那天早晨,他看着浆果和飞鸟,感到心情愉快起来,很高兴它们等待着他恢复理智,尽管他深深地害怕,自己已经无法与如此和谐的大自然相容了。
那女人想了想他说的话,然后朝英曼的头和脖子挥了挥烟斗。你的伤口还疼吗?她问。
——疼,一直都不消停。
——看上去的确如此,红得好像该死的苹果。不过,我可以给你处理一下,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她起身走向橱柜,拿出一篮干罂粟花,开始制作鸦片酊。她摘下一颗颗罂粟壳,用一根缝衣针刺破,然后把它们扔进上了釉的小瓦罐,放在火炉旁边,让鸦片蒸发出来。
——过一会儿就好了,我会加一点玉米酒和糖,这样更容易下咽,多泡一会儿,会变得更浓一些。它能止住各种疼痛——关节酸痛、头疼,以及任何损伤。假如你睡不着,就喝上一口,躺在床上,很快你就没有知觉了。
她又回到橱柜那里,拿出一个细口的瓦罐,伸进手指蘸了一下,抹在英曼的脖子和脑袋的伤口上,药膏看上去像黑色的轮轴机油,但闻起来有一股草药和根茎的苦味。她的手指刚碰到他的伤口时,他不禁抽搐了一下。
——不过有点疼,她说,终究会消失的,等它消失之后,你就不复记忆,起码不会记得最疼的时候,它会慢慢淡去。在我们心中,痛苦不会像幸福一样长久驻留。这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天赋,是他眷顾我们的迹象。
英曼开始想要争辩,却又认为最好保持沉默,假如能给她带来安慰,不如就让她想当然的好,即便她的逻辑中充满了错误。但是,他的嘴巴却不听使唤地说,我不想花太多时间去想,为什么人们会有痛苦,以及最初制造痛苦的人,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老太婆看着炉门里的火,随后看了看自己的食指,上面沾着油腻的药膏。她用拇指在食指上迅速搓了三下,在围裙下摆上擦掉。然后,她的注意力从手上移开,把手放在身侧,对英曼说,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单是回忆起很久以前的快乐,就已经够让人痛苦了。
她用玉米穗塞住药罐,放进英曼的衣袋里。拿着吧,她说,涂得厚一点,直到用完为止,但是不要沾到领子,洗不掉的。然后,她把手伸进一只羊皮大口袋,掏出一大把卷好扎起来的草药锭,像一截截很粗的方头雪茄烟。她把草药放进英曼的手里。
——每天吃一块,现在就吃。
英曼把草药塞进口袋,只留下一块放到嘴里,使劲往下咽。草药似乎在膨胀,就像咀嚼烟草一样,大药丸浸透了唾沫以后,散发出一股旧袜子的味道,根本咽不下去。英曼一阵阵反胃,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赶紧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乳清,把草药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