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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澈的河边,我的灵魂欢欣,
当我死去,我又将重生,
哈利路亚,我又将重生。
英曼决定这样看待眼前的事情:跟弗雷德里克斯堡那条小路前方的战场,或者那个炸出的弹坑底部堆积如山的尸体相比,此番景象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在那两个地方杀过的人,不知有多少各方面都比埃本强。然而,他想今天发生的故事,自己是永远不会说起的。
他起身抓住鸡脚,把它从纽约佬身上拎起来,带到溪边用水冲洗干净,直到鸡毛重新变白。他用联邦军士兵的一段麻绳绑住鸡脚,把它扔到地上。鸡四处扭动脖子,黑眼睛盯着这个世界,在英曼看来似乎流露出了一种新的兴趣和热情。
他抓着纽约佬的脚拖进山洞里,让他坐在同伴们旁边,洞内空间太小,三个人几乎坐成一圈,姿势好像准备玩一把牌的醉汉。他们看上去一脸震惊和茫然,死亡如同哀伤笼罩他们的面容,仿佛是灵魂的沉沦。英曼从洞口火堆的灰烬里取出一根木炭,把昨晚梦里追逐他的萨拉被面上的野兽画在洞壁上,它们的棱角分明的外形提醒他,人类的躯体在一切锐利和坚硬的物体面前是多么脆弱。这些动物跟切罗基人或者其他前人原先在洞壁上的古老涂鸦简直异曲同工。
英曼返回山坳口的那片空地,检查了一下马匹,看到马身上烙着军马的火印,不禁黯然神伤。他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把联邦军士兵的装备分三次搬到洞里,全都放在他们身边,只留下一个挎包,把两只烤熟的鸡放进去。他把马牵到离开山洞很远的山坡上,开枪射中它们的脑袋。这不是一桩愉快的事情,但它们身上有烙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然就会给他或者萨拉招来不测。他又回到营地,把活鸡跟熟鸡一起放进挎包,甩在肩头,然后把猪从树干上解下,牵着它离开了那个地方。
等英曼回到小屋,萨拉已经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熊熊大火,上面架了一口黑色的大铁锅,沸水遇到寒冷的空气,形成一片氤氲的水汽云雾。她已经给他洗好衣服,摊开在灌木上面晾干。英曼仰起头看太阳,发现仍然是上午,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吃了烤鸡当作提前的午饭,然后开始干活。不到两小时猪就杀好了,并且用开水烫过,刮净了猪毛,用铁钩穿过后蹄的筋腱,挂在一棵大树的枝杈上。各种内脏和下水装在地上的盆里,冒着热气。那姑娘正在猪油桶旁边忙碌,她拿起一片猪网油,仿佛拿着一条蕾丝围巾,透过它看了一眼,然后揉成一团,放进桶里准备熬油。英曼用一把短柄小斧,把猪肉沿着脊椎骨割下来,直到两侧的猪肉分别垂下来,然后再沿着关节切开各个部件的肉。
他们一直干到将近天黑,熬好全部猪油,洗干净猪大肠,把猪肉的边角料磨碎、灌成香肠,用盐腌好猪腿和肋条肉,把猪头里的血沥干,准备腌猪头肉。
他们洗干净手后,走进屋内。萨拉开始做晚饭,英曼先吃了一盘她准备放进玉米饼的猪油渣。她炖了一锅肝和肺,因为内脏放不久,里面放了很多洋葱和辣椒。他们吃了一会儿,停下来休息,又接着吃了起来。
吃完饭,萨拉说,我觉得你刮了胡子会更好看点。
——如果你有剃刀的话,我就刮一下,英曼说。
她去箱子里找了找,拿回一把剃刀,还有一根沉甸甸上过油的磨刀皮带,放在英曼的膝头。
——那也是约翰的,她说。
她从水桶里舀了够刮胡子的水,倒进一个黑色的水壶,放在火上加热。过了一会儿,她把冒着热气的水倒进葫芦瓢,点亮了一根插在锡架上的蜡烛,英曼把这些东西都拿出去,摆在门廊一头的搓衣板上。
英曼用皮带磨了磨刀,打湿了络腮胡子。他举起剃刀,注意到约翰的衬衫袖口上有一块棕色的血迹,不是人血就是猪血。他朝金属镜子里望去,剃刀的锋刃对准脸庞,在摇曳的烛光下刮起胡子。
从战争第二年开始,他就没有刮过胡子,隔了这么长时间重新看到自己的面容,他心里百味陈杂。他不停在脸上刮着,剃刀钝掉就用皮带磨一下。他不喜欢盯着自己太久,这就是他过去两年不刮胡子的缘故,再加上保存剃刀和烧热水都很困难,留络腮胡就少了一桩麻烦事情。
他花了很长时间,终于脸上刮得光溜溜的。镜子上布满了棕色的锈迹,英曼看着其中苍白的脸庞,那些锈迹仿佛是结痂的伤口。镜中人眯起眼睛斜视着他,英曼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眼神,他的面容痛苦而枯槁,并不仅是因为缺乏食物造成的饥饿。
如今,那个从镜子里朝外看的人,跟她稚气的丈夫毫无相似之处,英曼心想。镜子中年轻的约翰曾经向外看的地方,如今站着一个杀人犯。假如你冬日坐在火炉边,从漆黑的窗口望出去,看见这样一张脸盯着你,你会有什么反应?他心里嘀咕,那会引发一阵怎样的恐慌?
不过好在英曼努力说服自己,这张脸并不是他真实的样子,随着时间流逝会变得好看一点。
当他回到屋内,萨拉笑着对他说,你现在看上去像个人样了。
他们坐下来看着炉火,萨拉把孩子抱在臂弯里摇着,孩子咳嗽中带着喘息。英曼估计她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孩子难以入睡,在萨拉的怀中焦躁不安,她便给孩子唱了一首歌。
她似乎为自己的嗓音感到羞涩,因为那是她的生命本身在嘶吼。她开始唱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歌声得费很大的劲才能挤出来。她胸腔里的空气需要找到出路,却发现她咬紧牙关,下巴合拢,只能绕道而行,发出尖细的鼻音,在孤寂中听来,平添了一份哀伤。
歌声刺破了薄暮,旋律中充满了绝望、憎恨和潜藏的惊恐。在英曼看来,她如此费力地歌唱,几乎是他目睹过最勇敢的事情,他仿佛在观看一场不分胜负的艰苦战斗。萨拉看上去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声音却苍老而疲惫,像是已经活了一个世纪。假如她是一个年轻时歌声美妙的老太婆,别人可能会说,她将自己衰弱的嗓子发挥出了最好的效果,教会人们面对灾难怎样生活下去,怎样平静地接受它,合理地利用它。但是,她并不是个老太婆,歌声听起来怪异,令人不安。你也许会以为,孩子听到妈妈唱这样的歌,一定会悲伤地哭起来,但恰恰相反,她像听着摇篮曲一样,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
然而,歌词却不是摇篮曲,它讲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是一首关于谋杀的歌谣,名字叫《美丽的玛格丽特和温柔的威廉》。这是一支古老的歌谣,但英曼以前没有听过,歌词是这样的:
我梦见我的卧房挤满了红色的猪,
我新娘的床上流满鲜血。
唱完那首歌,她接着唱《徒步旅行的陌生人》,一开始只是轻声哼着,用脚踏着节拍,最后,她终于放声唱了起来,这歌声根本不像音乐,而是某种灵魂苦难的悲伤宣泄,是沉闷孤独中的一声尖叫,就像鼻子被猛击一拳带来的疼痛一样纯粹。她唱完后,一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一只猫头鹰在黑暗的树林里发出叫声,打破了寂静。对于这样一首有着死亡和孤寂的沉重主题、带有鬼怪世界气息的歌曲,倒是个合适的尾声。
萨拉献上的歌声,似乎给不了别人任何安慰,对孩子是如此,英曼就更不用说了。这份沉重的礼物,本身就充满了凄凉,又怎能减轻别人的悲伤?然而歌谣确实带来了慰藉。那天晚上,尽管他们话说得很少,因为生活的劳作而疲惫万分,却心满意足地并肩坐在炉火前,心情愉快地放松下来。后来他们再次一起躺在床上睡去。
第二天早晨上路之前,英曼吃了猪脑当早餐。猪脑先煮到断生,再跟鸡蛋一起炒。下蛋的母鸡,昨天啄食过那个纽约来的侵略者的内脏。
<a id="note47n" href="#note47">[1]</a> 共济会起源于18世纪英国带宗教色彩的兄弟会,是目前世界上最庞大的秘密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