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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兰说:“你别不信。这事,人家会给你说?”
区法院门口,已办完离婚手续的黄秋霞和周世中一前一后从门里走出来。两人各自推着自行车,怅怅的,谁也不说话。
到了门外,走着走着,黄秋霞站住了,她扭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周世中,说:“十五年了,去吃顿饭吧?”
周世中没有说话,也没马上骑车走……
10号职工宿舍楼上,卖完胡辣汤的王大兰担着两只空桶走上楼来。她跨进“多家灶”,像是又听见了什么动静似的,急急地凑到梁家门前,嘴里念着说:“别是贼吧?”她在门上拍了两下,喊道:“有人吗?谁在家呢?”
再听听,屋里又没声了。王大兰说:“这一家,真是出鬼了。”
大街上,车来人往,到处都熙熙攘攘的,一片喧闹。街道两旁,到处都是商店,到处都是眩目的颜色,颜色把日子染出了叫人焦心的躁气。玻璃窗里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漂亮时装,那些时装似乎不是让人穿的,而是在穿人……
黄秋霞,周世中各自推车在马路上走着。他们走过了一个个高档的餐馆,最后在一个较为干净的小饭馆门前停住了。黄秋霞说:“就在这儿吧,这儿静。”
两人放好车子,走进饭馆,在屋角处的一个圆桌旁坐了下来。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菜端上来了,可两人谁也没有动筷子。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窗外是热闹非凡的大街……
这时,周世中慢慢从兜里掏出那盒“永芳”,说:“还是给你吧……”
此刻,黄秋霞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她望着那盒“永芳”,苦笑了一下,说:“你还知道我喜欢用‘永芳’?”说着,她拿起那个被汗手浸湿了的盒子,看了看说:“结婚的时候,你给我买过一盒‘永芳’。那时候,‘永芳’才五块多钱,我舍不得买,觉得太贵了!只用两毛五一包的雪花膏。那时,我多想有盒‘永芳’啊!现在‘永芳’涨到十七块五一盒了……不过,我现在不用‘永芳’了,我用‘玉兰油’。可我还是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喜欢‘永芳’……”
黄秋霞先拿着筷子,说:“吃吧,我知道你饿了……”
周世中把酒给两人都倒上……
黄秋霞端起酒杯,看了看窗外,说:“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我过去最喜欢逛商场,现在我最怕逛商场,特别是大商场。你知道我是怕什么?我怕那些东西。那些摆在商场里的东西。东西真多,真好,把眼都给映花了,可价钱真贵!那么多的东西,那么好的东西,摆在那儿,简直能把人吃了!我不敢看,甚至不敢上街。我真怕那些东西,那些衣服,那些标着的价钱!那些……就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你!我实在是受不了!怎么会是这样哪?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有一天,我上街,无意间看见了一件衣服,那衣服真好,真好,真是好!我对自己说,快走,快走,你快走!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还想再看一眼,可看这一眼看出事来了,那卖衣服的小姑娘一下拉住我不让走了。她说,‘大姐,这衣服就适合你穿,你的肤色白,太适合你了!哎呀,你试一下,你试一下嘛,不要紧的。’我一看,那标价800块!一下子就把我吓住了,我说不不不,我不要。说着,我赶忙就走。她拉住我说:‘这衣服真是适合你,我价钱给你减一半,400块,怎么样?’那时,我就像小偷一样,我还是说不不不,我赶快走,我得走。可这姑娘就是不让我走。她硬拉住我,说‘大姐,我不骗你,这衣服确实适合你穿,我今天破个例,赔钱卖给你,我是真心想让你穿,你穿着漂亮,200块,怎么样?’那时候,我哭了,不知怎的,我就流出了眼泪,我心里说:‘老天爷呀,你让我走吧……’”
周世中说:“这些年,亏了你了。我,对不起你……”
黄秋霞说:“世中,我知道你做人太正,耿直。可是光耿直有什么用呢?你,难道就没想过别的吗?”
周世中不吭。
黄秋霞说:“世中,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该说的话你也不说……我知道你身上背着两个老人,也够难为你了。可是……”
过了片刻,黄秋霞突然说:“有烟吗?给我一支。”
周世中看着她,说:“你也抽烟了?”
黄秋霞说:“我妈在床上躺着,成天陪着一个半死的人……闷了,也抽一支。”
周世中默默地把烟递过去,说:“还是不吸好。”
黄秋霞接过烟,点上,吸了几口,说:“原先,我以为你会揍我,你会狠狠地打我一顿。那样,我心里会好受些……记得结婚前,在马道街,有几个小流氓拦住我,你上去把他们揍得唏哩哗啦的!那时候……”
傍晚,“多家灶”里,一群人闹嚷嚷地围在梁全山家门前……
这些人全是王大兰叫来的。王大兰对众人说:“……他家没人。可我确实听见里边有动静,怕是小偷!我叫大伙来,是叫大伙做个证。省得老转回来起疑心!”
白占元,李素云,白小国,周世慧,老班,小田等人都在“多家灶”门里站着。一时屋子里乱嚷嚷的!
李素云说:“老梁接小芬去了,这……”
白小国说:“砸,把门砸开!”
王大兰说:“众人是证人!要进大伙一块……”
白小国上前,李素云想拉没拉住,他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众人涌上前去,一看,全都怔住了:只见崔玉娟在屋里端坐着,双手背在后边,整个身子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她面前是一张圆桌,桌上还摊着一片麻将牌……
众人呆呆地站在那儿,一个个张口结舌:“这,这,这?”
崔玉娟看见众人,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愣过神来,众人都气愤地说:“怎么能这样?这,这也太不像话了!”
李素云气得脸都白了,说:“这个老转,亏他还当过兵,咋这么狠?把人捆成这样?自己打麻将,还捆人!”
王大兰高声说:“大妹子,傻妹子呀!你怎么不喊呢?你喊哪!”
说着,李素云冲进屋去,急急地给崔玉娟解绳子……
众人也跟着围进来,乱嚷嚷地问:“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
可是,崔玉娟光哭,就是不说话……
王大兰故意扇风说:“看看,看看把人吓的,连说都不敢说了!你说,你只管说,有这么多人给你作主,你还怕什么!”
这时,梁全山领着小芬走上楼来。他听见门里闹嚷嚷的,紧走几步,一看,却又站住了。小芬哭着跑进屋,一下子抱住了崔玉娟……
众人一见梁全山回来了,又乱纷纷地把他围起来:
王大兰跳起来,指头点到梁全山的脸上,说:“你这个老转,不是我说你。你打人,你打人!你怎么这样折磨人?打了还捆,太不像话了!”
李素云也说:“梁师傅,你怎么能这样?你也下得去手?”
周世慧说:“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白占元狠狠地瞪着梁全山,说:“你是咋搞的?”
梁全山觉得实在太丢人了!他一跺脚,“嗨”了一声,像是有口难言……好半天才说:“师傅,你,你叫她自己说吧……”
王大兰说:“说就说!玉娟,你说。别怕!有这么多人,看他能吃了你!”
众人也说:“说,你说……”
崔玉娟哭着说:“不怪他。是我,是我让他捆的……”
王大兰说:“看看,把人折磨成啥了?当着这么多人还不敢说!”
白占元说:“全山,你说,到底因为啥?亏你还是个党员!”
梁全山急了,一跺脚,说:“师傅,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丢人了!她,她一个多月没上班了。你们知道她成天去干啥?她天天夜里去打麻将!她去赌博!”……说着,又看看王大兰,说:“嫂子,你知道丢那三千块钱哪儿去了?她拿去赌了!她,嗨,我都没法说!她还上她娘家借了一千,统统输光!”
一下子,众人全都不吭了……
王大兰一怔,急忙改口说:“那好好的班,咋不上呢?”
梁全山“哼”了一声,说:“优化组合,给组合掉了呗!”
李素云说:“那,错是错了,你也不能捆人哪?”
周世慧说:“就是呀,你也不能捆人哪?”
这时,崔玉娟哭着说:“不怨他。是我让他捆的。真是我让他捆的。我,我管不住自己了,让他捆我几天,好把那打麻将的劲别过来……”
这么一说,众人都沉默了……
王大兰一激动,说:“妹子,咱错了,咱改。打麻将的多了,这也没啥丢人的。谁能不犯个错?老转,这话一说明,心里就没啥了。要是不嫌弃,赶明让玉娟跟我去卖胡辣汤吧,半年,我让她把钱再挣回来!等厂里啥时效益好了,咱再回去,不耽误工作……”
白占元看了看梁全山,说:“算啦,算啦。都回去吧。”
众人安慰了几句,都从门里走出来……
这时,只见周世中牵着儿子小虎,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人们又站住了,默默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