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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民警和法医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地走上楼去,来到了白占元家。
还有闻讯而来的记者们,他们跟在后边,一起涌上楼去。
顿时,全楼的住户都涌出来看了,人们围在白占元家的门前,乱纷纷地议论着:
有的说:“出事了,出事了,白师傅家出事了!”
有的说:“听说白师傅杀了人了!”
有的说:“不会吧?白师傅会杀人?不可能!是他家小国吧?”
有的说:“就是,就是。白师傅把小国杀了!”
有的说:“真的?那……这里头肯定有原因。叫我说,不亏他,那是个狼羔子!早晚也是祸害人!”
民警们在白家勘查现场,他们看到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在白小国的住室里,是由影星、歌星的画和各种享乐型的器具摆设、新潮衣服、皮鞋组成的天地;在白占元的房间,人们看到的是六十年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破旧的陈设,屋子里只有一只破旧的半截柜和一个木板床,床上是一些简单的被褥,还有一件补了许多次的衬衣,床下放着一些破旧的布鞋……房间外边的厅里,贴满了白占元的奖状,不过,这些奖状已经旧了、残缺了,奖状的边角处几乎全被撕得豁豁牙牙的……民警们已经感觉到了,他们在这所房子里感觉到了两种精神的对抗,两种时间的对抗,那对抗是无声的,又是很残酷的……
白小国的尸体被用布裹着抬出来了,围观的人们默默地让开路,让这个“狼羔子”从人间走出去……
中午,白占元在所长的办公室里靠墙蹲着。
办公桌上,放着派出所长让人送来的饭菜。可白占元连看都没看。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在等待着对他的惩罚。
他眼前恍恍惚惚的出现了儿子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他正用这把手锤在钉一个小凳,儿子蹒蹒跚跚地走过来,两只小手捧着一个小木盒,盒里装的是钉子,他看了看儿子,抚摩了一下他的脑袋,而后从盒里取出一枚钉子,放到嘴里用唾沫湿了一下,接着就把那颗钉子放在凳子面上,扬起手锤,一下一下地砸着,他一共砸了三下,把钉子楔进了小凳的木榫里……
可是,仍然是这把手锤,他一下就把儿子砸死了……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派出所长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看见白占元靠墙在那儿蹲着,心里一热,忙走上前去,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说:“白师傅,你别这样……快,快坐下。”
白占元说:“我有罪呀……”
派出所长把白占元扶坐在椅子上,而后说:“白师傅,经初步调查取证,你这不叫犯罪。你是为了救人,是迫不得已的。应该说是大义灭亲,是为民除害。你不但没有罪,还有功呢!还得感谢你老呢!白师傅,你回去吧。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再找你……”
白占元说:“所长,你判我罪吧,我真有罪呀……”
所长拍拍他说:“白师傅,你冷静一点。我理解你的心情。回去吧……”
白占元说:“我有罪,我真的有罪……”
所长安慰说:“老师傅,知道,情况我们知道了。你没有罪,教育也不是万能的。回去吧,回去吧……”
晚上,白占元木呆呆的坐在屋里,手里捧着妻子的遗像,对“妻子”说:“老伴,我对不起你,我把咱们的儿子杀了,咱们就这一个儿子,我把他杀了……我不想杀他,也没心杀他……可他,他不该作孽呀!他,他遭踏人家世慧姑娘,你说让我怎么办呢?咱们是人哪,咱们不能眼看着儿子去干那猪狗不如的事呀!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要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杀他……唉,老伴呀,有时候,我也确实恨他,恨他不成器,恨他不学好,有时候,也说两句狠话,说你还不如去死了呢,死了我就不跟着丢人了!也不跟着操心了!可那都是气头上的话,在心里头,他还毕竟是儿子呀……”
白占元对着遗像又说:“……你看,都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老伴呀,你不该走得那么早啊!要是你还在,也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儿子会听你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学坏了,你干吗走得那么早哪……想想,也都是我的罪呀!我这个爸是白当了,儿子跟着我,怎么就学不好哪?他小的时候,一时找不到幼儿园,有两次,我曾把他锁在屋子里,也只有这么一两次呀,看着他哭,我心里也难受……有时候,他放学不回来,我也去学校找过他,他砸坏了学校的玻璃,我也去给人家老师说好话,赔人家钱……可是,我就怎么不能让他学好呢?他心里是恨我的,我知道他心里恨我,恨我没本事,恨我不能像人家的父亲一样,帮他找个好的体面的工作……可咱是工人哪,本本分分的有什么不好呢……”
白占元嘴里唠叨着,又迷迷糊糊地捧着妻子的遗像走出来,来到白小国房间,仍然念叨说:“老伴呀,你看看,你都看见了,我也是想尽量的让他吃好穿好,让他走出去的时候体面些。可,可是,我就怎么不能让他学好呢?他为什么就不能学好哪?罪孽呀,这就是我的罪孽,生他养他,却不能让他走上正路,这就是我的罪孽……”
就在这时,李素云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看见白占元在白小国的房里,便把饭碗放在茶几上,走进去对白占元说:“白师傅,你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吃点饭吧?”
白占元摇摇头说:“素云,我真是,我真是……”
李素云安慰说:“白师傅,路都是自己走的,他硬要往那条路上走,这也不能怪你呀……”说着,把面条端到他面前:“吃点饭吧。”
白占元叹口气说:“唉,这是我的罪孽呀!我说过他多少次啊……”又说,“素云,我这个老头子没少让你操心,我,我真是……”
李素云说:“师傅,你也得想开点。这些年,你为他没少受累,该说的也都说了,你也算尽了心了……”
白占元摇着头说:“不,我有罪,是我没把他教育好……”
两人正说着,周世中扶着妹妹周世慧进来了,他兄妹俩默默地走进来,低声叫道:“师傅……”
白占元看见他们,眼里的泪下来了,他愧疚地说:“世中、世慧,师傅对不起周家,对不起你们呀……”
周世中忙说:“师傅,别,可别这么说……是你把世慧救了,要不是你……”
周世慧叫了一声:“大伯……”一下子扑进白占元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了。
白占元轻轻地拍着周世慧,摇摇头说:“我,我这心里愧呀!我怎么就不能……”说着,扬起手朝自己的脸上“啪啪……”打起来!
周世慧忙抓住他的手,哭着说:“大伯,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女儿。我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说着,就要往下跪。
白占元赶忙扶住她说:“世慧,你别,是大伯对不起你呀……”
此刻,王大兰,班永顺,梁全山,小田等人都来了;王大兰手里也端着一碗饭……他们进来后,都连连地叫道:“师傅,白师傅……”
夜已深了,外边的挂钟“当当……”响着。白占元在儿子的房间里坐着,秋凉了,窗外的凉气沁了进来,他身上一寒,只觉得眼前恍恍惚惚的……
这时,他看见已经死去的儿子又回来了,儿子白小国仍是嘻皮笑脸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神情。他靠在门旁站着,说:“老爷子,你败了吧?”
白占元惊异地抬起头来,说:“你,你不是……?”
白小国说:“我死了?我死了又怎么样?你不是想改变我吗?你不是想让我走你的路吗?可你把我变过来了吗?到死我也没有变过来,你不是败了是什么?你败得很惨呢!”
白占元说:“小国,你……”
白小国说:“不服,是不是?你还想教育我呢?哼,还想教育我呢?到了这一步,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把他弄死了,你说说你这一辈子,可怜不可怜?你还活个啥劲儿呢?”
白占元说:“小国,我没想……”
白小国说:“别说了,我不听你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呢,我小的时候你就想害我,那时你就说过,你再捣蛋我锤死你!你说过没有?你看你到底还是把我锤死了。你也够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