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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严守一在一楼会客室找到伍月。没见伍月时他有些发憷,见到伍月他反倒放松了。因为伍月今天找他,并不是要纠缠往事,或是与解渴和消毒有关系,而是另有别的事。而且这事跟费墨还有些关系。自和于文娟离婚,这是严守一第一次见到伍月。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几个月过去,伍月的外貌一点儿没变。装束、发型、脸上的皮肤、胸前的篮球,还和几个月前在河边树丛里一样。接着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面对面说话,她的口气已和电话里大有不同,电话里还有些斤斤计较,现在已由斤斤计较还原成大大咧咧,严守一便知道经过几个月的拖延战术,两人的关系再一次平安着陆。严守一再一次感到自己占了时间的便宜。见到严守一,伍月没顾上说别的,先嚷嚷去厕所。严守一领她到厕所门口。上过厕所,又去水房洗手。伍月洗着手说:

“严守一,我觉得你特小家子气!”

严守一靠在水房门口,拿着伍月的外套和包:

“没惹你呀。”

伍月:

“几个月不敢接我电话,今天又故意说不在电视台,把我当成送上门的鸡了吧?”

严守一听这口气,心就放回到肚子里。他故意嘬了一下牙花子:

“我哪敢呀,是我有些自惭形秽。”

又小声说:

“开会呢。费墨发脾气了。”

伍月:

“前年在庐山,也是开会,怎么夜里跑到我房间来了?”

严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嗨……”

伍月关上水龙头,走过来,三下两下,把一双湿手在严守一的毛衣上抹干。突然,头向严守一的脸前贴来。严守一以为她要吻自己,急忙用手撑住伍月的额头:

“冷静。”

伍月耸着鼻子嗅着:

“哎哟喂,严守一,你太让我失望了,你都堕落到洒香水的地步了?”

这是沈雪清早起来调皮,自己化妆,故意洒到严守一身上的。边洒边说,这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像狗一样,撒泡尿在严守一身上留个记号,就把别的狗拒之圈儿外了。严守一当时有些哭笑不得,现在就想用别的话岔开,但刚要开口,伍月突然意识到什么,板起脸来:

“哎,你刚才推我干什么?以为我要亲你呀?我今天还非亲你不可!”

严守一看看四周,将脸伸过去:

“好,好,让你亲一下吧。”

伍月反倒把他的脸推开:

“别臭美了。看不出来,自打跟了那教台词的女教师,还真要改邪归正了?什么时候结婚呀?我给她当伴娘去。”

严守一故作厚颜无耻:

“好哇,到时候我通知你。”

接着领她上楼,去电视台三楼咖啡厅。伍月边走边“呸”了严守一一口:

“别害怕,没人搅你的好事儿,我今天找你是正事儿。费墨写了一本书,想在我们社出,我们贺社长想让你写个序。”

严守一有些吃惊,以为伍月在开玩笑:

“给费墨写序?找错人了吧?我可是一没文化的人。你要写本书,我倒可以写序。”

伍月停住脚步:

“行啊,我写,正愁没钱花呢,书名就叫‘有一说一’,彻底揭露你的丑恶嘴脸,封面上还得注明‘少儿不宜’。”

严守一看看楼梯上没人,搂了一下伍月的肩膀:

“我觉得书名应该叫‘我把青春献给你’,或者叫‘一腔废话’!”

伍月挣开他:

“费墨的书已经发排了,你的序什么时候写呀?”

严守一站在那里:

“还真让我写呀?费墨知道吗?”

伍月:

“他还不知道。等你写了,我再通知他。”

严守一想了想:

“这事儿你可得慎重。让我写序,费墨未必瞧得上。”

伍月:

“瞧不上也得写。费墨这书,没法说了。书名叫‘说话’,我看他就不会说话,从亚里士多德到孔子,从联合国到大学课堂,还有你们的‘有一说一’,圈子绕得挺大,每句话都很深奥,动不动还引用些洋文,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于是等于什么都没说!”

严守一想起办公室的费墨,现在还在原始社会待着呢,便笑了:

“既然你们这么瞧不上他,书为什么还要出呢?你们老贺脑子进水了?”

伍月:

“老贺脑子没进水,因为老贺的女儿,是费墨的研究生。”

严守一明白了。伍月:

“老贺让你写序,并不是觉得你会比费墨写得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给费墨的书提提神,也不是让你提神,是想借一下你的名字给书打广告,不然这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然后掐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把话儿捎到了,你爱写不写!”

严守一收回胳膊,挠着头:

“我写没什么呀,费老的事儿,问题是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头。”

伍月瞪了他一眼:

“你跟我的事儿,就对头了?”

严守一又不好意思地:

“嗨……”

到了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严守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表:

“哎哟,都11点半了,我下午1点还得录像,该化妆去了。”

但他的阴谋马上被伍月看了出来。伍月站起身,照严守一脸上又“呸”了一口:

“过去没看出来,学会耍心眼了。”

又说:

“以为我想跟你吃午饭呢?我早约好男朋友了。”

严守一虽然知道她说的也是假话,但也只好嬉皮笑脸:

“那好哇,哪天领来,让我看一看!”

伍月走了。她的夹克衫很短。大门口,她的身子往上一伸,露出一抹雪白的后腰。看着那后腰,严守一心里一动,接着又有些落寞。平安着陆之后,他又觉得过去的解渴和消毒并不可怕。世上的话,最黑暗的话,还数他跟伍月说得深。比较起来,于文娟和沈雪,倒成了泛泛之交。他走到窗前,看到伍月一个人从院子里穿过,向大门口走去,突然感到空气里飘起一丝失落和孤寂,这失落和孤寂不是飘向伍月,而是飘向自己。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想给伍月打一电话,把她再喊回来;但想了想,又忍住把电话装到了口袋里。

19

自和沈雪同居之后,严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别的,而是沈雪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晚上爱带他看戏。严守一不是不爱看戏,正经戏,《雷雨》《茶馆》《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戏呢,严守一都能忍受;但这些戏沈雪不看,说过时了,没劲,她一看就是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一次,大白天,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看一个人把自己吊在槐树上,将自己的手臂割破,往树下一堆火里滴血。血一滴滴滴到火里,火里“滋滋”地一下一下冒烟。一次把严守一带到怀柔,看一个人光着上身,身上涂了一层蜜,引来一队队蚂蚁在啄。蚂蚁在他身上滚成了球。还有一次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画家村,看一口大缸。大缸里是溜边溜沿的“可口可乐”。幕布后突然钻出一对男女,脱得一丝不挂,像鸭子一样扑到大缸里洗澡。别人看得津津有味,严守一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是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二是不明白他们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们是在先锋和后现代,但先锋和后现代之下,有话就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较劲和拧巴吗?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严守一带到一座纺织厂废弃的厂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实验话剧。来之前,严守一有些发憷,对沈雪说:

“沈老师,行为和实验,我已经看了不少了,今天晚上,我能不能不看这‘八又二分之一’,咱们一分为二,你去看实验话剧,让我在家歇会儿。”

沈雪挽住严守一的胳膊:

“就不。你看不看戏我不管,反正你得陪我。”

又做出在课堂上给严守一上课的架势:

“小严呀,不学习怎么成呢?不学习怎么能提高呢?”

严守一苦笑,只好跟她来到了这座位于北京西郊的废弃的厂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环四环都堵车。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等严守一和沈雪进场,戏已经开始了。废弃的厂房里,站满了男男女女。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外国人。一些外国人扛着摄像机,正对着场地中间拍摄。场地中间放着一摞大芯板。不时有民工过来,把一张张大芯板抬走,钉到厂房四周的窗户上。两个小时过去,四周的窗户一扇扇被大芯板钉死,厂房的光线越来越暗。严守一站得腿发酸不说,还有些发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边的沈雪,够着头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着。终于,当厂房只剩下一扇窗户,这窗户仅剩一束光线时,最后一张大芯板被钉了上去,厂房里一片漆黑。这时房顶的大灯亮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戴着安全帽,走到场地中间:

“厂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户,八扇门,大芯板用了九十八张,一张大芯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钉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块五,共八十七块七毛五;壮工二十八人,每个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五十元。合计共花费一万零八百四十七块七毛五。”

接着摘下安全帽,露出一个光头,这时换了一副腔调:

“我是这个戏的导演。我叫胡拉拉。”

厂房里掌声雷动。沈雪也兴奋地拍巴掌。严守一只好跟着拍。这时一个民工打扮的人,开始手持话筒采访观众,问大家对《八又二分之一》的反应。第一个被采访的观众像一个商人,大头,圆脑袋,脖子里挂着铁链似的金项链,不知他为什么也来看这个。但他对着话筒真实地说:

“没看懂,我觉得没劲,瞎耽误工夫。”

手持话筒的人没说什么,马上把话筒移到了另一个戴着圆眼镜、留着大胡子的青年人面前。沈雪用胳膊捣捣严守一:

“张小五,著名的先锋评论家。”

但严守一不认识他。张小五一脸严肃发了言。他勾着头,一字一顿,对着话筒说:

“有张力。非常有质感。这场演出,标志着,中国实验话剧,由后现代,走向了新现实。同时,它又折射出,存在主义和新浪潮的光芒……”

但他说的话,严守一一句也没听懂。这时沈雪的同事,戏剧学院另一个女教师小苏从人群中挤过来。跟她一块儿挤过来的,是他的男朋友,一位二流足球队员,叫麦壮。看他们过来,严守一终于找着了伙伴,找着了话题。他故意没理麦壮,与小苏作亲热状:

“苏老师,听说你明天要结婚了?我心里真难受!”

欲用手去揽她的腰,被小苏一把打下:

“少来!”

又看沈雪:

“要不咱们明天一块儿结吧?”

沈雪:

“行啊,那就不用找伴娘了,你给我当伴娘,我给你当伴娘。”

又看严守一。这时严守一觉得自己的话头挑得不好。自和沈雪同居以来,两人还从来没有正面讨论过结婚的问题。严守一刚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暂时还不想结婚。沈雪刚和严守一同居时,像所有新潮女孩一样,只顾高兴,似乎对结不结婚并不在意。但半年之后,话缝里,眼神里,行为举止,似乎一点点在变,好像同居并不是目的,同居之后还有别的。也像正演的实验话剧一样,表面看先锋和试验,其实骨子里也有目的,这时试验和诗意便消解了。但话头已经挑起来了,严守一只好避重就轻,用开玩笑消解,他看着小苏,指着麦壮:

“行啊,明天新娘是两个,但新郎只能有一个,是我,是他,由你挑。”

小苏笑着打了严守一一巴掌。麦壮也笑了,过来搂严守一的肩膀。小苏又对沈雪说:

“咱们学校真操蛋,明天就要办事儿了,今天还让我查夜。教务处的老韩,还说是对我好,说下个月就要评职称,让我表现表现。”

沈雪:

“别理他,你回家就睡,偏不查!”

小苏:

“不成,老有学生夜不归宿,老韩真急了!”

沈雪:

“那我替你查吧。”

小苏笑了:

“我就这意思。”

这时先锋评论家终于说完,严守一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接着话筒杵到了他脸前,几台摄像机的灯光,也打在他脸上,把他吓了一跳。手持话筒的民工:

“严老师,您说两句行吗?”

严守一躲着灯光:

“我就算了,我不懂戏剧。”

手持话筒的民工:

“那就说说您的感受,第一感觉。”

严守一还想躲,沈雪用胳膊捣了他一下,悄声说:

“说两句吧,胡拉拉给的票。”

严守一只好找词:

“好。挺好。这个场面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家,我们家砌墙,也是这样热火朝天。工头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这么仔细。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墙……”

这时沈雪在下边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忙改口:

“但我觉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农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导演。这样的话剧,看一遍是不够的,可惜我听说这座厂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复。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众人给严守一鼓掌。等灯光移走,严守一悄声问沈雪:

“咱们能走了吗?”

沈雪马上急了,也可能是对严守一刚才对婚礼的表态不满意,现在发了火:

“你什么意思?让你看戏捧个场,你还认了真,说话夹枪带棒的,现在又要溜号,我告你,演出还早着呢。现场所有的观众,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严守一只好作出恍然大悟状,“噢”了一声,继续留在原地。这时他的手机“呗儿”地响了一声。严守一掏出手机,发现来了一条短信。他打开短信,屏幕上显示着:

我是韩国的金玉善,你还记得我吗?我又来中国了,想见你。

严守一一时想不起这金玉善是谁,但知道是个女的,沈雪正在身边,他忙把手机合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呆。想了半天,突然想了起来,还是三年前,有一个韩国女留学生,在语言大学留学,爱看严守一的节目。一天晚上,严守一录完节目,走出电视台,她在电视台门口等他。这个女孩像所有的韩国女孩一样身材有些短粗,但面容姣好,头发染得一半红一半黄。见严守一出来,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我从韩国来,喜欢你节目和你,你讨厌吗?”

严守一开玩笑:

“漂亮的女孩,我都不讨厌,不管她从哪儿来。”

那个女孩淡淡地笑了。让严守一有些心动。那时严守一正处在胡闹状态,当夜与她一块儿吃了夜宵。吃过夜宵,又开车送她回语言大学。车停在留学生楼下的时候,严守一吻了她。看她回应很热烈,便跟她上了楼。之后的半年里,又见过几面。半年后她回了韩国。没想到三年后又从地里冒了出来。不想起是谁还没什么,一想起是谁严守一对这短信有些害怕。他看了身边沈雪一眼,发现她正踮着脚全神贯注看戏。这时采访已经结束,胡拉拉带着一帮民工,又脱光膀子,开始在厂房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乌拉,乌拉!”并用身子相互撞着。严守一低下头,重新打开手机,悄悄将那封短信删了。

20

看完实验话剧,已是夜里10点半。开车回到戏剧学院,已是夜里11点半。严守一和沈雪,同居在戏剧学院宿舍。这时天上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沈雪要代小苏查学生宿舍,让严守一一个人先回家。严守一边停车边问:

“查女生宿舍吗?”

沈雪看他,不明白什么意思,答:

“查呀。”

严守一:

“那我陪你一块儿去。”

沈雪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对女生宿舍那么感兴趣?”

严守一:

“看那破实验话剧,你带着我,查夜逮人,让我回去——什么叫实验话剧,这才叫实验话剧,演出刚刚开始!”

严守一的意思,陪她查夜,也是为了弥补刚才看实验话剧时对结婚的表态。看完实验话剧回来,在车上,严守一已经看出沈雪有些不高兴。现在沈雪果然“扑哧”笑了,点着严守一:

“还把这当好事了?你心里真阴暗。”

严守一:

“一听逮人我就激动,我就想起来小时候在村里偷瓜。”

沈雪从车后备箱拿了一个长把手电,严守一跟在她身后,一块儿去查学生宿舍。先查男生宿舍。男生这边倒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该熄灯不熄灯,还在一起打扑克,每人脸上贴了许多纸条;有一宿舍还摆上了麻将,稀里哗啦,桌上乱扔着一些毛票。见沈雪进来,学生都一阵慌乱,跳着去收拾残局。沈雪没理他们,直接去了配电室,让电工把这幢宿舍的电闸拉了,整栋楼一片漆黑,安静下来。接着又去女生宿舍,发现问题比男生宿舍还严重。这里不打牌,不打麻将,宿舍都熄了灯,但正如小苏所说,许多女生夜不归宿,一个宿舍六个人,哪个宿舍都有一两张空铺。其中三楼一个宿舍最严重,沈雪推开门,手电的光束从一张床移向另一张床,从下铺移到上铺,都是空的。最后,手电的光束停在上铺一张脸上,一个女生刚从被窝里坐起来。沈雪打开屋里的灯,冷冷地问:

“都夜里12点了,人呢?”

这个女生揉着眼:

“不知道。”

沈雪:

“你怎么还在?”

女生:

“沈老师,我病了。”

因是女生宿舍,严守一在门外等着。沈雪走到门外:

“你去,到外边饭馆,端回来一份沙锅面。”

严守一竖起大拇指:

“为人师表,体贴学生。”

沈雪看了屋里一眼,悄悄拧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少贫。”

严守一踏着碎雪,到戏剧学院门口的小饭馆去给女生买沙锅面。夜深了,小饭馆里一个顾客都没有。顶棚上的电灯泡,显得苍白而疲劳。一个厨师,一个女服务员,都趴在饭桌上睡着了。严守一叫醒厨师,递上钱,让他去后厨做沙锅面;那个女服务员仰起头,睁开半个眼白,翻了严守一一眼,又磕着头趴在饭桌上睡着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呗儿”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严守一打开手机,仍是那个韩国留学生金玉善。短信写道:

明天能见你吗?真的很想你。

严守一便怪这女孩不懂事,到底是外国人,不懂中国国情,都夜里12点了,如果是在家里,沈雪又在身边,这短信多危险呀。便不想再招惹她,干脆了断完事。于是走到饭馆门口,看着路灯下飘着的雪花,将电话给金玉善回了过去。电话里金玉善一阵惊喜:

“是你吗?我好喜欢。明天能见面吗?”

严守一便开始装傻:

“真遗憾,你来北京,我在外地录节目。在西双版纳。云南。谈不能乱吃动物的事。是吗?北京都下雪了?你要在北京待几天?”

金玉善:

“半年,我待半年。”

严守一便有些泄气,但也故意作出惊喜状:

“是吗?那太好了。我半个月后就回北京,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严守一将手机合上,又愣了一会儿神,才端起厨师做好的沙锅面回了学校。

宿舍的女生已经从上铺下来了。吃着沙锅面,她果然上了沈雪的当。吃着吃着,突然哽咽着说:

“沈老师,我对不起您。”

沈雪脸上仍冷冷地,看着女生。女生:

“我知道宿舍的同学干什么去了。”

沈雪:

“干什么去了?”

女生:

“跟人去歌厅了。”

沈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路灯下飞舞的雪花不说话。女生吃着吃着面条,又哭了:

“沈老师,我还对不起您来着。”

沈雪扭转身,又看女生。女生:

“刚才在上铺,我背着您给她们发了一条短信,说您查夜来了。”

沈雪: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女生:

“马上。”

沈雪:

“从哪个门?”

女生:

“一般都从西门,那里没有传达室。”

沈雪带着严守一,走出女生宿舍。在楼道里,严守一撵上沈雪:

“沈老师,你真恶毒,五块钱一个沙锅面,让人招降纳叛。”

沈雪“扑哧”笑了:

“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她们!”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

“对啦,我昨天归置你的包,里面怎么那么多靓女的照片呀?”

严守一:

“我们栏目正选接班人呢。有一说一,天天说,我都说累了。”

沈雪看他:

“有你看上的吗?”

严守一:

“都不着调。”

突然正色地:

“沈老师,我能给你提个意见吗?以后别老翻我的包,这个习惯不好。”

沈雪:

“我的包也让你翻呀,你怎么不翻呀?”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找了半天,找了一个警察。”

楼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等沈雪和严守一来到戏剧学院西门,一辆奔驰600也开着灯缓缓停在门外的雪地上。车的前门被推开,下来一个女生,接着又下来一个女生;其中一个把后门拉开,从里边往外拽人。拽出一个,又拽出一个。一辆奔驰,竟从里边钻出九个人。从车和人的关系,就能看出她们干什么去了。奔驰掉头回去,女生开始蜂拥攀越大门栏杆。等她们跳到大门里边,发现沈雪站在她们面前。

九个女生在大门的栅栏前站成一排,都耷拉着脑袋。

沈雪在她们面前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停到一个女生脸前,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没少喝呀。”

严守一躲在树丛里偷偷捂着嘴笑。这比小时候偷瓜被老刘抓住有趣多了。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以为又是那个韩国女孩打来的,急着想关机,但一看姓名,是费墨,便打开接了。但他接到费墨这个电话,比接到韩国女孩的电话还让他感到震惊。费墨是从医院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于文娟正在妇产医院,刚刚生下一个孩子。

严守一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他脱口而出的话是:

“她怎么会……谁的呀?”

费墨在那边呵斥道:

“还能是谁的,你的呀!”

这时沈雪带着一帮女生,像押着一群俘虏,从他身边走过。沈雪问:

“谁的电话呀?”

严守一有些语无伦次:

“费墨……明天开会的事。”

21

严守一一夜没有合眼。抓完学生回到宿舍,沈雪已经忘记看实验话剧的不快,上了床,还在兴奋地讲抓学生的事儿。说小苏有一次抓到学生,看到她们花枝招展,便把这些女孩带到排练室,让她们半夜练俯卧撑,说既然夜里有精力,练吧。严守一虚声应付着。沈雪说着说着,抱着严守一的胳膊睡着了,严守一却大睁两眼睡不着,想着上帝给他的意外安排。他怎么也想不到,于文娟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千方百计没生,离了婚倒生了下来。冷不丁的,就这么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开始严守一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月份,又不会是别人的。就算是自己的,严守一的第一感觉也不是高兴,而是发蒙;不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份礼物,而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个麻烦。生活已经变了,因为这个孩子,过去的生活又楔入到现在的生活。上帝手里有时间,上帝可以让时间帮你解除烦恼,上帝也可以将时间拉长给你安排麻烦。严守一意识到,他从此的日子复杂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会像一种激素掉进原料桶里一样,整桶的原料都会发生裂变。世上其他的麻烦可以一刀斩断,夫妻出了问题都可以离婚,但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你却无法挥刀。躲是躲不掉的。而且不知道事情的虚实和深浅。也不知道于文娟的态度。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假意去上班,却开车去了费墨家,想先探听一下虚实。见到费墨,没容他说话,费墨皱着眉先急了:

“怎么现在才露面?昨天夜里接到电话,就应该赶到妇产医院。”

严守一如实答:

“脑子有些乱。”

接着只好拉上费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块儿去妇产医院。路上费墨告诉他,于文娟生的是个男孩。李燕与严守一开玩笑:

“这下老严家有传人了。”

严守一没有笑出来。

医院病房外,碰到了于文娟的小表舅。他与费墨是大学同学,一开始搞电脑软件开发,赚了不少钱;后来爱玩马,在昌平开了一家马术俱乐部,还在顺义开了一个高尔夫球场。过去大家常在一起吃饭。严守一平时叫他“小老舅”,一次两人喝醉了,又搂着脖子称兄道弟。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后,两人也断了来往。于文娟她哥也从南京赶了过来。于文娟她哥是典型的南方人,瘦削,白脸,不爱讲话,见到严守一,点了点头。于文娟的小表舅穿着大马靴,一见严守一就厉声说:

“老严,你犯法了知道不知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

小表舅:

“婚姻法规定,妇女怀孕期间,不准离婚!”

严守一冤枉地抖着手: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李燕和于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顾于文娟,费墨和于文娟的小表舅领严守一到婴儿室看孩子。婴儿室里横横竖竖摆了几十张小床。每张床里躺着一个孩子。孩子刚生下来就不像孩子,皱皮嫩肉,身子蜷在一起,像刚生下来的小耗子。他们有的在闷着头睡,有的在闭着眼蹬腿,还有的在张着嘴大哭,一哭脸就没了。一个护士推着奶瓶车,围着几十张床在转。费墨和小表舅把严守一领到一个婴儿床前。那个陌生的婴儿倒安静,闭着小眼,躺在床上不出声。昨晚没睡好,严守一的脑仁有些疼;看到眼前的孩子,他又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费墨看了旁边于文娟的小表舅一眼,故意埋怨严守一:

“本来文娟死活不让告诉你,我想了一夜,还是得让你知道,所以清早给你打了个电话。还好,你及时赶了过来。不过细论起来,事到如今,你也太粗心了。”

严守一看着婴儿,没有说话。这时他又对于文娟产生些无名火。这个无名火不仅是说她结婚十年没有怀孕,离了婚倒生了孩子——是中药吃的,还是气功练的?而是说她离婚之前,怀了孕也不告诉丈夫,十来个月又让他蒙在鼓里。严守一这时不是同情于文娟,而是觉得她有些毒。

费墨又向他解释:

“文娟告诉李燕,离婚的时候,她确实有了征候,但是还不明显。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们就出事了。”

严守一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这时婴儿醒了,睁开眼睛,没有哭,先去吃手;接着扫了严守一一眼,似乎也没在意。但严守一浑身像冰冻一样激灵了一下。他看了费墨一眼,试探着问:

“我去看看文娟?”

费墨:

“该去看看,刚生完孩子,身体很弱。”

小表舅在旁边说:

“有这个必要吗?看看孩子就行了。”

又说:

“正是因为身体弱,别弄得双方都不愉快。”

又说:

“剖腹产,刀口长得并不好。”

费墨打着圆场:

“已经来了,看还是应该看。”

又叮嘱严守一:

“但见了文娟,就不要再找补了。她这么长时间瞒着你,覆水就难收了。”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她是在惩罚我。”

三人从婴儿室出来,向于文娟的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门口,严守一突然想起什么:

“等等。”

然后甩开二人,一个人向医院外跑去。他越过街上的车流,到医院对面的手机专卖店,给于文娟买了一个手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从来不用手机,说麻烦,世界上没人有急事找她。

回到医院,严守一在外面喘了一口气,才进了病房。一进病房,严守一就看到了于文娟。于文娟躺在病床上,头上戴着孕妇帽。刚生完孩子,脸上果然有些憔悴。别的妇女一生孩子都发胖,她倒似乎比过去消瘦许多,躺在那里,床是平的;又听小表舅说,刀口长得并不好,严守一倒心里一酸。上次严守一住院,于文娟抱过他的头。似乎他进来之前,病房里正在争论什么,于文娟脸上还有怒气。看他进来,于文娟将脸扭到了一边。于文娟她哥正抖着手用南京话说着什么,也停下不说了。屋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严守一进来,也一时想不出该说的话。沉默几分钟,还是李燕没话找话,上去揭开床头一个沙锅的盖子,打破僵局:

“娟子,别的都是假的,喝口东西是真的。我是过来人,也是剖腹产,得补。再说,孩子还是吃母乳好。”

于文娟别着脸,没理李燕。

费墨接着打圆场:

“娟子,孩子的名字,我昨天晚上想出来一个,不知你是否中意。男孩,就叫严实吧。一是说,孩子长得结实,二是实实在在。”

于文娟仍没搭腔。房间里更加尴尬。

这时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还是上次回山西老家,奶奶又让他捎给于文娟的那枚,今天早上特意找了出来。他把戒指放到于文娟的枕头旁:

“前些天我又回了一趟山西老家,按你的意思,把它捎给了奶奶。奶奶又让我把它捎给你。她说,你不是她孙媳妇,还是她孙女。”

这时严守一发现,躺在床上的于文娟,眼泪夺眶而出。

严守一心里稍微放松一下,赶忙又掏出刚买的手机,那是一柄最新款的,彩壳,以红为主,也放到于文娟枕头旁:

“这个手机是给你买的。你和孩子有什么事儿,随时能找到我。从今儿起,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们开着。”

费墨赶紧帮腔:

“这就对了。一个人照顾孩子,不容易。”

这时于文娟擦擦泪,对李燕说:

“燕子,麻烦你一件事儿行吗?”

李燕忙站起来:

“你说。”

于文娟:

“帮我把手机拿开,脏。”

李燕不知所措,看严守一。严守一也愣在那里,知道事情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李燕又看于文娟的小表舅和于文娟她哥,两人也扭脸不说话。倒是李燕干在那里。李燕又看费墨,费墨皱着眉点点头,李燕上去将手机拿开,还给了严守一。这时严守一口袋里自己的手机响了。严守一掏出手机看了看,是沈雪打来的。这种时候,他接不好,不接也不好,只好接了,但下意识地将身子背过去:

“别打了,正开会呢。”

沈雪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特别大,房间里每个人都能听到:

“小苏的婚礼快开始了,人家可真是在乎你,你别迟到。”

严守一:

“知道了。”

忙把手机挂了。于文娟看着窗外树上的雪挂,一言不发。这时于文娟的小表舅走到严守一面前:

“你忙,走吧。”

严守一忙说:

“不忙,不忙。”

小苏的婚礼,在戏剧学院旁边一个叫“明星大都会”的酒店里举行。酒店名头很大,其实是一个中档饭店,里面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了。饭店虽然中档,但宴会厅装修出一派欧式格调。四面的墙上,凸出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浮雕和狮子头。但屋里的摆设,又是明清风格,用的是方桌和后背雕出一条龙的太师椅。两种东西相会到一处,如同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找了一个低矮的中国女人,挽着手走在大街上,看上去有些拧巴和不伦不类。但正因为拧巴和不伦不类,看上去又显得有些洋分和伪高档。小苏悄悄告诉沈雪,这里看上去高档,饭菜却不贵;这个饭店的总经理喜欢看足球,与小苏的新婚丈夫,那个二流的足球队员麦壮是朋友,他们包这个场地,一切打对折,所以婚礼在这里举行。

严守一迟到了。他赶到婚礼现场,仪式已进行了一半。桌上被人吃得杯盘狼藉,新郎新娘正被众人逼着表演亲嘴。看他迟到,沈雪一脸不高兴。等他走近,沈雪问:

“干吗去了?说不迟到,还是迟到了。”

严守一迟到是因为到医院看于文娟和孩子。就是没有于文娟生孩子的事,他也不愿参加这种场合,一是觉得这种应酬没劲,二是怕这种场合又刺激沈雪,引起不必要的后果。何况今天不同于往常,于文娟刚刚生下孩子,他犹豫是否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沈雪。昨晚他睡不着,也在考虑这件事。犹豫到天明,没有说出口。又想反正她早晚会知道,晚告诉不如早告诉。但告诉了不知她什么反应。不过现在这种气氛,人家正在结婚,告诉她这个消息总是不合适,于是也故意没好气儿地说:

“你以为我不想早来呢?正在开会,台长来了。”

这时小苏花枝招展来到严守一面前:

“名人到了,咱俩照一个相。”

严守一看了沈雪一眼,马上站起来,揽住小苏的腰肢:

“你要不怕,我也豁出去了!”

相机的灯光“啪”地一闪,众人笑了。这时戏剧学院一个中年男教师叫老郭,绑了个马尾松,过来推开严守一:

“老严,你别捣乱,还是让新郎新娘表演亲嘴!”

又把小苏推到宴会厅的小舞台上,让她和麦壮在一只吊着的香蕉前亲嘴。在他们亲嘴的时候,老郭挥着手领喊:

“一、二、三!”

众人齐声呼应:

“好死我了!”

老郭:

“一、二、三!”

众人:

“爱死我了!”

沈雪也兴奋地跟人喊。严守一也随声附和。新郎新娘连着亲了三个嘴,新郎用嘴猛地叼住香蕉,又将香蕉送到新娘嘴里,众人才作罢,开始鼓掌狂笑。那个老郭显然有些喝大了,踉跄着脚步,晃着马尾松,又过来点严守一:

“刚才喊口号时,所有人中,老严喊得最勉强!你有什么私心杂念窝在心里?是要等着跟沈雪结婚时再喊吗?”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严守一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马上站起来掩饰,像这屋子装修出的伪格调一样,做出伪热情:

“我喊得是有些勉强,但我想喊的是,嫉妒死我了!”

众人又鼓掌,大笑。小苏笑得弯了腰。严守一索性又拐弯发挥一下:

“我听沈雪说,我们小苏,夜里看学生是有一套的,抓住就让她们练俯卧撑。我认为,从今天起,苏老师的工作重心应该转移,夜里看好我们的‘铁后卫’就行了,学生的事,我可以代劳!”

众人又笑。那个“铁后卫”新郎麦壮,马上过来与严守一笑着碰杯。严守一一饮而尽。

婚礼结束,严守一明显喝多了。虽然喝多了,但能看出沈雪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从婚礼现场回到宿舍楼下,已是半下午。沈雪架着他上楼,边上楼边故意埋怨:

“别人结婚,你怎么那么高兴啊?就你实诚,别人喝酒都是沾沾嘴皮,你老一杯一杯干!”

严守一晃着头:

“不容易,真不容易!”

进了家门,沈雪帮他换鞋:

“全乱套了。我把一瓶酒换成了水,小苏演得真像,其实她没醉,你看出来了吗?”

严守一挥着手:

“事情的真相,谁也看不出来!”

沈雪架着他往卧室走:

“小苏说,以后我碰到这事儿,她也这么照顾我。”

严守一还没有完全喝醉,听出话中有话,没敢搭这茬儿,故意装作全醉的样子继续喊:

“不容易,真不容易!”

说着,倒在床上,似乎昏睡过去。但两分钟之后,他真的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严守一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自己的包摆在床的另一边,包里的东西摊了一床,沈雪正在那里归置。严守一心里一阵烦躁:

“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归置我这包呀?”

话音没落,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今天上午他给于文娟买的那个新手机。他的酒“呼”地一下醒了。沈雪拿着手机正在愣神儿:

“哎,严守一,你什么时候俩手机呀?”

严守一怪自己匆忙之中有些大意。事到如今,由手机再回头去说于文娟生孩子的事,就显得有些被动,于是将话岔开说:

“费墨的手机坏了,剧组给他买了一个新的。”

沈雪放下手机,去整理别的东西,边整理边说:

“谁去买的呀,怎么给费墨买这么花哨的手机?”

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拿起手机看,看着看着脸上变了色:

“不对。严守一,女孩才用这种手机!”

又盯着严守一看。盯得严守一也有些发毛。沈雪“啪”地把手机扔到床上:

“我说你今天神色有些慌张,上午婚礼也迟到了。你说你在开会,狗改不了吃屎,给哪个小妖精买手机去了吧?”

然后甩下严守一,一个人去了阳台。严守一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看来今天的酒是假的,头又开始发疼。严守一穿上衣服,也来到阳台。从阳台往下看,能看到京城的万家灯火。沈雪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严守一把手放到沈雪肩上,决定对她说实话:

“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手机,不是剧组给费墨买的,是我给于文娟买的。她昨天生了个孩子。”

沈雪听到这个消息,也蒙在那里。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似乎突然忘了,又没说出来。半天才说:

“这叫什么事儿呢?”

严守一附和着她说:

“是呀。”

好像二人观点非常一致,世界上不该有这个孩子。

沈雪转过身,看着严守一:

“我说中午你怎么喝醉了,敢情是喜得贵子呀。你比小苏演得还像!”

严守一:

“喜什么呀,愁。”

沈雪似突然想起什么问: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严守一搓着手,嘬牙花子:

“难办,真难办!”

沈雪:

“这有什么难办的,我走,你回去跟她过不就完了?老婆孩子,团聚!”

严守一:

“我说难办,不是这个意思。他一孩子,都生出来了,我不能撒手不管吧?”

沈雪突然发了火:

“严守一,你是个骗子!我跟你的时候,你没说别的!”

严守一挓挲着手:

“那它这事,我也没想到。咱俩现在一样,都有些措手不及。但我还劝你,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想啊!”

看沈雪在那里愣神儿,严守一又说:

“要不咱这么说,就当我离婚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然后我又跟了你,这在生活中不也很常见吗?”

又没头没脑地说:

“剖腹产,刀口长得不好。”

沈雪流了泪:

“我怎么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呀!”

严守一:

“谁骗你了?没人骗你。”

沈雪又说:

“我怎么觉得那么孤独呀!”

然后身子伏在栏杆上,“呜呜”哭起来。

严守一看着她哭,想说什么,但再也找不出话来。他突然有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感觉,那时也是半天找不出话来。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又涌上来,感到万家灯火,在他们的脚下旋转。

23

孩子满月之后,于文娟被她哥接回南京休产假。在南京一待就是半年。严守一松了一口气。这期间,严守一悄悄往南京寄过两回钱,但都被退了回来。

24

春天到了。

25

据伍月后来跟严守一讲,她从庐山给严守一发的那条要命的短信,也是一时冲动。八月,北京很热,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家到庐山修改稿子。这位新潮女作家,伍月根本看不上,作品的情节全靠胡编不说,而且老有错别字。她最爱用的一个词是“潸然泪下”,一页得哭三回。但她强调用身体写作,强调用下半身写作,所以她的作品倒很畅销。可她长着一个倭瓜脸,五短身材,本身就没有身体。出版社社长老贺把这个任务交给伍月,伍月马上说:

“我一见她就起鸡皮疙瘩,我不去。”

“再说,庐山我去过,没什么好印象。”

老贺是个秃子,头上就一绺头发。但他对这绺头发却很心爱,让它从左边伸向右边,从整个光头上爬过。老贺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

“得去。这不是旅游,是工作。”

伍月退了一步:

“那干吗非去庐山呀,怕热,去北戴河不成啊?”

老贺的指头在伍月肩上敲着:

“她还想去西双版纳呢,是我把她支到了庐山。”

伍月将老贺的手从肩上移开:

“真他妈事儿!”

到了庐山,住在庐山宾馆。伍月和新潮女作家住一楼隔壁。一开始伍月没有意识到什么,等到吃过晚饭开房间的门,伍月突然发现,前年来庐山开会,她恰巧住的也是这个房间,102。那天夜里,严守一悄悄推门走了进来。新潮女作家过来敲门,邀她一块儿出去到牯岭镇散步,新潮女作家:

“我听说,牯岭镇有一条街,站的都是妓女,咱们看看去。”

伍月:

“我正在头疼,你自己看去吧。”

等新潮女作家走后,伍月便躺到床上看电视。换了几个台,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严守一,原来电视里正在播《有一说一》。伍月笑着骂:

“王八蛋!”

便脱得只剩下胸罩和裤头,头下垫了两个枕头,躺到被窝里看严守一。严守一在电视里满面笑容地向她鞠躬: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人该不该撒谎’。我们每一个人,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说的话大概有两千七百多句。当然,有的人晚上还说梦话,那就得再加上三十多句……”

电视里的观众笑了。伍月也笑了。严守一后来想,本来这期节目的名字叫“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后来台长怕播出去河南人急了,便扩大到全人类。如果只是局限在河南人,谈话就会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伍月也不会急了。电视里的严守一从台上走向观众席:

“人到底该不该撒谎,我没有经验,因为我打小就想学撒谎,可怎么也学不会,现场的观众和网上的朋友,可能这方面比我有经验,现在请大家踊跃发言。”

大家笑了。伍月看到一个大爷接过话筒:

“这有什么可讨论的?人该不该撒谎,那还用说吗?我在百货大楼卖了四十年糖,不管你买二斤也好,二两也好,我都是足斤足两,从不骗人……”

严守一:

“大爷一看就是个诚实的人。那除了卖糖,在生活中,您一辈子撒过谎吗?”

大爷在屏幕上想了想:

“就年轻谈恋爱时撒过一次谎,我没敢给对象说在百货大楼卖糖,说我在工会工作。”

严守一:

“大爷的意思是,谈恋爱可以撒谎,其他就算了。”

众人笑。这时伍月没笑。

又一个中年人从屏幕上站起来:

“我不说谈恋爱,我说买房子。由一个买房子,就能看出现在的社会风气。我买房跑了大半个北京城,没有一家是说实话的。报纸上登的广告,嚯,那大树,那草坪,可到实地一看,全没有。你说他骗人吧,他还说你较真。”

严守一:

“人家还真没骗你,树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就是没长这儿。”

伍月心里,似乎突然被一根针扎了一下。这时屏幕上又站起一个妇女,看上去像个纺织厂的女工,指着严守一:

“我这么说吧,人只要会说话,他就撒过谎,问题是谁在撒谎。像我们,也就是借钱的时候,骗骗亲戚朋友;像你这样的名人,就不一样了,你一撒谎,影响就大了!……”

观众鼓掌。严守一:

“我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咱俩一块儿出去,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

观众哄堂大笑。这时伍月下了床,只穿着胸罩和裤头,推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放眼望去,香炉峰笼罩在暮色的雾气里。树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两年前也长在这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过来。伍月事后告诉严守一,就是这句话,使她想起前年在这个房间的许多细节。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多少话呀。严守一抱着她,两人的汗如同雨下。严守一一遍遍疯狂,一遍遍疯狂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

完了事儿,还抚着她的胸脯说:

“绿水长流。”

阳台上的风有些冷,但她不觉得,她的泪当时就流了下来。恼怒之下,她给严守一发了那条短信。

当时严守一正和费墨、沈雪、李燕在一家洗脚屋洗脚。本来严守一不爱洗脚,是费墨逼他来的。这天是沈雪的生日,严守一邀费墨和李燕一块儿到饭馆吃饭。吃过饭在街上走,路过一家叫“良家洗脚屋”的洗脚店,费墨便要进去洗脚。严守一却有些犹豫。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每天晚上都泡脚,也逼严守一泡,严守一从来不泡。不泡脚不是不喜欢泡,也知道泡脚解乏,只是觉得过程太复杂,麻烦。在家都不泡,在外边泡,一泡一个多小时,一个脚丫子让人搓来搓去,搓脚的小姑娘都是粗短的农村人——模样好的都去了夜总会,模样差的才过来捏脚,有的人刚来,身上还有褪掉一半剩下一半的汗臭味儿,就让人不耐烦。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犹豫,用胳膊捣捣严守一,悄悄指一下李燕:

“泡吧,不然她回去又上网,烦死我了。”

“现在我宁肯在外边待着,也不愿回家。”

严守一只好跟他们进了洗脚屋。这家洗脚屋刚刚开张,沙发和洗脚的家什倒是新的,但房间里充满了油漆味儿。严守一又想打退堂鼓。但看费墨已经安稳地落座到沙发上,开始让洗脚的小姑娘给他脱袜子,只好耸了一下鼻子,挨着费墨坐下。泡着脚,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没情绪,便没话找话,指着墙上“良家洗脚屋”的招牌说:

“这家老板没文化,名字起得不对。”

严守一倒一愣:

“哪点不对?”

费墨:

“不叫‘良家’还好,一叫‘良家’,倒显得有些暧昧。”

费墨面前的小姑娘已经开始给费墨捏脚,边用力捏边抢过话头,原来她是四川人:

“我们老板不是这意思。我们有四良。”

费墨:

“哪四良啊?”

小姑娘:

“良家妇女,用善良的心,优良的服务,给顾客留下良好的印象。”

费墨:

“这就叫欲盖弥彰。”

又问小姑娘:

“我要是觉得不良好呢?”

给费墨捏脚的小姑娘还没答话,给严守一捏脚的小姑娘急了,扭脸对费墨说:

“你不能觉得不良好,你要是觉得不良好,老板会扣我们奖金的!”

众人都笑了。坐在沈雪旁边的李燕指着费墨:

“他就这样,到哪儿都招人嫌!”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呗儿”地响了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严守一一开始并没有介意,掏出手机看。一看来短信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边,心里一惊,忙不看内容,合上手机。坐在他对面的沈雪随口问:

“谁来的短信呀?”

严守一一边将手机装到裤兜里,一边随口说:

“大段,又是那些黄色段子,没意思,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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