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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但严守一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趁沈雪不注意,又悄悄掏出手机,隔着洗脚的小姑娘,把手机的“响铃”改成了“振动”。别人再来电话神不知鬼不觉。本来他可以关机,但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他总担心于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么事找他,于是二十四小时开着机。虽然于文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但他心里总不踏实,反倒更不敢关机。他将手机改成“振动”后,开始安心洗脚。这时觉得小姑娘在脚上捏来捏去,血脉还真有些贯通。闭眼让捏了十分钟,兜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严守一怕是伍月又打来的电话,便佯装不知。但给他洗脚的小姑娘坏了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着严守一的裤兜,对闭着眼睛的严守一说:

“叔叔,醒醒!”

严守一不知就里,便睁开眼睛:

“怎么了?”

小姑娘:

“你的电话在口袋里哆嗦呢!”

严守一“呼”地出了一身汗。他偷眼看了沈雪一眼,发现沈雪还没有在意,便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电话号码,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来电,于是放心接电话:

“喂,谁呀?”

但由于振动的时间太长,对方把电话挂了。严守一放下手机,故意说给费墨,其实是说给沈雪听:

“可能又是记者。今天播‘人该不该撒谎’,不知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

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引起了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开玩笑的口气,将手伸过来:

“我看看这个电话号码,别是欲盖弥彰,哪个小姑娘来的,故意不敢接吧?”

自上次两人吵架之后,沈雪开始对严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严守一书包里有许多女孩子的照片,虽然严守一说是《有一说一》在选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她开始提防于文娟,怕他们死灰复燃。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她:

“你看看,真不认识。”

沈雪看看号码,号码上没有姓名,是一串数字,属于陌生人来电,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把手机合上,欲还给严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打开手机,边看边问严守一:

“刚才你的手机还响铃,怎么突然改成振动了?”

严守一发现费墨也往这边看,李燕也睁大眼睛。严守一作若无其事状:

“不是怕它闹嘛,不是想趁着洗脚眯一会儿吗?”

严守一本来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沈雪鼓捣两下,把刚才伍月发来的短信打开了。看完那个短信,她一下将沙发旁的洗脚盆踢翻了,洗脚水溅了给她捏脚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沈雪:

“我说你欲盖弥彰吧,你还狡辩。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李燕是个好事的女人,光着脚跳下沙发,过来看短信。她看完,也愣在那里,把手机交给费墨。费墨看完,也有些发愣。严守一拿过手机看,见上面写道:

严守一,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在庐山,还是那个房间。你说过绿水长流,扯淡!

严守一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这女人太不懂事了。事后严守一埋怨伍月:

“就算你触景生情,一时愤怒,但你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害得我被抓了个现行!”

这时严守一只好抖着手对沈雪说:

“这是她发的,又不是我发的,我知道什么意思?”

沈雪气得胸脯一挺一挺的: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的记性这么差?过去你总跟我说,你跟伍月什么事儿都没有,当时于文娟就是一误会,现在上边明明写着‘房间’,‘绿水长流’,这不昭然若揭了?”

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低下头,作无赖状:

“就是有什么事儿,那也是几年前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

沈雪:

“单是过去有事儿吗?怕是现在也没断吧?不然她会发这样的短信?”

费墨这时站出来打圆场:

“虽然上边写了‘房间’,‘绿水长流’,但后边还写了‘扯淡’。从情绪看,伍月是愤怒。就算她想招老严,老严肯定也是拒绝的态度。”

又穿上拖鞋,上前抚沈雪的肩膀:

“雪儿呀,我整天跟老严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么问题,现在肯定也不会死灰复燃!”

沈雪推开费墨的手,连袜子都没穿,穿上自己的鞋,一边抹眼泪,一边“噔噔”地离开了洗脚屋。临走时看了严守一一眼:

“严守一,我没想到你这么脏!”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风波还不算大。沈雪愤怒着走后,严守一、费墨、李燕的脚也无法再洗下去了。三人匆匆擦干脚,穿上袜子和鞋。费墨对严守一说:

“我跟你一块儿去,劝劝沈雪。”

严守一摇摇头:

“还是让她自个儿先冷静冷静再说吧。”

李燕:

“对,有外人在,更是火上浇油。再说,老严也不好给她递小话儿了。”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今天怪我。如果我不让来洗脚,也没这事儿了。”

严守一告别费墨和李燕回到家,发现沈雪正在卫生间洗澡。水“哗哗”地流着,卫生间的玻璃门被蒸出一层雾气。严守一看她在动着,而不是静着,便知道问题不大。再说,事实真相在那里摆着,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真没有死灰复燃,现在他处处躲着伍月。就算以前将真相瞒着沈雪,那也像今天播出的“人该不该撒谎”节目中卖糖的老大爷一样,为了爱情,骗人是善意的。沈雪洗完澡,穿着睡衣、裹着头从卫生间出来,脸仍然板着,没理严守一,但也没继续闹,只身走进卧室,“啪”的一声,将门重重地关上了。严守一便知道她回味那短信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严守一事后对伍月说:

“亏你最后还有一个‘扯淡’,否则事情就大了!”

严守一便安下神来,坐在沙发上犯愣,想让时间继续冲淡沈雪的愤怒和怨气。甚至想今天先睡到客厅沙发上,一切等明天再说。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脚屋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当时情况紧急,觉得那个号码陌生,现在松下心来,又觉得那号码有些熟悉。想来想去,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号码是于文娟她哥的手机号码。自于文娟随她哥去南京休产假以后,于文娟与孩子的情况,严守一都是通过电话向于文娟她哥了解。于文娟她哥倒是老实人,不时将于文娟和孩子的情况向他通报。但严守一担心这号码被沈雪发现,于是没有往手机上输姓名。但过去都是严守一给他打电话,他从来不主动给严守一打电话,现在他突然主动打电话,是不是于文娟和孩子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又着急起来,比伍月来短信还着急。他看了卧室一眼,幸亏沈雪还在赌气,估计今天晚上他不理沈雪,沈雪不会主动理他,便一个人悄悄走到卫生间,慢慢关上门,坐到马桶上,从手机里调出那个电话号码,悄悄拨了回去。但对方的回答是:

“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严守一又放下心来。对方关机,没有再给他打,证明于文娟和孩子没出什么大事儿,大不了就是孩子发烧。接着又怕于文娟她哥误会,打来电话不接,明天再回过去他再赌气不接,这条唯一的与于文娟和孩子联系的通道就断掉了,就想给他写条短信,先说明情况。于是坐在马桶上写道:

刚才我在开会,把手机落在了车上。给你回电话,你已关机。明天再联系……

正在专心写着,没想到厕所门突然被推开,沈雪走了进来。沈雪洗完澡,在卧室里剪脚指甲。虽然回想伍月的短信,最后的“扯淡”是两人闹翻的意思,过去有关系,现在可能断了,但还是气鼓鼓的;一时分心,将脚指甲剪破了,便来卫生间的窗槅子里找“创可贴”。严守一在马桶上坐着,她没理严守一。严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将手机夹在两腿之间。但等沈雪找到“创可贴”,关上窗槅子,窗槅子的门是一扇镜子,她从镜子里发现严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张,又起了疑心。她转过身,问严守一:

“严守一,你干吗呢?”

严守一下意识地站起来:

“上厕所呢。”

话音未落,掖在两腿之间的手机“啪”地掉到了地上。这时沈雪又发现什么:

“上厕所,你怎么不脱裤子呀?”

又看掉到地上的手机,神情突然又严肃起来:

“你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又给伍月?”

严守一伸手去捡手机:

“没有哇。”

沈雪一脚上去,踩住了手机,这时两眼冒火:

“严守一,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这天晚上一直闹到凌晨3点。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又老实交代,说不是给伍月打电话,而是给于文娟她哥。严守一:

“我实话给你说……”

这话被沈雪抓住了:

“你现在才给我说实话,那你以前跟我说的都是假话吗?”

严守一只好用已写的短信作证,可那条短信只写到一半,内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写给别人,又可以写给伍月,光这一点解释到半夜。虽然沈雪最后相信了严守一不是跟伍月联系,是跟于文娟她哥,但跟于文娟她哥联系,这条胡志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愤怒过后,沈雪又哭了:

“严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儿背着我呀?”

“严守一,我跟你在一起过得太累了。”

“严守一,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你太复杂,我对付不了你,我无法跟你在一起生活!”

严守一挓挲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26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上班的时候,在车上给于文娟她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分钟,终于通了。从电话里听出于文娟她哥的声音没有异常,严守一才放下心来。于文娟她哥告诉严守一,昨天给他打电话是想告诉他,于文娟和孩子已经从娘家回到了北京,他从南京来送他们,有事想见严守一一面。严守一马上说:

“我现在就过去。”

于文娟她哥在电话里悄声:

“我现在是走到阳台上接你的电话,不能让文娟知道我和你联系。”

严守一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一下说:

“那你来电视台吧。”

于文娟她哥说:

“别去电视台了,咱们去保姆市场吧。我明天就走,文娟一个人弄孩子,得给她找一个保姆。”

保姆市场设在北京南站附近一个类似农贸市场的大棚子里。几十条长凳子摆在棚子里,上边坐着几百个搂着塑料提包或鱼皮口袋的农村姑娘。一些城市人在凳子间走来走去,将人喊起来挑选。这让严守一想到了19世纪美国南方贩卖黑奴的情形,或像泰国的风月场所。严守一和于文娟她哥在大棚里见面之后,两人先没有挑选保姆,而是走到大棚角落里,坐在保姆的凳子上说话。和于文娟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严守一没怎么和这位哥打过交道。一块儿和于文娟到南京去,这位哥见到严守一,也不大说话。严守一就是觉得他有些窝囊。于文娟她嫂是扬州人,为了他买的一条子精肉,精肉的分量足与不足,敢当着众人,用扬州话骂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想到几年之后,这个看似窝囊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严守一是如此重要。他是胡志明小道。他是风筝的连线。他是严守一和前妻和儿子联系的唯一纽带。于文娟她哥见到严守一的第一句话是:

“你胖了。”

这话突如其来,严守一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笑笑。于文娟她哥又说:

“但眼睛很红,肯定是工作忙,熬夜熬的。”

昨天晚上沈雪跟他闹了一夜。严守一又苦笑一下。于文娟她哥:

“你后来寄的钱,我都收到了,没敢让文娟知道。”

又悄声说:

“也没敢让我老婆知道。”

严守一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孩子会坐了。电视上一有你的节目,只要文娟不在,我就让他看。”

严守一倒一愣。觉得这老实人,心倒是细的。于文娟她哥接着“扑哧”笑了:

“调皮。夜里醒来,奶瓶晚送五秒,就哭着闹脾气。百天儿那天,我弄了笔、软盘和流氓兔让他抓,他一下抓住了流氓兔。”

严守一也笑了:

“我小时候也调皮。”

于文娟她哥这时叹了口气:

“我妹在南京待得并不快活。也许你不晓得,她从小跟我妈合不来的。”

严守一心中一惊,突然想起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一天晚上,于文娟一个人对绒毛狗说话的情形,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于文娟她哥点燃一支烟抽着,半天说:

“这次送文娟来,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但文娟遇到一个困难,你能不能帮帮她?”

严守一仰起脸,马上说:

“没问题。”

于文娟她哥抽了一口烟:

“本来不想找你,想找小表舅,他也有一些路子的。可你知道,他财大气粗,他说话的样子,我不爱看的。”

严守一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文娟去南京的时候工作还好好的,但这次回来,她待的那个房地产公司散伙了,你能不能帮她找个工作?”

严守一愣在那里。

于文娟她哥:

“还不能让她知道是你帮着找的。你找好之后,告诉我,我就说是我同学找的。我妹的脾气,你也知道,面上和气,心里很倔,知道沾了你,连我也逃不掉的。”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她哥又交代:

“找工作的时候别忘了,文娟会打字。”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她哥又看严守一一眼,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们离婚了,不相干的,就算你帮我的忙吧。”

严守一看着这个瘦削的南方人,不禁有些感动:

“哥,是你帮了我的大忙。”

于文娟她哥摇摇头,扔掉烟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严守一:

“来北京之前,我给照的。”

严守一接过照片看。照片上,于文娟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孩子比在妇产医院见到时大了许多,照片上于文娟笑着,他倒皱着眉,似对什么不满意。

于文娟她哥:

“知你想孩子,但现在还是别见。文娟的思想工作,我慢慢做。咱们一步一步来。”

严守一看着照片,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户口本儿上,姓儿暂时随的也是我妹,咱也一步一步来。”

严守一点头。

接着两人共同找了一个保姆,甘肃人,十九岁,脸看上去砂红,但看上去也老实,名字叫马金花,怀里抱着一个印花小包袱。办完手续,于文娟她哥将保姆领走,严守一回到车上,又掏出照片看。让他感到惭愧的是,他对照片上的孩子,仍是一点儿没感觉。仍和半年前在医院里看到时一样,觉得这是个累赘和麻烦。但他赶紧躲避这念头。因为照这样想下去,他就太无耻了。

27

接下来一个礼拜,严守一开始悄悄给于文娟找工作。他和沈雪的关系,自那天夜里闹过之后,又渐渐恢复正常。两人冷战了三天,相互没有说话。第四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严守一看沈雪给他买了几只羊蹄,过去于文娟知道他爱吃羊蹄,现在沈雪也知道,便知道是个机会,于是借着几只羊蹄,开始给沈雪做解释工作。先解释他和伍月的关系。真是断了。真是扯淡。沈雪没有说话。又解释他和于文娟和孩子的关系: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不容易。就是偶尔与他们联系,也不是要找于文娟,而是问问孩子。撒手不管,人家会怎么说我?”

沈雪低头吃饭,不说话。严守一又追加一句:

“放心,我和于文娟,业已是覆水难收。就是我想收,于文娟还不答应呢,要不问句孩子的话,怎么还通过于文娟她哥呢?”

沈雪这时仰起头说话了,话中有些后退,但也有往前进的意思:

“我不是说你不能管,我气的是你事事背着我!”

严守一挓挲着手:

“谁背你了?”

沈雪:

“还不背我?不到水落石出,不说实话,事事处心积虑。”

严守一不好意思地笑了:

“处心积虑,证明在乎你呀。如果过去有什么事儿背着你,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后全部政务公开。”

沈雪又瞪了他一眼:

“我也不是生这些气,我就是觉得这一段儿你的心有些飘!”

严守一打哈哈:

“谁飘了?没飘。”

沈雪:

“飘我也不怕,别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能活。这些天我一直想,是不是马上离开你!”

严守一啃着羊蹄连声说:

“说得对,是我离了你不能活!”

关系恢复正常。但话是这么说,政务公开,有事儿不背她,但像给于文娟找工作这样的事儿,明显又不能让她知道;让她知道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她生气的话严守一都想到了:

“不是说好了,只能管孩子,怎么又管上于文娟了?”

于是就背着她。不但背着她,给于文娟找工作,还得背着于文娟。小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严守一有些哭笑不得。

更让严守一感到难堪的是,原来他以为自己是个名人,给于文娟找个工作轻而易举,真到下手找,才知道困难重重。于文娟没有大的技能,除了会犯倔,就会打字,寻找工作的范围就小了。也给一些他熟识的单位的头头、公司的老总打过电话,他们接到严守一的电话都很高兴,名人与他们主动联系,但一听有事情求他们,而且是安排人,现在哪个单位和公司不是人满为患?态度就变了。也不是一口回绝,都是说“看一看”。这一看谁知看到驴年马月,又不好第二天再催人家。这时严守一才知道自己这个名人有些虚。表面上人家慕名与你交往,但背后你并无实质性的东西与人交换,双方这时就不对等了。严守一将这苦恼讲给费墨,费墨也感叹:

“书生情面薄如纸啊!”

又说:

“虚名,虚名,现在知道虚了吧?”

这时伍月从庐山回来,又给严守一打电话,催他给费墨的书写序。严守一先在电话里骂了伍月一场,说她是个傻逼,从庐山发来的短信,引起一场风波。伍月先是在电话里大笑,接着也回过味儿来,说是触景生情,一时冲动。这时严守一突然觉得利用自己给出版社写序,让出版社把于文娟的工作给解决了,于文娟正好会打字,倒是个办法。虽然这话说出口有些掉价,明显是在交换,但事已至此,也是迫于无奈。他们让严守一写序,不也是利用吗?如果老贺的女儿不是费墨的研究生,这书也不会出。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计较不得许多。严守一倒是对于文娟生出许多怨气,你一犯倔,让我在外边丢多少脸。但电话里一时又给伍月说不清楚,便想与她见面。见伍月还得顾及沈雪,他想了一下沈雪的日程安排,明天晚上她正好带学生去看实验话剧,听她说实验话剧的名字叫“一斗米”,意思是把一斗米撒到地上,再一粒一粒捡回去,带学生就不好带严守一,严守一想着一斗米怎么也有几十万粒,得捡几个时辰,觉得是个机会,便约伍月第二天晚上吃饭:

“明天晚上一块儿吃饭吧。序怎么写,我还真有些含糊。让你们社长也参加。”

伍月倒高兴:

“那就一言为定。”

他们把饭局约到了四季青桥附近的一家火锅城。过去和伍月甜蜜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吃过。但等第二天晚上,严守一到了火锅城门口,却发现伍月一个人来了,他们出版社的社长老贺没来。严守一:

“老贺怎么没来?”

伍月:

“要他来干什么?一个序,我教你怎么写就行了。”

严守一便有些泄气。但事已至此,饭也不好不吃,便和伍月进了火锅城,穿过大厅,走向后院的小包间。这时严守一被火锅城一个女服务员认了出来,拦着要与他照相。这东西能传染,一个服务员合完影,又上来一个服务员。最后又从后厨钻出几个戴着纸帽子的厨子。一些吃火锅的顾客也围了上来。严守一有些不耐烦,一方面怪自己一时疏忽,忘了戴墨镜,另一方面又不好将烦躁露出来,便招呼大家:

“一块儿来吧。”

但跟他合影的人不干,仍是一个一个照。光照相费去半个小时。进了小包间,伍月钻到他脸下看:

“怎么样?虚荣心得到满足了吧?”

严守一:

“全他妈虚的,你们倒是给我整点儿实的呀!”

等火锅上来,严守一便把他给费墨写序,让出版社给于文娟安排工作的事儿说了出来。如果老贺在,严守一会说得含蓄一点儿,现在伍月一个人,就可以实话实说了。伍月听完,马上用筷子点着严守一,筷子上还晃着几片羊肉:

“哎哟喂,严守一,你真是越活越抽抽了,给你好朋友写一序,还带一条件!”

严守一这时开玩笑:

“就当是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吧。”

又叹了口气,真诚地说:

“我也是出于无奈。给你们老贺说,不是让把她安排到你们出版社。”

伍月:

“那你要安排到哪里去?”

严守一:

“老贺在出版界熟,看能不能安排到别的地方。”

伍月把羊肉扎到锅里:

“没听懂。”

严守一这时对伍月说了假话,没有说真实原因:

“我给你们写序,她又安排到你们那里,太明显了。再说,你在那里,我因为你离的婚,也不方便呀。”

其实严守一是怕工作安排得太直接了,于文娟或沈雪发现这一阴谋;两个人有一个人发现,这事儿又得玩完。这时伍月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拨出版社社长老贺的电话:

“你自己跟老贺说吧,这事儿我可不管。你跟于文娟离了婚,又没娶我,我不欠她的。”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名字,是沈雪打来的。他急忙竖起食指放到自己嘴上,示意伍月不要出声,然后接电话:

“啊……演出都结束了?……我在大西洋火锅城……出版社的几个人……给费墨的书写序的事儿……”

接着迟疑片刻,但马上作爽快状:

“好哇,来吧!”

放下电话,严守一有些紧张。沈雪在电话里说,实验话剧已经散场,她还没有吃饭,听说这里吃火锅,便想赶过来。如果是在别的场合,严守一可以一口回绝,现在做贼心虚,反倒不好拒绝了。他一方面怪今天的实验话剧结束得有点儿早,过去每场演出都拖拖拉拉,繁杂的内容和车轱辘话得转上三四个小时,没想到这场实验话剧突然简洁了。几十万粒米,怎么捡得这么快呢?事后严守一问沈雪,沈雪的答复是:

“不是几个演员慢慢捡,是所有观众一起捡。撒出去一斗米,收回来三四斗,知道为什么吗?”

严守一摇摇头。

沈雪:

“导演让观众同时往里扔钢镚,最后戏的名字都变了,叫‘多收了三五斗’。”

严守一恍然大悟。但现在他顾不上关心戏的内容,只是着急沈雪要来,会和伍月碰面。他如实告诉伍月:

“麻烦了,沈雪要来。”

伍月倒不在乎:

“来吧。正好,让她给于文娟安排工作。不能光占便宜,也得为受害者做点儿贡献。”

这时严守一看着伍月说:

“要不你先走得了。”

伍月大为光火:

“要走你走,我是不走。你怕她,我不怕她!”

又点着严守一:

“哎哟喂,严守一,看你那糟糠样,都变成可怜虫了。”

倒弄得严守一有些不好意思:

“谁害怕了,不是怕你们见面尴尬嘛。”

不好再赶伍月走。不过接着赶紧交代:

“见了沈雪,千万别提于文娟工作的事。”

一刻钟之后,沈雪提着手提袋走进小包间。但她发现小包间只有严守一一个人,奇怪地问:

“出版社的人呢?”

严守一:

“去洗手间了。”

接着赶紧给沈雪解释:

“今天有伍月。”

见沈雪一愣,忙又说:

“你别瞎想,没别的,就为了费墨。你想,给费老写序,我能推托吗?其实费墨的书,跟伍月也没什么关系,是他们出版社的社长老贺弄的。跟老贺也没什么关系,关键是老贺的女儿,现在是费墨的研究生……”

解释得有些语无伦次。这时伍月用口纸擦着手走进包间。伍月倒大方,看到沈雪,马上热情地伸手:

“沈雪吧,我是出版社的伍月。”

沈雪一愣,但也马上热情地与伍月握手:

“噢,你就是伍月呀?听我们守一说过你。”

严守一看气氛还算融洽,松了一口气,忙张罗两位女士入座。一边高声向门外的服务员喊:

“再加一副碗筷!”

一边接着跟沈雪说:

“贺社长刚才还在,但临时有事,提前走了。”

伍月这时还算懂事,马上配合他说:

“他明天一早的飞机,要到西安参加书市。”

但在桌子下面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吓了一跳,急忙把脚收了回来。沈雪看了他们一眼,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纸盒子,纸盒子里是一身童装。她笑着对严守一说:

“带学生看话剧之前,我逛了城乡贸易中心,给你儿子买了一身衣服,不知合适不合适。”

严守一吃了一惊,沈雪主动关心严守一的儿子,这样的举动,以前是没有的,看来沈雪也有变化。严守一马上心宽许多,边打开盒子边说:

“合适,合适。”

沈雪拿筷子夹了几片肉,一边往锅里涮,一边笑着对伍月说:

“本来不想来,但我一听‘火锅’这两个字,就饿。”

伍月也望着沈雪笑:

“我也是,一吃上这口就上瘾。”

严守一听出话中有些刀光剑影,忙放下童装打岔,一边向门外的服务员喊:

“再上份鸭血!”

一边对伍月说:

“我们沈雪,特爱吃鸭血。”

离开火锅城,严守一开着车,沈雪坐在旁边一块儿回家。这时严守一发现沈雪情绪有些不对,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他便故意没话找话:

“费墨书的名字叫《说话》,我给我要写的序想了一个名字,就叫‘知心的话儿不好说’,你觉得怎么样?……”

沈雪这时板着脸打断他:

“严守一,我来之前,你们是几个人在包间吃饭?”

严守一:

“我不跟你说了,三个呀,老贺有事儿先走了。”

沈雪看着严守一:

“严守一,我从桌上的碗筷就能看出来,你们一直是两个人!”

严守一吃了一惊,原来沈雪的变化是假的,沈雪还是沈雪,于是马上找补:

“服务员收了。”

沈雪冷笑:

“严守一,你在欺负我的智力!”

严守一不再说话,闷着头开车。半天,叹了口气说:

“确实就是我们俩,但确实也是给费墨写序的事,怕你多疑,我才这么说。”

沈雪:

“问题是连她也那么说,贺社长明天要去西安。配合得多默契呀!我进来之前,你们还不知怎么预谋呢,我倒蒙在鼓里,成了外人。严守一,你到底想干什么?”

严守一被逼到了绝路上,只好急了:

“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给你脸了是不是?这些天接二连三,整天疑神疑鬼,弄得我跟做贼似的。我连见一个人都不能见了!我告你,我是找老婆,不是找FBI!”

接着将车“嘎”地停在路边,顺着情绪真的急了:

“爱怎样怎样,你要不想一块儿待着,就他妈给我下去!”

这是严守一认识沈雪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沈雪看着严守一,惊愕得说不出话。严守一以为她会推门下车,没想到她伏到车的前脸上哭了。哭了一会说:

“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你不该骗我,难道不对吗?”

又哭:

“一看就是个骚货,让你离她远点儿,有什么不好?”

严守一这时转了口气:

“我离她本来就不近,这不是说正事儿嘛!”

然后又开动了车。看着沈雪渐渐平静下来,严守一心里又有些安慰。看来光退让也不行,有时该发火也得发火。过去在生活中很少说硬话,看来该说也得说。

28

“十一”节过后,费墨的书出版了。严守一给他写了一篇序。费墨的书叫《说话》,严守一的序叫“开口说话不容易”。伍月告诉严守一,严守一决定写序之后,出版社把让严守一写序的事儿告诉了费墨,费墨一言不发。第二天上班,严守一在小办公室主动将这件事儿挑破了:

“费老,他们让我给你写序,这是佛头着粪呀!”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真话:

“情况我知道,难为了别人,也难为了你。”

严守一忙用开玩笑的口气消解:

“我的名字能出现在费老书里,也算提高了一个文化档次。”

但费墨写的这本书,严守一却不敢苟同。出版社把清样交给他,他看了半天没看懂。没看懂可以证明书中学问大,问题是费墨书里的每一句话都显得艰涩和拧巴,这些艰涩的句子连成一片,读起来就味同嚼蜡。研究人们“说话”的书,通篇没有一句是“人话”。费墨在生活中还是一个挺幽默的人,给《有一说一》出了不少好主意,怎么一到书里,就板起脸来成了一个无趣的人呢?孔子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但他在书中说话就很家常。看着费墨的书,严守一突然想起跟沈雪看过的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他们虽然追求不同,表现不同,但最后是殊途同归。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费墨,但看费墨的意思,对这本书还很心爱,对严守一竖着巴掌:

“八年,整整写了八年呀!”

严守一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不懂装懂,捏着鼻子给一个自己不懂的书乱写了一通。

费墨的书出版那天,出版社为费墨的书举行了隆重的新闻发布会。本来这书是注定要赔钱的,这书严守一看不懂,社会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也看不懂;社会上又不知道费墨是谁,没人非把看书当罪受,说句实话,卖也就是卖严守一一个序。但伍月告诉严守一,出版社社长老贺的女儿正在写博士论文,马上要毕业了,所以老贺执意要开新闻发布会,给费墨撑场面。开新闻发布会那天,严守一也出席了,而且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清早出门之前,沈雪看他在镜前给领带编花,也有些奇怪:

“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至于吗?”

严守一:

“费老的事,当然要严肃一点儿。”

沈雪:

“这领带是打给费墨的吗?今天伍月肯定也在场,怕是打给伍月看的吧?”

能拿伍月开玩笑,证明沈雪在心理上已经跨越了这个障碍。上次严守一发脾气之后,两人冷战三天,事情倒向好的一面发展。躲躲藏藏、虚与委蛇易让人起疑心,竹筒倒豆子、一切痛快说出来倒水落石出。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严守一不会吵架,现在看,世界上最后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吵架。美国为什么老打伊拉克呢?萨达姆就不见了。这是严守一最近得到的最大心得。于是他也开玩笑:

“还真让你说对了,士为知己者容。”

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设在国际贵宾酒店。新闻发布会没什么出奇,但新闻发布会之前,严守一无意中发现了费墨一个秘密,却让他大吃一惊。10点开会,严守一9点半就到了。但酒店前的车场已经被车辆占满。严守一驾着车在车场转了两圈儿,没有找到车位。终于,他发现一辆汽车的屁股从一个车位里退出来,严守一急忙将车开过去在那里等待。那辆车开走,严守一把车头抹了进去。往前打量车距时他无意中发现,前排车位上停着一辆小“奥拓”,开车的是一个女孩。一般的女孩严守一不会留意,但这个女孩扎着一对小双辫,返璞归真,似乎回到了1969年,倒让严守一多看了两眼。接着他发现女孩旁边还坐着一个胖男人。那个女孩在晃着辫子说什么,接着向那个胖子脸上“呗儿”地亲了一口。接着那个胖子从小“奥拓”里笑着钻出来。由于车小,人胖,那人钻得有些艰难。等严守一把车停好,他吃惊地发现,这个胖子竟然是费墨。

严守一像自己被人抓了个现行一样,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费墨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老派知识分子,怎么背后也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儿呀?这不也成自己一族了?严守一有些惊愕,接着又有些莫名的幸灾乐祸。幸灾乐祸不仅是对费墨,还有对这个世界。这才叫环球同此凉热。但他知道费墨是个讲面子的人,这种事儿不愿让人发现,便一直待在车里,等那个女孩把小“奥拓”开走,严守一才下了车。

但严守一还是憋不住自己的兴奋,酒店大堂里,他四处寻找费墨。看到费墨已从人群中踏上了滚梯,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滚梯上也站满了人,都是参加费墨新书发布会的记者和出版界的人,看到严守一,都与他打招呼。严守一一边支应着,一边低声问费墨:

“清早给费老打电话,不让我接,你怎么来的呀?”

费墨对这场合似乎并不在意,穿着一件休闲夹克,倒显得严守一的西装革履有些夸张。费墨看了严守一一眼:

“另外还有点儿事,打的来的。”

严守一捂着嘴笑:

“不对吧?不让我接,原来是有人送。车不好,人好。”

费墨这时吃了一惊,脸上的肌肉僵在那里。他明白自己的狐狸尾巴被严守一抓住了。接着露出不好意思,眼神在镜片后躲闪一下:

“一个社科院的研究生,学美学的,对我有些崇拜。但我告诉你,只是正常交往,没有别的,别瞎想。”

严守一:

“嘴都上来了,还没别的?”

又笑着用手点费墨:

“费老一再教导我们,不能乱来,麻烦,您这可是顶着麻烦上了。”

费墨皱着眉看了一下四周,也用胖胖的手点严守一:

“老严,我不是说你,你这话有些刻薄。”

又说:

“老严,做人要厚道。”

严守一连连点头:

“好,好,我视而不见,好了吧?”

接着搂起费墨的肩膀,共同走进新闻发布会大厅。

新闻发布会设在宴会厅的前厅。一杆立式话筒,矗立在紧闭的宴会厅的大门前。四扇硬木的、镶嵌着猫头浮雕的大门上,张贴着四幅巨大的新书招贴画。画面上是费墨的巨幅头像。费墨的额头上,是新书的封面。四扇大门上方,悬挂着一条红绸横幅:费墨新书《说话》首发式。

10点钟,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出版社把这发布会弄得有些洋分,大厅里没有桌椅,黑压压的人都站着,每人手里拿着一本签到时发给各人的费墨的新书,端着一杯餐前酒。会议的主持者是伍月。伍月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涂着银色唇膏,穿一身黄色旗袍,胸前的两只篮球高高耸着。过去都是短打扮,短夹克,露着后腰,现在改了装束,灯光下,突然显出另一种味道,让严守一心里一动。几台摄像机,对着会场和话筒前发言的人。首先发言的是出版社社长老贺。接着是图书发行所的经理,一个中年妇女,姓高,说话有些啰唆。但说的都是捧场的话。高经理从话筒前走下来,伍月说:

“刚才我们贺社长讲了,发行所的高经理也讲了,都对这本书的发行很有信心。现在请本书的作者,费墨教授讲话!”

会场秩序有些不好。中国人对站着听讲话还不习惯,三三两两,端着酒开上了小会。听说费墨要讲话,人群中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也许明白事情的真相,也许费墨并不看重这仪式,也许是对大家开小会不满意,也许刚才他的秘密被严守一揭穿,心里正烦躁,听到伍月的邀请,费墨并没有走到话筒前,而是站在人群中对伍月摇了摇头。伍月又做出请的手势,费墨又摆手,而且脸色越来越凝重。弄得伍月倒有些尴尬。但伍月还算应对自如,也是临时抱佛脚,接下来说:

“费教授不讲话,大概是说,他要说的,都已经写到书里了,让我们回去好好消化。那么我们就请本书序的作者,严守一先生说两句!”

倒弄得严守一一愣。因为事先没人通知他,会上会安排他发言。但费墨刚才不发言,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一是为了给朋友撑台,二是为了表达对刚才揭穿费墨秘密的歉意,看来费墨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早知如此,就真的视而不见了;于是端着酒杯,痛快地走到麦克风前。到底严守一是名人,一听严守一要发言,会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与刚才请费墨发言时稀稀拉拉的掌声形成对比。掌声过后,接着马上寂静下来,小会也停止了。但等寂静下来,严守一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当然应该说费墨的新书,但严守一对这本书既理不清头绪,又抓不出要点,自己那篇序就是转着圈儿胡乱写的,这时也只好对着话筒转圈儿:

“费先生不说,我说。本来在电视上,我就是他的传声筒。我首先想说的是,刚才费先生在滚梯上批评我,说我今天穿得有些夸张,我心里也有些打鼓,但现在和伍月小姐并排站在一起,西装旗袍,就显得很匹配。这起码说明,我们都认为,这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像在《有一说一》录制现场一样,众人鼓掌,笑。伍月站在严守一身边,也报以得体的微笑。严守一:

“我认为书分两种,高雅和低俗。如果让我写一本书,也就是给大家解个闷儿;但像费先生的著作,一字一句,对我们认识自己是有指导作用的……”

但具体有什么指导作用,严守一却有些打磕巴。同时老这么绕圈子也不是办法,总得说点具体的,也是急中生智,严守一突然想起费墨几个月前曾在办公室对手机发过火,因为手机扯到过原始社会,这个观点似乎也在书中提到过,于是抓住这一点深入下去:

“当然指导作用有方方面面,但最触及灵魂的是口和心的关系。读了费先生的书,我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为什么我们生活得越来越复杂,就是因为我们越来越会说话。人类在学会说话之前,用的是肢体语言,把一个事情说清楚很难,得跳半天舞;骗人就更难了,蹦跶半天,也不见得能把人骗了。会说话之后,骗人就容易多了,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由于刚才严守一调侃了伍月的旗袍,现在伍月开始报复他,当然也是话中有话,旁敲侧击:

“严老师的意思是,他平时撒谎撒惯了,浑然不觉,现在读了费先生的书,开始翻然悔悟。但翻然悔悟不能光说不练,应该落实到行动上。为了以诚相见,我们建议他主持的节目《有一说一》,先由谈话类变成舞蹈类。节目开始,先由严老师领舞!”

众人大笑。费墨憋不住,也摇头笑了。倒弄得严守一有些发窘。不过严守一毕竟是主持人,久经沙场,他不理睬伍月话中的深意,只是回击她话的表面。也算伍月帮了他的忙,让他可以从这个话题中拔出来,结束发言,于是接过伍月的话头说:

“我同意伍月小姐的意见。我们《有一说一》正在招女主持人,我希望伍月小姐能来,每期由我们两个跳双人舞。”

又说:

“同时应该通知世界上各国政府的新闻发言人,要改大家一起改,白宫的发言人上台也不能说话,一切改成跳舞!”

大家又鼓掌,笑。

新闻发布会开得还算皆大欢喜。新闻发布会结束,贴着费墨头像的宴会厅大门被侍者推开,露出宴会厅。宴会厅里,几盏巨大的枝型水晶灯下,是十几桌已经备好的丰盛的宴席。好像费墨背后,藏着许多好吃的一样。众人“噢”的一声,潮水般涌进宴会厅吃饭。

费墨和严守一都被安排在主桌上。在座的有出版社的贺社长、发行所的高经理和其他一些出版界、发行界的头面人物。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大家频频举杯,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三巡过后,就餐的人又三三两两开起了小会。“嗡嗡”的声音,使整个宴会厅像一座蜂巢。严守一看费墨的情绪已经缓了过来,便从身上摸出一张照片,悄悄递给费墨。这张照片,就是前些日子于文娟她哥悄悄给他的那张。照片上,于文娟抱着孩子,于文娟笑着,孩子皱着眉。费墨接过照片,端详着照片上的孩子:

“大了。”

看完,又递给严守一。严守一却说:

“放你那儿吧。”

费墨一愣:

“为什么?”

严守一:

“原来我把它藏到家里的书架上,夹到一本书里。后来想想,还是不保险。”

费墨点点头,明白严守一的意思。但说:

“这个事实,沈雪应该接受。”

严守一:

“孩子她能接受,但照片上不是还有于文娟吗?最近又暗地给她找了一个工作,沈雪那里,更得小心一点儿。”

费墨点点头。严守一又悄悄掏出一个存折:

“于文娟下岗上岗,经济也不宽裕,我悄悄存了两万块钱,怕他们突然有急用,也放你那儿吧。”

费墨点点头,将照片和存折揣到自己身上。一边揣一边说:

“有一个事情我也想提醒你,我老婆原来是不接受沈雪的,因为她和于文娟关系好,后来又跟沈雪裹在一起,把于文娟也得罪了。这几天,她和沈雪,两人电话通得很频繁。”

严守一没有在意:

“现在沈雪也变得有些絮叨了。”

费墨用筷子划着桌布: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怕结盟。”

严守一想起刚才在车场发生的事,明白费墨的意思,点点头。刚要说什么,他的手机“呗儿”地响了一下,进来一条短信。他掏出手机查看,是伍月的名字。他悄悄打开短信,上边写道:

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严守一浑身一哆嗦。一边忙将这封短信删掉,一边仰起头寻找伍月。隔着三张餐桌,他看到了伍月的背影。伍月正举着一杯红酒,笑着与同桌的人干杯。

29

沈雪后来告诉李燕,那天严守一去参加费墨新书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她正带着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在戏剧学院面试。牛彩云来北京已经三天了,要考戏剧学院表演系,就住在严守一和沈雪的家。凑巧的是,沈雪今年也是学校招生组成员。牛彩云今年十八岁,看上去聪明伶俐,说起话来却有些二百五。刚见到她的时候,严守一很兴奋:

“像,跟你妈长得真像。自你妈搬到矿上,再没见过。要是在大街上碰到你,我还以为回到了三十年前呢。”

又问:

“彩云,你为什么要考戏剧学院?”

这个孩子用山西话答:

“当明星,挣大钱!”

严守一和沈雪都笑了。严守一:

“上了戏剧学院就能当明星啊?”

指了指沈雪:

“阿姨就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就不是明星。”

牛彩云斜了沈雪一眼: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接着边转着看严守一和沈雪的屋子边说:

“其实俺不想当明星,全是俺妈逼的。”

沈雪也学山西话:

“那你想干啥哩?”

牛彩云:

“跟俺叔主持节目。”

严守一:

“主持人好干呀?”

牛彩云:

“就是说话呗!”

严守一愣在那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沈雪在床上对严守一说:

“你也看到了,太不靠谱。普通话都不会说,还想考戏剧学院?”

严守一:

“既然来了,还是让她试一试,不然不好交代。”

沈雪捏他的鼻子:

“她妈是你的初恋情人,是不是触景生情了?”

严守一一下抱住她:

“说什么呢你!”

第二天上午,沈雪只好替牛彩云把名报上。面试这天,严守一去参加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沈雪又把牛彩云带到了考场。校园里参加考试的考生人山人海。沈雪让她按着报名号排队。分手时又交代她:

“面试的时候,千万别紧张就行了,让你表演小品,也都是你身边发生的事。”

牛彩云似乎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考场设在戏剧学院一个排练室。一面墙镜前,坐着一排招生组的老师。面试的主考官,便是在小苏婚礼上领头喊口号的那个扎着马尾松的中年男教师老郭。小苏也是招生组成员,负责喊考生的名字。沈雪和小苏挨着坐。一次进来十个考生,考生贴着对面的墙根儿站着,一个个上来表演。昨天下午,沈雪已私下给老郭和小苏打过招呼,让他们关照牛彩云。由于考生太多,一个上午过去,才轮到牛彩云那组。等牛彩云和其他九个考生进来,已是中午11点半。牛彩云在这组考生中排第二位,进门就用眼睛寻找沈雪。沈雪倒对她的眼神有些躲闪。小苏捣捣沈雪的胳膊,悄悄指了一下牛彩云:

“就是她?”

沈雪点点头。

第一个考生是一个男孩,长得像个猴子。由于考试进行了一上午,招生组的老师们都有些饿了,老郭交代小苏:

“快一点儿。”

小苏便问那考生:

“你有什么特长?”

那个男孩愣着眼睛:

“我会翻跟头!”

众人笑了。小苏:

“那你翻几个我看看。”

那个男孩便就地车轮似的倒空翻。翻得还真有些样子。正翻得起劲,老郭用手止住他:

“行了!”

那个男孩收住跟头,气喘吁吁地看老郭:

“这就行了?”

老郭没理他,对小苏:

“下一个!”

小苏看了一眼手里的报名表喊:

“牛彩云!”

牛彩云倒落落大方,走向前,用山西口音的普通话说:

“老师们,上午好!”

众人笑了。老郭:

“已经是中午了!”

小苏笑着问:

“牛彩云,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牛彩云:

“矿工。”

小苏:

“那你就是矿工的女儿了。你表演一下,你爸爸每天下班,回家做的第一件事。”

又嘱咐她:

“不要着急,好好想想。”

没想到,小苏话音刚落,牛彩云转身走出了考场。大家以为她要表演敲门,但等了半天,门也没敲。小苏奇怪地看着沈雪。老郭也看沈雪:

“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不考了?”

又对小苏:

“下一个!”

这组十个人考完,牛彩云还没有回来。又上来一组,半个小时过去,还不见她的踪影。上午的考试结束,牛彩云也没回考场。沈雪走出考场,四处寻找牛彩云。成百上千的考生和考生家长,都聚集在考场外的篮球场上,熙熙攘攘,相互打问。终于,沈雪从人缝中看到了她。她正坐在远处的双杠上,俯身与人聊天。看上去倒聊得开心,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沈雪走过去,有些生气地问:

“怎么回事儿?正考试呢,怎么没影儿了?”

牛彩云奇怪地看着她:

“正演着呢。不是让表演我爸吗?他每天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串门儿,一聊仨钟头。”

沈雪恍然大悟,又有些啼笑皆非:

“他每天挖煤,回家就不洗个脸吗?”

牛彩云:

“顾不上,撂下自行车就走。”

沈雪:

“你就不能让他跟你妈说两句话吗?”

牛彩云:

“他跟我妈没话。”

沈雪彻底没辙了。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对牛彩云说:

“你跟你叔说吧。”

拨通严守一的手机,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

“对不起,对方不在服务区。”

沈雪愣在那里。这是严守一的手机,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讯号。明明去参加费墨的新闻发布会,就在北京城,怎么会不在服务区呢?但当时沈雪并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她给学生上课,讲《哈姆雷特》,正讲到“活着还是死去”“白天和黑夜不能这么颠倒”,一个男生的手机响了。男生埋到课桌下匆匆接过手机,抬头发现沈雪已走到他面前,正冷冷地看着他。这个男生忙说:

“对不起,我爸。”

沈雪:

“你爸就能破坏学校的规定了?”

男生:

“他在英国,忘了时差。”

沈雪:

“哈姆雷特也在英国,怎么就不忘时差?”

指的是刚才念过的台词。众人笑了。男生马上举起双手:

“沈老师,我关,我关!”

但他接着不是关机,而是抠下手机屁股上的电池,又“啪”的一声推了上去。沈雪这时倒被他怄笑了:

“关机还抠电池,夸张!”

这时另一个男生起哄:

“沈老师,这您就不懂了,关了机女朋友跟他急,开着机抠下电池,她一打就是不在服务区。”

课堂上哄堂大笑。但沈雪没笑。这让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和牛彩云在学校操场上,她给严守一打电话,当时严守一的手机就不在服务区。这时又对严守一产生了怀疑。

30

沈雪事后的怀疑还真有道理。那天沈雪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和课堂上的男生一样,也把手机的电池从屁股上抠下来,又推了上去。因为那天在费墨新书新闻发布会的宴席上,严守一后来喝大了。喝大之后,又随伍月去了国际贵宾酒店的1108房间。宴会进行到一半,费墨在旁边又烦躁起来,显得满腹心事,推说学校有事,提前走了。这时伍月来到严守一这一桌,频频与人干杯。发行所的高经理是个中年妇女,说话啰唆,喝酒也啰唆,她不与伍月喝,非缠着严守一喝。一喝开头,其他人也与严守一喝。一来二去,有些喝大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呗儿”地响了一声,又进来一条短信。他掏出来看,还是伍月发来的,还是刚才发过的那句老话,不过加上了一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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