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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东西,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严守一不禁心里一阵骚动,但抬起头看,发现伍月已不在这个酒桌。向宴会厅四处张望,也没有找到她。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还没有上来,头脑还清醒,他把手机躲在酒桌下,给伍月回了一封短信:

别闹了,冤家。

然后将手机里进来的和发走的短信统统删掉,又起身与人喝酒。刚喝了两杯,手机又“呗儿”地响了一声。严守一看手机,上边写道:

冤家,我在1108房。

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上来了。上来之后,眼前晃动的,全是伍月胸前的两只篮球;耳朵里响的,已不是宴会厅的“嗡嗡”声,全是前年两人在庐山床上的脏话。严守一忍耐再三,起身又喝酒,想用喝酒与热闹压过心中的骚动,但越喝眼前的篮球越大,渐渐大得像一个篮球场;脏话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激烈得像重金属音乐。他终于站起身,推说去厕所,踉踉跄跄穿过宴会厅,向电梯厅走去。记得餐厅里还有许多人与他打招呼。出了宴会厅,记得还碰到出版社的贺社长。老贺正在送人,似乎喝得也有些大,头上的一绺头发,没有搭在秃头上,而是耷拉在眼前。老贺一把拉住他:

“老严,你也走哇?”

严守一握住他的手:

“去厕所。”

离开老贺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回转身又握老贺的手:

“贺社长,刚才人多,没顾上说,特别感谢,把我前妻的工作给解决了。”

老贺搂住严守一:

“都是朋友。让她去《知心》杂志,跟在我这儿是一样的。《知心》杂志的主编,跟我最知心。”

接着拍严守一的胸脯:

“是一女的,明白了吧?”

严守一点头。老贺又趴到严守一耳朵上说:

“伍月都跟我说了,我也跟《知心》杂志说了,自始至终,没让于文娟知道这事儿跟你有关系。”

接着挥手:

“别人,他就更不知道了!”

严守一又诚恳地握手:

“谢谢,来日方长。”

挣脱贺社长,又向电梯间走。这时老贺踉跄着喊:

“老严,错了,那是电梯间,不是厕所。”

严守一只好又拐到厕所。撒了一泡尿出来,发现老贺不见了,才走向电梯间,上了电梯。到了十八层,绊着脚走到1108房前,这时他脑子还算清醒,临进房间之前,知道把手机拿出来,先删掉伍月的短信,又把电池从手机屁股上抠下来,再推上去。

1108房,是出版社为费墨新书首发式包的一个会务房间。房间的地毯上,还堆放着费墨许多新书和没有散发完的纸袋子。房间的墙上和镜子上,用胶条贴着几张费墨新书的招贴画。伍月也有些喝大了。严守一一进房间,刚关上门,就被伍月逼到了房间的屋门上,两人开始狂吻。自去年郊区的狗叫声中一别,两人有一年多没在一起了。唾液一接触,严守一就惊心地感到,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在黑暗中最贴心的,原来还是伍月。就好像在自己的影子中找自己,找来找去,哪一个都不是自己。伍月的双手叉着,捺在房门上,支撑着两人身体的重量。接着两人搂抱着向房间内移。壁柜“咔嚓”一声,被他们的身体顶陷进去。又移到矮柜上,矮柜上的书和杂物,被他们“哗啦”一声撞散到地上。接着两人的身体重重摔到了床上。伍月在上边,将严守一的衣服扒光了,就脖子里剩一条领带。严守一也将伍月的旗袍顺着衣襟撕开了。原来里边就一个乳罩和裤头。乳罩被他一把拽掉,裤头没等他脱,伍月就自己用手退了下来。伍月伸头去习惯性地咬他的肩膀,严守一似乎清醒一下,用手从后边扯她的头发:

“别咬。”

伍月急不可耐的声音:

“不咬你,要你!”

又扯下严守一的领带,卷巴卷巴,塞到严守一的嘴里:

“让你再说!”

压到严守一的身上。严守一这时突然看到房间镜子上贴着的费墨头像,想起刚才停车场的事,脑子又有片刻清醒,拼命推伍月的身体:

“不行。”

但已经来不及了。伍月的身体已经进来了。严守一感到,自己浑身,似乎陷进了一条正在下雨的汹涌的大河。

确实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过。两个多小时。两人大汗淋漓,倒真像掉进了河里。由于出了汗,两人的酒倒醒了。床上的毯子,早被他们踢搓到地上。完事后,两人一身光,并排躺在床上。喘息片刻,严守一吐出领带,想起身穿衣服,又被伍月扳倒在床上。这时伍月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对着床上“啪”“啪”拍了几下,让严守一看手机画面。手机屏幕上是几张严守一和伍月的裸体照片。裸体上了手机有些变形,不像刚才的实际感觉那么好。这时一阵疲惫袭上身来,严守一开始有些懊悔,一边说:

“以后不能这样了。”

一边想将手机上的照片删掉。但手机被伍月一把夺了过去。严守一:

“知你换了新手机,有这功能。你拍它干什么?”

伍月:

“留个纪念。”

严守一还夺那手机:

“删了吧,别让人看见。”

伍月躲手机:

“我就是想让人看见。”

严守一这时看伍月,发现伍月的神情有些不对。他一边拿过一件衬衫盖到自己身上,一边胡噜伍月的头:

“别学傻,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我们只能这样。我跟沈雪,已经在一起大半年了。”

伍月:

“我不是让你娶我。”

严守一看着伍月:

“那你想干什么?”

伍月:

“我给你前妻找了一个工作,你也给你前情人找一工作吧。”

严守一奇怪:

“你不是有工作吗?”

伍月:

“你们《有一说一》不是正招女主持人吗?我想去面试。”

又说:

“整天找不着人说话,我想跟全国人民说。”

严守一:

“刚才在会上,我是开一玩笑。”

伍月:

“我不是开玩笑。这事我想了好长时间了。”

严守一看伍月,这时知道她是认真的。严守一将身子仰起来,倚在床头:

“你现在不是挺好吗,当主持人干吗?那就是一个戏子,一个‘三陪’。”

伍月:

“我就是想当戏子,我就是想当‘三陪’。”

用手捏严守一的鼻子:

“你不是当名人当累了吗?我这叫见贤思齐。不就是借助电视镜头吗?我不会比别人说得差。”

严守一:

“也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伍月:

“让不让说由你,说好说不好由我!”

又晃了晃手机,拧了严守一一把:

“你要不答应,我就把它公布出去!”

严守一还想开玩笑:

“你这不是讹诈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伍月:

“不是讹诈,是交换,跟你学的。我知道你这人,好好说没用!”

又“呸”了严守一一口:

“两年多了,我才知道你是个自私的人!”

严守一光着膀子,将头埋在手里。半天抬起头说:

“就算我同意,这事儿我哪定得了哇?得台长。”

伍月:

“你甭管别人,台长会同意,你只说你!”

严守一吃了一惊,正要说什么,这时房间外“叮咚”“叮咚”有人摁门铃。严守一吓了一跳,赶忙从地上拽过毯子,盖到自己身上。伍月倒不慌不忙,还光着身子在那里躺着。门铃“叮咚”“叮咚”又响。伍月喊:

“谁呀?”

门外有一喝醉的声音:

“是我,知你在里边,开门!”

严守一听出来,是出版社社长老贺的声音。严守一又吓了一跳,将手止在嘴唇上,示意伍月。伍月没理他,而是对门外喊:

“我妈来了,在里边洗澡!”

老贺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听出他脚步有些愣腾,渐渐远去。这时伍月说:

“我还告诉你,你真以为老贺安排于文娟的工作,是看你的面子呀?是因为你给费墨写序呀?”

严守一又吃了一惊:

“那因为什么?”

伍月点着自己的鼻子:

“是我。是他占了我的便宜。”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严守一愣在那里。

严守一离开国际贵宾酒店,先去一洗浴中心洗了一个澡,将浑身的味道冲了个干净,然后才开车回家。到了家里楼下,突然又觉出嘴里的味道不对,想起今天又含了伍月的耳唇,那香水似乎还在嘴里,味道有些苦。他想起以前与于文娟的教训,又开车出去,到了楼后一家小食品店,买了一瓶矿泉水,跑到一个小巷里,蹲下来洗嘴。小食品店的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看到严守一有些异常,跟过来看。突然认出是严守一,又有些惊喜:

“老严,你没事儿吧?”

严守一摇着手:

“没事儿。”

严守一回到车上,又将车开到另一座楼后,在车里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伍月突然提出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而且开始要挟他,是他没有想到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原来都有目的;就是原来没目的,渐渐也会演变出目的。过去他以为女人的目的大不了就是为了在一起生活,没想到伍月另有主意,要去电视台当主持人。是变态想出名,还是真想把说话当成一个事业?过去他以为伍月是个吊儿郎当的人,没想到她很有心计。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为了去《有一说一》,伍月似乎已经背后做了许多工作,他竟一点儿不知道;她说台长会同意,难道她已经找了台长?还有,给于文娟安排工作,她说是老贺占了她的便宜,难道台长……严守一不敢再想下去。像当初于文娟生孩子一样,他再一次觉得世界不真实。他掏出手机,又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他在电话里真诚地说:

“亲爱的,别这样,我觉得有点儿脏。”

伍月在电话那头说:

“脏?脏是你造成的。”

接着把电话挂了。

傍晚,沈雪结束一天的考试回到家,后边跟着牛彩云。一进门,见严守一一个人在家里沙发上呆呆地坐着,目光有些呆滞,沈雪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严守一回过神来,赶紧抱住头:

“费墨会上,有些喝大了。”

沈雪突然想起什么,问:

“中午给你打电话,怎么不在服务区?”

严守一:

“可能正在电梯里吧。”

因为这时沈雪还不知道手机抠电池的奥秘,也没有在意,开始向他唠叨牛彩云今天考试的情况。牛彩云在旁边翻着白眼儿。但沈雪说的是什么,严守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31

费墨出事了。费墨出事那天晚上,严守一正和沈雪在火车站送牛彩云回山西老家。严守一和沈雪在火车站给牛彩云买了一大兜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让她带给牛三斤和吕桂花。牛彩云对这趟北京之行非常不满意,在站台上,用夹生的普通话对严守一说:

“叔,这次学没考上,可不赖我。”

严守一:

“那赖谁呀?”

牛彩云瞥了沈雪一眼:

“面试的时候,阿姨让我往真里演,真演了,他们又不认。”

沈雪倒没计较牛彩云的不懂事儿,说:

“真是真了,但不是这么个真法儿。”

牛彩云咕嘟着嘴:

“反正下次我不这么实诚了。”

严守一这些天满腹心事,这时禁不住戗了她一句:

“你这叫实诚吗?你这叫缺心眼儿!”

沈雪倒笑着推了严守一一把:

“怎么跟孩子说话呢?”

又对牛彩云说:

“明年吧,明年早点儿来,我给你辅导辅导。”

这时沈雪的手机响了。沈雪接电话:

“谁呀?……我还以为你找我呢。找他,怎么不给他手机打电话呀?”

又听了两句,说:

“好,你等着。”

接着将手机交给严守一。交之前问:

“你怎么把手机关了?”

从前天起,严守一确实把手机关了。因为他在躲伍月。本来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严守一怕他们母子有事儿,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现在伍月拍了他俩的裸体照片,开始用这照片要挟他,要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他就有些害怕。更让人感到蹊跷的是,前天在电视台录完像,严守一上厕所,在小便池前碰到主管业务的副台长。这位副台长撒完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边哆嗦着身子,一边问起《有一说一》正招考女主持人的事。车轱辘话问了半天,似乎无意间说:

“对了,有个叫伍月的女孩也报考了,你知道吗?”

严守一只好点点头:

“知道。”

副台长意味深长地:

“这个人我见过,虽然是个疯丫头,但不憷场,说话也有特点,好像很有潜质。”

又拍了拍严守一的肩膀:

“当然,你是《有一说一》的负责人,初步意见,还是你们拿。”

说完走了。严守一愣在那里,也忘了撒尿。这时严守一才知道伍月神通广大。自己过去对伍月倒不了解。自己过去倒小看了伍月。但她凭什么呢?严守一马上想起了那两只大篮球。接着想到了黑暗。黑暗果然能征服一切。但无论从公从私,严守一都不同意伍月来《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从公,她虽不憷场,但除了床上会说脏话,思想太单薄了。越是看上去家常的节目,越需要文化,要不自己怎么借重费墨呢?《有一说一》让她主持,说脏话变成大说话,非弄成一杯白开水不可。从私,伍月来了,许多人都知道她是自己过去的情人,怎么向人解释呢?特别是怎么向沈雪解释呢?虽是副台长拍的板,但大家和沈雪都会把账记到他头上,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但如果副台长同意了,自己不同意,硬顶着,裸体照片在伍月手里,伍月那种性格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前天下午,严守一又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谈了一个多小时。严守一想用曲线救国的方式,像严守一让出版社把于文娟介绍到另一单位一样,想把伍月推荐到另一电视台,让她去试着主持娱乐节目。这个电视台一个副总编,是严守一的同学。娱乐节目不要思想,可以漫无边际,又避开了严守一。但伍月犯了倔脾气,非要正经说话,非要到《有一说一》不可。严守一见谈不通,便干脆先关了机,让伍月找不到他,也让事情先缓一缓再说。他再一次想把麻烦交给时间和上帝。现在见沈雪问起,只好支吾着打掩护:

“噢,下午录节目时关的,一直忘了开。谁呀?”

沈雪把手机交给他:

“李燕。”

严守一接过电话。但他接电话时,还不知道费墨出了事,还不知道费墨和女研究生的事爆发了,还跟李燕开玩笑呢:

“燕子吗?找我干吗呀?找我,打沈雪的电话,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李燕在电话里也和颜悦色:

“没事儿就不能跟你聊聊哇?老严,你在哪儿呢?”

严守一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答:

“在火车站送人呢。”

又问:

“是不是费老又有什么指示呀?”

李燕:

“他现在还没回来。”

又似乎顺便问:

“哎,你们下午是不是在希尔顿饭店开会呀?”

严守一这时才听出话的一点儿玄机,意识到这话问得有目的,隐约感到费墨那里出了问题。他的脑子转了一下,先说:

“哎,燕子,你等一下啊。”

这时忙招呼牛彩云上车,想利用这个空隙来赢得思考时间。还故意大声说话,让手机那头的李燕听见:

“彩云,你赶紧上车吧。记住,一到家就来电话。给你爸你妈说,没事儿的时候,到北京来玩。上次骑自行车没载你妈,现在我开车带她玩。上次没带你妈打电话,现在我带她坐翻滚过山车……”

接着判定费墨出了事,像当初自己在于文娟那儿出事一样,费墨现在还没回家,说不定和女研究生在一起,在拿自己来打掩护,便对着手机说:

“对呀燕子,下午我们是在希尔顿开会。我得到车站送人,提前走了。会还没散吗?你们家费老你还不知道,批评起我们来,没完没了,他不说痛快了,谁敢散会呀?”

严守一以为自己说得天衣无缝,谁知电话里突然传来李燕粗暴的声音:

“胡扯!费墨现在就在我身边。严守一,我算认识你了,你让沈雪接电话!”

严守一蒙在那里。拿着手机,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沈雪:

“怎么了?”

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沈雪:

“李燕急了。”

沈雪连忙接过手机,问李燕:

“怎么回事?唉,你别激动,慢慢说……”

一边看了严守一一眼,一边躲开严守一向站台远处踱去。严守一彻底慌了神,一边看牛彩云在车厢里提着提包和烤鸭向前移动,向她挥手,一边偷看远处的沈雪。终于,火车开动了,远去了,沈雪回来了。回来时,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小声对严守一说:

“出事儿了。”

严守一:

“出什么事儿了?”

沈雪:

“李燕刚才洗衣服的时候,从费墨裤兜里翻出一个房卡,是新侨宾馆的,李燕问他跑到那儿开房干什么,费墨说你们下午在那里开会。李燕不信,就给你打电话,故意把新侨宾馆说成希尔顿,没想到你就上了当。这不证明费墨……”

严守一不禁懊悔地拍了一下大腿。沈雪马上警惕地:

“你怎么了?”

严守一意识到什么,马上作义愤填膺状:

“费墨怎么能这样呢?平时多老实呀!”

沈雪:

“李燕让我们马上过去。”

严守一却有些犹豫:

“这种事情,我们过去,不成了火上浇油?”

沈雪却急了:

“看你犹犹豫豫的,是不是你们合谋好了?刚才我问你手机为什么关着,你说下午在录像;李燕问你,你又说下午在希尔顿开会,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严守一忙说:

“这种事情,费墨怎么能告诉我呢?他要告诉我,也不会出岔子了。”

见沈雪还要说什么,严守一忙用手止住沈雪:

“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严守一和沈雪一进费墨的家,就能看出家中是大战后的暂歇。费墨没戴眼镜,耷拉着脑袋,窝在沙发里。深度近视的人摘下眼镜,脸就变了形。李燕满脸泪痕,抽着一支烟,跷着腿,坐在费墨通常坐的书桌后面。书桌后面是一大墙高高低低的书。一多半都是线装书。他们家的那条京巴狗,吓得躲在墙角里哆嗦着,眼向这边张望。看到严守一和沈雪进来,李燕又发作了:

“骗子,原来是个骗子。原形毕露!说话呀,怎么不转词了?平常我上个网,就说我堕落。”

学着费墨平常的口气: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

接着戳书桌上那张新侨宾馆的粉红色房卡:

“你倒是不过隙,你是只争朝夕!还是美学研究生?破鞋!”

虽然李燕说得词不达意,但严守一一听这口气,费墨已经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现在成了一个战俘。沈雪看了费墨一眼,上去劝李燕:

“燕姐,消消气。”

又看严守一一眼,继续对李燕说:

“咱们里屋说去。”

接着连拉带哄,把李燕推向里面的卧室。经过沙发时,李燕“呸”的一声,向费墨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两个女人关上房门之后,严守一到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费墨。平日爱摆架子的费墨,现在像一只落架的鸡。接毛巾时,向严守一尴尬地一笑。严守一从书桌上拿起新侨宾馆的房卡,坐到费墨身边,翻来覆去地看着。他想起自己前些天在国际贵宾酒店,和伍月在一起的情形。如果伍月把裸体照片公布出去,情形一定比房卡还可怕。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费墨看了一眼房卡,小声嗫嚅道:

“洗衣服的时候,忘了掏兜。”

又抹着自己的脸说:

“一时疏忽,出了问题,捎带所有的是非全颠倒了。”

严守一没有说话。费墨看了里屋一眼,仰在沙发上:

“二十多年了,确实有些审美疲劳。”

严守一没有说话,这时发现费墨的嗓子已经哑了。费墨哑着嗓子摇了摇头:

“也不怪疲劳,多少年了,话总说不到一块儿。”

严守一愣在那里,把房卡放到茶几上。费墨仰起身,点燃一支烟:

“给你说,你也不会信,什么都没有发生。”

严守一看费墨。费墨:

“房间是开了,但就在床上拉了拉手,接着改在咖啡厅坐而论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

“为什么?”

费墨:

“她二十出头,我快五十了,一到床上,我有些发憷。”

接着点自己的身体:

“它不争气,好几年了!”

接着将头埋到自己手里,抽泣起来。

严守一愣在那里。半天,费墨仰起一脸鼻涕又说:

“还是农业社会好哇。”

严守一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问:

“什么?”

费墨摇着头:

“那个时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

又戳桌子上的手机:

“现在……”

严守一:

“现在怎么了?”

费墨哑着嗓子说:

“近,太近,近得人喘不过气来!”

严守一愣在那里。

32

严守一一夜没有睡好。没睡好不是为了自己,他暂时顾不上自己的麻烦,开始替费墨出事感到惋惜。惋惜不是惋惜别的,而是费墨什么都没干,还被人抓住了,可又浑身长嘴解释不清。就像一头猫,一辈子笨头笨脑,没偷过腥荤,就趁人不备,暗地里偷了一条柳叶似的小鱼,也只是看看,没吃,还被人抓住了。被人以假当真不说,而且偷一次,和偷一百次,被人抓住的性质是一样的。费墨本来想拿严守一打掩护,严守一又被李燕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但没帮上朋友的忙,反倒加速了事情的败露。在那里感慨了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但他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由费墨出事,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昨天晚上在火车站,他给沈雪说昨天下午录像是假的,但今天上午《有一说一》录像,却是真的。严守一一大早就起了床,匆匆喝了一杯豆奶,毛腰换鞋,准备出门。这时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什么,穿着睡衣来到走廊。严守一:

“你不是9点才有课吗?也起这么早干吗?”

等他直起身,却发现沈雪变了脸。沈雪把一张照片“啪”地拍到鞋柜上:

“带上吧!”

严守一吃惊地发现,这张照片,是他存在费墨那里的,于文娟和半岁儿子的合影。严守一刚要说什么,沈雪又把一个存折拍到了鞋柜上:

“也带上吧!”

这张存折,也是严守一存在费墨那里的,怕于文娟母子有急用。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坏了。这肯定是昨天李燕对费墨进行了大搜查,搜出之后,昨晚在他们家里间交给沈雪的。严守一一方面感到眼前的沈雪十分陌生,过去觉得她是个傻大姐,有话就说,没想到城府很深,这事存了一夜没说,专等清早出门时再说,不给你留半点思考余地;也不知道她原来的傻是假象,还是后来被自己改造成这样了;另一方面怪费墨太大意,自己的房卡让搜出来不说,朋友的照片和存折也让搜了出来;搜出来还不知道,昨天晚上也没有提醒他;同时又怪费墨的老婆李燕心太狠毒,自己家里起了风波,心理不平衡,还要把战火引到别人的家庭。严守一只好停止出门,向沈雪解释:

“你听我说……”

沈雪冷笑一声:

“我知道你又要说,怕我看到,心里不痛快,才放到费墨那里,对吧?”

严守一只好硬着头皮说:

“这确实是一个原因,不过……”

沈雪打断他的话:

“不过什么?不过,你把照片和存折放到费墨那里,让人家怎么看我?”

严守一:

“我……”

沈雪又打断他:

“你特恨李燕吧?昨天李燕把照片和存折给我的时候,我也觉得她不怀好意,但我现在特感谢李燕。不单感谢李燕,还感谢费墨出了这事。我想了一夜,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我还去劝别人,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严守一摊着手:

“这一照片和存折,存折上也就两万块钱,它,它跟昨天费墨那事,性质怎么能一样呢?”

沈雪:

“我说的还不是照片和存折的事,我说的是,昨天你为什么替费墨撒谎?”

严守一:

“都是朋友,总不能看着别人家出事吧?”

沈雪用手止住他:

“我说的也不是你替费墨撒谎的事,我问你,昨天在火车站,你为什么关机?”

严守一:

“不是都告诉你了,录像时关的机,后来忘了开。”

沈雪:

“你单是昨天晚上没开机吗?你有好几天都关着机,要么就是不在服务区,你干什么去了?严守一,你一定像费墨一样,还有别的事儿背着我,这两天我从你的神情就能看出来!慌慌张张,像丢了魂儿一样。你和费墨早预谋好了吧?遇事你替费墨撒谎,再让费墨替你撒谎,就是这种关系吧?”

严守一这时有些急了:

“你要这么认为,我就没法说了。”

沈雪:

“你是没法说,因为你心里有鬼!”

这时严守一真急了。同时他又想用真急压住沈雪。上次吃完火锅,沈雪怀疑严守一和伍月的碗筷,严守一在车上发了一阵脾气,就把沈雪镇住了。现在也想故伎重演。美国就打过伊拉克两次,才把萨达姆的政权摧毁。于是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开了机,“啪”的一声拍到鞋柜上,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是怀疑我的手机吗?看好了,开着呢,给你留到这儿,你今天别上课了,在家捉鬼吧!”

他以为沈雪会像上次一样被他震慑住,接着就是哭,这时严守一再抄起手机,横横地出门,问题留待晚上再解决。但他没有想到,沈雪这次没有被他发火吓住,而是迎难而上:

“留吧!你敢留,我就敢捉!我还非学李燕一次不可!”

严守一开始进退两难。抄手机不是,不抄也不是。但事已至此,严守一只好落下手机,赌气出门,又“咣当”一声,将门关上。

但等严守一开车上了路,他又有些后悔。后悔不是后悔自己发火,而是发火之下,不该把手机饶上。这戏有点儿过。开着机,一天时间,万一伍月打过来电话怎么办?如果是过去,他可以在外边给伍月打一电话提醒她;现在两人正较着劲;伍月正威胁他,这话反倒不好说了,一说更成了她要挟的借口。而且手机既已落下,木已成舟,他又不好回家再取,那样更显得欲盖弥彰了。于是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到了电视台,观众已经入场。乐队正奏着一支美国乡村摇滚乐在垫场。不知谁出的主意,几个乐手今天脸上全涂上了迷彩。那个鼓手小藏是个胖子,今天还格外卖劲,咬着红一道绿一道的腮帮子,身体随着手中鼓槌的起落前后耸动着,“咚咚咚咚”,敲得鼓声震心,也让严守一心烦。严守一甚至想把今天的录像取消,但看观众已经进场,那个主管《有一说一》的副台长也到现场巡察,只好让化妆师帮他简单化了一下妆,穿上那件花格子外套,硬着头皮走上了主持台。看严守一上台,大灯亮了。在音乐的尾句中,严守一堆出满面笑容,开始集中精力说开场白: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跟大家讨论的话题是‘有病’。这个话题是我们栏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搞的,他在奥地利留过学,跟弗洛伊德比较熟。大家都知道,弗洛伊德是个拧巴的人,好好的事儿,他一说就乱。费墨跟他熟了以后,也开始变得拧巴,他再走到大街上,发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病……”

观众笑了。主持得还算顺溜。观众并没有看出严守一的心烦意乱。但严守一在台词中说到费墨,说的时候没留心,说过之后,由费墨联想到自己,突然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他忍住疼接着说:

“当然他说的有病不是指身体上有病,而是说心里有病。心里有病不像身体有病得住院,但不妨碍日常有表现。譬如讲,心慌,心乱,见人发憷,语无伦次,我不知道现场多少观众有这种症状……”

观众又笑了。

严守一:

“人为什么会心里有病呢?据费墨先生说……”

说到这里,严守一脑子突然出现了空白,不知该往下说什么,忘记了费墨策划文案上下边是什么词,愣在了那里。这是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八年多来,第三次出现这种情况。头两次都是在刚主持节目的时候。愣着脑袋在那里想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观众以为这也是节目的一部分,又笑了。但在台侧看录像的副台长看了出来,皱着眉走出了现场。严守一头上出了汗,只好对观众实话实说:

“对不起,我忘词儿了。”

接着从口袋掏出费墨写的策划,翻过几页,埋头看起来。乐队的小藏为了给他补台,又“丁零哐啷”敲了一阵鼓。严守一看完,先皱着眉伸手止住小藏:

“别敲了,有点儿乱。”

又示意高台上的导播大段:

“行了。”

然后又堆起笑容:

“人为什么会心里有病呢?据费墨先生说,生活很简单,你把它搞复杂了;或者,生活很复杂,你把它搞简单了。病来如山倒,别挺着,也得去医院……”

两个小时过去,这期节目总算录完了。录完节目,严守一好像浑身虚脱一样,腰里都是汗。他匆匆走下台,穿过走廊,直接去了办公室,想喝一杯水。一进办公室,小马看着他说:

“哇塞,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伸手去摸严守一的额头:

“你真有病了。”

33

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沈雪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去学校上课的时候,她并没有带上严守一的手机捉鬼,而是动也没动,把严守一清早拍到鞋柜上的手机留在了鞋柜上。闹归闹,她不至于这么过分;说归说,她对严守一基本上还是信任的。再说,从她内心讲,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拿着自己男人的手机捉鬼,让人听上去像什么?严守一后来才知道,手机在家里鞋柜上响了一天。

据沈雪后来跟李燕说,正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男生把电池从手机屁股上抠下来,又推上去,讯号便是不在服务区,才重新对严守一的手机产生了怀疑。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她接到李燕一个电话。她以为李燕居心叵测,要打探严守一照片和存折的事,看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没想到李燕已经把这事撩到了脑后,已经顾不上别人,还在把矛头指向费墨。真像抓贼一样,抓住一回当百回,费墨既然和这个美学研究生有事,保不齐还和别的女人有染,要把追查继续深入下去。沈雪问:

“你怎么深入法?”

李燕:

“我昨天一夜没有让他睡。”

沈雪:

“又挖出什么了吗?”

李燕:

“他开始装傻,装死,装聋作哑。但这也难不住我。”

沈雪: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李燕:

“我准备到无线局查他的手机单子。从手机单子上,不就知道他每天和谁联系了吗?”

沈雪吃了一惊,觉得李燕真是挖空心思。也开始觉得她有些可怕。沈雪问:

“那无线局让查吗?”

李燕:

“我已经将他的身份证给缴获了,我马上就去!”

又问沈雪:

“你去查一下严守一吗?”

沈雪事后对小苏说,如果她那天不给学生上课,没看到学生抠手机电池,她就不会去无线局;正是因为看到抠电池,加上几天来严守一心神不定,神色慌张,让她下决心跟李燕去无线局查一趟。但又有些犹豫,对李燕说:

“这么背后查单子,让他知道了不好吧?”

李燕开始把矛头指向了严守一:

“他不也背后藏照片和存折吗?他跟你是一条心吗?这问题还不严重吗?能藏照片和存折,备不住还藏些别的!”

正是李燕的煽动,促使沈雪下了决心:

“好,我去。”

又犹豫:

“但我没他的身份证啊。”

李燕:

“他是名人,你只要说是他爱人,无线局就认。”

两人结伴去了无线局。营业厅内熙熙攘攘,许多人在办手机业务。李燕将费墨的身份证递进窗口,交了五块钱打印费,里面打印机“嚓嚓”一阵响,一个女营业员从窗口推出一长卷费墨的电话单子。沈雪按照李燕的吩咐,说自己是严守一的老婆,也想查一下手机单子,并假装生气地问:

“他这个月手机费怎么这么多呀,是不是你们给算错了?”

李燕晃着费墨的身份证指指沈雪:

“一块儿的。”

那个女营业员的脸上半截长得还可以,圆眼,但下边没有下巴。她看了李燕一眼,又看了沈雪一眼,木然接过沈雪递进的五块钱:

“计算收费是电脑,电脑跟谁都没仇!”

打印机“嚓嚓”一阵响,女营业员又将一长卷纸推了出来。两人拿着电话单子,出了营业厅,在营业厅旁边的小花园里埋头看起来。电话单子太长,两人只好把它们搭在肩膀上。风一吹抖动起来,像两条搭在脖子上的哈达。电话单子上的号码密密麻麻,沈雪一下看花了眼,对李燕说:

“太乱,把不着脉。”

又问李燕:

“你看出别的问题了吗?”

李燕正集中精力一个一个排查:

“别的问题还没发现,号码还集中在那个美学破鞋身上。”

虽然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李燕看着看着又急了:

“你看你看,全是给那个骚货打的,一天能通四次电话!他一个礼拜,都跟我说不了这么多话!”

急着急着说出了真相:

“操他妈,每次都跟我说身体不行,跟我不行,跟她,打电话都这么大劲儿,见了面,更是烈火干柴了!”

沈雪感到很震惊,愣着看李燕。李燕这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沈雪:

“你老看我的干吗呀,赶紧查你自己的呀!”

沈雪马上收回眼睛,但也露出畏难情绪:

“他的电话不集中,不好查。”

李燕:

“你不是说怀疑他这几天吗?这也是集中的一个办法!”

沈雪看自己的电话单子,集中到这几天:

“这几天他老关机,没怎么打电话。就是开机打,电话也不多,基本上都是打给费老和我的。”

突然发现什么,问:

“就是大前天,有一个号码,一下通了一个多小时,这能叫有问题吗?”

李燕将脸凑过来,看沈雪的单子,断然道:

“只要超过五分钟,肯定有问题!”

沈雪又犹豫道:

“这个号码我不熟,别是记者采访他,有时也没完没了。”

李燕:

“马上给这号码打过去,看对方是谁。如果是女的,一听她的态度,马上就知道了。”

沈雪倒心里一动,掏出自己的手机,按电话单子上的号码拨号。等号码拨完,她又把手机合上了。李燕:

“怎么又不打了?”

沈雪:

“我觉得这样不好。万一没问题,对方会怎么想?算了,不查他了,爱谁谁。”

李燕瞪了她一眼:

“窝囊废!”

与李燕分手,沈雪回到了家。如果回到家之后,严守一的手机在鞋柜上不响,一天的事情也就过去了。严守一和她的生活又会重新恢复平静。但在沈雪换鞋的时候,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沈雪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着“于文娟”的名字,沈雪心里又起了火。过去严守一告诉她,他跟于文娟没有直接联系过,打听孩子的事,也是通过于文娟她哥;他给于文娟打电话,于文娟从来不接;现在于文娟怎么主动把电话打过来了?可见全是假话。由这个电话,她又想起照片和存折的事,越想心里越撮火。等于文娟的来电响完,她拿起严守一的手机,调出严守一手机的通讯录,又掏出无线局的电话单子,排查电话单子上那个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这一查不要紧,那个电话单子上的号码,通讯录上显示的姓名是“伍月”,她心里又“咯噔”一下。看来于文娟和伍月,他都没有断呀。自己都蒙在鼓里呀。于文娟和伍月比起来,伍月对她的威胁更大。仅仅是大前天,他们还通了一个多小时电话。一个多小时,都说了些什么?于是把手机拿到客厅,坐到沙发上细细想。想着想着,计上心来,她用严守一的手机,给伍月写了一条短信。这真叫神不知鬼不觉。因为用的是严守一的手机,伍月收到短信,也不会发觉发信者是沈雪,而以为是严守一。沈雪故意把信写得很含糊:

你正在想什么,我想知道。

这短信不管是谁收到,都不会出岔子。如果是情人,有思念的意思;如果是一般朋友,也只是一个调侃,不会故意把严守一和伍月往一块儿撮合,产生不了负作用。短信写好,沈雪想了想,毅然决然发了出去。

把短信发出去之后,沈雪又有些后悔。别是两人在电话里谈费墨新书的事,自己在杞人忧天;事后严守一知道了,肯定跟她急。她还害怕伍月收到短信之后,突然把电话打过来,这电话接还是不接,她也无法处置。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两分钟之后,严守一的手机“呗儿”地响了一声,伍月没有回电话,照样回了一条短信。等沈雪看了这条短信,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因为伍月回的短信,一个字没有,而是传过来一幅图片。那幅图片上,严守一和伍月并排躺在床上,两人身上都一丝不挂。

事后伍月告诉严守一,她将图片传过来,一半是对严守一的威胁,想让他知道,如果他再阻挠她去《有一说一》,把图片这样发给别人也是很容易的;另一半也只是一个威胁,她不会把图片传给其他任何人,她还不至于真那么无耻,不为严守一,还为自己呢。但她没有想到,这幅图片,落到了沈雪手里。

沈雪事后对小苏说,她看着那幅图片,呆呆地坐了一个多小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严守一转动门锁,她才醒了过来。

34

严守一身上有些发烧。像小时候他爹得伤寒一样,一阵热一阵冷。记得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他因此住过医院。刚才在街上开车,差一点儿闯了红灯。模糊看到前挡玻璃前横过一队自行车车流,突然醒过来,一个急刹车,在路口当中站住,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差点儿糊到他车头上;骑自行车的老头吓了一跳,他自己也出了一身汗;可等红灯变成绿灯,两边的车流开始向前移动,他又没发觉,身后的汽车“呜呜”地按喇叭催他,才使他又醒了过来,将车开动。

严守一打开家门,走进门厅,首先看了一眼鞋柜,发现清早拍在鞋柜上的手机不见了,心往嗓子眼提了一下。他以为沈雪拿了一天他的手机,他不知道手机一天都在鞋柜上摆着,只是刚才,沈雪才拿起它;他做好了一天之中,伍月可能会打来电话的思想准备,他没想到沈雪会主动给伍月发短信,更没想到伍月会发过来一幅裸体照片;他只防着一天之中,手机中出问题的只有伍月,他没想到于文娟一天之中也给他打过许多电话;更没想到他清早刚出门,山西老家的黑砖头就开始给他打电话。

严守一镇定一下自己的心神,开始弯下身子换鞋。换完鞋,走到客厅,发现沈雪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正一根一根划火柴。茶几上,已扔了一堆燃尽的火柴头。看严守一进来,也没有抬头。一堆火柴头旁边,放着严守一的手机。

严守一坐到沈雪身边,拿起离开自己一天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上,仍停留着伍月发过来的照片。照片上,严守一和伍月裸体躺在一起。手机上的裸体有些变形,像放了许多天的两条肉。严守一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出了一股冷汗。事后严守一想到,正是出了这一身大汗,发烧似乎突然停止了。看着照片,严守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意识到事情的无可挽回。他该责备伍月的狠毒,这个女人说到做到,果然让地雷引爆了,但他当时连责备伍月的心思都没有,更不知道这是伍月钻了沈雪的圈套。他只是对着照片苦笑了一下。他放下手机,等待沈雪说话。但沈雪面无表情,就是不开口。这时从窗户看出去,晚霞慢慢收尽,暮色慢慢降下来,远处的楼群已经开了灯。严守一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上午在电视台主持节目一样。脑子抛锚之后,他甚至想到,城里的天黑和老家农村的天黑就是不一样。城里天黑是从天空往下降,街上慢慢开了灯;老家农村天黑,是从庄稼地里由下往上慢慢涌,像黑色的墨水一样,由下往上,一直对接到天幕上。屋里越来越黑,还是严守一集中精力先开了口:

“雪儿呀,我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沈雪没有回答,仍划火柴。见沈雪不说话,严守一只好自问自答:

“我刚才算了一下,认识一年零三个月,在一起,十个月。”

沈雪将燃尽的火柴头,又扔到了茶几上。严守一又拿起手机上的照片看:

“你早上说得对,我跟费墨是一样的。这张照片,是前几天我跟伍月在宾馆里,她给拍下的。但我现在的情况比费墨还糟,伍月在用这些照片威胁我。”

沈雪不说话,又拿起一根火柴,“嚓”的一声划着。严守一:

“但她不是要跟我在一起,是想到《有一说一》当主持人。”

沈雪脸上的肌肉搐动一下,仍憋着不说话。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手机的铃声,在谈话的空当儿里显得格外刺耳;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彩光,也显得格外耀眼。严守一看了一眼手机,是“于文娟”的名字。这是他和于文娟离婚之后,一年多来于文娟第一次打来电话。严守一马上意识到,孩子出了问题。他马上打开手机。但他还没有说话,于文娟在电话那头就发了火。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再着急的事,于文娟都不急;包括和严守一离婚,都是慢条斯理;现在突然发了火,更让严守一着慌。于文娟上来就呵斥:

“一天了,你怎么不接电话?”

严守一语无伦次:

“开会,开会呢!”

接着马上问:

“是不是孩子病了?”

于文娟:

“孩子没病,是你奶奶病了!黑砖头清早就给你打电话,说你开着机,却不接电话,你奶又让打到我这里。你奶奶情况可能不好,你赶紧回去吧。”

严守一还不相信:

“情况怎么会突然不好呢?”

于文娟:

“黑砖头说,病了好几天了,一开始你奶不让告诉你,今天清早,突然让你回去,还说想见孩子,这不是要出问题吗?”

严守一慌了神,忙说:

“别打了,我马上走。”

合上手机,马上站起来,对沈雪说:

“我奶奶不行了,她在等我,我得马上赶回山西!”

沈雪看着燃烧的火柴,仍不说话。

严守一顾不上沈雪,匆匆出了门。他把门“哐当”一声关上,才听到屋里传来沈雪像狼一样的嗥叫,接着是她痛哭的声音。

35

严守一记得,那天晚上有一钩残月。严守一驾着车,在京太高速公路上疾驶,速度开到一百八十迈。

严守一和于文娟她哥上次在保姆市场找的那个甘肃小保姆,怀里抱着孩子,坐在车的后排。记得车到石家庄,孩子“吭吭”地哭。保姆说,孩子要撒尿。严守一说:

“就撒在车里吧。”

车在阳泉服务区停了三分钟,加油。

临出发前,严守一开车到过去自己和于文娟的家楼下接孩子,于文娟没有下楼。

36

等严守一开车赶到老家,已是第二天上午。严守一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去年夏天新砌的院墙和门楼,矗立在阳光下。

奶奶已经去世了。黑砖头告诉他,奶奶已经病了一个礼拜。一开始不觉得严重,就是普通的感冒,中间还好过一次。但奶奶一辈子爱干净,夜里不在屋里撒尿,老起身拄着拐杖去院里的厕所,没想到冲了风,又感冒了。前天夜里喘了起来,气越出越粗。一开始奶奶不让告诉严守一,昨天清晨,突然喘着气对黑砖头说:

“让白石头回来吧。”

又说:

“给文娟说一声,我想见一见孩子。”

奶奶的遗体,放在她过去睡觉的大炕上。去年夏天,临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严守一和奶奶坐在这里,说了许多话。奶奶还用拐杖杵了他心口一下。最后他还趴到奶奶腿上哭了。奶奶还像平时睡着一样,脸是笑的。看到严守一回来,黑砖头、黑砖头老婆等人又哭了。但严守一看着奶奶,一直想不起哭。严守一的儿子这时醒了,保姆也将他抱到奶奶床前。孩子还不懂事,在那里“呀呀”地叫着。看过奶奶,严守一抱着孩子,走到外间,黑砖头抹着眼泪,跟在他身后。从堂屋往外看,去年夏天帮着砌墙盖门楼的那帮乡亲,正在院子里七手八脚搭灵棚。陆国庆、蒋长根都来了。看到严守一,都极力躲避他的目光。当堂屋只剩下黑砖头、严守一和他怀里的孩子时,黑砖头哑着嗓子埋怨严守一:

“老打电话,你老不接,干吗呢!早回来半晌,就跟咱奶说上话了!”

又哭了。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抹着眼泪:

“咱奶临走时,留的有话。”

严守一看着黑砖头。黑砖头:

“咱奶交代,里屋有半缸黄豆,是她去年秋季到地里捡的,让给她办事时换成豆腐,待客用。”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还说,吊孝时,也让路之信喊丧,他嗓门大。别人一天给两盒烟,让咱给三盒。”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还说,不让你哭,没用。你整天在电视里说话,把嗓子哭哑了,耽误工作。”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说,等孩子长大,让他七岁上学,别六岁。你六岁上的学,在学里老受欺负。”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咱奶还问起上次跟你回来的那个姓费的朋友,说他是个好人。”

严守一还没有说话。但他发现,怀中的孩子,似乎突然懂事了,开始把脸蛋儿渐渐贴到严守一的脸上。过去严守一只见过孩子一次,还是在医院婴儿室;后来看到照片,也没有感觉,甚至觉得他是个麻烦和累赘;现在,他突然对他有了亲人的感觉。他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看自己。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眼中竟有泪光。

接下来几天,严守一觉得自己像一个没头的苍蝇,毫无目的地四下里乱转。去过山上,他小时候摔断了腿,奶奶背着他,就是从这个山口去了洪洞县;去过砖窑,去年夏天他和费墨在这里蹲过。在院里的枣树下,他想起去年砌院墙的时候,奶奶坐在枣树下的太师椅上,沈雪从灶前端了一盆热水,扯着脖子在那里用山西话喊:

“洗脸吧——热水!”

七天之后,奶奶出殡。钉棺材口之前,喊丧的路之信问周围的严家人:

“还有话没有?”

周围的严家人都在哭,没人说话。路之信又问严守一:

“还有话没有?”

严守一没说话。

路之信扯着脖子高喊:

“亲人都没话了,钉口!——”

棺材钉口之后,路之信又扯着脖子喊:

“奶奶也没话了,起丧!——”

七天中,严守一就打过一次手机,是打给沈雪的。但沈雪关了机。

出完殡那天晚上,严守一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村后的山坡上。他小的时候,常和张小柱拿着废矿灯,在这里往天上写字。张小柱写的是:

娘,你不傻

严守一写的是:

娘,你在哪儿

字迹能在天上停留五分钟。

这天的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严守一四十三岁,拿着手电筒往天上写:

奶,想跟你说话

那字迹在天上,整整停留了七分钟。

严守一潸然泪下。这时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个卑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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