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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写意的左手紧紧握住拿着电话的右手,才能止住它的抖动,“要是没有耽误时间,或者他没有跳到河里去救我,他的腿是不是能保住?”
季英松沉默了许久,终究吐出那个答案:“是的。”
写意闭上双眼,“谢谢。”
“沈小姐,”季英松说,“请你不要自责。当时的情况不用说要他一条腿,就是一命换一命,他肯定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这一次,写意再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挂了电话。最后那番安慰的话,原本是难得从季英松口中说出的,可惜对写意却是种莫大的讽刺。在那么多心痛得无法入睡的夜里,她对他的恨意就是化解不开的毒药,一滴一滴,渗入骨髓,将那些曾经甜蜜的过往,侵蚀得千疮百孔。可是,如今一切感情又被他的深情一点一滴地拼凑起来,缓缓修复,渐渐看到光洁如新的记忆,她才恍然觉得自己连恨他的力量都没有了。
自始至终,这么多年,他从未说过爱她,但是当真相一层一层剥开的时候,才发现它们叠加在一起的重量,早已胜过那三个字千百倍。
阳光难得从云层里照出来,射到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原来天气预报还说近来会落雪,可是今天却出了太阳。如此的暖阳,在这种季节尤为难得。写意坐在厉氏大厦对面绿化带的椅子上,阳光悠闲地透过树叶的缝隙,化成斑斓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厦里走出一群人,其中就有厉择良。不知道他的腿是有些好转,还是强行戴上的假肢,总之像个正常人一样站得笔直地出来送客。一楼的大堂走到外面有两步台阶。写意远远地看到他一边寒暄着送客户,一边下台阶,脸上是那些客套的微笑,却不知那沉重的右腿带给他的痛苦有多少。
她站起来,看着他的模样,心揪成了一团。她甚至在想,如果当日她不那么冲动,也许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仍旧是一双完美的腿。写意忽然有些怨恨那样自私的自己,为什么当时眼里只有恨,而完全看不到他的情意。他含笑送走客户转身回去的刹那,看到了公路对面树影下的写意,有些诧异,想走过去,迟疑了下,终究忍下来。
他扭头叮嘱旁边的人先行离开,然后就那么定在原地和她相互凝视。
距离太远,她没有察觉他眼中闪过的欣喜。
马路上时不时出现呼啸而过的车辆,将两人的视线阻挡数秒,但是又迅速地移开,两个人都一动不动。一个卖气球的小贩,牵着一大把彩色的气球,有小朋友来围观,正好挡在写意的跟前。于是,她挪了下步子,再次寻找他的身影,却看见厉择良已经缓缓地朝她走来。
他走得有些缓慢,右腿提起来的频率稍微比左腿慢一些。他走了几步,中途眉头皱了皱,脸色有些难堪,不过也仅仅是一个转瞬,那样的表情便一闪而过,掩饰得很好,完全难以察觉。也是在那个刹那,写意却看到他的表情,那个掩饰得很好的表情,那个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的表情,那个让她痛得无法呼吸的表情,终于下了决心。不论他对沈家做过什么,也不论他对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做过什么,天使也好,魔鬼也罢,只要他爱她就够了。
这一刻,她不要姓沈,也不要姓苏,她只想做阿衍的写意。
“爸爸,对不起。我爱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爱他。”写意咬着下唇,默默地对父亲说,“你的写意,也想要挽留自己的幸福。”
写意下定决心,立刻焦急地绕开人群,迎着他的方向跑去。她也顾不得这里有没有斑马线,左躲右闪地就直接穿过马路。
有辆车呼啸而来,她一时没留神。
“写意,车!”厉择良焦急地喊。
她一转头,迎面的面包车以毫厘之差地从她跟前擦身而过。
厉择良待她走到跟前,拽住她的胳膊,劈头就说:“谁让你这么过马路的!”一脸铁青。
他如此恼怒,让写意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没事。”
她被他捏得有些疼。
旁边厉氏的人进进出出,还不停地和厉择良打招呼,他突然察觉自己言行的异常,轻轻地放开她。
“你不上班,跑来这里做什么?”他问。
写意埋着头,心里千回百转,也不知道怎么答,脑壳里迅速地旋转冒出一句:“我还书给你。”啊,对,上次那书没还给他。
“书呢?”
“呃。”一时之间,她才想起这个谎没编好,“我好像忘带了。”马上就被戳穿。
“那什么时候给我?”
“今天晚上。”
几乎是情景重现。
“这一次,希望你不要再失约。”厉择良说。
吃过晚饭,她很认真地检查了一次手袋,书、钥匙、手机都在,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出发。她走到楼下,使劲儿地仰起头才能看见他客厅的窗户,窗户开着,灯光露出来格外明亮。不知道在这么长久的互相伤害之后,他还会不会也敞开着心扉等她。写意开始有些庆幸,好在上次没把书就那么还掉,不然她真的没有什么借口再接近他了。
她按了门铃,他来开门,果然又戴着假肢。
“我来还你的书。”
“嗯。”他说。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玄关处,过了一会儿,厉择良才想起来让她进门。
写意换了鞋,坐到沙发上。
“喏,你的书。”她说。
“放在那里吧。”他应着去倒水。
写意突然发现,他和人客气的时候,特别喜欢替人倒白开水。
她将书从手袋里掏出来放在茶几上,却看见那书皮被手机和钥匙等堆在一起的杂物压皱了。她急忙用手展了展,没想到尽是徒劳,厚厚的封皮就那么不屈地翘起来。
厉择良爱书如命,她怕他为此生气,又摆弄了几下,还是不行,完全是存心和她作对。她吹了口气,只得将书翻了个面,将封皮趴下去对着茶几成了封底,至少让他无法当场发现,接着就坐在那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等他回来。
水放在了写意的面前,可是接下来要说什么呢?书还了以后,就应该走了,走了以后又拿什么借口再次见面呢?她对他说了那么决绝的话,如今又怎好主动开口?她毕竟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写意了。
忽然,她灵光一现,“呃,我有句德语不知道怎么翻译。”
他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瞧出她是在无话找话说没有,就随口问道:“是什么?”
“想要筑造高塔的人,应该在地基上多沉淀,大概是这个意思,怎么翻译?”写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她在替德国夫妇念那本周刊的时候,里面的记者旁议厉氏的一句话,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翻译,也不晓得厉择良听见有没有觉得耳熟?只见他侧了下头,“可以译成Wer hohe Türme bauen will, muss lange beim Fundament verweilen。”
“嗯。”
说完后,又冷场了。
“啊,还有一句话……”
于是,写意开始孜孜不倦地向厉老师学习德语知识。几个幼稚的问题之后,厉择良总算瞧出点眉目来,这些最小儿科的问题,估计是她存心没事找事。
他不再答她,反问:“你在帮人家做翻译?”
“呃……有时帮下人家的忙。”
“就你这水平,也敢去帮忙?”他斜眼瞥了瞥她。
“……”
看来这个话题不适合继续糊弄下去了。就在写意绞尽脑汁地想其他还能说点什么的时候,任姨却来了个电话。
写意挂了手机后,表情凝重地说:“写晴犯病了,我得去看看。”语罢就急急忙忙地去玄关穿鞋。
穿鞋的当口,她看了一眼厉择良和茶几上的书。
待写意关上门,他又开始点烟,随即把打火机放在茶几上,手收回来的时候,在那本书上停滞了一下,将它拿了起来。
一翻过来就看到皱巴巴的封面,她刚才那些小动作都一点不差地落入他的眼中,和小时候一样,什么东西到她手上,都没有好下场。他写的那些名字,她多半已经看见了。什么时候写的,他都快忘了。厉择良随手翻了下,却突然在自己的字迹旁看到了新添上去的内容。
每一个“写意”旁边都加了“阿衍”二字。他以前写了多少遍她的名字,她就在旁边又将他的名字重写了多少遍,密密麻麻的,完全不相似的笔迹下,两个名字却紧紧地挨在一起。
写意阿衍。
阿衍写意。
有一年冬天,她笑嘻嘻地将他的两个名字写在纸上拼凑起来,神神道道地说:“择良和南衍都是写意的,不如凑成‘写意良衍’,还挺顺口的。阿衍,你不是喜欢刻章吗?也替我刻一个吧,就要这四个字。”
说完以后,她又盘算着将那个印章盖在两个人共同所有的东西上。
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渐渐把这件事儿给淡忘了。
写意良衍。
厉择良握紧拳头,仰起脸,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静默稍许后迅速地灭了烟,开门追了出去。匆匆追到楼下,车来人往地穿梭,却不见写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