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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汽车停到西直门一家不起眼的钟表铺门口,依旧是萍萍先下车,到店里扫视一圈,只有柳如丝坐在店里。柳如丝见到萍萍的那一瞬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调整好心情,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焦灼。冯青波一直僵坐在车内,直到萍萍从店里出来,拉开冯青波一侧的车门,冯青波才恢复平常的淡漠模样。萍萍目送冯青波进店后,自己站到店门口,假装在等人,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普通的北方丫头。
柳如丝面对钟表铺的门坐着,屋里有些昏暗。上午的阳光很好,透过窗子,细密地照在她身上。操作台上搁着一个点心匣子,她在摆弄着钟表的零件。门开了,柳如丝看冯青波来到近前,她打开点心匣子,推到冯青波面前。
外面有客人想进钟表铺,被萍萍挡在门口。她磕磕绊绊地跟人解释,说这家店的老板突然有急事出去,他拜托自己看着点铺子,说完还朝人憨厚地笑笑。
柳如丝看冯青波斯文地吃点心,手里仍摆弄着那些零件,说:“店里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冯青波没有抬头道:“没有。”
“庆丰公寓呢?”
“衣柜下面隔层有一套制服。”
“让萍萍过去拿,好找吗?”
“不好找。”
“那就算了,都不要了,吃完东西从这儿走,再也别回来。庆丰公寓也不去了,在我那儿住几天,我跟上峰说一下情况,这几天看哪架飞机方便,尽快走。”
冯青波咀嚼的速度放慢了,他看着柳如丝。柳如丝看出了冯青波的疑虑,说:“那我和你一起走?”
“上峰能同意?”
“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北平也快破城了。”
“天津最少坚守三个月,三个月华北西北军团重新布局……”走还是不走,冯青波的评判标准是局势,而柳如丝的标准是冯青波,她喝斥道:“你暴露了!”
“只要有效阻止共产党和沈世昌之流和谈,华北局面就能重新权衡。”
柳如丝耐着性子劝:“青波,无论时局怎样,我们首先要活着。”
“我们是党国的人。”
“党国要没了呢?”
“最坏的局面,划江而治。”对于冯青波而言,党国就是命,哪怕自己的命不在了,党国也一定会在。
党国是冯青波的天,冯青波是自己的天,可是党国看不到冯青波,冯青波也看不到自己。柳如丝无语了半晌,站起来收起那只点心匣子,说:“吃完了?走。”
冯青波执拗地说:“我哪也不去,还在这里,晚上回公寓。”
柳如丝耐心用尽,她还为刚才的险情捏着一把冷汗,激动地说:“不要命了!”
“北平如果城破,躲到哪里都一样,北平如果不破,这是党国的城。共产党即然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尽管来找我。”
柳如丝说的是命,但更想知道的是冯青波如何看待她自己,她幽怨地说:“说白了就是不想去我那儿住呗?”
“铺子到公寓四年了,住那儿不习惯。”
“多余救你,自生自灭吧!”绝望,对爱情,也是对自己。柳如丝拔腿就走,她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再管这个人了。
冯青波终究不是铁板,他被柳如丝的绝望拨动了一下,看着柳如丝的背影,冯青波下意识叫她的名字。
柳如丝的鼻子有些酸,她不知道还有几次能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冯青波望着她的背影说:“你知道我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就算走也要把我能办的事办完。”
“什么事?”柳如丝知道冯青波的回答一定会令自己失望,但她仍是期待着。
“审问田丹,得到共党再次进城的时间和地点,拿到沈世昌和田怀中密谋和谈的信,送交保密局和华北剿总,必要的话杀掉沈世昌。”
冯青波最后要干的事情还是和自己无关,柳如丝绝望得更加彻底了。她转过头看着冯青波,拎着食盒的手迸出了青色血管,绝望地说:“你杀不了沈世昌。”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上峰不同意。”柳如丝说得艰难,她想象得到,一旦他见到自己的父亲,会是什么局面。
冯青波几乎是在恳求柳如丝:“让我见见上峰。”
柳如丝双眼蒙上一层水雾,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脆弱:“青波,你如果死我会很难受。”
“如果就这么算了,躲起来苟且,生不如死。”
“你想怎么样?”
“继续审田丹,她在狱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然后呢?”
“处决。”
“你舍得吗?”
“舍不得,但她迟早会知道我的身份,总要了结。”
舍不得三个字,让柳如丝心情更加灰暗,无论她怎么努力,终究走不到他的心里。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随你。”
“铁林审了田丹一次,但金海好像不打算让他再审了。”
“他们不是兄弟吗?”
“有时候兄弟不如钱财,他的钱在你这里,会听你的。”说完,冯青波看着柳如丝,等着她的回应。冯青波未说出口的请求,给了柳如丝一点点希望:“不如让我见田丹,无论是否问出你要的消息,亲手弄死她,也绝了你的念想。”
这个回应必然不是冯青波期待的,田丹让他觉得遥远又怀念,但柳如丝的付出和党国的需要,都逼着他把那份遥远和怀念抛诸脑后。他闭上眼说:“然后请上峰安排我见沈世昌。”
柳如丝走到门口,说:“你这儿有枪吗?”
“不习惯用枪。”
“真的不去我那儿?”话是冷的,不是乞求,不是渴望,对于柳如丝而言是最后的挣扎。
冯青波没说话。
柳如丝放弃了挣扎,无奈又伤心地说:“那每天可能都是你的最后一天。”
冯青波惨笑道:“一直就是这样。”这句话像是对柳如丝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柳如丝出了铺子,门被关上。冯青波坐在操作台前发怔。阳光源源不断地照进来,和刚才照在柳如丝身上的是同一束光。那道光也照在了冯青波的身上,冯青波感到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灼烧的痛苦。这种痛苦来自于愧疚。他是冰,这块冰,却成了柳如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