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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越过赤道之后,开始斜着穿过乳白的云层下降,之前,白云一直静静地躺在我们下面,就像炽烈的骄阳下炫目的雪原。羊毛似的蒸汽粘在窗户上,直到融化了,还是像云朵一样跟着我们。然后,我们看见了丛林连绵的树冠,明晃晃、绿油油,如巨浪翻腾起伏。飞到厄瓜多尔共和国上空后,我们在瓜亚基尔<a id="jzyy_0_38" href="#jz_0_38">(1)</a>的热带码头降落。

我们身上还套着前一天那套西装、马甲和大衣,从机舱里钻出来,发现外头有如温室。然后,我们见到穿着热带服装、喋喋不休的南国人,同时,感到衬衫就像湿乎乎的纸一样粘在背上。海关和移民局官员把我们挤在中间,然后我们几乎脚不沾地地被夹着带到出租车等候的地方。车子把我们送到城里最好的饭店,其实,也是唯一一家好饭店。进了饭店房间,我们迅速找到浴池,然后在冷水水龙头下躺平。

我们已经到了生长轻木树的国家,接下来要买木材建造木筏。

第一天,我们一直在忙着搞清楚他们的货币系统,还有学一些简单的西班牙语,让我们可以找到回饭店的路。

第二天我们离开房间,开始出去探险,我们以同心圆扩散的方式,向外稳定地延伸领域。赫门满足了他从童年起就想要摸摸棕榈树的愿望,我也饱餐了各种水果,简直像一盘行走的水果色拉。然后,我们决定去交涉轻木树的相关事宜。

可惜,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当然可以买到一大批轻木,但却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整根的原木,因为在沿海地区种植轻木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上一次的战争终结了那个时代,数以千计的树木就这样被砍下,用船运到飞机工厂。他们说,现在这个国家唯一有大轻木树的地方,只剩下内地的丛林。

“既然如此,我们就必须到内地,自己砍伐喽。”我们说。

“不可能,”这些权威人士说,“雨季才开始,到处都是洪水和泥沼,所有通往丛林的路都不能走。如果要轻木,你得在六个月后再回到厄瓜多尔,到时候雨停了,路也干了。”

无计可施之余,我们只好去拜托厄瓜多尔的轻木之王唐·古斯塔佛·范·布赫瓦尔德。赫门摊开木筏的草图,告诉他我们需要多长的木头。这位瘦小的轻木之王,急切地抓起电话,要他的手下展开搜寻。他们在每一家锯木厂里找到厚板、轻板及锯开的木块,但是找不到任何一根可用的木头。在唐·古斯塔佛自己的堆积场里有两根大木头,干得几乎一点就着,但那对我们的帮助不大。显然这趟搜寻没有多大收获。

“我的一个兄弟有一大片轻木种植场,”唐·古斯塔佛说,“他叫唐·费德里哥,住在克韦多,就是山上的丛林小镇。只要雨季一过我们就去找他,他能提供所有你想要的木头。但是现在丛林内下大雨,根本没办法通行。”

如果唐·古斯塔佛说办不到,那么全厄瓜多尔也没有哪位轻木树专家敢说办得到了。结果瓜亚基尔找不到能用来建造木筏的木头,我们也不可能跑进丛林里自己砍伐,除非再等几个月,但是到那时候又太晚了。

“时间不够。”赫门说。

“但是我们必须有轻木原木,”我说,“木筏一定要造得一模一样,否则就没办法保证我们活着完成这趟远行了。”

我们在饭店里看到一小张学校用的地图,上面有绿色丛林、棕色高山,以及用红笔圈起来的居住区域。这张地图显示丛林从太平洋一路连绵,一直延伸到高耸的安第斯山山脚。我想到一个办法:现在从沿海地区穿过丛林到达克韦多的轻木树林这条路虽然不可行,但是,如果我们是从内地这边过去呢?我们可以从安第斯山脉白雪覆盖的区域,直接往下走,进入丛林内部啊!这倒是有可能的,也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路线。

我们在飞机场找到一架同意载我们前往基多的小型货机。基多是这个陌生国家的首都,位于海拔九千英尺的安第斯高原上。从一个个包装箱与家具之间的空隙中,偶尔可以看见绿色的丛林和闪闪发亮的河流,之后我们就钻入了重重云雾。当我们脱离云层重见光明时,下面的低地已经隐没在一大片翻滚的蒸汽中了,而矗立在我们眼前的是从一片迷雾里拔地升起、直通亮丽蓝天的干燥的山坡及光秃秃的峭壁。

飞机仿佛沿着无形的铁轨前进,顺着山势向上爬升,虽然赤道一直在目光所及之处,然而到最后,我们还是来到了闪亮的雪原身边。我们在高山之间滑行,飞过一片春天里繁茂的高山平原之后,终于降落在几乎是全世界最奇特的首都。

基多多达十七万五千之众的居民中,大部分是纯粹或是混血的高山印第安人,因为早在哥伦布或我们的种族发现美洲之前,这里就是这些印第安人祖先的都城。这座城市最显著的特色,就是那些内含无价艺术宝藏的古老修道院,以及其他早在西班牙时期就存在的壮观建筑,这些建筑高耸入云,像高塔似的俯瞰着印第安人用龟裂土砖建造的低矮房屋。迷宫一样的小巷,在土墙之间蜿蜒,小巷子里满是身穿红斑点斗篷和头戴宽大手工帽子的高山印第安人。这些印第安人中有些准备赶着驴队前往市场,其他的则只是靠在晒干的泥砖墙上,在太阳底下低着脑袋打瞌睡。有几辆汽车载着西班牙裔贵族人士,他们缓慢前进,一路走一路嚷嚷,终于在到处是小孩、驴子和赤脚印第安老人的巷子中开出一条勉强过得去的路。在这片高山平原上,空气清新得有如闪亮水晶,而环绕着我们的高山,似乎也想要参与这幅如画的街景,分享另一个世界的气氛。

我们在货机上结识的朋友约尔格,绰号“疯狂飞行员”,他来自基多一个古老的西班牙家族。他把我们安置在一间有点古旧但是颇有趣的饭店里,然后自己四处打听,看要怎么带我们越过高山,进入丛林到克韦多,有时我们陪他一起找,有时就他自己一个人去。傍晚,我们在一家老旧的西班牙咖啡馆跟他碰面,约尔格打听到的都是些坏消息,就是我们得打消去克韦多的念头,因为既没有人手,也没有交通工具能带我们翻越高山,更别说是进入雨季才刚开始的丛林。在那里,一旦紧紧卡在泥泞里,就有被攻击的危险,拿去年来说,一群美国工程师就在厄瓜多尔东部被发现身中毒箭而死。在那里还有很多住在森林里的印第安人,他们总是全身赤裸地出没在丛林之间,使用毒箭打猎。

“其中还有些是猎头族呢!”约尔格用空洞的声音说着,却看到赫门一副不为所动,反而自顾自地大口吃牛肉、大口喝红酒的样子,于是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你一定觉得我在夸大,虽然法律严格禁止,但还是有人以卖皱缩的人头维生,那是不可能控制得了的,一直到今天,丛林印第安人还会割掉其他游牧部落敌人的头颅。他们把头盖骨捣碎、取出,再把热沙装进空头皮里,所以最后整个头会缩到跟猫头一样大小,但又不会失去原来的头形或轮廓。这些皱缩的敌人头颅,曾经是珍贵的战利品,现在则是黑市里的稀有货。混血的中盘商知道他们可以到沿海地区找买家,这些买家则用极高的价格转卖给观光客。”

约尔格得意扬扬地看着我们,他不知道其实就在当天稍早,一位门房就把我和赫门拖进小房间,强迫推销给我们两个单价一千厄币的头颅。最近经常有赝品,拿猴子的头来冒充,但是这两个头颅的确是真品,是纯印第安人的头,每一个小地方都保存得栩栩如生。这一男一女的两个头颅,大小都跟橘子一样。这个女人实际上应该蛮漂亮的,不过只有眼睫毛和长长的黑头发还保持着原本的大小。光是想到约尔格的警告,我就觉得毛骨悚然,不过我对山的西边到底还有没有猎头族这件事,仍然存疑。

“这可不好说。”约尔格沮丧地说,“不过,如果你的朋友失踪了,然后他缩小版的头颅流入市面,你会做何感想?这种事情就曾经发生在我一个朋友身上。”他补充这些说明时,还一脸不服输地紧盯着我。

“说给我们听听啊!”赫门慢慢嚼着牛肉,意兴索然地说。

我却先小心地放下叉子,再听约尔格娓娓道出他的故事:以前他和妻子住在丛林的边境,自己淘金,也收购其他淘金客的黄金。当时他们家有个土著朋友,会定期带黄金来出售,并换购一些货品。有一天这个朋友在丛林里被杀,约尔格于是开始追查是谁干的,并且扬言要射杀真凶。后来他怀疑凶手可能是一个贩卖头颅缩型的人,转而承诺只要这个人交出那位朋友的头颅,就饶他一命。于是这名凶手立即交了出来,如今那个头只有拳头一般大小。再度看到朋友的头,约尔格觉得非常难过,除了变得非常小,他的容貌还是从前的样子。他心绪起伏,并把头颅带回家,但他妻子一看到当场就晕倒了,约尔格只好把头颅藏在箱子里。然而,由于丛林里实在太潮湿,头颅上很快就长满了绿色的霉菌,约尔格必须偶尔把它拿出去晒太阳。他可以把头颅上的发丝绑在晾衣绳上晒太阳,还挺方便的,但是他老婆还是一看到那个头就晕倒。结果有一天,老鼠把箱子咬了个洞,钻了进去,把他朋友的头颅咬得乱七八糟。约尔格非常非常悲伤,于是他在飞机场这里挖了个小坑,把朋友的头埋进去,并为他举行了一场完整的葬礼。毕竟,约尔格总结道,他总还是个人。

“很好吃的晚餐。”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

回家的路上,一路黑黢黢的,赫门把帽子<a id="jzyy_0_39" href="#jz_0_39">(2)</a>拉得很低,都盖住了耳朵,我看到后心里颇有几分不自在,其实我也知道,他把帽子拉下来只是为了免受高山上的冷风吹袭。

第二天,我们去拜访我国的总领事长布莱恩,我们来到他们夫妻俩位于城外的宽敞大宅,然后坐在桉树下聊天。布莱恩说他不觉得我们前往克韦多的丛林之旅会“让我们的帽子尺寸有太大改变”<a id="jzyy_0_40" href="#jz_0_40">(3)</a>,但是,我们要去的那地方,附近的确时常有强盗出没。他给我们看当地报纸的剪报,政府高层宣布只要雨季一过,就会派遣军队驱除埋伏在克韦多区域的土匪。所以,这时候去那里实在太疯狂了,而且我们也绝对找不到向导和交通工具。就在我们和他谈话时,有一辆美国大使馆的军事领事处的武官座车一路狂奔而去,这给了我们一个灵感。于是,我们在总领事长的陪同下造访美国大使馆,并且见到了武官本人。他是个端正、清爽的年轻人,一身卡其服,脚穿马靴,他笑着问我们是不是迷路了,报上明明说我们要乘木筏出海,怎么反而到安第斯山头了。

我们解释说,木筏要用的树木还好好地立在克韦多的丛林里,尽管我们已经来到这片大陆的屋脊,却依然没办法进入丛林。我们请求这位武官借给我们一架飞机及两顶降落伞,或者借给我们一辆吉普车,外加一名熟悉路线的司机。

我们的厚脸皮令他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他才无奈地摇摇头,微笑着说,既然没有第三个选择,那么他选择第二个!

第二天清晨五点十五分,一辆吉普车来到饭店门口,一名厄瓜多尔的工兵上尉跳下车,说他是来为我们服务的。他收到的命令是,不管路上是否泥泞,都得载我们到克韦多。吉普车上摆满了汽油桶,因为我们即将开始的这段路途,沿途不仅没有加油站,甚至连一道汽车留下的车辙都不会有。我们的新朋友,阿夸托·亚历士·阿尔瓦瑞兹上尉全副武装,带着刀子和火器防止匪徒侵犯。我们到这个国家是来买木头的,原本以为只要准备好现金在海边就能买到,于是一身轻松,穿了西装、打着领带。所以我们放在吉普车上的所有装备,只包括一袋罐头食品、一台匆忙之中弄到的二手相机,以及一人一件结实的卡其短裤。还有,总领事长硬要我们带着他的大左轮手枪和大量弹药,用来击退任何挡住我们去路的东西。吉普车发出嗖嗖声穿过空荡荡的巷道,月光照在石灰粉过的土墙上,显得阴森森的惨白,然后我们驶出巷道,进入乡间,再以轻快的速度沿着还不错的沙石路往南开进山区。

沿着山脉行驶,我们一路畅行到拉塔昆加村。村子里有座白色教堂,教堂的广场上种了一些棕榈树,周围则随意排布着印第安人的无窗房屋。接着,我们从这里开始驶离原来的路,转进一条起伏不平的骡道,这条小径向西蜿蜒,经过山坡与河谷,直通安第斯山。我们来到一个做梦也无法想象的世界,那是高山印第安人自己的世界——位于太阳之东、月亮之西<a id="jzyy_0_41" href="#jz_0_41">(4)</a>——完全超越时间与空间。一路上,我们都没有看见任何一辆马车或汽车,有的只是一些赤脚牧羊人,他们披着南美土人色彩亮丽的传统斗篷,赶着一群群乱哄哄的说停就停、看起来很威严的骆马。另外,就是偶尔会有一大家子印第安人走在路上,通常都是丈夫骑着骡走在前面,妻子则是把所有帽子叠在一起戴在头上、把小孩背在背上,在后面紧紧跟随,而且边走手指还边缠着毛线。驴和骡则驮着树枝、灯芯草及陶器,在后头悠闲地缓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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