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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得越远,会讲西班牙话的印第安人就越少,所以阿夸托的语言能力不久就跟我们一样无用武之地了。山上到处散落着成群的小屋,但是用黏土盖的却越来越少,树枝与干草盖的则越来越多。不管是小屋,还是被太阳晒得一脸又黑又皱的人,看起来似乎都像是活脱脱由泥土变成的,仿佛晒在安第斯山岩壁上的炙热阳光拥有着某种特殊的魔力。他们就像高山上的草一样,仿佛自然地归属于峭壁、石块及高地牧场。家徒四壁、身材矮小的高山印第安人,有着野兽般的顽强耐力,以及孩子般原始的警觉性,他们总是说得少笑得多,总是神采奕奕的,露出一整排雪白闪亮的牙齿。谁也不知道白人有没有在这些地方赚到过钱,或有过哪怕一毛钱的损失,因为这里没有广告牌和路标,如果刚好有个罐子或一张纸被丢在路边,马上就会有人捡回家里废物利用了。
我们继续前进,有时往上来到没有丛林、没有树木,显然是被太阳烘烤过的斜坡;有时往下进入沙地河谷和仙人掌区。直到我们到达最高的山顶,雪原围绕着尖峰,山风吹来如此凛冽,我们想着丛林里会很热,身上只穿了衬衫,所以必须减慢速度,以免不知不觉地冻僵了。好几次,我们必须先驶过群山之间的乡村,越过盖满石块、长满青草的山脊,才能找到下一段路。当我们到达西边的山头时,安第斯山脉急转直下,直达低地,我们原先行驶的骡道,在崖边的碎石堆中就断线了,现在我们周围只有峭壁与山谷。我们把所有信任都投注在阿夸托的身上,他的身体顶着方向盘,每到我们以为无路可走时他就来个大转弯。突然,一阵猛烈的风吹向我们!原来,我们已经到达安第斯山脉的尽头了,丛林就在深不见底的一万两千英尺以下,我们必须随着地势笔直地往下走,中间还会经过一系列悬崖。我们其实根本看不到那令人头晕目眩的丛林之海,只要我们驶至山边,浓厚的云就像巫婆大锅炉里冒出的蒸汽般笼罩着我们。但是,我们所行驶的路却畅通无阻地直达深凹处。于是我们一路沿着盘绕在山谷、断崖和山脊间坡度极陡的盘山路向下开,而随着高度慢慢降低,空气也越来越潮湿,越来越温暖,越来越充满了从底下丛林世界散发出的浓重温室气味。
雨开始下了。刚开始还是绵绵细雨,接着就变成倾盆大雨,像鼓槌似的敲着我们的吉普车。很快,咖啡色的污浊雨水便在我们四周顺着石块倾泻而下,我们也仿佛是像水那样流下去。干燥的高山平原被抛在身后,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儿满是树枝、石头、柔软的土坡,还有苍翠繁茂的青苔与草地。树叶长得很快,几乎马上就变成巨型叶片了,像倒挂着的绿色雨伞,垂在半山腰间。然后我们看见丛林最外面那层长得瘦瘦弱弱的树,树干上长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青苔茸毛,还有从上面垂挂下来的爬藤植物。耳边充塞着潺潺的流水声和水花飞溅声。原本的斜坡渐渐平缓,我们的小吉普行驶在浸满水的泥巴路上,溅起了泥浆,丛林则如同巨型绿色植物军团一般快速迎向我们,打算把这辆小车吞掉。终于,我们来到了丛林,空气潮湿而温热,处处弥漫着浓烈的植物气味。
当我们到达山脊上一间间用棕榈树叶盖顶的小屋时,天色已经暗了。温热的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下了车,找了间干燥点的小屋过夜。晚上遇到了成群跳蚤的攻击,不过第二天清晨它们就都被雨水淹死了。我们带着满满一吉普车的香蕉和其他热带水果,继续往坡底驶去,穿过丛林,继续往下,再往下,其实我们老早就以为已经到谷底了。路上越来越泥泞,但是这阻挡不了我们,而且我们也没见着土匪的影子。
我们的吉普车一路开下来,片刻未歇,要不是碰到一条淌着泥浆的宽阔河流自丛林穿过,完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也不会停下来。之后我们被困在了河堤边,不知道该沿河岸边溯流而上,还是该顺流而下。我们看到一处开阔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幢小屋,几个混血印第安人把一张美洲虎皮撑开挂在向阳的那面墙上,地上铺晒着可可豆,狗儿与家禽在可可豆上玩得很开心。吉普车隆隆的声响仿佛吵醒了这个地方,这里会说西班牙语的人告诉我们,这条河是帕连奎河,克韦多就在对岸。河上没有桥,而河水又急又深。不过,他们表示愿意用木筏把我们连同吉普车载过河。那个奇妙的装置其实就躺在河岸边。他们用植物纤维和竹子把手臂般粗细的弯曲木头紧紧地绑在一起,做成一艘不甚牢固的木筏,长宽均为吉普车的两倍。我们在每个车轮底下都垫上一块厚板,小心翼翼、紧张兮兮地把吉普车开到木筏上。虽然大部分的木头都泡在泥泞的河水里,但这艘木筏还是能够负载吉普车和我们三个人,以及四个黝黑的半裸男人——他们负责用长竹竿把木筏撑离岸边。
“轻木?”赫门和我同时叫出来。
“轻木。”其中一个人不太在乎地踢踢木头,点头说。
一股急流牵动着我们,我们打着漩儿冲往下游,撑竿的人马上就找到正确位置向下扎竿,保持住木筏的平衡,使木筏平稳地沿着一条朝向下游的斜线驶过急流,进入另一边较平静的水面。这是我们跟轻木的第一次邂逅,也是我们搭轻木木筏的第一趟旅行,木筏被水流送往下游很远才安全着陆。我们发动吉普车,高唱着凯歌进入了克韦多。两排涂了焦油的木头房子,加上那些棕榈叶屋顶上动也不动的秃鹰,就算是一条街,而这个地方从头到尾就只有这一条街。居民一看到我们的吉普车,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不管是黑皮肤、棕皮肤,老的、小的,全都争相从门或窗户挤出来,潮水般围到吉普车前,叽叽喳喳的,简直有点吓人!他们有的爬上吉普车,有的钻到车下,有的趴在车旁,当阿夸托试着冒险操纵方向盘时,我们还得紧紧抓住身边的所有财物。就在此时,一只轮胎竟然爆了,吉普车朝旁边一歪。没想到我们好不容易到达克韦多,却必须忍受这样的欢迎。
唐·费德里哥的种植场还要再往下游方向走一点。吉普车载着阿夸托、赫门和我在杧果树林中的小径上颠簸而行,当车子驶入庭院时,这位瘦小、年老的丛林居民,带着跟他同住在荒地的侄儿安杰罗一起走出来迎接我们,我们给他唐·古斯塔佛的口信。我们把吉普车停在庭院里,刚进屋,一场热带阵雨就突然倾盆而下,笼罩了整片丛林。当天,唐·费德里哥在自己家中为我们举办了宴席,烤乳猪和烤鸡在大火中噼啪作响,我们面前还摆着一大盘热带水果。我们围坐在一起,向他解释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外面,丛林大雨疯狂地倾泻而下,并从窗户送进一股温暖甜美的花香与泥土香。
唐·费德里哥高兴得像个小男孩似的。这也是无可厚非的,谁叫他从小就熟悉轻木木筏呢?五十年前,他还住在山下海边时,来自秘鲁的印第安人仍然习惯搭乘大轻木木筏,沿着海岸线航行到瓜亚基尔港卖鱼,他们会把好几吨鱼货放在木筏中间竹制的船舱里,偶尔也会让妻子、孩子、小狗和家禽上船。但是这种他们惯常用来制造木筏的大型轻木树,在这种雨天里很难取得,因为光是洪水和泥泞,就让你没法前进到山上森林里的轻木树种植场,即使你骑在马背上也不行。但是唐·费德里哥会尽全力帮助我们,反正我们也不需要很多,也许在他的住宅附近就有几株巨大的轻木树呢。
稍晚,雨停了一会儿,我们到住屋附近的杧果树下转了转。唐·费德里哥在这里养了世界上能找到的每一种野生兰花,他利用半个椰子壳做花盆,吊在树枝上养兰花。有别于其他已人工驯化的兰花,这些稀有的植物散发出极香的气味。当赫门弯下腰把鼻子凑近一朵兰花时,一条长长细细、闪闪发亮、好像鳗鱼般的东西从他头顶上的绿叶中钻出来,结果安杰罗鞭子一甩,给了它闪电般的一击,一条蠕动的蛇就掉在地上了。然后,才过了一秒钟,它的颈子就被一支梢头分杈的棍子摁在地上,接着头就被砸烂了。
“会出人命的。”安杰罗一面说,一面给我们看那条蛇两根弯曲的毒牙,让我们了解他的意思。
这之后,我们眼中的这片丛林无处不隐藏着毒蛇,觉得还是跟挂在安杰罗棍子上的蛇尸一起进屋好了。赫门坐下来剥这条怪兽的皮,唐·费德里哥则开始说各种毒蛇,以及跟盘子一样粗的蟒蛇的故事。这时候,我们突然注意到墙上有两只特大号的蝎子投影,它们就跟龙虾一般大,彼此对峙,举起螯准备展开生死之战,尾部倒勾,双方都想利用尾端的毒刺给对方致命的一击!这真是可怕的一幕。后来,我们把油灯挪开后,才发现之前所看见的超大号蝎影,其实只是两只很普通的、跟手指头一般大小的蝎子在五斗柜上打架罢了。
“随它们去吧,”唐·费德里哥笑着说,“反正其中一只会杀死另一只,我们就把没死的那只留在屋内,还可以抓蟑螂。只要记得睡觉时,蚊帐要紧紧围住床沿,穿上衣服前先甩一甩,就万事OK了。我自己也经常被蝎子蜇到,可是我到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
我睡得很好,只是我枕头附近也不知是有只蜥蜴还是蝙蝠,总是弄出点动静,把我吵醒了好几次,每次一醒来我就会想到那些有毒的生物。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得很早,准备去找轻木树。
“我们最好先甩甩衣服。”阿夸托说。就在他说这句话时,一只蝎子就从他衬衫的袖子里掉下来,钻进地板的裂缝中。
日出后不久,唐·费德里哥就派人骑马从各个方向沿路寻找容易取得的轻木树。我们这一组则有唐·费德里哥、赫门和我自己,我们很快来到一片开阔的地方,唐·费德里哥原本就知道这里有一棵巨型老树,它远高过周围的其他树木,而且光是树干就有三英尺粗。按照波利尼西亚的传统,碰树之前必须先替它命名,于是我们把它命名为“库”,这是一个起源于美洲的波利尼西亚神的名字。然后我们举起斧头,向轻木树干砍去,森林里响起一片砍伐的回音。砍伐这种多树液的轻木树,就像是用钝掉的斧头砍伐橡木那类软木一样,只会弹回来,所以我没砍几斧就得换赫门了。就这样,这把斧头一次次地换手操作,树干碎片不断飞溅,我们在丛林里热得汗水淋漓。
当天稍晚,库已经像只独脚的公鸡,在我们用力砍伐下颤动着。接着,它晃了一下,重重地倒向旁边的林木,压断了许多大枝,有的小树都被它拖倒了。我们将它的侧枝全砍掉,想要像印第安人那样,螺旋绕圈地剥掉树皮。这时,赫门突然扔下斧头,开始上蹿下跳,手按着大腿,像在跳波利尼西亚的战舞般。从他的裤管里掉下来一只亮闪闪、像蝎子大小、尾巴有长针的蚂蚁,它的脑袋应该有龙虾的爪子那么硬,基本不可能一脚踩死它。
“是康果,”唐·费德里哥解释道,“这种小畜生比蝎子还毒,但身体健康的话就不要紧。”
接下来好几天,赫门全身无力又疼痛,但就算这样,也丝毫不能阻止他跨上马背,跟我们一起在丛林路上疾驰,到森林里寻找更多高大的轻木树。我们不时会听到从原始森林某处传来吱吱嘎嘎的断裂声、碰撞声,然后砰的一声,这时唐·费德里哥就会满意地点点头,因为那表示他的手下刚刚砍下了一棵可以用来造我们那艘木筏的巨型轻木树。继库之后,一星期之内,卡恩、卡马、以洛、毛里、拉、蓝基、帕帕、塔兰加、库拉、库卡拉和希提十一棵巨大的轻木树陆续倒下,帮它们取这些名字,是为了向跟提基一样来自秘鲁的十二名波利尼西亚传奇人物表达敬意。这些树液丰沛的木头反着光,我们先是用马匹把它们拖下山,最后再用唐·费德里哥的拖拉机运到住宅前面的河岸边。
这些木头满是树液,比软木重很多,每一根至少都有一吨重,我们已经等不及要看它们是怎样浮在水面上了。我们一根一根地把木头推到河岸边,用结实的藤条做成的绳索将木头的尾端绑紧,这样它们在落水后就不会顺着溪水漂得不见踪影了。接着依次把木头滚入河流中,河水四处飞溅。它们虽摇摇晃晃,却还是稳稳地浮着,大约一半浸在水里,一半浮在水面上等我们跳上去。我们用丛林树上垂挂下来的坚韧藤本植物把木材绑在一起,做成两艘临时的木筏,一艘拖着一艘。然后把所有接下来会用到的竹子和藤本植物都装上木筏。赫门和我,以及另外两名不知来自何种族的与我们完全语言不通的人一起上了船。
我们一割断系船的绳索,木筏立即被汹涌的河水快速推往下游,在绕过突出的第一座岬角时,我们在毛毛细雨中最后一次回头张望,看见我们的好朋友站在屋前向我们挥手。然后,我们爬进用绿色香蕉叶搭成的小棚子里,把掌舵的事情交给那两位褐色皮肤的专家,他们一个站在船头,另一个站在船尾,各掌控一支特大号的桨橹,很轻松地就让木筏在急流中稳定前行,于是我们就在半浸在水中的树木与沙洲之间的弯曲水道中,摇晃着顺流而下。
丛林有如稳固的墙般站在堤岸两旁,当我们经过时,躲在浓密树叶间的鹦鹉,以及其他颜色鲜艳的鸟儿开始鼓动翅膀。有一两次我们看到美洲鳄鱼倏地把头埋进水里,然后在泥水中消失。接着又看见了更多更不寻常的怪物,包括鬣蜥蜴<a id="jzyy_0_42" href="#jz_0_42">(5)</a>,或许是巨型的蜥蜴。总而言之,这种蜥蜴跟鳄鱼一样大,但它喉咙更大,背部还有棘鬣。它趴在河边土堤上打盹儿,仿佛从史前时代就开始睡了,甚至当我们从旁边经过时,它动都不动一下。掌舵的示意我们不要射击。接着,我们又看见一只比较小的,大约三英尺长吧,木筏从它待着的那根粗树枝下方经过时,它沿着树枝悄悄溜掉了,但只跑到它认为安全的地方就不跑了,它坐下来,身上蓝色和绿色的鳞片闪闪发光,在我们经过时还用那双蛇一般冷酷的眼睛直盯着我们。过了不久,我们经过长满羊齿类植物的小丘,上面趴着一只好大个儿的鬣蜥蜴,当它抬头挺胸、动也不动的时候,在天空的衬托下,轮廓看起来就像刻在石头上的龙。我们绕过它脚下的小丘,然后消失在丛林里,但它甚至连头都懒得转动一下。
木筏继续往下漂游时,我们闻到了炊烟的味道,接着就看到几间盖在河堤边空地上的稻草屋。我们这些在木筏上的人,成了岸上那些目露凶光的家伙关注的焦点,这些印第安人、黑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儿,长相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他们也有船,是一艘大独木舟,就停在堤岸边。
吃饭时间到了,我们与掌舵的两个朋友换班,他们把湿土垒起来,在上面生了一小堆火,煎鱼和面包果<a id="jzyy_0_43" href="#jz_0_43">(6)</a>,还有烤鸡、蛋和一些热带水果。木筏载着我们,快速穿过丛林航向大海。即使水在我们四周卷起、飞溅,那又怎样呢?反正雨还在下,雨量越大,水流就越急。
当黑夜笼罩河流,堤岸上传来震耳欲聋的交响乐。蟾蜍与青蛙、蟋蟀与蚊子在一起,哇嘎、啁啾、嗡嗡地叫,好像一种绵延不绝的混声合唱。此外,野猫的尖叫声不时响彻夜空,此起彼落,一声才叫完,一声又起,连鸟儿也被夜晚在丛林里徘徊的动物吓得飞起来。有一两次我们经过土著居住的地方,看见小屋里亮着火光,还听到叫喊与犬吠的声音。但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都是独自坐在星空下,聆听丛林的交响乐,直到瞌睡虫和雨滴把我们逼进用香蕉叶搭的船舱里,我们把手枪随意地插在枪套里,开始睡觉。
越往下漂流,小屋与土著的种植场就越来越密集,没多久我们就看到岸边出现了常见的村落。这里的交通工具,就是撑长篙的独木舟,以及经常载着一串串绿香蕉出现的小轻木木筏。
在帕连奎河流入里欧圭亚斯河的地方,水涨得很高,在文瑟斯港与下游沿海的瓜亚基尔港之间经常有明轮船忙碌地往返。为了节省宝贵的时间,赫门和我决定搭明轮船,然后各弄一个吊床在船上,从人口稠密的平原地区,一路航行到沿海地区。而我们褐色皮肤的朋友,则继续带着木头往下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