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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五日,四一二政变后第三天。

锅炉门轰然打开,白炽的火焰猎猎,它其实离芦焱很远,但在芦焱的眼里,像是他自己就在炉膛之内,火焰之中。

芦焱在发抖,这时候他可以尽管发抖,并不会显得丢人,因为他那些过于严谨的同志,还没有把他称为“同志”——芦焱今年二十二岁,宽裕家境使他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现在,他正为少不更事、善良和热血付出代价——被绑在这里等死。

其实在这厂房一角被绑缚的人们中,他算是境遇最好的了,他是被绑得最松的一个,甚至还能用被绑在一起的双手抹抹脏污的眼眶。其他的大部分都是一些人形粽子,即使再没有一指的加害,他们中的很多也会窒息而死。

人们或奄奄一息,或默不发声,或念念有词,间或有几个人过来,工人的装束裹着帮会的举止,尽管都戴着白底黑字的工会袖标,但工人不会玩鼻烟壶和珐琅怀表。

“哪一个?”

通常连回答都省了,就挑最靠近他们脚边的一个。锅炉门被打开,白炽的火焰映着浓重如有实体的黑影,一个人形的粽子被填进去,锅炉门关上。没有惨叫,高温会在第一时间冲进张开的嘴里,连声道带呼吸器官一并烧毁。

芦焱早已不去看了,这个灰飞烟灭的程序他已经看了太多遍。他只是个跟着红色找激情、不小心被白刷子狠狠刷到的倒霉小子,他只管发抖,直到被人粗暴地踢了一脚。

“小子,”踢他的中年人有让人信任的脸,“掏我口袋。”

他是被反剪的,同一根绳索卡在喉结上,让他说话也难,但这是个多话的人。

中年人:“我的左边……就是你的右边。小子你是不是左右都分不清才跑这儿来了?天,那是破洞不是口袋,你要掏什么?”

芦焱生气地看了他一瞬,因为他在家里一向是被玩笑的对象。

东西掏出来了,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纽扣大小的一块东西,青不青,黄不黄。

中年人:“送你啦。一个洋人送的,他说革命始自流血,而我不信。”见芦焱不知其所以然,他只好很无趣地揭晓,“毒药啦,小子。如果你不想被那样……”他停顿了一下,这一瞬锅炉门又一次打开,“……就可以这样。”他好像对自己说,“还有得选就不叫完蛋。”

芦焱沉默。没人搞得清这个毛头小子此时会想什么。他又去掏对方的口袋。

中年人:“没啦。如果周全到预备足够自杀的毒药,还会被算计?”他把自己从一个绝不可能舒服的姿势换到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忧伤,“我害怕。”

说出害怕是一个底线,他越过了底线,所以他哭了。

中年人:“我怕,所以把它给你,这能让我壮胆。把自个儿先点着,就不怕他们把你塞那里边烧掉。”他踢了芦焱一脚,“小子,人本来就是万事的燃料,最好的和最坏的。”

芦焱正想说点什么,一支纳甘左轮的枪管把他的脑袋杵到一边去了。

戴着白底黑字的工会袖标的双车玩着自己刚到手的枪,他神情不定地打量所有人,还不大适应自己的身份。

有人跟他打招呼:“十五爷,在外头待烦啦?”

双车:“烦啦,来找个试枪的。”

他拿枪杵芦焱脑袋时已经挑中他了,他抓着绑在芦焱手上的绳子把他拖了起来,向双车问话的几个人也架起了那个中年人。

芦焱爆发了:“我拿了他东西!”

双车用枪柄打蒙了芦焱,把他的脖子夹在腋下。

芦焱在那只膀臂下窒息,他能看见那个中年人在通往锅炉的过程中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全无挣扎,但在宣言。

“如果革命,成于公元一九二七年,那就,连中国的孙子,也要竖起大拇指。现在,他们要预备另一个手指头了。但是我不怕了!”

双车又给了芦焱一枪柄,于是那个笑容成了芦焱在这地狱里看到的最后景象。

双车把芦焱推得撞在墙上,拉到一个抵头射击的距离后却没有射击。他放下枪,再翻手时有了一把刀,他割断绳子。

双车:“滚吧,小子。打杂小厮多的是,你直接走出去,没人管。”

芦焱:“我拿了他的东西……”

双车:“我只不过瞧你最嫩,活出去也是个屁。”

芦焱:“我拿了他的命!”

双车便把枪掏了出来:“我妈死时说,她生了个坏种。可这坏种在她忌日这天总得做件好事。”他晃了晃枪示意芦焱走人,“感她的恩吧。”

芦焱犹豫一下:“我又不认得你妈!我欠他一条命!”

双车的表情变得又难看又复杂。他扣动了扳机。

两天后。上海街面已经清静,帮会和军警还在用小铲子和刷子清除前几天游行留下的标语痕迹,那些痕迹显示着中国曾进入过一个短暂的乐观时代。

一辆垃圾车过来了,穿着号衣的清道夫放下了车把,一副木呆的神情,第一个凑过去的家伙立刻掩住了鼻子:“妈的,粮车三天一趟,拉尸车一天三十趟!”

车里只有小半车的垃圾,芦焱以一个死人才有的僵硬姿势蜷曲在垃圾上,一双眼睛茫然瞪着天空。

在一个弄堂里,清道夫把车停下,拿起铜铃摇了几下,已经没人出来倒垃圾了,他做的事情仿佛只是出于惯性。

但在弄堂里的某个小门出现的人们就绝非惯性了:一小群四月的幸存者,现在是不打算活到五月的复仇者,无论是工是学,现在都是兵的神情。

清道夫开始传递他运送的真正内容:一支手枪、一支古老的单发后膛装填别旦式步枪,几束点火引爆的炸药是稀罕物,冷兵器中竟有十二磅铁锤和套筒式刺刀这样来路不明的东西。

年轻精壮的工人阿卯拿起那柄十二磅铁锤,看着芦焱的眼睛说:“这人不坏,死了还帮我们打掩护。”

清道夫不置可否:“谁知道?捡来的。”

阿卯向芦焱道歉:“没空埋你啦,反正我们随后就到。”

死人赧然,便坐起来复活了:“我……不麻烦了。”

人们讶然。阿卯举起锤子对着清道夫作势虚击。

清道夫:“捡来的啦。他自己跑来说他最会装死。游行时我见过,跑前跑后的可生猛。”又由衷赞叹,“他真是会装死。”

芦焱:“给我枪。”

阿卯取笑地:“哈!”

芦焱:“我要做点事——就不怕啦。”

这个大家倒同意,可枪是不能给他的,阿卯给了他一根尺半长的木条。

芦焱抗议:“他们把我们塞进锅炉烧,你们倒好,也给我木头。”

没人理他,因为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经历了这样的事,也因为清道夫开始做他的战前动员。

清道夫:“大家听着,我们今天都死定了。因为我们要去杀屠先生——那个几天前还是国民党阵营里最得力的同志屠先生,现在,我们叫他阴谋家和叛徒屠先生。因为他,三天前这场屠杀的效率高了至少十倍。因为他的座右铭是,效率即使命。我们死定了。想杀他的人很多,军阀、黑道、政敌、外国人,哪路的都有,可真这么做的人都死定了。我们没有在昨天、前天、大前天被枪打死、斧头砍死、火烧死、水淹死……”他敲打着幸存者们微笑,“好家伙,能站在这里的家伙,都是这个白色四月里最幸运的家伙,也是不打算活到五月的家伙——我们只剩这个了……计划不怎么样,就是大家一起上。没组织,组织早被他杀光了,其实也没计划,呐喊和愤怒又何须计划……连稍像样点的人都被屠先生杀光了,所以,你们就跟我这个不像样的上吧。”

他说话时,芦焱悄没声地从垃圾车上下来,阿卯为示安慰,将他手上的木条抽出来一半。那并非木条,而是一柄木柄木鞘的日本短刀,削水果切手指都很好使,要割肚子就不好说了。

但是芦焱觉得不那么受轻忽了。

屠先生来了。国民党建党伊始便与江湖帮会千丝万缕,而屠先生则是将半个中国的地下帮会统合为白色阵营先锋的人。他现在春风得意,人们对新权贵的逢迎多到了他懒得拒绝的地步,于是他的出行由双缸摩托车的小小车队开道和殿后。摩托车声震四野,又名“震骨机”,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肃静回避的开道牌。

没人看得见他,大家追随的不如说是那些穿着日式学生装和欧式摩托服的追随者,年轻,冰冷,敏捷,狂热,看人时倒像在研究从哪部分下手能让人断气最快。

一个雷管被塞进玻璃瓶里,再点燃,便是幸存者的手榴弹了。

于是在车队后方的屋宇上出现一个奇观:一个人在坡形的屋脊上奔跑,在半弧形的最好发力点上扔出手上的家什,让它落入下边的街道。

爆炸。飞溅的玻璃中最倒霉的是那些站在街边行注目礼的家伙,殿后的保镖们也挨了几下,但他们处变不惊,就地放倒摩托车便开始射击。

屋脊上的袭击者再次出现,居然是个女人,她把一块红纱巾系在手臂上,这让她看上去像一面活的旗帜。她又扔出一支燃烧瓶,街道开始燃烧。

车队因此停顿了一下,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的人端着俗称“水连珠”的莫辛式卡宾枪和上了枪托的毛瑟短枪。载着屠先生的轿车开始加速。

一个袭击者从里弄里冲出来,扔下一块钉满铁刺的长木板。他被撞倒,扎在轮胎上的木板被拧成几截。车偏离了车道,蹭着墙壁,降到了小跑也追得上的速度。

清道夫从里弄里冲出来,后面跟着他的同志。他拾起那支长得像矛的别旦步枪,在很近的距离上对司机开了一枪。一个黑衣服家伙从还未停稳的车上跳出来,他像使用自己的手指一样扳动着柯尔特左轮,他第一枪就放倒了正在装弹的清道夫,然后每一枪都有一个人倒下。

突然,别旦步枪上的套筒式刺刀没进了他的小腹,枪仍握在清道夫手上。清道夫有气无力地微笑了一下。黑衣人将最后一发子弹射进清道夫的头颅。

屠先生的八名保镖有七个奔向被截住的轿车,剩下的那名枪手调整了一下标尺,开了准得出奇的一枪,屋脊上的红纱巾不再飘扬,那里腾起一团火焰。

芦焱还在弄堂里等着自己成为下一个,他抖得像是手上握着两把刀。

阿卯倒是不紧不慢,把一束炸药塞在腰间,拿起了锤子,还在芦焱脸上拍了拍。

阿卯:“好好看我怎么死。我死了,你就不怕了。”

他把垂在裤腰上的药捻点着,然后操着锤子冲了出去。

芦焱惊骇地看着那渐渐烧短的引药:“杀屠先生!杀了屠先生!”他声嘶力竭地叫喊,不让自己因惊骇而麻木。然后他冲了出去。

街道上,八个枪手只剩下五个,袭击者倒下的更多,他们知道,对自己这种生手而言,投掷爆炸物更为有效,于是满街飞散燃烧的液体,间杂着雷管与炸药的爆炸。一个枪手半边胳臂燃着熊熊的烈火,仍在有条不紊地射击。阿卯冲出弄堂便几乎和一个枪手撞上,他一锤下去,对方弓在地上抽搐,仿佛虾米。他冲向汽车,铁锤狠砸在引擎盖上,那是个无意义的举动,但近在咫尺的复仇让他成了个狂人。他一定看到车里屠先生了,但那位手臂燃烧的枪手舍死冲上来将他抱住了。在双方的角力中,药捻燃到了尽头。爆炸,他功亏一篑。

芦焱茫然地在烟与火中走着,枪声、爆炸声、“杀屠先生!杀了姓屠的!”的吼声还在响,而浓烟与烈火中看不到活人。他本能地走向那辆轿车,直到一个穿摩托服的家伙出现在他正前方。芦焱几乎是平静地看着他向自己开枪,但对方的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只是把一柄空枪砸上了芦焱的额头。芦焱在挨着那一下的同时胡乱地挥刀,在对方的脸上身上划出许多红色的血流。最后他一刀扎进了对方肋下,一具强壮的身体瘫软在轿车的引擎盖上。

芦焱拔出刀。后车门开着,清道夫和左轮枪手都躺在旁边。现在车里的那个人和芦焱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了,他看见一双冷淡得稍带厌倦的眼睛和一个黑漆漆的枪口——确切地说是六个,因为屠先生拿的是一支古老的六管手枪。

屠先生的语气平静得很,他已经把所有的热情用到正在整个中国进行的杀戮大业上去了:“想杀我的人算你靠得最近,可你拿了把什么破刀?”

芦焱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那柄只剩下两寸刀刃的破刀,他舔舔嘴唇:“下一个人一定更近。”

先生叹了口气:“谢谢你们总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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