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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四五年六月。
长谷川今天穿得光鲜之极,一身燕尾服,整个人喜气洋洋。他翻开他的相册,首页四道风的名字上方贴着一张面目不详的尸体照片,他一脸欣慰,“四道风已经死了,和他一起的人,和他有关的一切,在沽宁已经消亡。”
曾狠狠虐待过他的饭田将军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道:“这是全日本都知道的大事!长谷川君,我们想请您去外务省任职。”
长谷川倨傲地看看他,“我比较适合内务省。”
“那就内务省!您可以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我最后再看一眼这该死的城市……”
伊达在身后拼命地拉他,长谷川甩开他的手,“讨厌!我受够了你这舞刀弄剑的家伙……”
伊达张了张嘴,没说话。
“到底有什么事?”
“醒来!你不知道你在做梦吗?”
天热难当,长谷川是睡在一张躺椅上的。他睁开眼,军营里狼奔豕突,乱成一团,伊达正在旁边拼命地拉他。
“他们又来袭击了?”长谷川惊慌地坐起来。他们是指四道风,这已经是他和伊达之间的惯语。
“不是!是美国飞机!”
长谷川抬头,正好看见几架战斗机从云层里扑了下来,他的士兵竭力逃避着机翼下喷吐的火舌。长谷川被伊达一把拖开,一个小型炸弹凌空落下,炸得他灰土满脸,与梦境中的挥洒如意是天壤之别。
又是四年过去,长谷川丝毫没有伤害到四道风和他的组织,倒是四道风一伙在欧阳的领导下,给了占领沽宁的日军狠狠的打击。以至于长谷川整日惶恐不安,焦头烂额,做梦都想抓住四道风。
爆炸在远处响着,一辆黄包车堵在巷子里,欧阳用藏在车隔板里的电台在发报,何莫修用一个像是耳机加上天线的混合体在谛听什么。
“他们来了。”何莫修焦急地说。
不远处,一辆封闭式的厢车从街上慢慢驶过来,车顶上的天线加快了转动。一整队全副武装的日军跟在后边。
欧阳仍在发报,何莫修看着他,汗水淙淙而下,“他们很近了。”
“还有一会儿。”
何莫修听着飞机掠过的呼啸声,看着欧阳的手指在键上快速地敲击,他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欧阳扫他一眼,用空着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
他终于发完报,几个人很默契地合上盖板,铺上坐垫,让那辆车成为一辆普普通通的黄包车。车夫拖着车向巷子深处跑去。车夫已不再是小馍头,而是沽兴行的人。战争让很多人过早地死去,也让很多人坚定了赶走日本鬼子的决心。
欧阳和何莫修走向巷口,刚到巷口就碰到赶来的日军,日军开始搜查这整片房舍,欧阳他们这些身无长物的人并非他们追查的对象。
他们走过街道,城里冒着稀疏的烟柱,袭击的机群已经远去了。
欧阳他们回到杂院的时候,那辆黄包车早已停在院门外。欧阳看了一眼,敲门。开门的是满天星,那一身泥水和一脸委屈让欧阳莫明其妙。他赶紧进院,院子里有一个让人瞠目的弹坑,柴房和地道入口已经不翼而飞,炸裂的水管喷出的水有一人高,六品几个正徒劳地想把它堵上。四道风在一旁骂骂咧咧,“天上飞着就真当自己老天爷啦?这活怎么干的?准保吃到炸弹的中国人比鬼子还多!”
龙文章安慰地笑笑,“往好处想想,轰炸沽宁,也就是说我军即将光复。”
“对了龙长官,你军也跑了七八年啦,总算要回来捡便宜啦?”
龙文章瞪他,四道风回瞪,何莫修不大知趣地跑去拉架,“是误炸嘛。沽宁建筑密集,速度、高度、可见度的限制……”
四道风看他一眼,讥笑道:“二鬼子驾到!快帮你美国主子说话!”
“你得收回刚才的话!”何莫修气得脸色煞白。
“一个字叫孱,两个字叫废物,三个字叫二鬼子,四个字叫不三不四。”
何莫修看起来像要杀人,最后却跺了跺脚,软绵绵地嚷一句:“你……你不过是个好勇斗狠的浑蛋!”
四道风瞪着他,何莫修打个寒噤赶紧撤退,欧阳有些悲悯的目光终于让四道风安静下来。他使使眼色,四道风乖觉地跟了出去。
沽宁河边,河水东逝,两岸萧条,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白天被炸的房屋冒着烟柱,被日军占领七年的沽宁如此破败。
四道风躺在船舱里,透过破船篷看着暮色。
欧阳看看他,“你心里不顺,大家心里都不顺。仗打了七年,我天天跟大家说就要胜利了,说起来都脸红。现在德国投降,日本苦撑,国共都开始反攻,可在沽宁看不着一点希望,鱼米之乡闹上了饥荒,吃大米居然是杀头的罪名。鬼子现在不再喊东亚共荣圈了,什么都要抢,他们本来就是强盗。”
他目光所及,一队日兵正把市民家的一切铁器装进卡车,包括铁的窗户框到煎饭的锅、门上的扣。四道风呸了一声,把嘴里的枣核从船篷的破洞里吐了出去。
欧阳苦笑,“你问我什么是胜利,我说这就是胜利,他们已经打不起这场战争,沽宁的混乱是因为占领者已经发疯了。这种胜利不甜,因为我们等得太久了,一天天拿人命在换,它有点发苦发涩。”
“这种话你说过八百遍了。”
“七年前我就跟你说过呀!你说你要打鬼子,就在这里。”
“我兄弟都死了快四年了,我天天就告诉他们,快好了,就完了。”
“老四,你再信我这一次,大家加把劲,彻彻底底把鬼子赶出去。”
四道风并不是太信,他瞪着天空,眼里一片茫然。
2
杂院内,因为入口被炸,所有人被迫在地上生活。欧阳和龙文章、何莫修几个在桌上摊开一张草绘的地图,小声地商议,四道风坐在旁边一脸没兴趣的样子。
欧阳说:“鬼子现在调来了电波侦察车,可小何也帮了大忙,他把咱们的电台改成了可移动的,至少再不用担心一发报就被端了老窝。”
何莫修拿着他那怪模怪样的耳机说:“其实我比较得意的是这个,侦察车一来就能知道。”
欧阳伸手拿开,“都很不错。明天还是你和我出去,很快就要对码头区进行大规模轰炸了,我们必须提供更准确的情报……”
四道风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还炸?嫌今天沽宁人死得太少?”
“所以必须联系。老四,你以为被满城鬼子追着,再跟那帮油盐不进的美国佬吵架很好玩吗?能杀一个鬼子就杀一个鬼子,能救一个中国人就多救一个中国人!”
“你保证不死一个沽宁人?”四道风瞪着他。
欧阳苦笑,“我……我尽力……尽全力,就算到最后……”
“行了,闭上你的乌鸦嘴。”他在屋里走了几步,“死了那么多人,可我没办法不信你。”他斜了何莫修一眼,“这小子靠不住,明天我陪你去。”
“不,明天你集合所有人,大家做好准备。等轰炸的时候得保证没有一个中国人走近炸弹落下的地方。”
“没有一个?”
“你让我保证不死一个,”他苦笑,“大家都会很忙。”
龙妈妈进来,把手里的饭菜重重往桌上一蹾,“都不吃饭啦?”
几个人立刻没了运筹帷幄的架子,忙着帮龙妈妈把桌子收拾出来。
龙妈妈忿忿地出去,“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没法过了。”
“她怎么也这么大火气?”欧阳直纳闷。
龙文章摇头,六品说:“现在一只小鸡仔卖到羊的价钱,她不知怎么喂饱我们。”
欧阳愕然看看桌上好容易凑出来的清汤寡水,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沽宁日军司令部。
那辆侦测车从外开进来,停下。伊达下来,长谷川看着他,“又扑空了?”
“对不起。”伊达说。
“我不需要道歉。我们今天刚遭到轰炸,我相信反抗组织在为他们指示目标,而且下一次轰炸会更加猛烈。”
“可是……他们好像一直在移动……而且他们好像知道我靠近……”
长谷川气极反笑,“我们在对付什么人?难道美国人在给他们提供技术吗?伊达,那是共产党,是美国最戒备的一股力量。”
“我莫明其妙。”
“总部的人就要来了,在沽宁将会有很大的动作。如果还被他们看见我们的狼狈,我们将在这片泥潭里待到最后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