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晓龙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叫你看看合不合适,干吗自己躺进去?”六品在旁边忙碌着,他们在掩埋一部分战场上的尸骸,士兵的尸骸早有同僚操办了,他们忙的是那些没人管的百姓。
“这样最快。”
“多不吉利,真是只乌鸦。”
龙文章看着天空微笑,“我妈总说对人要宽厚,日行一善,不要恶言相向。我可好,哇啦哇啦,一只乌鸦,打出生直吵到现在,好像普天下全错了,就我一人对头。”
“你说了来干活的,要睡也不用来这里睡。”
“你瞧我哪里对了?三十好几的人了,好像连鼻子嘴巴都长错了地方。”
“敢情你今天出来是要我听牢骚的。”
龙文章立刻不好意思再发牢骚,他呆呆地听着土丘那边人喊马嘶,说:“畜生们都走啦,落得个清静。”
“你又恶言相向了。”六品刨着土说。
“你这个猪头,他们出卖了我们,我恶言又怎么着!”他咆哮着从坟坑里跳了起来。六品放了锄头,几乎有些同情地看着他。龙文章泄气地坐了下去,“你说得对,我总觉得比别人高明才会骂人,其实这是最没要紧的事,我自以为高明就是我有够蠢。”
“我什么也没说。”
龙文章悲哀地苦笑,“六品,其实我好想去送送他们。”
六品看着他,不说话。
华盛顿吴又看了一次表,终于挥动了手臂,他已经不指望能看见龙文章了,他的朋友甚至不屑于再看他一眼,华盛顿吴因此而沮丧莫名。
人们夹道而立,队伍前边更围得水泄不通,骂归骂,绝大多数人并不希望这队人马一走了之,他们实际上是所有人的指靠。欧阳无言地走在前边,他所到之处,人们让开了一条过道。
“我们去剿共,居然要共党开道。”华盛顿吴苦笑。
他身边的军官紧咬着嘴唇,士兵们颓丧,但竭力维持着脆弱的自尊。
站在小丘上的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小骚动,华盛顿吴往那里看去,一瞬间,讶异、羞惭、夹着些许的惊喜和振奋,这种种复杂的感情席卷了他,龙文章排开几个人站在那里。让所有人瞠目的是,他没穿那身大家已经眼熟能详的美式尉官服,他穿着曾经被同僚们取笑的旧军装,三十年代土得开花的款式,洗得发了白,所有的关节处都起了窝,受伤的肩上乱包着血污的绷带,一支经何莫修七拼八凑改装的三八大盖挂在肩上,整个人土得掉渣。
这个土得掉渣的家伙让他武装到牙齿的同僚们抬头不是、低头不是。华盛顿吴呆呆瞪着龙文章的眼睛,朋友的眼睛里没有敌意,没有责备,甚至带着微笑,朋友眼里泛开的笑意让华盛顿吴如被针刺,他猛地将头转开。
“我是龙文章,我是你的朋友!姓吴的小子,你是我的朋友吗?”
声音坦坦荡荡传入华盛顿吴的耳朵,华盛顿吴想哭,但他是个很擅长吞掉眼泪的人,他轻轻踢了一下马镫,马掉头向前缓行了几步。
龙文章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原来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个执念这么容易就可以跨越。
华盛顿吴在队首忽然停住了,他看了看沽宁城外的青空,吁了口气,从枪套里掏出自己的手枪,这个动作让所有人迷惑。“军需!”
被他叫到的军官莫明其妙地过来,“团座……”
“我这支枪用了多久啦?”
军官想了想,“小一年吧。”
“不好使啦,列入战损物资。”他放手让那支枪落在地上,又把身上的带扣一解,披挂了一身的武器全掉在马下。
百姓和他的部属都惶然看着,几个反应过来的已经露出了笑意。
“一路征战至此,物资损耗严重。谁的家伙不好使了,无论大小,就地向军需报个战损吧。”
这个鬼花招引发了部属的怪笑和欢呼,枪械弹药瞬时间落地如雨,堆得一条平坦大道几乎插不下脚。
“这也行啊?”欧阳愕然,这类瞒上不瞒下的两全花招在他的生活中相当罕见。
“就算是为沽宁的百姓稍尽人事吧,损耗的物资随时可以找上峰补足,”他自嘲地说,“我们可是嫡系,有靠山。”
“你们可是去缴我们的械的。”
“吴某兵马未动时已经先被你们缴了械。”他看看土丘上的龙文章,“转告文章,他用不着太担心,看这情形吴某此去多半要吃败仗。”
欧阳苦笑,“你不明白他的心思吗?他是被割成两半的,你胜他焦心,你败他一样焦心。”
华盛顿吴怔了怔,叹了口气,但向龙文章转过头去时,已经成了一张欢快的笑脸,他向龙文章做了个鬼脸。龙文章安静地看着。华盛顿吴向他的部下勒过了马头,“你是我的朋友,姓龙的小子,我不朝你开枪。”
他轻声的嘟囔只有欧阳能听得见。
那支队伍渐渐只剩一个远影了,龙文章的眼里终于蒙上了一层湿湿的雾。
3
两辆卡车停在长谷川的门前,长谷川正监视着部下将一些箱笼往车上运。
宇多田远远地逡巡,他无法不对这里产生好奇,长谷川故意视而不见,直到那家伙迂回着踱了过来,“长谷川君,您在干什么?”
“一些烦人的日常杂务。”
宇多田死盯着他,“您要走吗?”
“不,我会与全军玉碎。”
“不要骗我,您一定有办法。”
长谷川不理他,但宇多田穷追不舍,“如果您的车上有我一个座位,我会向总部解释您的擅离职守。”
“连潮安的总部都已经失陷,又何来的擅离职守?”
“但是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得了。我承认这场战争已经输定了,连帝国都将崩溃,这是我比你明智的地方。”
宇多田横眉立目,但伊达飞马从外边驰来,打断了他的发作,“长谷川君,宇多田君,防线上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伊达下马,“敌军失踪了,你们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三人匆匆来到河边,隔河的防线一片死寂,充满着叵测。长谷川、宇多田、伊达三副望远镜不间歇地看着。
伊达说:“昨晚敌军发动猛烈攻袭,进攻忽然停止,敌军开始粗鲁地咒骂。我方监听到敌军阵地上有大规模调动,但是天亮后再也无法在明显位置上发现敌军。”
三人脸上都或多或少露出了恐惧,对兵临绝境的人来说,可怕之事莫过于敌军的异动。隔河的防线死气沉沉,看上去越发像一片鬼蜮了。
“敌军要消灭我们。”宇多田显得很悲伤。
长谷川冷淡地说:“这早就不是新闻了。”
伊达道:“我已经派出了一队勇士过河侦察。”
的确,河边有一小队日军正脱作赤膊,推挤着小声喧杂,往头上绑着“决死”“必胜”一类的布条,在谁第一个下水的问题上已经动用了拳脚,那就是伊达的勇士。
伊达悲哀地看着长谷川摇了摇头,“现在他们都只想着活命回家了,昔日的勇士已经成了凋零的花瓣。”
长谷川苦笑。
那队并不勇敢的勇士终于达成协议,几个人试探地向河里迈去,他们腰上缒着绳子,这样万一有事可以把他们拉回来。可刚起步就出了岔子,打头的家伙一脚踩滑,被横拖倒拽地拉了回来。
伊达几个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一个军官察言观色,冲过去拿枪对了刚爬上岸的士兵,“快下去!”
士兵试探地说:“你不敢开枪,他们会发现的。”
几个军官愕然之极,士气已经涣散到这种地步,伊达简直没脸见人,“是我的过错!胜利之后我会切腹!”
长谷川叹了口气,“既然胜利了还切什么腹?这样的士气又何来的胜利?”
伊达益发羞愧。
长谷川对河边的士兵说:“参加这次行动的人可以得到假期,他可以不用参与往下的战斗。”
这是个不错的条件,几个士兵犹豫一会儿,终于又涉进了水里,每个人都死贴着桥墩子,觉得自己像在自杀。
对岸的防线仍是一片寂静,袒露着黑洞洞的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