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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灵素笑道:“世子殿下英姿勃发,贫道一望便知。”
徐凤年得了便宜还卖乖,试探性说道:“方才殿外一番打闹计较,青城王不要上心啊。”
吴灵素神采四溢,洒然道:“误会误会。”
徐凤年心中讶异,脸色不变道:“借宿一晚,会不会打扰青城王的清修?”
吴灵素摇头微笑道:“哪里,寒舍蓬荜生辉。”
徐凤年环视大殿,哈哈笑道:“好气派的寒舍。”
吴灵素对此一笑置之,转头说道:“吴士桢,还不见过世子殿下!”
脸色难看的吴士桢深深作揖道:“小道拜见世子殿下。”
徐凤年讥讽道:“当不起!驻鹤亭被你一拜,就拜出了一个玉霄剑阵。这会儿你又来这一套,是不是打算晚上偷偷摸摸来个神霄剑阵?”
吴士桢只是弯腰不起,看不清表情。
吴灵素赶紧替儿子解围道:“殿下言重了,贫道这就带殿下去住处。”
青羊宫后堂为一大片江南院落式精致建筑,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雕刻无数的云龙玉兔瑞兽祥禽,栩栩如生。小山楂看得目瞪口呆,大开眼界了。吴灵素领着徐凤年来到一座灵芝园,园东西各建廊房四间,园中有一口天井,井旁一株千年老桂,树姿婆娑。吴灵素见徐凤年这尊瘟神一脸满意,这才开口说道:“贫道这就去让人准备斋饭。”
徐凤年挥手道:“送完斋饭就别来烦了,只需明日下山前送来几本拿得出手的秘籍,本世子便不去记仇今日青羊宫的不长眼。”
姜泥看着那位青城王竟然依旧笑着离去,百思不得其解道:“这位青城山神仙不是可以引来天雷吗?怎么不劈死徐凤年?”
老剑神笑道:“这个青城王吴灵素就算了。齐玄帧还差不多,老夫与他有些交情。可惜这道士已经羽化登仙,否则到了龙虎山,老夫可以与他较量几招,你便可以看到天雷滚滚紫气东来的景象了。”
龙虎山齐玄帧、羽化登仙、紫气东来,这些个东西串联起来,院中吕、杨、舒三名王府鹰犬听在耳中,才是真正的天雷滚滚。
连魏叔阳都瞠目结舌,这位断臂老者剑术超一流,两剑轻松破穿符将红甲,的确很惊世骇俗。可不管剑术如何生猛霸道,四人眼中也仅是视作一品高手。境界不可求,但此类高人只要陪着世子殿下游历江湖,总能碰到几个。
但英才辈出的江湖百年,出了几个齐玄帧?以外姓力压天师府赵姓整整半甲子时光,龙虎山一千六百年来又有几人?羊皮裘老头儿自称能与齐仙人过招,甚至逼迫那位大真人紫气东来招天雷?
这牛皮是不是稍稍吹大了点?
没料到姜泥只是皱眉道:“你烦不烦?”
老剑神欲言又止,约莫是知道动嘴皮子说不来姜丫头的佩服,只得悻悻然作罢。与满腹狐疑的舒羞擦肩而过时,他一巴掌闪电般拍在她腰肢下那挺翘臀尖上,五指一捏。等舒羞回神,为老不尊的邋遢老头儿已经走远,五指悬空做那猥亵下流的抓捏动作,喃喃自语:“比起姓鱼的抱猫小娘子,大概要软一些。果然女子年轻才有本钱,后天保养再好,都要没了灵气,不过对于三十来岁的女人来说,这份手感算不错的了。徐凤年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不过就是那点大黄庭修为,就真傻乎乎去固精培元啦?欲求长生本就是错,这种愚笨求法更是错上加错。”
鱼幼薇对这老头儿的疯言疯语早就做到听而不闻,带着将这当作仙境的雀儿和小山楂两个孩子进入一间廊房。
徐凤年挑了一间最大的屋子,对姜泥勾了勾手,示意她可以读书挣钱了。
在书房中,青鸟铺好宣纸,笔墨伺候。
徐凤年一边听读书声,一边继续低头勾勒符将红甲人的细节纹路。
北凉军部有数座机构司,有许多技艺堪称鬼斧神工的机械土木高人。徐凤年惊艳于这符将红甲人异乎寻常的坚不可摧,准备回到北凉以后就将那具残破红色甲胄连同图纸一同秘密交给机构司,看能否仿制出几个傀儡玩偶。杨青风精于赶尸驱鬼招神,将来在这件事情上注定派得上用场,所以三人中反而是最不起眼的杨青风最死不得。
至于舒羞如今是否心中记恨徐凤年的无情,一贯刻薄炎凉的徐凤年会在意?
潦草吃过精美斋饭,徐凤年带着青鸟逛荡青羊宫。此宫祀奉道教始祖李老君,自然摆有雏形神霄派的几位雷部天君的神像。宫内最大的宝贝是《道德经》五千言的珍贵木刻,只不过徐凤年对这玩意儿没兴趣,纵使吴灵素肯送,他都嫌累赘。
才刚在青城王手上兴起的青羊宫,到底是不如龙虎、武当两大道统祖庭那般底蕴深厚,拿不出几件好东西。徐凤年没见到几个眼前一亮的女冠道姑,估计都被父子两人小心雪藏起来了。
闲庭信步转悠了一圈的徐凤年笑道:“走,咱们去看看那条铁索桥。”
出了青羊宫,越是临近青羊峰悬崖,越是感到劲风拂面,衣袖被吹得猎猎。
徐凤年按刀而行,终于看到那座在山风中飘摇的铁索桥。望之缥缈,至于踏之能否屹然不动,徐凤年一点都不想尝试。
桥身仅由九根青瓷大碗口粗的铁链搭成,除去扶手四根铁链,地链才五根,显得格外狭窄险峻。每根铁链由一千多个熟铁锻造而成的铁环相扣,铁链上铺有木板,桥台分别是固定整座铁桥的地龙桩和卧龙钉。地龙桩据青城山史料记载重达两万斤。铁桥两头矗立两座桥亭,青羊峰这边叫观音亭,那头叫听灯亭。
徐凤年走入观音亭,笑道:“这亭子叫观音,观什么音?那边叫听灯,听什么灯?两个名字都取得莫名其妙。”
徐凤年望向对面山峰,遗憾道:“不下雨便瞧不见千灯万灯朝天庭的景象,唉。”
青鸟莞尔一笑,突然警觉转身,盯住一个缓步而来、身形魁梧的女冠。
如此高大健壮的女子可不多见。她身穿一袭道袍,手捧白尾拂尘。比起青城王的道貌岸然,这位上了年纪的中年女冠长相凶神恶煞,脸上疤痕纵横。好在她穿了青羊宫神霄派道袍,否则青鸟都要误认为是山鬼魍魉。
徐凤年转头只看了一眼,便目光呆滞,痴痴起身。
青鸟极少见到徐凤年流露出这种失魂落魄的神情。最近一次是那年老黄死于武帝城城头噩耗传来的正月,殿下才行过及冠礼,便在阁楼上温酒独饮。
徐凤年头脑空白,望向眼前脸庞狰狞丑陋的高大道姑,没有丝毫面对青城王时的跋扈傲气,更没有英俊公子撞见山野丑妇的嘲讽与鄙夷,只有恍惚。
那一年,刚授予大柱国称号的人屠,隔天便再被封王,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的臣子极致。所以那一年青牛道上车马如龙,千乘万乘赴北凉。徐凤年才几岁大,刚刚跟着娘亲读书识字,调皮顽劣。喜穿素洁白衣的王妃似乎大病了一场,大病初愈便带着贴身女婢以及年幼儿子去散心游玩。那名女婢偷偷追随着她离开那座埋了二十万柄剑的坟墓,悄悄追随着她去了贫瘠荒凉的辽东锦州,与徐家一同经历了壮怀激烈的春秋乱战。
女婢终年脸上覆青铜面甲,在山上饮水时,摘下了面甲。无意中被小世子看到,吓得他哇哇大哭。从不打骂只会宠溺爱子的王妃下山后,竟然责罚小世子双手提两本厚重圣人典籍,在一面墙根下站立,不许吃饭。
重新覆上面甲的女婢偷偷带了食盒,去探望被罚站的小世子,却被双手发麻一肚子怨恨的小家伙踢了一脚,更惹得王妃真正生气起来。年幼世子只觉得委屈,觉得娘亲再也不心疼他了,独自哭得撕心裂肺。
女婢默默跪于一旁,陪着面壁思过的小家伙从号啕大哭,到沙哑抽泣,再到无力哽咽。
懵懂无知的世子双手失去知觉,又不知错在哪里。但娘亲说不许吃饭,他便不去吃饭。后来根本提不起书籍,便头顶着一本,嘴巴咬着一本,那模样,倔强得让人心酸。后来昏厥过去。在床榻上醒来,娘亲坐在床头,与那年还只是个稚嫩孩童的世子说起了覆甲女婢的故事。
小世子这才知道这位不像女婢更像他姑姑的长辈,与娘亲一起长大。姑姑为了从一个很可怕的地方逃出来,不惜与一个大恶人打斗了一场,面容被整整一十八剑慢慢毁去。娘亲说他这个姑姑年轻的时候,容颜英气,有无数剑道俊彦都死心塌地爱慕相思的。这些年行军打仗,这个姑姑更是负伤无数,便是赵长陵这些大英雄都佩服。后来,小世子便亲自去摘了一捧桑葚,递交给姑姑。
那一年。徐字王旗下,覆甲女婢单膝跪地,接过一捧桑葚。那孩子帮她擦去眼角泪水,柔声说道:“姑姑,别戴面甲了。谁说你不好看,凤年就打他们的嘴巴!现在凤年还小,就算打不过,等有力气了,肯定要跟他们打架的!喏,这是我摘来的,姑姑不哭,吃桑葚。”
这一年青羊宫山巅观音亭,徐凤年走向那面恶至极的中年女冠,伸手擦去她满脸泪水,总也擦不干净。他便一直擦下去,哽咽着温柔道:“姑姑好看,姑姑不哭。”
轻仇者寡恩,轻义者寡情,轻孝者最无情。
徐凤年是何种人?北凉无数花魁说他多情,认可了金玉其外;士子书生众口一词说他无义,断定了败絮其中。徐凤年早就不去理会这些闲言闲语,此时只是陪着不再覆甲的赵玉台走入观音亭坐下。不知为何做了青城山女冠道姑的她,身材比徐凤年还要魁梧。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有些滑稽,像是徐凤年在小鸟依人。徐凤年无法掩饰满心欢喜,望着赵姑姑。
覆甲女婢赵玉台,吴家剑冢上一代年轻剑冠的剑侍。剑侍便是年幼被挑选出来的外姓人,与主人一同长大,悉心栽培,一生一世为主人喂剑养剑,直至最终葬剑的沉默角色。剑侍在主人成年以后,只负责砥砺剑心剑道,并不需要为主人赴死,甚至这还被吴家剑冢严令禁止。为的就是怕吴家剑士有恃便无恐,于上乘剑道修行有害无益。
吴六鼎一袭青衫仗剑南下,暗中注定会有一名影子剑侍追随。
吴家每一位年轻枯剑出山练剑,无一不是卓尔超群的天才。他们一旦离开剑冢,只有两种可能:做到了剑道第一人,荣归剑冢;或者死于修行路上,不得葬身剑冢,连佩剑都没有资格拿回家族。何地死,何地葬,剑侍终生守墓守剑。
徐凤年轻声问道:“姑姑,你怎么在青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