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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端详徐凤年面容的赵玉台并不隐瞒,柔声道:“奴婢摘了面甲后,便扶植吴灵素做傀儡。大将军需要这青城山变作一座死山空城,隐匿驻扎下六千人的甲士,以备后患。早年设想是若北凉铁骑兵败北莽,雍州不至于全部不战而溃,否则空有天险而不据守,再想夺回便难如登天了。也有一部分边境上大战正酣,却被顾剑棠在背后捅刀的顾虑。只是这些年大将军铁甲兵锋,独力抗衡北莽,一点不输。加上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庙算,并未被功高震主的帽子压垮,算是在北凉彻底站稳了脚跟。这青城山隐蔽驻兵的事情,就顺势放缓了一些。在雍州和朝廷眼皮底下遣将调兵,终究不是小事易事。奴婢这些年妄自揣测,若大将军在东边剑阁还有布置,那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管北凉三十万铁骑如何坍塌,这六千兵甲都可保世子殿下过剑阁入西域,王朝再约束不住世子殿下,起码徐家不会落得一个满门荒凉。”
徐凤年叹息道:“徐骁好大的布局。我这趟入青城山,做了细致的地理绘制,只是觉得此地是雍州战略中枢,没点兵士扼险据守有些可惜了这份地势。听姑姑这么一说,以徐骁的脾性,十有八九剑阁那边已经被他收买,埋下了死士死间。只不过我想朝廷那边说不定也藏有暗棋暗桩无数。就看某天谁先发制人,再看谁妙手阴招更多。这些年李义山顶替赵长陵赵叔叔给徐骁做谋士,貌似有个听潮十局,不知道进行到第几局了。徐骁无奈的地方就在于太惹眼了,他不想造反,却有人做梦都想着他去造反。西垒壁一战亡西楚,听说许多老将都私下劝谏过徐骁,去顺势拿下整座江山。也对,领兵的谁不想当一个新王朝的开国功勋?
出计划策的谋臣,谁不想做那帝师?只不过一场春秋无义战,百世豪阀逐渐凋零,徐骁是罪魁祸首。没了民心所向与士子附和,徐骁即便北上可以势如破竹,直捣龙庭,却哪里能坐稳皇帝宝座?”
自称奴婢的赵玉台始终握着徐凤年的手,慈祥微笑道:“殿下很像小姐,长得像,做事也像。”
徐凤年摇了摇头。
赵玉台问道:“殿下当时怎么不用北凉轻骑杀破神霄剑阵?若是下令,这些悍卒对殿下便真有一些忠心了。”
徐凤年掏出那张从矛隼脚下获得的李义山特制宣纸,交给赵玉台,轻声道:“看到这个,我不敢胡来。离开北凉前,李义山说会有三个锦囊给我,这是第一个。我本想求着一起给我,李义山不肯,知道我是一转头就都要全部拆开的无赖性格。”
赵玉台看到一行字:遇王则停,能不杀则不杀。
心中了然的她笑着递还给徐凤年,徐凤年撕碎丢出,随风而逝。
徐凤年好奇问道:“姑姑,那吴六鼎是剑冢的这一辈剑冠?”
赵玉台平淡点头,并无异样。
徐凤年下意识握紧赵玉台的手,阴沉笑道:“那我有机会一定要会一会吴家剑冢的扛鼎翘楚,看他剑法到底配不配得上剑冠名号!”
赵玉台笑道:“殿下,你这些扈从中,要数那断臂老者最高深。是哪一位剑道老前辈?”
徐凤年轻声道:“被徐骁镇压在听潮亭下很多年的李淳罡,老一辈剑神,木马牛断了。我知道的是他败给了王仙芝,却不知怎么还断了一臂。”
赵玉台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李老剑神啊,怪不得。小时候教小姐与奴婢习剑的老祖宗,便曾惨败给李淳罡。断剑不说,还毁了剑心,致使一生都无望陆地剑仙境界。这一百年来,李淳罡胜了一位剑魁,拿走一柄木马牛。后来邓太阿也胜了,却不屑在剑山上挑剑,吴家剑冢的颜面一扫而空。剑冠吴六鼎,最后肯定是要与当代剑神邓太阿一战的。按照几封密信推断,吴六鼎目前是初入指玄境,离天象境界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吴家每一代最出类拔萃的剑士,从来不是按部就班层层晋升,都是千日止步,再来一个一日千里。天底下剑士都不如吴家人如此功底扎实。小姐当年便是如此,一剑在手,出冢前只是世俗一品,与上任剑魁立下生死战,却一举跳过了金刚、指玄两大境界,直达天象!”
徐凤年望向山崖空谷,喃喃道:“姑姑,我就笨多了。”
赵玉台轻柔摇头道:“一般而言,三十岁进不了金刚境,一辈子都到不了指玄了。可剑九黄三十岁才刚刚不做那锻剑的铁匠,谁敢说他不是高手了?殿下,你有秘籍无数可供浏览。奴婢有个建议,可以考虑做那先手五十穷极机巧的天下无双。不必学一些高人弹指间破敌;更无须像曹官子那般越战至后头越善战的‘官子第一,收官无敌’。殿下记忆力无人可及,饱览群书不是难事。只需从千百本秘籍中每本拣选出最精髓的一招两式,如殿下这一身大黄庭修为一同逐渐化为己用,将先人精华杂糅融会于一身,再去与人对敌,五十先手,招招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定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
徐凤年愣了一下,喃喃道:“似乎可行啊。”
赵玉台笑而不语。
徐凤年瞬间意气风发,眉心紫气淡然。
重逢两人相坐忘言。
徐凤年许久缓缓出声道:“不知道徐骁去京城这一路走得如何了?”
赵玉台沉声道:“打盹猛虎不睁眼,睁眼便杀人。”
青羊宫内院私宅,青城王与儿子吴士桢相对而坐。武道修为平平,神仙气度却是可以媲美龙虎山天师的吴灵素双指捏着青瓷杯盖,轻缓扑散茶香。
吴士桢无心喝茶,一脸愤懑。
吴灵素喝了口茶水,笑道:“恨上那个比你还傲气的世子殿下了?”
吴士桢咬牙道:“我只恨自己手无大权,不恨徐凤年。相反,我倒是佩服这个北凉王的儿子,哪里是无良的纨绔,分明是装蒜示弱的行家。凉、雍、泉三州都被他与人屠的演戏给蒙蔽了!”
吴灵素点头道:“这事儿你知我知就好,不要与人说起。看清这一点的自然早已看清,不需要我们去提醒。没有看清的都是些说不上话的局外人,你说了只是被当个笑话。我们父子既然形势比人低,那就得有低头的耐心,这不是孬,是识时务。士桢,为父创下神霄派,被龙虎、武当几大祖庭视作天大的笑话,可几百年后谁抬头谁低头,嘿,谁敢说知道?粗略钻研龙虎、武当初期的历史典故,便知道他们的祖师爷比我这青城王可要寒碜百倍。为父好歹被封王,独占了青城的洞天福地。但这份不小的家业,想要传承十代百世,与其他道教祖庭一争高下,还得看你能否率先担起重任。原本与你喝茶,只是怕你只顾着记恨徐凤年,误了我神霄派百年大计,想劝解一番,能否听进则看我青羊宫的造化。现在看来,是为父多虑了,我儿果然是能成就大业的人。士桢,不妨与你说实话,你若是格局仅限于一山一宫,我便打定主意不让你下山闯荡了。下了山,去了京城也是白费。”
吴士桢微笑道:“爹,这趟来便是想求你答应让士桢去京城。”
吴灵素低头喝茶,“如此甚好。”
吴士桢询问道:“那我们该如何与徐凤年交往?老死不相往来?如果不是,如何把握尺度?”
吴灵素抬头望向窗外似有暴雨的古怪天色,道:“不相往来?你错了。青羊宫若想壮大,便绕不过人屠身后的北凉三十万铁骑。为父送你一句话,如果徐凤年侥幸不死,真做了凉王,给他做狗都无妨。可若徐骁出了意外,或者是徐骁老死,这位世子殿下却没那个命,徐家到头来分崩离析,你大可以痛打落水狗。为父已经挑了几本珍贵秘籍,明天由你送去。到了京城,与那帮皇亲国戚越是诉说世子殿下的跋扈损德,徐凤年越是高兴。咱们青羊宫与北凉王府这份香火情才算真正结实了。你真以为朝廷里那些使出吃奶劲头破口谩骂大柱国的文人士子,都是与北凉王为敌的清流忠臣?错了,真要私底下顺藤摸瓜下去,难保不是大柱国的门生故吏。只不过这档子在根子上就糜烂不堪的破事,没谁愿意计较。便是权柄在手的首辅张巨鹿,也顾不过来。这便是庙堂经纬的可笑可悲了,满朝文武几人忠几人奸,太平盛世里哪里分得清?唯有乱世里输了春秋大业的西楚、东越这几个败亡邦国,才让世人看清了真面目。”
吴士桢轻声道:“父亲若是去参政,定能一手翻云一手覆雨,不比那张首辅差。”
吴灵素伸手点了点儿子,笑道:“忘了你这马屁功夫谁教你的?就无须用在为父身上了。到了京城,有的是你大展身手的机会。”
吴士桢望向窗外,轻声道:“说实话,真是嫉妒徐凤年。那被他带上山的一百北凉轻骑,明显要骁勇善战远胜雍州甲士。这才一百人,北凉号称铁骑三十万,如果要造反……”
吴灵素皱眉呵斥道:“噤声。”
吴士桢笑道:“随口说说,我知道轻重。”
当年北凉王妃身边的覆甲女婢,摘下面甲后出人意料做了女冠道姑,不光替青城王补全了《神霄灵宝经》,还创了名声显赫的神霄剑阵。婢女尚且如此,那亲临春秋国战的王妃当年又是何等风采?
赵玉台轻声呢喃道:“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吴家有女穿缟素。来来来,试看谁是人间人屠,徐字王旗在逐鹿……世子殿下,这词曲都好。听闻二郡主当年在武当山上给真武大帝雕像刻下了发配三千里的字样,唯有这般女子,才能写出如此荡人心魄的北凉歌。可在奴婢看来,二郡主更像大将军,殿下才是像小姐。若是不学刀,而是学剑,就更好了。女婢在山上守墓十数年,就等这一天。奴婢守着大凉龙雀,总是不甘心。殿下,明日下山,把小姐当年让天下英雄低头的佩剑带走吧?在这儿,埋没了大凉龙雀!小姐对奴婢说过,以后殿下若是遇上了恰巧习剑的好女人,就当是一件聘礼。可惜小姐无法亲手交出……”
徐凤年轻声道:“好。我带走大凉龙雀。姑姑,可凤年不敢保证能遇到如娘亲一般的女子,指不定一辈子都送不出去。”
赵玉台伸手摸了摸徐凤年的下巴。当年那粉雕玉琢的小少爷,都有扎手的胡茬了。她的神情是发自肺腑的和蔼,哪里有半点面对吴灵素、吴士桢父子时的桀骜粗野?她怔怔看着徐凤年,就像看着至亲的晚辈。孩子总算长大了,出息了,长辈自然满眼都是自豪和欣慰。
赵玉台缓缓道:“无情人看似无情,反而最至情。哪家女子能被殿下喜欢相中,就是天大的福气。这点殿下与大将军一模一样。女婢只希望殿下早些遇到那个她,早些成家立业,相濡以沫,莫要去相忘于江湖庙堂。小姐说武道天道最后不过都是一个情字,人若无情,何来大道可言?逃不过竹篮打水捞月。
因此道门才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而佛门许多菩萨发宏愿,也是悲天悯人。殿下,相比你的胸有沟壑,女婢更欣喜殿下对老孟头、小山楂这些无名小卒的念旧。”
徐凤年感慨道:“可这些赢不来北凉的军心。”
赵玉台积郁心胸十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破天荒打趣玩笑道:“等殿下去了北凉边境,与大将军那样亲身征战,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听说二郡主反感你练刀,殿下可要撑住,不能改变初衷。好男儿不能亲自提兵杀人,不像话。奴婢这辈子最大的指望便是等着看殿下提兵百万立马北莽,将那个王朝给荡平了。”
徐凤年做了个鬼脸,一脸为难道:“姑姑,踏平王朝这活儿忒技术了。再说万一成功,也没人肯给赏赐啊。说不定皇帝陛下就更惦念我们徐家的香火何时断去了。”
无意间提起这个,赵玉台一脸阴鸷戾气,语气却是平静,透着股与她剑术万分匹配的肃杀锐气,红着眼睛凄凉道:“天下初定,小姐怀上殿下刚六月。老皇帝一听经纬署相师说小姐有望生子,便迫不及待要卸磨杀驴。那一战,小姐瞒着大将军,独人独剑赴皇宫。面对那指玄境三人和天象境一人,虽然小姐功成而退,却落下了无法痊愈的病根。入北凉才几年安稳,便……”
徐凤年木然望向对面听灯亭,山巅没来由骤雨倾泻。暴雨过后,云雾缭绕,千灯万灯亮起。亭中徐凤年、赵玉台与始终站在亭外的青鸟三人,恍若置身于天庭仙境。
青城山中传来一阵野兽嘶吼声,鼓荡不绝于耳。
徐凤年讶异道:“姑姑,这是?”
赵玉台微笑道:“青城山中有一头活了几百年的异兽,名虎夔,幼年独角四脚,成年双角六足,遍体漆黑鳞甲,一旦发怒便通体赤红。这一头成年母虎夔原本只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蛰伏,但怀上了幼夔,胃口暴涨,近两年来便离青羊峰有些近。奴婢曾带剑前往一睹真容,虎夔凶悍无匹,尤其是怀孕在身,更是残暴凶狠。奴婢的青罡剑被它咬断,奈何不了它,它也奈何不了奴婢,几次交锋,都没有结果。后来奴婢便任由它在青羊峰附近徘徊觅食。根据古史记载,异兽虎夔怀胎需三年,分娩大概就在最近时分了。”
赵玉台听着连绵不绝的吼叫,咦了一声,疑惑道:“虎夔似乎遇见了旗鼓相当的对手,青城山还有能与它对敌的人或者兽?”
徐凤年一头雾水。
当晚,徐凤年回房后仍然听见两种截然不同的嘶吼声,直到深夜才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