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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理直气壮道:“做徒弟的我,在意!很在意!”
中年人一笑置之。
汗流浃背的张昀收剑入鞘,双手抱拳,脸上笑容无比真诚开心,一揖到底:“晚辈已经知晓前辈身份了,剑雨楼因前辈而在西蜀除名,张昀此生无憾!剑雨楼亦是无憾!”
此言一出,自张昀以下所有剑雨楼供奉客卿、门中弟子,全部惊骇异常。
在江湖上,对所有白道人物而言,个人名声本就极为重要,至于涉及所在宗门的声望,更是重上加重。
张昀这个惊世骇俗的说法,言下之意,便是说眼前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之于天下剑道,就如同吴家家主挟剑冢之威说飞剑,如同柴青山代表东越剑池说铸剑。
否则无论此人武道修为何等之高,无论此人如何视众生如蝼蚁,都不至于让怀有以身殉剑之意的张昀主动说出这句话。
中年人对此没有任何脸色异样,坦然受之,或者准确说是全然不予理会。
那名先前被益州别驾之子推开的女子,此时依偎在她娘亲怀中,楚楚可怜。见到私下曾经有过一段海誓山盟的外乡游侠儿后,她怯生生的容颜中带着几分天然娇媚,惹人怜爱。她向前走出几步,深情凝视着那个在娘亲灌了迷魂汤后便被自己弃之如敝屣的年轻人,柔声道:“怀念,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其实一直没有忘记过你,只是家里……”
李怀念转头望着那个自己让她留在远处的少女,她拎着那只竹编花篮,翘首以望。
篮中杏花已经卖完,桃花还有三两枝。
他笑着转头,收敛了笑意,看了剑雨楼女子一眼,没有说话。
中年汉子问道:“总算死心了?”
年轻人嗯了一声,使劲点头。
年轻人像是察觉到什么,满脸讶异问道:“师父,你该不会是故意骗我来的吧?”
中年汉子无动于衷。
年轻人走到他身边,小声郁闷道:“师父,以前没觉得你是弯弯肠子啊,早这么老奸巨猾的话,江湖上的名头早就超过什么王仙芝、曹长卿了,更别提那个徐凤年了。”
中年汉子懒洋洋道:“你的事了,师父自己还有点小事未了,有个益州副将要杀,不过想必跑路再厉害,也比不过那个姓谢的家伙吧。”
然后他瞥了眼毕恭毕敬如同看见先祖转世的张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练剑之人,不要重胜负而轻生死,死人是提不起三尺剑的。嗯,最后说几句,你张昀剑术马虎,剑意倒是还不错,好歹让我知道了一件事,苏茂、黄阵图两人之后,西蜀仍有剑。所以这剑雨楼就继续开下去吧,只不过今日之事止于你们剑雨楼大门之内,如果以后恩怨牵扯到门外,我下次登门,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张昀如释重负,更是感激涕零,再一次抱拳弯腰,隆重异常。
师徒二人转身离去。
“师父,你末尾这几句话说得……真是极有宗师风范,是上次那趟出远门跟谁学来的吗?”
“……”
“师父,以后再跟人起了冲突,如何说话就按照这个套路走,准没错!”
“……”
“师父,咱们师徒明算账,你可不能因为自己摆足了高手架子,就拍拍屁股潇洒走人,不能不管我以后在益州城内的生计啊,我可是要在这里过长久日子的人……阿草他们家都是穷苦人,我的剑术也不行,你昨日才发话让我过安稳生活,银子啊聘礼啊我都已经不要你出了,可不许留给我和阿草一个烂摊子……”
“闭嘴!”
“那头犟驴你自个儿照顾去!”
“哈哈,今天的太阳不错啊。”
看着那对师徒在和卖花少女碰头后,渐行渐远,张昀百感交集。
曾经被春帖草堂谢灵箴亲口誉为“二十年后必定大器晚成”的剑雨楼大弟子王宣霖,来到师父身边,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这位前辈也是剑客?”
张昀没有回答这个大弟子的问题,望着大门方向怔怔出神,许久后才笑问道:“去年末你们这帮愣头青就热闹讨论,必须找个良辰吉日将桃花剑神的画像挂到顶楼,如果为师没有记错的话,当时你还力主将这位剑仙的画像,挂在吕祖与李淳罡之间,日子挑好了没有?”
王宣霖好奇道:“可是咱们剑雨楼不是有那雷打不动的祖训规矩,必须在那些举世无双的剑道宗师去世后,才准在我们楼内挂起画像吗?”
张昀自言自语道:“为他那句临别赠言‘西蜀犹有剑’,我哪怕被先祖们骂作不肖子孙,也想要挂起他的画像。何况为差点与我剑雨楼成为亲家的桃花剑神破例一回,又如何?”
王宣霖呆若木鸡。
猛然间,张昀沉声道:“剑雨楼弟子,一律拔剑出鞘!起倒持太阿式!”
最后张昀望向大门处,高声道:“西蜀剑雨楼三百二十四人,以手中三尺剑,为桃花剑神送行!”
妇人痴然,喃喃道:“桃花剑神,邓太阿,原来你是邓太阿……”
那年轻女子满脸悔恨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他的徒弟……”
剑雨楼大门外,天真无邪的卖花少女扯了扯李怀念的袖子,奇怪问道:“他们嘴里的桃花剑神是谁?”
李怀念憋着笑意,撇了撇嘴。
少女看着走在他们身前的邓叔叔,这个昨天牵着驴一起走入院子的中年大叔,开心笑了:“李大哥,这个名号……听上去就很了不起呢,我听过些说书先生的戏文,那些大侠的名号好像都不如邓叔叔。”
邓太阿转身从少女篮子里捡起一枝桃花,笑眯眯道:“你觉得一个徒弟被人打得两三个月躺在床上的家伙,能有多厉害?所以啊,这桃花剑神也就是听着了不起罢了。”
少女瞥了眼年轻人,嘴角有些笑意。
年轻人恼羞成怒道:“一枝花一文钱!”
中年大叔耍赖道:“没钱,欠着。”
少女突然涨红了脸:“邓叔叔,我……”
似乎猜到少女心中所想的中年人,对她笑着摇摇头,然后用嘴叼起那枝桃花,双手搁在后脑勺上,转身后温柔道:“我邓太阿的徒弟,已经娶到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了。”
少女羞涩难当,不过邓叔叔这么一说,原本从来不敢奢望与李大哥成为夫妻的她心中的忐忑少了许多。
她又想,这么没有架子的桃花剑神,这么好说话的一个长辈,应该是真的不是那种响当当的江湖大侠吧?
少女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认为,很对不起李大哥和邓叔叔,悄悄吐了吐舌头。
这一年的春天,作为李怀念的师父,邓太阿在可算半个亲家的阿草爹娘,在他们家铺子里当起了帮忙的店伙计,迎来送往,攒下了不足十两银子,在离开西蜀益州前往北凉关外之前,又厚着脸皮跟徒弟赊账了二十两银子,用这些钱买了把普普通通的铁剑。
赴凉途中,桃花剑神邓太阿,自年少时从剑冢拔出第一把剑起,生平第一次腰间悬剑而行。
祥符二年末,徽山牯牛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