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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坪大雪。

暮色中,一位紫衣女子,独自走出那栋已经成为武林圣地的缺月楼,她撑着一把普普通通的竹柄油纸伞,在漫天风雪中缓缓独行。

徽山一年四季皆是访客如云,便是这场姗姗来迟的鹅毛大雪,也没有阻挡他们的登山脚步,只不过在那名紫衣女子出楼后,徽山首席客卿黄放佛便立即通知下人,今日自牯牛大岗登大雪坪入口处设立关卡,无论是闲杂人等还是本身就是大雪坪人氏,一律不得接近大雪坪,一律不得接近那位突然有了赏雪兴致的徽山山主,违者杀不赦。如今的徽山,身为女主人的轩辕青锋早已不理俗事,两朝元老黄放佛可谓大权在握,武道修为也隐约有由指玄跻身天象的迹象,这一步跨出,那就真是好似旅人跨过了天堑,像是读书人高中三甲。

这两年的徽山,在离阳江湖上,如日中天。

武评四大宗师里的离阳三人,曹长卿已死,邓太阿踪迹难觅,徐凤年远在西北一隅之地,而近年来好事者评出的离阳十大高手,与轩辕青锋齐名的祁嘉节、柴青山寥寥数人,也远不如徽山紫衣这么璀璨夺目,甚至有爱慕者将这位武林盟主美誉为“胭脂宗师”:既是足以登榜胭脂评的美人,又是武道大宗师,整个天下,唯有那个传闻已经殉国的西楚女帝姜姒可以媲美,如今姜姒已死,整个江湖都像要为轩辕青锋感到寂寞。

寂寞得就像今日大雪坪的这场壮观雪景,大雪纷飞,铺天盖地,却仅有她一人观赏。

她在大雪坪崖边驻足远眺,小小油纸伞上铺满白雪。

仿佛美人白头。

这个时候,有一人大煞风景地鬼鬼祟祟出现在大雪坪。正站在缺月楼二楼凝望那袭紫衣身影的黄放佛顿时脸色阴沉,正要飘落出楼,把那个大胆越过雷池的家伙丢进大雪坪外的江水喂鱼,只是让这位城府深沉的徽山首席客卿感到震惊,虽然轩辕青锋没有出声,甚至佳人始终独立于风雪中,没有丝毫动静,可黄放佛偏偏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气势,阻止了他将出未出的出手。对,是气势,而不仅是气机。

黄放佛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以示自己心领神会。黄放佛百思不得其解,那个不速之客他并不陌生,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总喜欢跟人胡乱吹嘘他跟北凉王徐凤年一起行走过江湖,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坐过船,一起去过快雪山庄,还说他们两人是称兄道弟的朋友,好朋友。

黄放佛当然不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说法,只相信有着云泥之别的两人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那位年轻藩王不会当真,而大雪坪那个年轻人则太当真。至于他为何能够成功在徽山定居下来,黄放佛也很奇怪,毕竟轩辕青锋做了甩手掌柜后,黄放佛需要处理太多事务,根本不可能去计较一个无名小卒的根脚。现在的徽山分出三六九等,同样是客卿供奉,首尾两人的待遇差距极大。那个年轻人就是徽山最次等的客卿,只在半山腰偏远处有栋小院子,还是跟其他两人共住,每月银子不过二三十两,这在徽山山脚的城镇那边,都不够喝顿像样的花酒。

那个年纪轻轻的末流客卿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内心忐忑不安。他今天原本是想来大雪坪看看风景的,试着找机会跟同样有此雅兴的江湖前辈们套套近乎,不承想登山后一路畅通无阻,连个人影都没瞧见,本想打道回府,可都在雪地里走了大半个时辰,又不甘心,就这么浑浑噩噩撞入牯牛大岗。事实上山顶附近的重要客卿供奉都已得到消息,这个年轻人远远没有资格让大雪坪仆役跟他知会一声,于是就歪打正着,给他瞧见了崖边那袭宛如仙人的紫衣。

这是他在徽山寄人篱下后第一次见到她。初次见她还是在快雪山庄,那个化名徐奇的“江湖朋友”,临了跟他说不妨去徽山看看,还说有个喜欢穿紫衣服的女子还算是朋友,去了徽山能有个照应。他当时没当回事,可江湖难混啊,尤其是他这种无根浮萍,到哪儿都只有挨白眼的份,实在没法子,这才瞅准时机,厚着脸皮冒死“觐见”这位徽山紫衣。不承想几乎抱着必死之心的他,在那女子眯起眼眸一番打量,大概是确定他没胆子说瞎话后,竟是菩萨大发慈悲地点头答应下来。他只记得在那双冰冷眼眸的凝视下,他汗如雨下,等她离去很久仍是失魂落魄。后来他就来了徽山,虽说没有一步登天,但终究有了个落脚的地儿,不用在那个江湖里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飘来荡去,他也不奢望更多,一年到头吃喝不愁,便心满意足。

看到她后,他壮起胆子一步一步艰难前行,不知是雪地难行还是心有敬畏的缘故,身披蓑衣的他走得步履维艰。

当他好不容易走到她身后十数步,一个清冷嗓音轻轻响起:“我只记得你姓黄,叫什么忘了,黄什么来着?”

嗓音不大,可听在他耳中无异于头顶炸响惊雷,原来高高在上如天上神仙的这位女子,还能记得自己的姓氏啊?

受宠若惊的他连忙小跑几步,在她身侧以及身后几步外识趣停下脚,低头弯腰,笑道:“回禀山主,小的姓黄,单名一个荃字……草字头加一个完全的全字,并非泉水的泉。”

曾经在徐凤年面前装过一路老江湖的黄荃,早生华发,确实看着就不是个如何讨喜的年轻后生。他安静等着下文,可是许久都没有动静,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难道是自己的出现打扰了她的赏雪兴致?

她轻轻一抖握伞的手腕,油纸伞面上的积雪顿时乱如飞絮。

她没有转头,只是淡然问道:“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温华的人?”

黄荃诚惶诚恐道:“当然当然,在京城闯下一个‘温不胜’的绰号,跟京城第一剑客祁嘉节交过手,当时连担任兵部尚书的棠溪剑仙卢白颉,也对那温华青眼相加,可惜后来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今山脚的说书人都说这位绝世剑客是徐奇……哦不,是新凉王的好兄弟,为此那位王爷还用温华的剑招在西域,一剑就把同样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拓跋菩萨给打出了城。”

她又问道:“那你羡慕不羡慕?”

黄荃讪讪笑道:“自然是羡慕得很。我也曾勤苦练剑,可惜不是那块料,很快就荒废了,就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

说到这里黄荃略作停顿,小心翼翼道:“小的能够在徽山蹭吃蹭喝,是山主菩萨心肠,小的这两年丝毫不敢忘记山主的收容之恩。”

她不置可否,嘴角悄然翘了翘,自言自语道:“虽然姓温的那个家伙很惹人厌,不过温华的确就只有一个温华,对那个人是这样,对我也是差不多。这辈子再想遇到这种……混账王八蛋,应该很难了。”

山巅风雪太大,黄荃哪怕竖起耳朵,也根本听不清楚她的细碎呢喃。

她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直截了当道:“想必你也知道,那个人送了很多听潮阁秘籍到我的缺月楼,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要么让你随意挑选一本秘籍,然后下山去闯荡,要么安分守己在我徽山做个不入流的客卿,虽然一辈子衣食无忧,但也无半点前程可言。你不用说话,点头就是选择第一个,摇头就是选择后者。”

极其碎嘴的黄荃下意识想要唠叨几句,可是不管如何使劲都说不出半个字,然后猛然间惊醒,满头汗水,赶紧摇头。

黄荃在心里默念,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既吃不住苦,也没那练武练出个高手的根骨天赋,早就晓得乖乖认命了。

她平淡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如获大赦的黄荃不敢继续逗留,转身就走。

只是在黄荃走出几步后,轻轻说道:“我不知道山主嘴里的那个人有没有把我当朋友,甭管我跟外人怎么吹牛不打草稿,事实上我也不敢认为那个人就是我的朋友。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遇到那个人,我黄荃很高兴。”

说完这句话后,黄荃脚步不停地离开大雪坪,不敢偷偷转头看一眼她。

他在下山的时候,有些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但是想了又想,他依旧觉得这辈子能够遇到“徐奇”,遇到那个愿意被自己蹭吃蹭喝、还会笑着听自己吹牛的年轻江湖人,是一件值得高兴一辈子的事情。

轩辕青锋独自站在原地,风雪纷纷落人间,越发显得天地寂寥。

她缓缓走回那座据说比北凉听潮阁还要高耸入云的缺月楼,登上顶楼。这一层楼极为通透,除了那些金丝楠木廊柱,整栋楼几乎空无一物,只摆放有一张紫檀美人榻。她收起油纸伞,弯腰将其倾斜依靠在一根廊柱上,躺在榻上,单手支起腮帮,视线所及,望向西方。此楼最特殊的地方便在于整个西面无墙壁也无栏杆,一眼望去,便可看到大雪坪甚至是徽山以外的遥远风光。由于天下大雪,缺月楼内寥寥无几能够走入这一层楼清扫屋子的年少丫鬟,早已乖巧伶俐地在西面竖起了一道绢素屏风,用以遮挡风雪隔断严寒。

她眯眼假寐。

论奇遇之好,机缘之妙,这名女子简直就是天地宠儿一般。

先是无意间获得了大雪坪藏书阁一门能够吞并他人气机的诡谲功法,修为突飞猛进,在她惊险跻身一品境界的同时,也把自己弄得半人半鬼,命悬一线。之后去了趟北凉,在听潮阁武库汲取了数枚传国玉玺的气运,不但稳固了境界,还消除了紊乱气机造就的巨大隐患。然后拦江一战,败在王仙芝手上,沉于广陵江之底,竟是仍然大难不死,且有后福,刘松涛和赵黄巢各自助其境界暴涨,令其一举跻身大天象境界。太安城外拦阻曹长卿入城,西楚霸王更是送她那场黄粱一梦,让她大梦数十年,其中裨益,岂能寻常?

没有人胆敢质疑她以女子身份担任武林盟主,甚至有人认为年轻一辈的江湖宗师中,唯有她轩辕青锋有望与那位西北藩王一较高下。

随着她的境界迅猛攀升,在大江以南的江湖中独占鳌头,徽山势力蒸蒸日上,力压龙虎山,她说天下香客每月十四这一天不许登山烧香,那么就没有一人敢在那一天去龙虎山许愿祈福。

她曾经让当时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不得登上大雪坪,她也曾经在大会天下群雄的时候,让新凉王千里迢迢派人主动送来几大箱子的听潮阁秘籍,如同“托孤”。她也曾参加过太安城一战,与那天下四大武评大宗师中的离阳三人,交相辉映。她就像一轮沧海明月悬挂在江湖上空。

有人畏惧她,有人憎恶她,有人尊敬她,但是很奇怪,天底下似乎唯独从来没有人很纯粹地喜欢过她。哪怕她的姿容已经足以登榜胭脂评,哪怕无数江湖男子都知道,只要征服了这名女子,就几乎等于征服了半个江湖。

她在大雪坪缺月楼顶层深居简出,喜怒无常,不知道有多少已经死心塌地效忠于徽山的江湖高手,被她莫名其妙地一怒之下打成重伤,此生无缘武道修行。可她却也算不得刻薄寡恩,相反,她高兴之时,价值千金的库藏贡品夜明珠也能随手赏赐奴婢,江湖梦寐以求的上乘秘籍也能随意送人,而且一送成双。只可惜没有谁揣测得出她何时会高兴,又为何会高兴。

她睁开眼睛,似乎是觉得那座屏风碍眼,轻轻挥手,屏风顿时支离破碎,与大雪一起纷飞。

她离开那张美人榻,拿起那柄油纸伞,离开缺月楼,重新撑伞走到大雪坪崖边。

她缓缓伸出手,伸出油纸伞外,雪花片片不停歇,掌心渐渐堆雪。

她轻轻重复着两句话。

“遇到你,我很高兴。”

“遇到你,我不高兴。”

这一袭紫衣,在接下来整整一个晚上,就这么站在那里,一手着撑伞,一手伸出去接雪,身形纹丝不动。

没有人知道缘由,之后江湖上以讹传讹,盛传徽山紫衣在徽山之巅观雪,一夜之间跻身陆地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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