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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双手插入袖口,摆出这副仿佛束手待毙的姿态后,脸色有些苍白,看向陈芝豹。
比枣树更不起眼的枣子轻轻落在地面后,竟然砰然炸裂。
陈芝豹手中那杆梅子酒如同被一柄无形飞剑撞上。
雷落在人间,响在天上。
这是顾剑棠压箱底绝学方寸雷的神意所在。
但气驭万物做飞剑的手腕,心之所至剑之所往的境界,则是吴家剑冢的剑道根柢。
随着第一颗枣子的离枝落地,猛然间落枣如雨,一颗颗急速落地,有些沉闷炸开,有些安静落地。
陈芝豹四周激荡起一圈圈涟漪,高低不一,如无数小石子砸在平静湖面,那幅玄妙画面,就像仙人手笔之下,在一张雪白宣纸上凭空开出一朵朵莲花。
陈芝豹闭上眼睛,握紧梅子酒,哪怕某次涟漪就在他头顶三尺荡漾开来,他仍是没有躲闪,更别说递出一枪来打破僵局。
一圈涟漪在他肩头上方仅寸余处的空中,微微蔓延开来。
陈芝豹在等,耐心等待徐凤年的撒手锏,等待徐凤年心起杀念的那个瞬间,至于那些看似玄妙无双的涟漪,不过是不痛不痒的障眼法罢了。
对陈芝豹如今的梅子酒而言,世间没有毫无破绽的先手,他的后发制人,自信便是面对号称杀伤力天下无双的邓太阿,也能一枪破去,故而不论是与谁做生死之战,他都算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是眼前这个天人体魄已是强弩之末的年轻藩王。
有些涟漪在陈芝豹很远处极为“漫不经心”地荡起。
当满树枣子落尽之时,徐凤年袖口微动,一柄柄小巧玲珑的飞剑在身前依次安静悬停。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已经在陈芝豹四周消逝的涟漪重新浮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各自涟漪中又抽发出一朵摇曳生姿的雪白莲花。
一座小院,如同开满了莲花,隐约有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这是太安城守门人柳蒿师的雷池,以及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
雷池满莲花。
于绝境处,生机勃勃。
好像是感受到小院里的天地异象,陈芝豹缓缓睁开眼睛,没有丝毫身陷险境的觉悟,反倒是颇有闲情地细细打量起来。
满塘莲花,摇曳生姿。这一朵朵莲花,应该就是徐凤年心中神意的具象化了。
曾经继承了高树露那副天人体魄的年轻藩王,需要用这种不用耗费气机的仙人手笔来迎敌,看来龙眼儿平原一战确实已经伤及根本。
陈芝豹视线越过身前莲花,看到徐凤年身前悬停那九柄袖珍飞剑,估计是生怕这座雷池困不住自己,需要凭借这些同样不用涉及气机运转的飞剑,来提防他手中梅子酒的暴起杀人。
不知道这九柄小物件,是不是传闻中桃花剑神邓太阿的馈赠。据说邓太阿当时一口气送了十二柄,之后徐凤年在神武城外对敌人猫韩生宣,以及在与王仙芝一战中各有折损,难道是没有补齐的缘故?
徐凤年的脸色越发苍白,低头凝望那身前悬停九飞剑,并非陈芝豹猜想那般是邓太阿所赠,而是请求清凉山墨家巨子打造,最终养意而成。
桃花剑神曾经说起过他锻造养育飞剑的过程。邓太阿自幼生长在吴家剑冢那座葬剑无数的阴森剑山,拔出第一把古剑即太阿,只不过太阿早已腐朽不堪,拔出即断,邓太阿仍是以剑名作为自己的名字,在那以后又陆续相中与自己生出玄妙感应的十一把剑。因为仇视将自己视为弃儿丢在剑山自生自灭的吴家,邓太阿并未携带任何一把古剑出冢,两手空空孤身离开剑冢后,只取十二道剑意,最终铸造出十二柄飞剑储藏在小匣,分别是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徐凤年在钦天监一战后返回北凉,便依照此法铸剑九柄。
酆都、老蛟。这两剑是一双,分别怀念酆都绿袍儿,还有那个曾在江上扬言“生平唯一剑,有蛟龙处斩蛟龙”的羊皮裘老头。
蠹鱼。这个称呼,第一次听说,是听潮阁那位国士师父说与徐凤年,是一种书虫,相传喜好生活在故纸堆里。
水精。缘于徐凤年铸剑前想起了春神湖那头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大鼋。
美髯。离阳朝廷曾经有位缝补匠,他紫髯碧眼儿,他晚节不保,虽是北凉大敌,但是从徐骁、李义山,再到他徐凤年,皆是由衷敬重。
稚趣。还记得第一次前往北莽,途经幽州边境倒马关,有个憧憬江湖的孩童壮起胆子向他伸出手,说想要摸一摸徐凤年的佩刀。
野狐。一次与橘子徐北枳闲聊,这位谋士曾经打趣他这位新凉王修的是野狐禅,不合正统,难免多灾多难。
羊脂。是徐凤年想起了梧桐院的那位喜好涂抹猩红胭脂的大丫鬟,不知道她在敦煌城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呼延大观这次深入北莽腹地,是否能够成功说服她返回北凉,带她回家。
蚁沉。树死犹香。人死呢?徐凤年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看过很多风景,但是到最后,还是最喜欢贫瘠寒苦的北凉,喜欢这个曾经家家户户白衣缟素的地方。
酆都、蚁沉、蠹鱼、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
这九柄飞剑,不仅是徐凤年赋予了它们神意,它们同时也寄托了徐凤年内心最深处的精气神。
陈芝豹眯眼看着那九柄神意各异的袖珍飞剑,就像看着这个年轻藩王的人生。
事实上陈芝豹像这样的冷眼旁观,已经二十余年。
第一次见到徐凤年,陈芝豹还只是个刚刚进入满甲营的少年,不足十四岁,那时候的梦想是将来有一天能够披挂铁甲,手持长矛策马天下。当他从王妃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躺在襁褓里的孩子,看着那张稚嫩的脸庞,那时候的陈芝豹笑得很开心。之后人屠徐骁帮助离阳赵室定鼎中原,名冠京华的白衣兵圣放弃封王就藩,默默跟随徐家军到了北凉,尤其是在王妃逝世后,这个男人越发沉默寡言。不远不近,看着那个姓徐的少年世子,在梧桐院那一亩三分地放浪形骸,在清凉山外头游手好闲。年轻世子的潇洒逍遥,跟春秋战事的硝烟四起反差巨大。那个年轻人活得太声名狼藉,而徐家老卒死得太籍籍无名,形成一种鲜明对比,陈芝豹自然不会对这样的年轻人有半点好感。可要说陈芝豹对当时的徐凤年就早早怀有杀意,或者说对北凉暗藏反心,就既高估了徐凤年,也小看了陈芝豹。因为陈芝豹从来就没有把徐凤年当作分量足够的对手。曾经他的对手,江湖上只有枪仙王绣,沙场上只有春秋兵甲叶白夔。
陈芝豹突然出枪如龙,一枪扎向有满院莲花和九柄飞剑列阵在前的徐凤年,势如广陵江水奔流入海。
长枪所过之处,一朵朵凭借徐凤年神意孕育而出的莲花支离破碎。
徐凤年身形纹丝不动,只是抬起一只手,食指轻轻旋转,九柄飞剑一闪而逝,在空中划出九条纤细轨迹。
飞剑与长枪的九次撞击声,叮叮咚咚,清脆悦耳,仿佛一池荷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声。
飞剑虽小,其力却巨,势大力沉,以至于陈芝豹的梅子酒在临近徐凤年喉咙之前,数次偏移直线轨迹。
徐凤年在长枪就要刺在喉咙的千钧一发之际,斜了斜脑袋,双膝微屈。梅子酒的枪尖在脖子左侧擦出一条血槽,身体微微前倾的徐凤年就像一肩挑起了梅子酒,然后猛然前冲。
陈芝豹手腕颤动,一杆梅子酒顺势向下一压,徐凤年肩头发出砰然巨响,但前扑势头并无丝毫凝滞。
陈芝豹手腕向右晃出些许幅度,砸在徐凤年肩头的梅子酒顿时呈现出横扫千军之势。
继续扑杀向前的徐凤年整个人向右侧倒却未倒,刚好躲掉那杆试图扫落头颅的梅子酒。
这一切都仅在刹那之间。
毫厘之差,生死之分。
徐凤年抬起手肘抵住梅子酒,防止长枪变招,一掌拍向身前留出大片空当的陈芝豹。
陈芝豹看似就要被欺身靠近的徐凤年击中,竟是没有收枪撤退或是凭借梅子酒变招的意思,直截了当就跟徐凤年互换了一拳一掌。
徐凤年一掌拍在陈芝豹额头,陈芝豹一拳砸在徐凤年眉心。
两人身体各自一荡,皆是竭力稳住身形绝不愿后退半步,然后一人一脚凶狠踹出,依旧是只求攻势放弃守势的玉石俱焚。这一次两人终于各自后退数步,然后几乎同时向前踏出数步,又如出一辙地抬臂肘击而出,各自被砸中脑袋的两人一左一右错开。
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在西域小城里的那场狭窄巷一战,各自只在方寸间辗转腾挪,摒弃一味追求雄浑气势的大开大合,反而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极显返璞归真的宗师风采。
今日与陈芝豹小院一战,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错开拉出一小段距离之后,原本手持梅子酒的陈芝豹未必就拥有先手优势,毕竟梅子酒过长,只是枪法出神入化的陈芝豹突然手心虚握,长枪向后滑去,梅子酒在他手中握紧后,就变得好像一把迎敌距离恰到好处的三尺长剑。于是梅子酒枪头比徐凤年的手掌更早得手,虽然那杆梅子酒枪尖反常地毫不锋锐,但是抽在徐凤年心口之后,顿时就让脸色瞬间雪白的徐凤年整个人倒飞出去。一击得手的陈芝豹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
身形倒滑出去的徐凤年双臂摊开,九指张开,仅剩下一根手指弯曲。
徐凤年那九指分别牵引再度浮现在空中的九柄飞剑气机,在九剑的牵扯下,不但后退势头骤然停止,而且紧随其后的前扑势头快若奔雷。
徐凤年高高跃起,一指压下。
小院所有微微摇晃的气韵莲花都消散,四面八方的神意凝聚于一指之上。
李淳罡当年在雨中泥泞小道递出过一剑。
一剑仙人跪。
陈芝豹高举梅子酒横枪在身前。
梅子酒被一指弹中,枪身弯曲出一个夸张弧度,弧顶重重砸在陈芝豹的额头。
这位蜀王被砸得身体倒飞出去,直到后背贴紧墙壁才好不容易止住颓势。
徐凤年双脚落在地面后,平淡道:“你替北凉三十万铁骑抽我那一记,还给你。”
陈芝豹强行咽下几乎就要涌出喉咙的鲜血,加重握枪的力道,这才使得手中那杆梅子酒不再剧烈颤抖。
陈芝豹扯了扯嘴角,环视四周,屋内棺材,墙角枣树,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枣子,以及那两柄始终没有派上用场的绣冬、春雷,最后望向那个经此一战伤势雪上加霜的年轻藩王。
陈芝豹缓缓摘下枪头,走入屋子,将两截梅子酒重新装回布囊背在身后,径直走向院门,就在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停下,背对徐凤年,冷笑道:“连造反都不敢,当什么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道:“知道徐骁为什么不愿意让你当北凉王吗?”
陈芝豹一步跨出院子,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都清楚,这件事与你无关。”
徐凤年站在原地,没有拦阻陈芝豹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