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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回答道:“洪敬岩。”

陈芝豹反问道:“拓跋菩萨有没有对齐当国出手?”

徐凤年没有继续答话。

他与这位归顺离阳朝廷的白衣兵圣之间,其实说不上话。当初白衣送世子殿下离开凉州是如此,上次在广陵江上重逢一战也是如此。

在黑压压一大片铁甲簇拥下的褚禄山单独大步跨入小院,走到徐凤年身边,高高抛出手中那壶酒,没好气道:“姓陈的,少在这里说风凉话,给老齐祭过酒,给老子赶紧滚蛋!”

陈芝豹抬手接住那壶绿蚁酒,在棺材前蹲下身,打开酒壶,慢慢倒酒在地上。

谁都不知道,清高自负如陈芝豹,这辈子真正视为朋友兄弟之人,不是同为徐骁义子且享誉中原的袁左宗,更不是大奸大恶却才华横溢的褚禄山,更不是曾经对他极为推崇的现任凉州将军石符之流,而是这个躺在棺材里的齐当国,一个在北凉在离阳在北莽都名声不显的男人。

先前在北凉,在陈芝豹只有那座远在关外黄沙大漠里的偏远宅子,也只有齐当国多次造访。两人也从无相谈甚欢的场景,就只是默默喝酒。齐当国是一壶壶豪饮,一向不喜欢饮酒的陈芝豹便陪着小酌几杯。每次陈芝豹返回凉州州城,几乎从不住在清凉山王府,都会借住在齐当国的那栋宅子,即便是姚简、叶熙真两人盛情邀请,也做不到这一点。白羽轻骑旧主韦甫诚和铁浮屠上任统领典雄畜就都想不通,想不通为何他们心悦诚服奉若神明的陈将军,会乐意跟一个只晓得冲锋陷阵的小小折冲都尉打交道,甚至在齐家宅子里私下喝酒的时候,陈将军被那个大老粗借着酒意“教训”几句,也不生气,而只是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那两位跟随白衣兵圣出凉赴蜀的嫡系大将,这么多年一直清晰记得某次新年清晨时分,借住在齐家的陈将军一大早就被齐当国喊起,非要拉着一起去张贴春联和福字,陈将军只得跟着跑了一遍大小院落,把韦甫诚和典雄畜气得差点当场就要跟没有眼力见儿的齐当国翻脸。在他们看来,陈将军肯下榻在你齐家就已经是天大面子了,竟然还敢得寸进尺,这不是找削是什么?但是不知为何,面对每张贴一副对联一个福字就要不厌其烦念一句“好”的齐当国,陈将军始终没有半点异样,只是在贴歪的时候提醒一声。后来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的典雄畜壮着胆子去问陈将军,是不是早年在春秋战场上齐当国救过陈将军,所以才这么念旧情?陈芝豹当时笑着摇头,说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灭六国,只有他救别人的份,就像那场妃子坟战役救了袁左宗一样,尤其是救齐当国就多有六次之多,仅是西垒壁战役中就有三次。典雄畜更奇怪了,可是不管怎么刨根问底,陈将军也没有给出理由。

陈芝豹倒酒极其缓慢。倒完一壶酒,轻轻把酒壶放在脚边,抬头看着那具装着那位故人的崭新棺材,嘴唇抿起。

徐家军在离阳朝廷声名鹊起却尚未真正成就大势之时,实在是打了太多场苦仗,每逢败仗,需要有人殿后之时,总会有一个不善言辞的憨厚年轻人率先站出来:“我来!”

谁跟他抢他就跟谁急。他的理由是我的命不值钱,当年在兵荒马乱里活下来就已经是赚到了,死了么的关系!

春秋大战,战火纷飞,帝王公卿会死,贩夫走卒会死,沙场武人自然而然更容易死,所以那会儿生死是小事,是平常事,但是像那个年轻人那样生怕自己不战死的家伙,其实也不多。

那时候姓齐的年轻人,在乱世实在活不下去才选择投军之后,靠着出众膂力和悍不畏死一步步做上了徐骁贴身亲卫小头目,然后在一次次鬼门关捡回命后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扛纛之人。

离阳定鼎天下,徐家军将领风风光光进入太安城,当时满城风雨,都传言他陈芝豹要封异姓王就藩南疆或者两辽,然后是那个刚刚成为大将军义子的齐姓年轻人,拎着酒找到他,狠狠砸在桌上,撂了句狠话:“陈芝豹,你要是敢离开徐家军,以后我就不把你当兄弟了!”

那时候声势宛如早年白衣僧人李当心、身在太安城的陈芝豹,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些莫名的心酸。

这个其实一眼看去就很色厉内荏的家伙,撂出狠话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我齐当国自知配不上你把我当兄弟,但那是你陈芝豹的事,我反正还是把你当兄弟的。

当时陈芝豹没好气给他一句“酒留下,人滚蛋”。

齐当国下意识哦了一声,到门口的时候后知后觉又跑到他跟前,打开酒,很认真说道:“千万别走。”

当陈芝豹决定离开北凉之前,也拎着一壶酒找到齐当国,后者似乎有所察觉,笑意苦涩,大概是记起了当年的情景,齐当国问了一句:“酒留下,人,能不能也不走?”

陈芝豹摇头。

齐当国生闷气喝完酒,最后说道:“只要你以后不跟北凉做敌人,那就还是兄弟,但如果你做不到,到时候你用梅子酒杀的第一个北凉人,肯定是我齐当国。这不是酒话胡话。”

陈芝豹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攥在手心,握成一团,松开手后,化为齑粉紊乱撒落:“信已收到,不过你在信上说的有些事情,我做不到。”

那个高大淳朴的年轻人,不论在沙场上杀过多少人立下多少战功,都没有褚禄山的枭雄气、袁左宗的英雄气、姚简的才子气、叶熙真的迂腐气,身上总会始终都带着一股乡土气。

以至于连死后的柏木棺材,看上去也跟躺着的人一般土气。

陈芝豹站起身,没有转头,冷笑道:“北凉三十万铁骑死绝,到头来就只是保了离阳赵室一个平安?徐凤年,你真是了不起!”

徐凤年欲言又止,但是最后仍是没有反驳什么。

陈芝豹转过身的同时,摘下背后那长条行囊,露出梅子酒枪身的真容。

满室寒气。

“这北凉换成是我的话,终有一天……”

陈芝豹嘴角浮起满是讥讽的笑意,视线略微偏转,望向褚禄山,平淡道:“你褚禄山不是想做文官领袖想美谥文贞吗?我给你。”

陈芝豹的视线越过褚禄山和徐凤年,越过院门,依稀可以看到那里的北凉铁甲。

“燕文鸾,袁左宗,何仲忽,陈云垂,这些北凉徐家旧人,人人封王。

“石符,胡魁,韩崂山,宁峨眉,典雄畜,韦甫诚,这些北凉将领,人人公侯。

“哪怕在天下太平之前就已战死沙场,死后也能人人美谥。”

陈芝豹收回视线,终于正视徐凤年:“你呢?你带给了北凉铁骑多少东西?就只有三十万块石碑?”

陈芝豹随手一抹,抹掉布囊,手持梅子酒的枪身。又拿掉那条小布囊,将那枚枪头装上:“虽然你杀了洪敬岩,但是你我心里都清楚,齐当国是因你而死。北凉三十万铁骑死多少人我不管,但死了一个齐当国,我得跟你这位名正言顺的北凉王算算账。”

徐凤年看着这位兴师问罪而来的白衣兵圣:“褚禄山,你带所有人离开怀阳关,带上六珠菩萨。”

六珠菩萨犹豫片刻,没有坚持留下。

站在院门口的白狐儿脸皱了皱眉:“我留下来,但是不掺和。”

徐凤年摇头道:“你也走,没的商量。”

手持梅子酒的蜀王无动于衷,任由褚禄山脸色铁青地离开院子,然后是六珠菩萨,最后才是深深望了一眼陈芝豹的白狐儿脸。

并没有立即出手的陈芝豹似乎在等待褚禄山带兵离开怀阳关,好整以暇笑问道:“大约两刻钟后,你就要死了,有没有遗言要说?”

徐凤年开始闭目养神,等待最后一名北凉边军离开怀阳关。

陈芝豹也不再说话,任由眼前的藩王梳理气机,他眯起眼,思绪飘远。

年轻凉王还穿着那双鞋底磨损厉害的靴子。

一路风尘仆仆从广陵道赶到凉州关外的蜀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曾有谶语流传朝野:西蜀北凉鼠吃粮,蛟龙白衣一并斩。

两刻钟后,怀阳关内数千将卒果然全部撤出怀阳关,足可见北凉边军的井然有序,以及陈芝豹对兵事的洞察入微。

白狐儿脸在跟随褚禄山一同最后出城后,突然拨转马头,拔出腰间悬佩的绣冬、春雷双刀,高高抛出,向城内丢掷而去。

那栋小院,徐凤年走下台阶,陈芝豹缓缓走出摆放棺材的屋子,站在台阶上,手中那杆梅子酒的枪尖,瞬间青转紫。

面对徐凤年这种几近独占武道鳌头的武评大宗师,哪怕此时身负重伤,不管如今身具西蜀气运的陈芝豹如何倨傲狷介,仍然都不会有丝毫小觑之心。

陈芝豹轻描淡写一枪笔直向前递出,不知为何,绝无常人想象中那种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紫气流溢的梅子酒在微微侧身的徐凤年胸口一扎而过,陈芝豹手腕轻抖,原本绷直的枪身顿时弯曲如弓,弹向徐凤年胸膛,正是枪仙王绣四字诀里的弧字诀。徐凤年一手轻轻推在枪身弧顶,梅子酒没有被一推而出,而是刹那间爆发出宛如一道天雷落在人间的崩碎劲道。徐凤年变摊掌为屈指,身形缓缓后退,闲庭信步,指指点点,将那些王绣成名绝学之一的崩枪暗劲一一“点化”。

突然,徐凤年身形如遭重捶,双脚不离地向后倒滑出去,在即将贴靠在小院高墙的前一刻,终于停下脚步,后背衣襟也许距离那堵墙面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咽下一口鲜血,双手轻轻挥袖,强行压抑下体内汹涌起伏如潮水的紊乱气机。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着那位一枪过后并未乘胜追击的白衣蜀王。很奇怪,此人气机刹那流转并不出彩,只有五六百里而已,别说比不得曹长卿、邓太阿等人轻而易举做到的七八百里,更别说李淳罡生前在广陵江一战,一剑破甲两千六,跨过了被吕祖誉为天人门槛的千里路程,仅就气机流速而言,恐怕陈芝豹还比不得如今在中原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轩辕青锋。

剑道自古便有意气和势术之争,天下武道也是如此,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一气绵延的重要性,那几乎是一名江湖武人的立身根本。

可即使陈芝豹的气机流转不显峥嵘,但依旧能够一枪之内融合王绣的四字诀,好像才出了三四分力气,便能够拥有十分风流写意。

一招便占据优势的陈芝豹淡然道:“这一枪,是替北凉三十万铁骑抽你的,那些名字已经刻在石碑上的北凉边军,不该死得这么憋屈。”

徐凤年没有跟陈芝豹作任何口舌之争,缓缓养势。

先前广陵江一战,徐凤年早就领教过陈芝豹的梅子酒,何况当初倾囊相授陈芝豹枪术的春秋大宗师王绣,本就是北凉人氏出身,又有徐偃兵、韩崂山两位师弟为徐家效力多年,照理说徐凤年近水楼台,而且本身就对天下驳杂武学融会贯通,对王绣枪术即便称不上登峰造极,对其厉害精髓处也该了如指掌,可一旦真正面对陈芝豹神出鬼没的梅子酒,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力有未逮的感觉,有点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徐凤年在境界之上稳胜一筹,可当真正出手之际,很难做到力出十分。要知道徐凤年面对当时号称一人力压武评九人的王仙芝,甚至能够力出十二分,跟拓跋菩萨那次在西域转战千里,也算从头到尾皆是酣畅淋漓地倾力而出。

现在徐凤年在被拓跋菩萨重创之后,应对那杆梅子酒就越发艰难。

但是不论形势如何危殆,徐凤年都没有任何怨天尤人,没有愤懑于陈芝豹的趁火打劫。

这恰似北凉如今的艰难处境。既然天下大势已是如此,要想活下去,就不要去管北莽大军离阳庙堂的手段是不是不够正大光明,事实上也根本由不得你北凉去计较那些。

古话说尽人事听天命,徐凤年始终坚信,听不听天命,或者说天命是好是坏,是很其次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尽人事,在自认人事未尽之时,绝不可放弃。

此时,绣冬、春雷长短双刀从怀阳关城外落入城中小院,徐凤年无动于衷,任由双刀插在院内地面上,而陈芝豹也没有阻止两柄名刀的落下,仅是枪尖轻颤,紫气微摇。

徐凤年并非不想接下绣冬、春雷,而是不能。

陈芝豹再一次出手,掠至与站在墙脚根的徐凤年相隔约莫一枪距离的地方。

但是下一刻,徐凤年看似纹丝不动,而陈芝豹那迅猛一枪却扎在了徐凤年左侧数步之外,梅子酒轻轻抵在墙上,点到即止。

只见徐凤年胸口衣衫被横抹出一条裂缝,逐渐有血迹渗出。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陈芝豹这一枪很快,本是直线扎来,不过还没有快到让徐凤年避无可避的地步,所以徐凤年横跨出三步,可是瞬间梅子酒的枪尖就出现在了心口处。因此当徐凤年返回原地的时候,衣衫仍是被并不尖锐的枪头擦破。

陈芝豹缓缓收回梅子酒。

僻静小院未曾关上院门,微风拂面。

小院角落有一株枣树,硕果累累,一颗颗青红相间的枣子,挂满枝头。每逢秋风初至西北,北凉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枣吃枣,便是体力孱弱的稚童也可以轻松摇下,有些初为人妇尚未生子的出嫁女子,按照习俗,更是会站在枣树下,由家族里的晚辈孩童拣选那些枝干纤细的枣树,使劲摇晃,任由通红枣子砸在头顶,寓意早生贵子。

那棵不起眼的枣树上,突然有颗枣子悄无声息地离开枝头,与下方枝丫和其他枣子一路磕磕碰碰,然后向地面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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