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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冻得睡不着时,便不停默诵《诗经》里那些温暖的句子,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等,但读来读去,才发觉《诗经》三百篇,真正喜乐之诗竟如此之少。人生于世,悲愁远多过欢愉,生死操纵于人手,却丝毫无力挣脱……越想越灰心,不但身子寒冷,心里也渐渐结冰,一线求生之念随之散去,索性一动不动,任由自己冻僵,慢慢失去知觉……
恍然间,他睁开眼,竟回到故里,而且满眼春光明媚,遍野桃花灼灼。他在桃树下读书,一枝桃花轻轻伸到书简上,挡住了文字。抬头一看,是妻子,青春姣好,明眸流波,朝他嘻嘻笑着。他卷起书简,牵着妻子,两人在桃林中并肩漫步,细语言笑,直到黄昏,才携手归家。
进了门,却听见仆人在哭,他忙奔进去,见父亲躺在病榻之上,气息奄奄。听到他的足音,父亲猛地睁开眼,指着他厉声骂道:“你生如草芥,死如蝼蚁,白活一场,一无所值!怎么还有颜面来见我?”他忙跪在床边哭道:“儿也想生得慷慨、死得壮伟,只是无辜受罪、身陷绝境,无可奈何……”
正在痛哭,他忽然被摇醒,是万黯,老人用被子紧紧裹住他,不住地替他揉搓手脚。他这才发觉寒冷彻骨,像沉在冰湖之中,身子颤抖,牙关咯咯敲击。等稍稍缓过来一些,万黯又尽力扶起他,搀着慢慢在囚室里走动。良久,身子才渐渐回暖,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他万分感念,连声道谢。
黑暗中,老人低声笑道:“我这条老命亏得有你,才多活了这几个月。”停了停,老人又道,“人得有个愿念,再冷再苦,才能活得下去。你有没有什么愿念?”
司马迁打着冷战道:“有。我想和妻儿重聚,不想死得如此不值!”
老人压低声音笑叹道:“我也是,我想再抱抱我的孙儿,还有主公的孙儿。公子就是我从小服侍大的,两个小孙儿也是我看着生的。分别时,他们还在襁褓里,现在恐怕都能跑了。对了,有件事一直不方便告诉你——我主公你认得,是兒宽。”
“兒宽?!”司马迁大惊,“你就是最后留在兒宽旧宅那两个老仆人中的一个?”
“对,我们两兄弟留下来等主公的弟子,要等的没等来,却来了几个绣衣人,砍死了我弟,将我捉到京城,关在这里,已经三年多了。”
“你要等的是不是简卿?”
“哦?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猜测,去年我曾偶遇简卿,他好像有什么急事,匆匆说了几句话就道别了。”
老人低头默想,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等的人等到没有?”
司马迁猜想简卿定是受了兒宽嘱托,等待一个重要之人,但见老人不再言语,不好细问,便和老人继续在囚室中一圈一圈慢走。
眼看要挨过寒冬,万黯却死了。
司马迁凌晨被冻醒,觉得背后老人的身体像冰块一样,忙爬起来看,老人已经冻得僵硬,毫无鼻息。
看着狱吏将老人尸体抬走,久未有过的悲愤又寒泉一般喷涌而起,司马迁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天寒。他不停在囚室中转圈疾走,心中反复念着《春秋左传》中的一个词:困兽犹斗。
兽濒死尚且不失斗志,何况人乎?
只是如今我困在这里,即便要斗,又和谁去斗?
愤懑良久,他忽然想到:天子要你死,狱吏要你死,你却不能让自己死。尽力不死,便是斗!只要不死,便是赢!
他顿觉豁然振奋,一股热血充溢全身。自此,他不再让自己消沉自伤,尽力吃饭,尽力在囚室中行走活动,心心念念,全在史记,一句一句,一段一段,细细斟酌,反复默诵,全然忘记身外一切。
有一天,他无意中望向甬道窗洞外,远处一丛树竟隐隐现出绿意。虽然天气犹寒,但毕竟春天已至,他不由得咧嘴一笑,身心随之舒畅。
不过才舒畅了十几天,就有几个囚犯先后被关到这间囚室,皆是朝中官员。
囚室中顿时挤闹起来,这几人初来乍到,叹的、骂的、哭的、叫的,各个不同,被狱吏痛打了几顿后,才渐渐安静下来。起初他们也不懂得争水抢饭,到后来渐渐地一个比一个凶。不过由于司马迁先到,整日又沉默不言,他们都有些忌惮,不约而同总是让司马迁占先。司马迁也不谦让,吃过喝过,便坐到角落,继续默想他的史记。
直到春末,司马迁才被审讯。
狱吏押着他到了前厅,在门前庭院中跪下。
他抬头一看,中间案后坐着的竟是光禄勋吕步舒!
吕步舒浓密白眉下一双鹰眼盯着司马迁,犹如秃鹫俯视半死的田鼠。
司马迁大惊:怎么会是他来审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