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驩儿略一迟疑,随即道:“伯祖父、伯父待我都很好。”
“你那些堂兄弟有没有欺负你?”
“他们也都很好。”
“你愿意一直住在这里?”
驩儿又迟疑一下,随即点点头:“嗯。”
“实话?”
“实话。”
“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明天就走了——”
驩儿黑亮的圆眼睛忽地暗下来。
朱安世笑着拍拍他的小肩膀:“我去寻续儿和他娘。找到之后,一定会来看你。你先在这里住着,如果不好,我就接你走。”
驩儿点点头,神情仍旧郁郁。
“我不能久留,被你伯父看到就不好了。”
“嗯。”驩儿咬着下唇,眼中泛出泪来。
朱安世也心中难舍,却只能笑着道:“你比我还懂事,我就不教你什么了。你要好好的,等我来看你。”
说着他站起身,驩儿也忙站起来,朱安世又笑着拍了拍驩儿的小肩膀:“我走了。”
驩儿点点头,勉强笑着,眼中泪珠却大滴滚落。
朱安世忙用手替他擦掉眼泪,尽力笑着:“好孩子,莫哭,我们又不是见不到了。朱叔叔走了,你要看顾好自己,平日多笑一笑——”
说着,朱安世也眼睛发热,不敢再留,转身翻出后窗,左右看看,漆黑无人,便轻步走到墙边,一纵身,翻上墙头。再回头,见驩儿瘦小身影立在窗前,正望着自己,背对灯影,虽看不清神情,却感觉得出孩子仍在流泪。
朱安世一阵难过,眼眶顿湿,他叹了口气,黑暗中,笑着朝驩儿摆摆手,拇指在唇髭上一划,随即转身跳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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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一步步登上台阶,慢慢走出蚕室<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
蚕室在地下,新受腐刑之人,要静养百日,稍受风寒,必将致命。因此蚕室密不透风,常年煨着火,昼夜温热。出了蚕室门,一阵寒意扑面袭来,司马迁不禁打了个冷战。
小黄门引他出去,他一转头,见宫刑室的门半开着,行刑木台上,已经换了一张新布,四边用来固缚手脚的木桩上,铁环绳索空悬,旁边柜中摆满刀具盆盏。当日给他施刑的刑人正背对着门,在洗手,水声哗哗作响。
听到这声音,司马迁心顿时抽搐、身子簌簌发抖,猛然想起那对干瘦的手,那张阴沉的脸,那双漠然的眼,以及行刑那日,自己如同猪羊一般,被剥得赤条条,捆死在刑台之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的心中揪痛,不敢也不能再想,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痛醒,随即忙低头两步撞出门去。匆匆离了蚕室,走出大门。
眼前豁然敞开,只见大街之上行人往来,个个坦然自若,即便面带愁容,也绝无羞愧之色。只有他,身残形秽,就算有衣衫蔽体,也依旧无地自容。更何况,这三个月来,颔下胡须逐渐掉落,如今已经净光,这样一张溜光的脸,如同一个散着光芒的“耻”字,罩在脸上,引人注目耻笑。
他低头疾走,不敢看身边行人,一路上如贼一般,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门前。他停住脚,怯怯抬眼,见家宅门庭依然,只是有些萧索,心中陡然涌起一阵凄怆。门扇虚掩着,他犹疑良久,始终不敢伸手推门。正在忐忑,门忽然打开,是卫真。
“主公?主公!主母!主公回来了!”
卫真瞪大了眼,惊呼起来,随即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泪水奔涌:“主公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主母这一年多日夜焦心,眼泪就没干过。我隔几天就去一次牢狱,可他们不让我探看主公,使尽钱财,说尽好话,也不让我进去见主公一面。主公要回来,他们竟也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
司马迁呆立在门口,见卫真如此,心头一暖,泪水顿时滚落。
卫真忙擦掉眼泪,拖着哭腔,笑着自责:“该死,主公回来,天大的喜事,我怎么哭起来了?”说着忙站起来,紧紧扶住司马迁,搀着往里走,边走边连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刚走进院中,柳夫人迎面赶出门来。司马迁顿时站住脚,见妻子容色憔悴,鬓边遍泛白霜,也是满眼泪水,惊愕莫名。
夫妻二人对视片刻,竟像是隔世重逢,悲欣惶惑。柳夫人忙用衣袖拭泪,抬脚赶过来,伸出了手,司马迁也伸出手,要去握,但随即心中羞惭,又遽然收了回去,垂下了头。柳夫人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哭道:“你总算回来了!”
司马迁虽然心中感激,却不敢直视妻子。
柳夫人仍紧紧抓着他的双手,流着泪道:“无论你怎么样,我都是你妻,你连我也要见外吗?何况,这事从头到尾你没有一丝一毫的错!你无辜入狱,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总算保住性命,回到了家,就该开开心心,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卫真在一旁,我也要直说,你我已经是老夫老妻,而且也早已有了子嗣。你受了刑,虽然是一场大难,但毕竟保住了一条性命。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如今你我夫妻能得团聚,我已经心怀感激,你也千万不要再多虑……”
司马迁一直低着头,默默听着,虽仍不敢直视妻子,手指却不由得微微伸开,小心握住妻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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