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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袖心地极善,见驩儿受难,必定不会坐视不顾,会和他一起尽力去救,但郦袖能答应他净身吗?
一旦净了身,不男不女,从此再也休想在人前抬起头,就连郦袖母子,也再无颜面去见。
他猛然想起一个人——幼年时,茂陵街坊上住着一个宫里出来的老黄门。儿童们常聚在一起,跟在那老黄门后面,一起大声唱童谣:“上面光光下面无,听是牝鸡看是牡……”起初那老黄门还骂两句,后来只得装作听不见。他家人羞愧难当,悄悄搬离了茂陵,不知躲去了哪里。当年,朱安世也混在孩童堆里,叫得响,唱得欢。
一旦自己净了身,自然也和那黄门一样,他或许受得了那屈辱,郦袖呢?续儿呢?
可是,我若不去做,谁来救驩儿?如何救驩儿?
当时在扶风,驩儿从府寺独自逃到军营后,躲在那块大石背面,见到我,就说知道我一定会去找他。那夜在孔家,我轻轻叩窗,驩儿一听就认出是我,也说“我就知道”。现在,他也一定在等我,等朱叔叔去救他……
司马迁能为一部书忍受宫刑,为了驩儿,我为什么不能?
他又想起五岁那年,和父母诀别时,母亲让他长大做个农人,而父亲则声色俱厉对他说:“我不管你这辈子做什么,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哪怕死,你也得记住一个字——信!说过的话,必须做到!你若是敢失信于人,就不是我郭解的儿子,连猪狗都不如!记住没有?信!”
活到今天,他虽然任性莽撞、胡作非为,但答应别人的事,都一一办到,从未失信于人。在扶风,他答应那位老人,要保驩儿平安,而现在驩儿却被囚禁于深宫。那位老人家都能舍弃性命救驩儿,我为什么不能?我怎么忍心失信于老人、失信于驩儿?
但是,净身……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黑暗中,他缩在床边,垂着头,狠力抓着头发,心乱到极点,几欲发狂,竟忍不住失声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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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任安就来报信——
“不成了。御厨房又在紧催,食官令也再等不及。太子只得在自己宫中选了个庖宰,答应明早就送进宫。”
众人听了,尽皆默然。朱安世通夜未眠,本就憔悴,听了这话,顿时垂下头,更加委顿。
韩嬉见朱安世失魂落魄,忙安慰道:“这个法子不成,总有其他办法。”
郭公仲却摇摇头,道:“没有。”
韩嬉反问:“怎么会没有?这又不是登天,总有路子可走。”
樊仲子叹口气道:“再怎么想办法,也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到渐台去救孩子,咱们已经试过,有铜莲花拦着,更不用说上面的宫卫,行不通;另一条是让卫真偷传《论语》,但又找不到人进宫和他接手。除此而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冲进宫去抢。何况皇帝老儿喜怒无常,驩儿的性命……唉!”
几个人又默不作声,屋子顿时静下来。
朱安世心里翻腾不息,盯着墙角,思绪如麻。
墙角是一架木橱,上面摆着各样瓶罐器物,靠里贴着木板,竖放着一块白石板,是习字板。望着这习字板,朱安世猛地又想起儿子郭续。在茂陵,续儿就开始用习字板练字,成都的宅子中,也有这样一块习字板,续儿已经能写很多字,已经远远胜过自己。郦袖不但教续儿习字,也教他读书。朱安世自己虽然厌烦读书,看儿子习字诵文,却很欢喜,望续儿成人后,能做个知书达理的文雅君子。
那日,朱安世向司马迁请教《论语》,司马迁说《论语》是儒家必修之书、启蒙之经,凡天下读书之人,自幼及老,都得终身诵习。孔壁《论语》司马迁也未读过,只偶然得悉古本《论语》中的一句“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另有半句,或许也出自孔壁《论语》——“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
朱安世虽不读书,这两句一听也立即明白,这正与他猜测相符。刘老彘最怕的便是这等话,他独尊儒术,是要全天下人都忠心效命于他,为奴为婢、做牛做马,哪里能容得下这种话在民间传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