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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三津猛地推开了我的身体,等我使劲挣开了蒙在眼睛上的衣带时,看到三津正在背转过身,大口大口地喝着安眠药。
“你也睡不着?”
从红色的黑暗中挣脱,重新看见白晃晃的油灯,刚才身体的悸动像是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不禁感到唇边生出一丝凉意。
“哥刚治好病,又轮到俺睡不着了。……这段时间俺一直都在喝。哥你没事吧?”
“三津,你……”
“啥也别问……求你了,今天晚上啥都别问……”
她把解开的和服使劲扔在地板上,袖口掩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胸口的紫色疤痕,看来一定是跟水泽那小子亲热时留下的,最近这些日子,三津泡澡时也躲着玉弥姐。
看来今天傍晚意外碰见了桐原老师的女儿,她美丽和优雅的笑容,给三津带来的冲击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三津为了减少这个伤痛,用我的嘴唇来代替水泽,努力地在那个疤痕里回味水泽留下的热吻。
虽然三津也有责任,但我对那位所谓的多年朋友,心里留下的却只有仇恨。
三
那是跨入二月后的一天下午。天上一直下着雪,突然桐原老师叫我上他那儿去一趟。
桐原老师的书房显得那样狭窄,看起来跟他国际知名的学术地位根本不相称。老师那肥硕的身子正哈着腰坐在炉火前,目光柔和地抬头看看了我。开口问起我论文进展如何。
“好歹还算……”
最近因为尽考虑三津的事了,写论文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思,我只能随便应付着回答。
“水泽君最近怎么样?最近他也不来我这儿了,看来一直在埋头写论文吧。你有没有听他说起论文的进展情况?”
“没有,他没跟我……”
“他也根本没向我报告过,光说自己正在做一个有趣的实验,让我等着他的好消息。……别是以前的坏毛病又犯了,整天东游西逛不干正经事。”
我的心猛然一紧。不过看来老师像是开玩笑,目光中透着和善。
“那我就直说了吧——”接下的老师的一席话,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让我把水泽从前拈花惹草的事情一一告诉自己的女儿里子。因为她还什么都没听说过。
“反正迟早要传到她的耳朵里,我考虑还是得在他们俩结婚前让她知道。我是多少听说过一些,也就是装着不知道罢了。但这件事要让我来说,或者让水泽自己告诉她,可能对里子的打击也太大了些……这样吧,反正里子对你也很信任,下礼拜你到我这儿来一趟吧,先聊点什么再转入正题……我看里子也还懂事,不至于对他以前那点事太想不开。”
这件事我真不愿意做,但是既然老师这样说,也实在没办法推脱。我答应下来后出了老师的家。
我想这件事无论如何得先跟水泽打个招呼。于是到杜前町找他去了。在拐角处正好看见水泽从家里出来。我想,正下着鹅毛大雪,他想上哪儿?而且水泽用伞低低地遮着头,更让我起了疑心,就偷偷跟着后面。
看来水泽是怕赶不上约会时间,走路也不看脚下,急急忙忙地往前赶。趁着大雪他看不清,我一路紧跟着他。不久,只见他进了河岸边的一家小客店。
略微过了一小会儿,我走了进去。
门口的三合土地面上摆着水泽那双湿漉漉的木屐,旁边还有一双是女孩的。从鞋面上穿的红带子来看,不用说正是三津的。
进了屋,我往女招待手里先塞了点钱,问:
“刚进来的这位学生,以前常来吗?”
“嗯,去年年底以来,总共来过五六回……”
女招待回答得倒顶痛快,连我还没问的也一股脑儿告诉我。说是同来的是一位十五六的小姑娘,看打扮也不像良家女子。每回回去的时候女孩都像喝醉了酒,显得没有精神,脚步也有点不稳——这些就足够了,我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出了这家客店,逃也似的往回走。
第二天傍晚,我正在屋里做功课,三津出去学曲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枝山茶,上面只有一朵白花。她告诉我是在路边捡的。三津发现我桌子上也摆着几枝红色的山茶,十分奇怪地问:
“咦,这花儿哪儿来的?”
我告诉她,这是今天早晨我到后山散步,途经神社时折回来的。当时雪下得很大,雪地中点缀着的红山茶花特别的美,于是我就从被雪压断了树枝上折了几枝。
“这种山茶花名叫送子观音,好多人打老远来这儿祈愿,哥你把它折下来,神明会怪罪的。”
“那么说,这些山茶花折回来可不吉利。早上里屋住的松正好看见我在折花,她也那么说。我想折两三枝,不至于那么可怕吧。”
三津把她带回来的花枝插在花瓶里,说:“白的就这么一朵,好可怜呢。”
她小声地叹着气说,就像是说给那朵花听。
突然,门外想起了刺耳的铃声,那是在发生大事时报社的人在分发号外。我和三津急忙走到门口。石阶下面已经聚拢了许多大婶大妈在议论纷纷。原来是本区选出的,名叫泽岛的议员上个月突然死亡,现在查明是被人杀害的,凶手竟是同一选区选出的议员菊村。他已经被逮捕。
“多好的泽岛先生啊,被菊村这狗东西给谋杀了。”妇人们愤怒的骂声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快要投票了,那家伙是怕选不上才杀人的吧?”
“这世界到处净是坏东西。这不,前几天旁边的锦町不是刚出了桩二奶杀害人家结发妻子的事?”
“偷人家的汉子就够坏的,不但不思悔改,还敢杀了人家的正妻,这还算是人吗?”
我愣在那里。回头一看,三津面无血色,嘴唇在轻轻地发抖。
三津从那群妇女身边逃似的回到家,等我回二楼的屋子时,见她已经换好一身黑底扇形图案的和服,正对着镜子化妆。
“今晚要出台去?”
“——嗯,姐姐的熟客从东京来,她抽不开身,俺得替她去。你看俺穿这件姐姐的和服合身不?”
听起来三津的声音挺镇定,但她的嘴角总是在微微发抖。三津脸上似乎描得比平常更红。
我想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明了,于是面朝着山茶花说:“跟和人家订了婚的男人好,也会挨骂的,不是吗?”
听到我平静的声音,三津不由得回头看了看我,和服的扇形下摆不由自主地垂向一边。
“哥全都知道,你跟水泽的事——”
三津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她的眼神倒像是在可怜我。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雪团从屋顶掉下的声音。
“俺也知道,哥早就发现了……”
“三津!你……你说什么?知道我早就发现了?那你,明知道我发现了,还跟水泽鬼混?”
“哥,你既然都知道了,干吗不拦着俺?知道俺干了那些事,你干吗不吭声……哥,俺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桐原老师的小姐里子,那么漂亮的女孩,什么还都不知道,你欺骗她?你干的那些事将来要被人骂——”
面朝着镜子的三津猛然转过身,冷静地对视着我的眼睛说:“反正也晚了,俺从那天晚上头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俺知道这不对,但是没办法。可是哥,俺没觉得对不住里子……”
“你没觉得对不住……”
俺没觉得跟水泽干过啥,连他的嘴唇、身子、手指都没碰过。水泽没给过俺什么快乐。”
“你没干过什么?我昨天还……”
我忍不住把昨天跟踪水泽到客店的事说出来。
“俺是让水泽亲热过,可是……。”
说着三津从抽屉里拿出药盒,放在地板上推过来给我。
“俺进店以前先喝了安眠药,后来那都是俺睡着以后的事。俺被水泽抱着……那都是在睡梦里。做着黑黑的梦,总梦见水泽生气了不理俺。哥,俺心里难受。水泽是里子的人,俺只是跟他偷偷来往。俺在哥面前装着笑,但好几次连死的想法都有。俺怕人说俺欺骗桐原老师的小姐,但是俺有理由解释,俺一回也没亲过水泽。俺会拿着药去跟里子说清楚,俺给她赔礼……俺真盼水泽真的亲亲俺,哪怕一回也行。俺也能享受一下他给俺的疼跟快乐。真的,一回也行,俺跟里子都一样……一样爱水泽,喝过这个药,俺就没觉得在里子面前理亏……”
三津说着,一面用手遮住胸口,像是故意掩盖那天的伤疤。三津只是用这块水泽留给她的伤疤来体会水泽带给她的疼痛和快乐。她盼望着哪怕有一回,能真切地用全身心感受那种爱抚。——我想这一定是那天晚上想借我的嘴唇的理由。
晚霞在云彩上浓浓地涂上一片紫色,把满街的雪都映得通红。夕阳穿过窗户照进屋里,把她身上的那件深黑色和服照得闪闪发亮。但是好像阳光躲避着三津的脸,她看上去还是那样苍白。三津努力抑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
夕阳似乎忘了屋里的一样东西,唯独没有为它染上金色。红色的山茶花在夕阳里红得像燃烧的火,唯独那朵白山茶,就像阳光忘了为它涂上最后那一笔,它白得就像三津那张惨白的脸。三津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
“真可怜,这么白……”
三津小声说着,突然她从头上拔下那根银簪,锋利的簪尖慢慢滑向手腕。
“三津!”
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拉住她的黑色衣袖。
“别过来。哥!”
三津的脸瞬间因剧痛而变得扭曲,她猛地拔出银簪,一股鲜血流下来,顺着手指滴落在白山茶花上。不断涌出的血喷洒在花瓣上,白色花瓣纷纷从花上脱落,无声地飘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