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三纪彦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惊呆了。回过神来,我猛地向三津扑过去。
“真可怜呀……就它这么白。真可怜……”
三津发疯似的喊着。我使劲按住她,从她不停地挥舞的手里夺下了银簪。三津重重地倒在地上,身上的和服裙摆像扇子一样摊开。我赶紧给她包扎了伤口。三津的脸上看不见一滴眼泪,瘦小的身躯努力克制着急促的呼吸,过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我看屋子有些黑,就打开了灯。
“以后跟水泽断了。”三津一边嘟囔着一边起身,不听我的劝阻还要坐台去。
“松!把我的鞋子摆好。”说着三津站起来向外走去。裙摆把那朵沾满鲜血的花瓣拨到了一边。
到了下礼拜,我按约来到桐原老师的家。
当客厅里只剩我跟里子两个人时,我想把老师让我说的话告诉她。
“你不用再说了,我早就知道水泽是个风流人,我已经有思想准备。要紧的是他今后怎么样。我要是真的爱他,就要接受这一切。”
里子冷静地笑着说,把我要说的一切全都挡住了。
我一时不知所措,突然想起有个东西要交给她。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好的小包递了过去。
“真不知道送你什么结婚礼物好。前些日子刚好看见妹妹头上的银簪挺好看,就想到跟漂亮的你一定很相配,也买了一根送给你。”
说完我打开手帕,把从三津那儿偷偷拿来的刻着山茶花的银簪递给了她。
“啊,这簪子真好看。”
里子借着灯光高兴地欣赏起来,然后插在自己的发髻上。全然不知道簪尖处的小黑点竟是三津的血。她转过身把背后对着我问:“怎么样?好看吗?”
要是三津知道了,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一定无法回答。本来也许直接还给水泽就行了。但是我更希望交给一无所知的里子。今后我要是能看见里子把它插在头发上,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我就会觉得三津所受的痛苦多少有所减轻。
插在里子浓密的头发中,被另一个少女的血沾过的发簪,瞬间在我眼前闪过一束光亮。
“请你转告你妹妹,我一辈子都会珍惜它。”
望着她真心的笑容,我想,哪怕把背后的秘密都告诉她,这个女人也会同样安静地听完吧。我暗暗祝福她。
一个少女的痛苦,就让里子的黑发慢慢吸收吧。既然水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三津又下决心断绝了这份孽情,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一切该结束了。我口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面迎着冬日的狂风向自己家奔去。那里还有一个忧伤的妹妹正在等待着我的归去。
——然而,这时的我,还有三津,都还不知道,一条罪恶的生命已经在她的腹中孕育。
四
又过了半个多月。吃早饭的时候,三津突然掩着口站起来,我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三津,你别是……”
玉弥姐大吃一惊,脱口嘟囔了一句。我赶紧搀起靠在井台边的三津,为她掩饰道:“没什么事。以前没告诉姐,三津去年开始胃就有点不舒服,经常这样,这几天我正想带她去医院看看。”
看来玉弥姐并没往多了想,不但相信了我的话,还真为三津的身体担心起来。
上午,我领着三津一起去了医院。
走到医院附近,三津停住了脚步说:
“医院就别去了吧,俺知道因为什么。这些天俺没让你看见就是,已经呕过好几次了。这大概是叫吐酸水吧。”
“别是水泽的孩子……”
三津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盯着袖口下露出的手腕上的黑疤。
“你放心好了,我会想办法——三津别担心。”
我极力安慰着她。我在医院附近找了一间出租屋。回到了花乃屋后,装着去过医院,跟大家说:
“大夫说是胃炎,休息两三个月就好了。我们在医院旁边租了一间房,那里安静些,我来管她就行。”
玉弥姐极力劝我们就在花乃屋休养,而我坚持要往外搬。第二天,我们只带了铺盖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就搬了出去。
我不时还回一趟花乃屋,把三津的状况跟大家说说。玉弥姐有时也到出租屋来看我们。三津一天到晚差不多都在被窝里躺着。自从下决心跟水泽断了来往,三津好像有些自弃。没搬出花乃屋时,在她们跟前装着没事,到这里就剩我和三津两人时,她就显得特别心事重重。看样子连活下去的愿望都没有,整天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问她话也不想回答。看来不但是因为怀了孩子,身体也出现了毛病。刚两三天时间就瘦得不成样子,脸色灰暗。有一天玉弥姐来看她时说:
“你这不要紧?我认识一位大夫好几年了,医术非常好,找他给你看看?”
这里医院的大夫每天都过来看病,说没什么大事——我只好拿假话搪塞。我想三津肚子里的孩子,决不能让人知道。
一天傍晚,我正在准备晚饭的时候——
“哥,俺对不住你……真对不住。”
三津就像临死的人跟人告别似的。
“三津,你别担心,我都想好了,咱们等春天,在你肚子让人看出来之前就搬走,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我以后反正要结婚生孩子,这个孩子就当我的孩子养。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我父亲也是这么收养三津的,这冥冥中是不是有什么因果报应?
也许三津只想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死。实际上,我也偷偷地见过三津在没人的时候在写着什么信,似乎是留给水泽的遗书。
“那明天去花乃屋的时候,一起去一趟后山拜拜那几棵山茶树,保佑三津能生个大胖小子……哥哥还得去跟它赔个罪,把人家花折回来,得请它原谅。”
我突然记起,在我们俩搬到出租屋的当天,不知道三津做了什么噩梦,大声喊着胡话:“哥,那花你不能折。”三津像是在黄昏的黑暗里拼命追赶自己一步步走远了的生命。她抬起头说:
“哥,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水泽的,也不是谁的。”
“什么?”
“是山茶花掉下来,落在俺肚里了,就那么红的,彤红的,开得跟血一样红……”三津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突然,我听到背后有什么动静,我慌得急忙站起来。一看,松正站在门口的暗影里。是玉弥姐让她送两样菜给我们。从她发白的脸色来看,无疑松刚才偷听了我们的话。我塞给她一些钱,告诉她:
“刚才你听见的事,千万不能告诉玉弥姐,要让她知道了,三津就没法活了。”
“这小姑娘不会传出去,她嘴严。三津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办吧,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极力安慰她。但是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脸色越来越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三天以后,桐原老师让我去一趟冈山大学,我问三津是不是让松来帮帮忙。三津说:“不就一天吗?你放心去吧。”晚上我要坐夜车,临出门前,三津穿着睡衣把我送到玄关。“哥——”话刚出口,“噢没,没什么……”她有气无力地挤出点笑容,把话咽了下去。——第二天中午刚过,我就在冈山的旅馆里得到了三津自杀的消息。
我不顾湿滑的雨雪天气,以最快的速度拼命地赶回家里。三津已经静静地躺在那里,身边那微黄的烛光里,几根香炷正冒着淡淡的青烟。据说她是用尖刀刺进胸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屋里四处看起来却找不到一滴血迹,她身上的睡衣也整整齐齐。尸体是玉弥姐早上发现的。她一看三津的下身流了一摊血,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让人把自己认识的大夫叫来,让他出了张病死的假证明,然后又把三津自杀的痕迹亲手处置得干干净净。
“三津啊!你怎么死了?你怎么死了!”
望着一旁六神无主的玉弥姐悲痛得泣不成声,我只是脸色发白怔怔地站着。屋外传来沙沙的风雨声。我望着三津安详的脸,不禁想起三津至今受过的那许多的罪。其实我早就该想到,那天拿簪子狠命刺向自己的手腕时,三津就打定了寻死的主意。
三津的嘴角留着淡淡的一丝血迹,我拿毛巾帮她仔细擦干净,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能为她做点什么。
葬礼是花乃屋帮助办完的。附近的人听说三津突然死了,都十分吃惊,但是没有人怀疑过发生了什么事。当三津静静地躺在骨灰盒里回来后,玉弥姐把她供奉在佛龛上,嘴里轻声念叨着:“缺德呀!这到底是谁作的孽呀……”
一边哭个不停。
玉弥姐再三埋怨我,既然三津怀上孩子了,就不该瞒着自己,这实在太见外了,要是自己知道了,总有办法好想。我只能骗她说,三津死也不肯告诉我,怀上的是谁的孩子。
“这么伤天害理,这浑蛋不得好死!三津真可怜,作的孽叫咱们一个人担。这到底是谁干的?”
就算玉弥姐把认识的人都想了个遍,也没把这件事和只见过一面的水泽连在一起。我只能低头咬牙切齿地怒骂:“要知道是谁,我非宰了他不可。”说的话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在大学碰见水泽时,我也没把三津的死讯告诉她。看来水泽也早就把三津忘到脑后去了,听说近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论文上。水泽碰见我只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望着他匆匆离去的卑鄙身影,我愤怒得几乎眼里要冒出火来,那样子一定十分吓人。在家闲下来时,我常在纸条上写上水泽雪夫的名字,然后狠狠地把它撕得稀烂再跺上几脚出气。
在给三津办完头七的那天晚上,玉弥姐到京都有事离开了。我等松一睡熟就偷偷地溜出了门。
到了水泽家,他还没睡。见我这么晚还来,他显得有些吃惊,但看来也没多往坏处想,还客气地给我泡了杯茶请我喝。
“三津最近怎么样……”倒是他先开口提到三津。
“三津死了一个星期了……是自杀的,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
我说话时,听起来过于冷静,水泽像是一时还没听懂我的意思,还像平常一样摸着下巴嬉皮笑脸。猛然,他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脸刹那间全白了。
“水泽,是什么原因你自己最明白,这里有封三津留给你的信,你得看一看!”
我把藏了好几天的三津写的信摔在水泽面前。信中只有三津那稚拙的几行字,反反复复地写着:“祝你和里子幸福。”水泽颤抖着伸出手把信抓在手里,还没看完一半就已经神色巨变,掩面低头瘫坐在那里。我扑上前去拧住他喘着粗气的低垂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读啊!接着读,水泽你读完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