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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随缘吧,等出去再决定。”
女人如此拒绝后,关上了玻璃门。并不顺滑的门发出了空虚的咔哒声。那阵刺耳的响动似乎证明了这一个小时一无所获。我有点焦急。首先,我对女人还是毫不了解;其次,跟她聊天时,我愈发觉得自己以前见过这个人,只是越努力回想,记忆就越难以捕捉,让我烦躁不已。
这一个小时的收获恐怕只有“女人在刻意隐瞒身份”而已。她之所以对我问个不停,必定是因为不希望别人向她提问。女人的浓妆,刻意讨好男人的举动,还有她的声音,可能都隐藏着与犯罪有关的秘密——
尽管我心中焦急,却没有马上追出去。因为这一个小时还有一个收获——尽管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个女人有印象,但我们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纽带。就算我不追上去,她很快也会来找我……不知为何,我对此坚信不疑。
我甚至自信地认为,那女人对我百般询问的另一个原因,是对我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正如角灯的老板娘所说,她可能就是那种能让男人生出一厢情愿的厉害女人……只不过我的一厢情愿并非毫无根据。
“刚才那女的干了什么?”
老板小声问我。我回答:“现在还不能说。”然后,我看了一眼时间。
女人已经离开三分钟。
现在是晚上八点五十六分。
我又看了一眼手表确认时间。这回看的不是自己的手表,而是女人忘在菜单后面的金表——我不禁想,女人就像之前离开酒馆那样,故意落下了这块男表。可能为了让我有理由追出去,也有可能为了方便自己回到店中——
一个小时前,我从警署驱车赶往田舍屋的途中分别打通了双叶旅馆和池袋警署的电话。
池袋警署由于完全没有新线索,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案件调查,但是听我提到出现在六日町的女人后,还是产生了一些兴趣。当我问到“在逃的嫌疑人石田广史身边是否有这样的女人”时,对方回答:“目前警署的成员都不清楚,不过当时负责案件调查的栗木庄三刑警应该知道,我这边马上联系他,让他给你致电。”但是有个问题,栗木现在不在东京,可能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
九点十二分。
我正准备开车离开居酒屋的停车场,就接到了栗木刑警的电话。准确来说,栗木庄三去年已经退休,如今应该叫他前刑警。电话是从广岛打来的。
我马上说了关于女人的事情,问他是否在调查过程中遇到过这样的人。
“她后颈部下方是否有三连星一样的黑痣?”
栗木用步入老年的沙哑声音反问道。
我回答:“她在店里也穿着外套,看不见后颈……”
“是吗……”
他只应了一声,然后陷入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对我说:“是有这么个女人,名叫Mizuno Haruko……”接着他告诉我,那个名字写作“水野治子”。
她是当时在黛安工作的一名女公关,案发一年前开始与嫌疑人交往。案发不久和一年后,石田一共两次打电话联系过这个女人。第二次电话还保存了录音。石田对她说:“我的钱用完了,能不能借点给我。十万就够。”然后,他还要求她把钱寄到室兰邮局。栗木等一众调查人员专程飞到了北海道,但石田似乎察觉到治子在配合警方工作,并没有出现在邮局,并且从那以后,也没有再联系治子。水野治子是个老实、认真的女人,一直往家里寄钱供养残疾的弟弟,由于自己也缺钱,再加上不想被怀疑为石田的共犯,就积极配合了警方的工作。其后,警方陆续收到消息,先是有人发现石田在北九州市的钢铁厂工作,接着,下关、名古屋、小郡、德山都传来了目击信息,然而这些都是连信息提供者姓名都不太清楚的传闻,并没有推动调查进度。最新的信息是“在广岛闹市区后街的饭馆看见了他”,来自一周前。
“所以你才去了广岛?”
“不,反正那些信息都不靠谱……我也不是真心过来找他的,而且我也退休了。只是早就想去安艺<a id="new-note3" href="#new-notef3"><sup>[3]</sup></a>的宫岛区参拜,就当旅行了……不过正好临近时效,所以我虽然已经退休,还是先跟署里打了声招呼。”
他去了那个饭馆,发现报案信息应该是假的,因为这里的经营者和店员都没什么印象。
“不过,除去名古屋,从北九州到德山,基本每三年就会收到一些消息,最后的消息就来自广岛。而广岛正好是石田的老家。”
“也就是说……”
“嗯,也可以这样认为。随着时效的临近,石田在一点一点往老家走。”
说到老家,我想起来了,便对他说:“水野治子的老家是北上吗?”
“她老家的确是东北,不过在三陆那边。我记得是气仙沼……啊,还有,那个女的对你说目前在千叶?去年退休前我去找过水野治子,当时她在大宫的店里。”
然而,这也无法完全证明那个女人不是水野治子。两人的家乡同在东北,现在又同在东京近郊工作,我觉得她是水野治子的可能性更大了。
“那个双叶旅馆对西田有什么说法?”
“西田在三天前的晚上打了预约电话。他有口音,但不清楚是不是广岛口音……我等会儿再打电话去问问旅馆。”
一个名叫西田的男客预约了两人的住宿,并说他的同伴可能先到,而且两人都有可能要深夜才到,届时不需要准备晚饭,但他会把晚饭钱也付了。到了今天,他傍晚又打来电话,说还要晚到一些……
“假设电话是石田本人打的,他恐怕不会在六日町露面。我刚刚想到,女人可能是为了扰乱警方的注意……”
“相当于替罪羊……”
“是的。他反倒极有可能在广岛这边。或许,他发现有人报案,为了把警方的注意力从广岛转移出去,特意把女人约到了那个小镇……警方其实不会理睬那种信息,只不过我这个退休人员自费过来调查。逃犯本人则提心吊胆,可能因此做了不必要的举动。”
“你是说,我和出租车司机都被那两个人耍了?可是,就算为了转移警方的注意,那样做不会反而招致危险吗?”
“不,他潜逃了十五年,自由就在眼前……假设他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遇到阻碍,其焦虑肯定异常强烈。那样一来,他很可能会干出对自己不利的愚蠢举动。更何况,我觉得那女人的行动就是在故意引起别人注意……”
她在人来人往的地方长时间注视通缉犯的照片,脚踝上戴着一块男表,还拐弯抹角地让镇上的人察觉到她背后的男人……
“那个女的现在在哪儿?”
“六日町站的站台,角落的长椅上。”
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开车驶向车站。因为那个女人很可能去了车站……结果我猜对了。只不过,她不是为了坐车,绝对不是。女人猜到我会开车追过去,刻意坐在了门口转盘能看见的站台角落……
“她打算乘车离开吗?”
“不一定。晚上八点以后,这里会变成无人车站,可以自由出入站台。”
九点二十五分。
上行和下行都要半个多小时才有车开过来。
“你要趁这三十分钟接近那个女人吗?我有一个办法确认她是否为水野治子。去年在大宫见到她时,我找她要了手机号码……这样吧,我九点四十五分准时打过去。请你在那个时间待在她身边。”
女人身上应该没有手机,因为她借用了田舍屋的电话——我正要提醒,但是改变了想法。用店里的座机更容易让别人听见电话交谈的内容……假设那个女人打电话也是为了让店里人知道她在等一个男人……
我答应了他,然后挂掉电话,把车停在转盘角落,走上了车站台阶。站员办公室里还有人,我听他们提起一个名叫高木安雄的站员在傍晚时分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坐在站台上,于是给高木家打了电话。
听完高木的描述,我愈发认为女人在故意给镇上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与此同时,那个女人还想让人知道自己准备在这里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所以才制造了曾经犹豫是否要在这里下车的对话。
可是到头来,我还是猜不到女人的真正目的,便穿过了无人的检票口。
九点四十一分。
此时我发现拿在手上的金表慢了五分钟,便对着检票口的挂钟调整了时间,接着走下通往站台的台阶。
坐在长椅上的女人回过头,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我与她之间隔着一点距离,但还是看到她露出了微笑。那个微笑掺杂着口红的颜色和雨水拍打的声音,透过鲜红的唇角流淌出来。
雨又下了起来。我缓缓走向她。她双腿交叠,一只脚没有穿鞋。那只高跟凉鞋就掉落在赤脚的下方。
女人一直看着我,用脚趾灵巧地勾起凉鞋,轻轻摇晃起来。
“你把表忘在店里了。”
我把表递了过去。
“谢谢,我也刚发现。”
她穿上鞋,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摩挲着脚踝部位,然后接过手表,放进包里。
“这块欧米茄手表是假的,所以丢了也无所谓……不过,你专程追过来只是为了这个?”
女人说着,抬起涂抹了眼影的眼睑,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也带着微笑。男人追上来的意图太明显了——她用眼里的微笑无声地表达。这只是女人的自以为是。她误会了我的意图,我只是身为刑警,希望了解这个女人的信息。如果她真的与在逃犯相约在这里碰头,那我有义务逮捕那个人。不仅是那个人,还要逮捕协助凶手逃亡的女人……我之所以追过来,仅仅是为了这个。仅仅是……然而,这是真的吗?在东京时也一样。我总会趁着繁忙的工作间隙走进自行车赛场,晚上则光顾有女人陪酒的店。当时我正在负责那方面的工作,所以每次打开门都安慰自己,这有一半是为了工作。正如我把梦想托付在自行车轮上,另一半梦想也寄托在了女人身上。我认为,这里也存在押中万车券<a id="new-note4" href="#new-notef4"><sup>[4]</sup></a>的概率,能在一个又一个走过来陪酒的女人中,押中真正爱我的女人……这就是我当时沉浸其中的梦想。然而,自行车转向了与梦想相悖的方向,女人也抛下了我的梦想,快步走向别处,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深陷债务的泥沼,甚至面临被清除出警察队伍的危险。所以,尽管我瞧不起当时的抢劫案凶手石田广史,可心里还是对他抱有同情。如果我当时没有酒精中毒吐血倒下,恐怕过不了一个月,就会走上跟石田相同的道路……
但是,在雨声和夜色中的站台上,凝视着女人微笑的眸子,我脑中瞬间闪过的并非石田的脸,而是当时那些女人的脸。一张张女人的面孔在我脑中散落,就像自行车赛场上空飞舞的落空投注一样。我就是忍不住想,自己以前好像见过这个女人。她是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吗?然而,我不记得自己去过池袋。难道只是十五年的时间让我忘却了?
没错,十五年了。再过两小时十七分钟,十五年就过去了……不,再过两小时十六分钟。
“你要回东京……不,回千叶吗?”
我在女人旁边落座,这样问道。
“嗯……不知道。我没买车票,因为不知道哪边是上行,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这个站有两条线路。”
此时,上越线和北北线的站台都没有人,只有雨点打在地面上。我看着女人的侧脸,心想她也有两副面孔。我的体内也纵横着两条线路。一条是安安分分当警察,守护小家庭安宁的人生;另一条是沉溺于女人和赌博,虽然危险,但如同绽放的烟花般充满欢愉的人生。我并没有把那些自甘堕落的日子完全扔在十五年前的东京。我只是在忍耐。十五年过去,当那些近乎犯罪的日子即将迎来时效,我的人生再度开始寻求罪恶。女人的身体凑到了离我肩膀只有几厘米的地方。我很想抱这个女人。从拉开田舍屋玻璃门那一刻,我就很想抱这个女人……
“开车来的吗?我想去一个地方,带我去,好吗?”
女人说话时,身体发出轻微的声音。准确来说,是女人肩上的包里——我回过神来,看向站台的挂钟。长针指向九点四十五分。电话铃声沉寂下来,女人漫不经心地打开挎包,拿出手机,关掉电源,又放了回去。
她丝毫没有流露出对来电之人的关注,重新发起了对话。
“带我去水坝,好吗?”
“可以是可以,大晚上的过去干什么?”
“因为是晚上,所以才想去。”
我当然是一口答应,然后跟女人离开了车站。放在衬衫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栗木老刑警打来的……当我转身走向开来的车时,不经意间与一个靠在出租车上吸烟的年轻高个子司机对上了目光。司机看到女人,打招呼似的点了点头,接着又偷偷瞥了我一眼。我条件反射地转开了脸。那个人是大岛……我心里想着。虽然大岛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但万一他察觉到我是警察,对我打招呼,那就糟糕了。我让女人坐进副驾驶,对她说:“我上个厕所,你等我一会儿。”接着,我又向车站跑去。
高个子司机果然是大岛。我刚跑进厕所,他就打来了电话,对我说:
“之前跟你说的女人,刚才跟一个男的走出车站,好像要驾车离开。男的转过了脸,天色又太黑,我没看清楚,但怀疑是石田。”
我苦笑一下,告诉他那人是我。大岛困惑地道了歉,然后问我:
“你们要去水坝吗?”
这回轮到我满心困惑了。
“你怎么知道?”
“不……那个,刚才我没好意思说,其实我偷偷打开了女人要我送到双叶的信……”
他看了里面的内容。
我说不准几点,反正今晚会去水坝,在那里碰头吧。
这就是信上的内容。女人提到水坝时,我猜想男人可能在那里等,因此没有感到太惊讶。大岛还告诉我,信上的署名是Haruko。
那个女人无疑就是水野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