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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身,发现森下即将走出大堂。虽然不可能立即跟丢,可要是他乘上出租车就麻烦了。我自然而然加快了脚步。
一出酒店我就追上了他,从身后小声向他打招呼:
“你好,OGO的森下先生……”
带走森下比我想象的简单。我说:
“请别那么吃惊,我来日本是早就定下的。其实我有些事想和你说,于是打电话给贵社,才知道你已经辞职了。听说你回日本了,所以我死缠烂打让贵社把你的地址告诉了我。今天正巧来到附近,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立刻就遇见了你。”
“为什么?直接给公司留言就可以了呀。”
“那怎么行?这些话不能讲给外人听。关于那件事,我想私下与你谈谈……”
刚才还是一脸的震惊,现在已经变成猜疑与恐惧了。他慌张地左顾右盼,小声说:
“嘘,别在这种地方说……”
“确实,这里不太好说话。”
我假装思考了一下。
“那么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森下没有马上回答,他明显在犹豫。他一定是想忘记有关孟加拉国的一切,一定是再也不想见到我。
不过,现在的森下已经丧失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魄力,他终于迟疑地回答:
“明白了,走吧。”
我把森下带到酒店的地下停车库。不愧是新宿的酒店,虽说是工作日,但停车场里几乎停满了车。我的租赁车停在一辆大型卡车旁,这样即使有人经过也能有所遮挡。
“坐进车子里就不会被人听到了吧?以防万一还是坐后排吧。”
说完不等他回应我便钻进车里,森下仿佛失去了意志的人偶般跟在我后面。关车门的声音回响在车内。
地下停车库非常昏暗,车内更暗。
直到此刻,我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森下随时都可能打开车门逃出去。不过他没有这么做,我需要留意的只有窗外,只需小心别被谁看见。或许他没发现我有杀人的念头?他看着窗外,脖子上的颈动脉清晰可见,毫无防备的他看上去更可怜。
我本打算在这一刻下手,不过我并不是想杀他,而是不得不杀他。姑且听听他的想法吧,如果没什么问题,对双方都有利。正当我思考着,森下扭过头看我。
“好了,你想说什么?你一直在等我吧?”
“没有。”
“从孟加拉国飞来,碰巧来到酒店附近就找到了我,这种话没人信。一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我差一点就停止了思绪,只好点点头。
“原来你发现了,没错。”
如何打探出森下的真实想法,我事先已经想好了。我移开视线,放低声音:
“其实……那天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就算那些人再怎么挑唆,也不该这么做吧。我一直在后悔,明明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的。森下先生一定会嘲笑我吧,事到如今在瞎说些什么……”
说完我开始观察森下的表情。他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只是用悲伤的神情点着头。
“不,怎么可能嘲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回程的时候天很黑,我突然想起当时贴在挡风玻璃上阿兰姆的脸……”森下捂住脸继续说,“我受不了了!就算是工作也不该杀人啊!我不是为了杀人才进OGO的,当时却没能拒绝……”
“那么你为什么辞职?”
“经历了那样的事,根本无法继续工作。从昨天开始我吐了好几次,我想赎罪,想解脱……”
原来如此。我试着引导他。
“森下先生,其实我找你正是为了此事。我认为想要赎罪唯有自首。如果这样的话白沙村的那些老年人将会遭到问罪,不过原本就是他们提出的嘛。不过……我担心一旦自首,你也将受到牵连。所以在自首前,想找你商量下。”
“自首?”
森下张大了嘴巴,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过此事。
“哦,也可以,不过伊丹先生,我所想的和你不一样。”
“还有其他赎罪的办法吗?”
“有。把在白沙村发生的一切告诉全世界。告诉日本,也告诉法国,以防今后再次发生类似的事件,这样也能自然提到阿兰姆的死亡。伊丹先生,你会赞成我的意思吗?”
啊!森下的这句话,宛如把自己推上了断头台。
我原本打算,如果他想自首的话就杀了他。可没想到他竟然说要把这次的杀人事件公之于众。必须杀了他!我如此告诫自己。
“森下先生,白沙村发生的事情你已经告诉过谁了吗?”
“没有……虽然我见过朋友,但是说不出口……缺乏勇气。”
“朋友?是媒体吗?”
“不是,只是普通朋友。”
我想,或许是恋人。森下应该还未婚。结了婚的人不可能提供酒店地址作为联络方式。如果森下有孩子,我可能会在最后心软放过他。不过,看来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命运已经枯竭。
我从森下背后望着车窗。
“嘘!有人盯着这里看!”
即使有人,也不可能听见车里的对话。不过森下立刻惊慌起来,四下张望。
锤子已经藏在脚边,我拿起,抓紧,往面前的脑袋挥去。
“啊!”
好愚蠢的叫声。
森下似乎并不认为是我攻击了他,他茫然地看向我。他怎么还能动,看来刚才的一击还不够。于是我又从正面狠狠地砸下了锤子。
经过第二次的攻击,森下似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原来他这么相信我。我到底哪里值得他相信了?在OGO这样的大企业担任谈判家,在孟加拉国甚至干起了杀人的勾当,为什么偏偏对我毫无戒备?名为森下的这个男人果然稚嫩到极点。
“伊……伊丹先生,为什么……”
我攻击他的侧脑,他翻起了白眼,两手无力地垂下。如果他就这样死了,那么我便能省去不少活儿。我把手放在他的口鼻边,虽然很微弱,但仍有呼吸。他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我拿出麻绳。
这是我第二次杀人。用车子撞和亲手绞死的感觉完全不同。但愿今后的人生中再也不要发生这种事了,我一边祈祷一边不断使劲。
八
第二天十九号的上午十一点,我拜访了大田区的吉田工业。
作为街道工厂,吉田工业的办公楼十分气派,不过工作人员应该还不到一百人吧。日本式的中小企业大抵都这样,我感到很怀念。社长是一名戴着厚厚的眼镜、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讲话的方式与笑容中都充满着自信。
这只是按照表面理由进行的拜访。其实我对吉田工业的脱硫装置并没多大兴趣。虽然早晚需要,但是现在还不急。
可是,看着商品的规格、听着技术工人的解释,我渐渐地被吸引住了。吉田工业脱硫装置的性能若是同规格说明书上写的一样,确实十分优秀。
“必须考虑一万日元能脱硫多少气体——”吉田工业的社长越说越激动,“脱硫技术也在不断进步。我们的产品与以往相比,忽略外部条件,大致降低了百分之十五的成本。也就是说,以前投资一百能换回一百的天然气,现在投资一百能换回一百一十五的天然气哦!更进一步说,考虑到可能会亏损而放弃的天然气田今后或许也能开采了。脱硫的费用大家应该都清楚,我们是考虑着这一点不断努力的。”
我尽管沉默着,却强有力地点了点头。
端茶的女员工帮我把面前冷却的茶换成热的。社长接着滔滔不绝地讲:
“伊丹先生,虽然不能像你一样跑去国外开采天然气,不过我们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请让我们协助你一起开采孟加拉国的天然气吧!十年后,二十年后,当横滨一带林立起天然气储罐,我能骄傲地告诉大家这些天然气使用的是我们的脱硫技术的话,那真是幸运之至的事。”
我回应道:
“我一定会努力的。”
大学一毕业我就进入海外部门,从事能源开发的工作。我认为自己是战斗在日本最前线的人,可是最前线并非唯一。虽然我明白,但像这样遇见志同道合的人,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会紧张。
社长的身体深深地陷入沙发中,他喝了口茶,表情稍显柔和。
“话说回来,孟加拉国应该挺危险的吧?”
“确实,既有洪水又有气旋性风暴,比我想象中恐怖得多。不过,地缘政治上还好,这点很幸运。”
“地缘政治?”
“也就是战争。”
社长暧昧地点点头。
“哈哈,战争?我不太懂……对了,疾病也很危险吧?今天早上的新闻看了吗?横滨好像有人感染了黑死病,据说是旅游的人带回来的。”
“黑死病?”
没想到现在还能听到黑死病这个名称。不过,社长又浮现出暧昧的笑容。
“唔……好像是的。不好意思,早上急着出门,记不太清。”
“哈哈。”
我点点头,心想,如果真的要使用吉田工业的技术,就必须想好与社长之间的关系。虽然他富有激情,不过或许也有轻率的一面。应当警惕不重视知识正确性的人。而且最近我又再次意识到,工作伙伴一定得好好挑。
“哎呀,真丢脸。如果你有兴趣,应该还能在电视上看到。”
“我会看的。”
“对了,如果今晚有时间的话,不如……”
社长探出身子,笑嘻嘻地说道。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一名年轻男性走了进来。
“社长,不好意思,下田回来了。”
“什么?那么早?”
“所以,那个,车子……”
他偷瞄了我几眼。好像是我的车挡道了,公司的车开不进车库。见我打算起身,社长连忙说:
“车子的话,我会让手下挪一挪的。伊丹先生坐着就行了。”
我摇摇头,看看手表。
“已经打扰贵公司很久了,这次的拜访非常有价值,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总有一天我会拿着正式合同前来拜访的。”
“是吗?谢谢,那我就不挽留了。”
社长似乎有些依依不舍,而我随便打了几声招呼就走了。说实话我也还想多聊一会儿,新技术的话题一向令人雀跃。可是,即使只是在停车场内部挪个位置也不能将那辆租赁车委托给别人。
因为里面装着尸体。
车子的后备箱里,装着用黑色窗帘包裹着的森下的尸体。万一发生交通事故就完了,我自然而然开得谨慎起来。
在白沙村的埋伏点停下吉普车后,森下说过日本的秋天很舒适。确实,这是一个舒适的季节,如果现在是夏天的话,尸臭早就掩盖不住了。虽然我不清楚多久才会产生尸臭,不过天冷总比天热好一些。
我坐上车,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目送我的社长低头鞠躬的模样。
离开吉田工业,我打开车窗。车里飘着一股酸酸的臭味,应该不是尸臭。
“还有味道……”
在车里,直到绞杀森下为止都没有发生什么问题。为了确认他死亡与否,我松开麻绳,没想到从森下的嘴里流出泡沫与呕吐物。事发突然,我有些慌张。由于没准备毛巾,我只好用森下的上衣擦了擦,回到酒店后才认真清洗了一下身体。
“不,应该是错觉。”
我低声说道。这么点呕吐物不可能会残留半天以上,这股味道应该源自精神层面。
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坐飞机回孟加拉国,工作应该已经堆积如山了。在日本肩负起的“行李”必须今晚处理掉。我已经想好了,房总半岛上的那些山我很熟悉。那块地方可以肆无忌惮地深挖深埋,是我的候选之地。
今晚,森下将消失于东京。经历南亚的流浪生活后,就职于印度的男性忽然辞职回到日本,却不料从此杳无音讯——很常见的例子。放荡不羁的人失踪,日本警察不会认真寻找。
就算出于什么理由进行搜查,警察也不会找到我。因为不管怎么调查森下的人脉,也和我没关系。井桁商业公司孟加拉国开发室并不知道OGO印度分社对孟加拉国的东北部有兴趣。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森下这个人,和他是在白沙村相识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森下的事,一回公司马上就辞职的森下也一样守口如瓶。能将我和森下联系起来的唯有白沙村的那些当家的。就算日本警察再优秀,也不可能看出这一层关系。所以我需要担心的只有当场逮捕。只要别出什么状况,别让尸体被发现,我就能正常地回归工作。
日本的一亿多人口大部分都与森下没关系,我也一样和他没关系。
如果能看穿我们的关系,想必那一定是神。
九
然而现在我受到了制裁。
我身处有乐町的酒店,电视机开着。小双人床上各种晚报散乱,餐具柜上丢着便条,上面潦草地写道“检疫结果:没问题”。
吉田工业社长所说的“横滨黑死病”,当天夜里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据说感染者为三十几岁的女性和五岁的男童。五岁男童病情严重,甚至一度失去了意识。
其实,病名不是黑死病。
是霍乱。
根据传染病防治法,将进行感染途径的调查。所有媒体不断重复感染源的报道,现在电视上的播报声依然十分紧张。
“根据第一名女性疑似感染者的证词,感染源应该是两天前从印度回国的男性。男性回国与女性会面后,下榻于新宿的酒店,之后便行踪不明。厚生省发出公告,该男子发病概率极高,呼吁国内医院及时提供线索,同时也希望国民能够冷静对待……”
不过当前,至少各大媒体并不冷静。晚报上的标题五花八门:
横滨霍乱恐慌扩大
厚生省:感染不会爆发专家表示质疑
霍乱扩大?预防的六个注意点
霍乱再起?市民恐慌
印度归国者今何在?继续追击感染源
我知道。我知道下落不明的“感染源”在哪里。
他现在被埋在房总半岛的某座山中!
四天前,于白沙村。
沙阿说过,老人的孙子正患有疾病。曾经那么可爱的孩子,现在眼睛完全凹陷下去,面容憔悴,像个老年人似的。这正是霍乱的症状。我当时就应该警惕一下吧?因为我是知道发展中国家的传染病的。可是我被一个当家的劝茶,并且喝了下去。
森下也是。
森下被感染了,他把霍乱传给了住在横滨的女性。根据报道,病情严重的男童是在与家人下榻于新宿的酒店时发病的。新宿的酒店一定就是森下投宿的那家。在东京城市酒店里,森下说“从昨天开始我吐了好几次”。如果是在酒店的公共厕所里吐的话,细菌当然会传播开来,所以才会传染给抵抗力较差的孩子。
原本应当消失于东京的森下,现在却成了全日本最想找到的人。这并不意味着我失败了。就算森下是当季红人,他的尸体也不可能从深山中被挖出来。
我的失败,是<b>有证据证明我一定接触过失踪前的森下</b>。森下与我没有关联,确切地说,只要不去白沙村就不会发现我们两人的关联,这是我的“隐身衣”。可是如果隐身衣失效,招惹警察耳目的话,我不认为自己能够逃脱。
我在厕所的盥洗盆前俯身,极力忍住呕吐。到了晚上我突然开始想吐,浑身使不上一点劲,非常不舒服的感觉缠着我不肯离去。
这是霍乱吗?
我拼命整理起凌乱的思绪,回忆着种种。
如果身体不适的原因并非霍乱,而是由于强行军与杀人导致的体力透支,那就没问题。就算爬,只要爬上飞机,就能回到孟加拉国。
不过,如果我真的得了霍乱——这种情况相当于森下将他的名字刻在了我的体内。国内大力推行的霍乱检疫结果表明,我在回国时没有感染霍乱。也就是说如果我感染到了,感染源只有可能是森下。从他嘴里流出的呕吐物很可疑。如果我的症状加重,导致被酒店员工抬进医院的话……
所有的媒体都会毫不留情地将聚光灯打在我这个“接触过印度回国男性的人”身上吧。
我忍住呕吐,将窗帘拉开一点。从酒店的窗户能看见整个东京,到了晚上,万家灯火如同满天星斗。
杀阿兰姆,杀森下,都是必须做的。我一直如此坚信。可是……
我好像在哪里出错了。
错在喝了印度茶?那杯茶不冷不热的。只要我不喝,森下应该也不会喝。在传染病蔓延的地方只能吃彻底加热过的东西,这个准则非得完全遵守才行?
错在让森下活着回日本?杀害阿兰姆后,看到森下那副畏缩的样子,我是否应该当即决定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或者说,也许——根本就不该杀人?我原本从事着有身份有地位的工作,却失足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只是想做好自己的工作,想把沉睡于孟加拉国的天然气运回日本,使日本灯火通明。我想凭借自己的力量,使现在闪烁于眼前的灯光,多添一盏。
我的愿望能否实现?还是说杀人行径终将败露,令我无法献上灯火?
在万灯之前,我等待着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