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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结束后,拉门上画着大群四游鲷鱼的大厅中只剩下了依然身着正装的曜司和万叶这对年轻夫妻以及赤朽叶辰、她的丈夫康幸这孤零零的四个人。阿辰还是老样子,不,比起约莫十年前在阶梯中段遇到她时更矮,也胖多了。康幸是个戴着眼镜的瘦削男子,有着学者般的气质,总给人一种体内缺少水分的印象。他时不时干咳一声,再直直地盯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奇特儿媳看。

朱红色的宅邸唰地寂静下来,连气氛都似乎和阶梯下方有所不同,又清又冷,处处都结了冰。每个人的说话声都娴静优雅,宛如涟漪,也没有挂着鼻涕的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跑来跑去。万叶心想,这里是天界,自己是穿过红色的天堂之门,嫁到奇怪的地方来了。这里不愧是山顶,她频频见到幻象。万叶抬头一望,只见高高的天花板上有着许多根和主柱一般粗的巨大横梁,而在梁间的昏暗空间中,飘浮着那名令人怀念的独眼男子,右眼失明,左眼温柔。以万叶成年后的眼光来看,那名男子的确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见到暌违多年的温暖幻象,万叶的面上挂上了微笑。然而下一秒,她又想起,自己刚刚嫁给了其他男人。不过,她又隐隐感到,相形之下,现实中发生的这件事已黯然失色,一如缥缈的幻象。她带着眷念之情仰望着天花板下的幻象,阿辰却忽然开了口:“难为你嫁过来了,我还担心你上不上得了那道坡呢。”

万叶慌忙从幻象身上移开视线,垂下头去。她将双手放到榻榻米上,回答道:“是。山风太大了,花轿也被吹坏了。不过,我还是想办法爬上来了。今天的风可真大啊。”

“说不定是怨灵在挡路。你说呢,老公?”

被问到的丈夫康幸一面摆弄着眼镜,一面小声回答道:“我可不相信什么怨灵,什么山里姑娘的。现在是科学技术的时代,哪有这种东西?”

阿辰小声说道:“就算你不信,还是得听我的。”

“……我倒想看看哪个男人敢不听你的。总之,这个小姑娘就交给你了。我要专心处理工厂的事。”

万叶抬起头,来回看着这三个要成为自己新家人的人。康幸一脸不悦,不去看万叶,阿辰却浑不在意,嘻嘻而笑。至于丈夫曜司,他正翻着从怀里取出的外文书,看起来无意搭理他们。

“你们说的怨灵是什么?”

万叶问道。她想起在来的路上曾经听到八岐大蛇、怨灵退散之类的古怪话语。曜司从外文书上抬起头,温柔地对困惑的新娘说道:“制铁厂难免事故多。高炉虽然是近代技术的产物,但就像有生命一样。在厂里干活干得越多,反而越会相信神秘的力量,所以现在只要发生事故,有些人就会害怕地归结为是怨灵作祟。”

“哦……”

“技术在发展时,有时会破坏旧有的事物,把它们的地盘归为己有,再提供给新生事物,对吧?造新高炉之前先推倒了历史悠久的炼铁坊,这些人应该对这一点也很挂怀吧。因为建工厂时,土地不够用,我们是摧毁了很多属于诸神的古老地盘,再在这些地方安置近代设备的。”

万叶回想起上坡时所见的地藏像和被供奉的巨石,点了点头,这时阿辰已经开始讲起当赤朽叶家媳妇的种种心得了。

据万叶晚年自述,直到最后,本家的这些人都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如此真切地希望她嫁过来,但时日一久,她自然而然地理解了。所谓八岐大蛇是自古以来便流传在山阴地区山间的传说,也是《日本书纪》中有记载的故事。现在认为八头八尾、还会喷火的大蛇可能是风箱炼铁坊中流出的通红铁浆之河的神话式比喻。追根溯源,红绿村中代代相传,赤朽叶家的祖先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在红绿山间定居,并带来了这个国家所没有的炼铁技术,以首领的身份统治了风箱炼铁坊。然而,据说套用《日本书纪》中也提到的八岐大蛇的传说思索一番的话,历史就会有少许变化。简单来说,消灭了八岐大蛇的须佐之男命比喻的是新来的众人。在他们尚未渡海而来之前,本地已有土著居民拥有八条通红的河流,也就是炼铁技术了。风箱炼铁术原本是这些土著居民的吃饭本领。

如此一来,赤朽叶家的人或许是带来了新神的侵略者,他们打倒土著居民,连土著的神灵也一并驱散。这也意味着,这些侵略者消灭了土著居民与神灵,将他们赶到中国山脉的深处,进而盖起新的炼铁坊,统治了这片土地。其后经过漫长的岁月,进入近代之后,他们更连风箱炼铁坊和诸神之地也一并摧毁,建起了拥有德产高炉这一近代理性主义产物的赤朽叶制铁厂。这似乎也有些像是这个国家的历史和近代产业的缩影。

赤朽叶制铁厂的人一出事就害怕是怨灵作祟,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日本的传统之心,在这股对欧风美雨照单全收的发展浪潮中感到了一丝歉疚之情吧。总而言之,对赤朽叶家的人而言,“边境人”住在深山里,时不时会下山来,也没有国家这一束缚,正是很久以前赶走的那些土著居民的远裔。在近代化的进程中,他们消失于山中,一去不复返,但被遗弃的万叶继承了他们的血脉。将万叶娶回家来,或许有平息古老的怨灵和安抚自己对怨灵的畏惧之情等意义吧。

不过这只是万叶在晚年时和我这个外孙女倾谈往事时想出的一种假说,事实是否如此已无从稽考。总而言之,一九六三年的秋天,万叶这个阶梯下方被捡来的孩子在度过山巅天界的新婚之夜后,在君临红绿村的朱红大宅中一跃而成为“赤朽叶家的千里眼夫人”。

这天晚上,万叶反复在心中默念着阿辰传授的心得,离席而去。当时,她不知道这座大宅子里的各处有着什么。她走出大厅,在曜司的牵引下于长廊中前行。她注意到,一名女佣打扮、三十岁上下的娇小女人正躲在柱子后,直直地看着自己。她点点头,问候那名女佣,女佣却倏然垂头看向了自己的脚尖。这位大龄女佣名叫真砂,其实是曜司的房里人。然而当时的万叶无从得知这一点,她又晚熟,所以发觉这层关系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总而言之,当时的万叶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得任由曜司牵着自己的手,呆呆地凝望着擦得光滑洁净的走廊,左边拉门上花形的采光窗和右边宽广的后院。院子由几名据说从前在京里当过园丁的老人负责打理,日日不落,相当富有艺术气息。

嘭的一声,竹筒敲石响了。洁白的砂石被布置成了前所未见的红焰形。曜司用沙哑的嗓音解释道,这是在模拟流动的铁浆。

他将外文书放回怀中,一只手牵着万叶,一只手松了松晨礼服的领口,脚步渐快。万叶依然穿着喜服,戴着蒙头布,踉踉跄跄地跟着曜司跑起了小碎步。大龄女佣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二人为了摆脱它,在漫长无际的走廊上疾步而行,走到某处之时,那种视线终于陡然消失了。当时她已走到拐角处,刚沿着后院拐过了九十度,那里应该有道结界挡住了真砂的视线吧。曜司东拐西绕,带着转得头晕眼花的万叶在巨大迷宫般的宅邸中随意奔跑,越跑越深。万叶刚觉得要喘不过气来,就发现走廊从半路开始有了轻微的倾斜度,后院也顺着山势成了缓坡。见清水流动,形成小河和玩具般纤细的瀑布,万叶低声惊叹。她喜欢园丁这类工作,所以打从第二天起就泡在院子里,但这一夜是新婚之夜,她还顾不上这些。以登山的架势在光滑的走廊上跑到气喘吁吁之后,二人终于来到了位于最深处的一间日式小房间。这就是为新婚夫妇准备的卧室。

房间里并排铺着两床冰冷的被褥,枕边摆放着红色的玻璃水壶。万叶不禁回头看了看院子。竹筒敲石嘭的一声,似乎敲在了她的心上,为她鼓气。

曜司粗暴地拉起拉门,将外文书扔到了榻榻米上。皎洁的月光如同冷却的火焰,透过花形的采光窗,落在了被褥上。

蒙头布被丈夫的手取下,用山茶油理好的高岛田发髻也当即被解开。

万叶感到身体飘了起来,原来是丈夫将她抛到了床褥上。散开的长发在空中飞舞,万叶不禁向着天花板伸出双手。她自幼以来的那些宝贵记忆匆匆闪过心头,似乎要冲出来,飞散到这间昏暗的房间中。她骤然反应过来,身为女人的自己已经不只属于自己了。她嫁给了一个男人,这也就意味着,她成为了某个家族的所有物。万叶的心头闪出一句“别了”。这是对只属于她自己的、孤独的精神宇宙的告别吗?抑或是与那名时至今日依然住在内心深处的男子幻象的诀别呢?出嫁前的十年间,她始终无缘邂逅的那名独眼男子的身影浮现在了脑海之中,令万叶心中大感酸涩。自己或许是想成为那个男人的女人吧,这个念头终于闪过她的心头,但也在须臾间泯灭无迹了。

等回过神来,她已轻轻落在了柔软的上乘床褥上,一头长发铺成了巨大的黑扇。灯光是黯淡的橘黄色,那张高档床褥则是红色的,有着她在阶梯下的养父母家从未有机会体验到的绵柔感,令人仿佛置身云端。床褥深深凹下,仿佛要吞噬掉万叶的身体,又用炙热的鲜血之色包裹着她,似乎要告诉她,你已经归这个家族所有了。

脱掉晨礼服的曜司的身体上长着黝黑而凶猛的怪东西。万叶回想起几年前,她在海边的工厂遗址里看到阿绿哥哥拉起和服时露出的东西。曜司身上的如此威猛,和阴柔男子蔫乎乎的那只相去甚远,如高炉般昂首屹立,似要喷出火来。

万叶死心了。

闭上眼后,一切都变得似梦非梦起来。

那天晚上,她感到丈夫曜司太过粗暴激烈,过程又漫长到出奇,令她疑心莫非永远也没有尽头不成。起初,她又痛又难受,头脑一片模糊,到了一半时更已筋疲力尽,不禁仰望着丈夫的双眼,吃惊地问道:“啊,这是在折腾什么?”

曜司停下激烈的动作,也挂上了愕然的表情,打量着万叶。他盯着新婚妻子又累又怕的脸看了一阵子,最后表情一松,轻快地笑了笑。

“这不是折腾,只是日常事务罢了,以后都要做的。”

“那……”

万叶心想,那也就没办法了。她甚至感觉到,一直抱着自己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家族本身的力量。她还是不明白这种折腾有何裨益,痛觉与不安之情也未退去。但是一想到自己正在这个朱红大家族的包围之中,想到自己身处深山,她的心境就奇妙地渐渐平和下来。

天亮时分,总算是完事了,万叶端起水壶,大口喝水。不知什么缘故,不管她怎么喝,依然口渴,她只得喝个不停,仿佛突然变为饿鬼,即使身处河畔,口中也不断冒火。曜司懒洋洋地单臂支在被褥上,人已经睡着了。

于是,不知是这一晚,下一晚,还是再下一晚,万叶怀上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要继承赤朽叶本家的长子,泪。

认识地球

新婚第二天的早晨晴空万里,刺眼的朝阳照进采光窗,唤醒了万叶。她钻出被褥,打扮得当后,叫醒了曜司。

若是嫁到阶梯中的其他家庭里,她起身后想必要即刻烧好热水,叫家人起床,过上一个忙碌的早晨吧。然而大宅中的早晨是静谧的,即使万叶与曜司手牵手走在昨夜那道走廊里,也几乎遇不到人。她穿着袜子走在略带坡度的走廊上,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滑了一跤。曜司说了句“多滑滑就好了,那些女佣也一样”,然后扶她起身。后院中朝阳灿烂,河水、篱笆、灯笼都是绝佳的景致。她走到狭窄的日式房间中,和曜司隔着盛放着菜饭的漆器餐盒,面对面地用了早餐。

少奶奶没什么要做的。管理使唤女佣、和邻居交好的职责都由阿辰一肩担起。万叶发觉,众人都极为敬畏这位老夫人,对她唯命是从。适应好少奶奶的身份后,万叶就要跟着阿辰学习怎么办茶会、怎么管教宅子里的佣人了。不过,她的当务之急是记住宅邸的布局图,先做到不在家里迷路。

这天早上空气平和而清新,仿佛昨天根本没有刮过山风。她在后院里走来走去,总算走到了另一边的木门处。她打开木门,出门一看,只见一片广袤无边的制铁厂厂区。在这里,可以将劈山而建的巨大工厂尽收眼底。厂中耸立着一座漆黑的高炉,宛如通天的巴别塔。

不知为何,高炉那奇异的巨大身形令万叶心生恐惧。当她怔怔地望着高炉时,一名穿着亮蓝色制服的年轻工人在燃烧的朝阳下孤身走来。

这名从光芒中走出的男子低低地戴着一顶同样是亮蓝色的帽子。他沿着万叶凝视高炉的视线望来,继而将目光停驻在了万叶身上。

见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万叶吓了一跳,看向这名工人:“怎么了,你笑什么?”

“没什么,哈哈哈。不管怎么看,山里姑娘就是跟山里的那帮人长得差不多嘛。你一副‘少奶奶在此’的表情,还穿着这么华丽的和服站在这里,太好笑了。你真的不适合这么做啊。”

万叶一阵茫然。工人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年龄似乎与万叶相仿,声线年轻而充满朝气。

“你认识山里人?”

“只是很久以前见过。不过,只要见过一次,就忘不了。”

工人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

“我的母亲曾被占领军的美国人侮辱,心里留下个疙瘩,最后自尽了,所以我小的时候,她就被装进箱子里,带到山里去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山里人的。现在想想,我还是觉得那场丧礼很奇怪。我爹说,山里人长得像他被拉去当兵之后在菲律宾看到的那些人。”

“菲律宾?”

“在海对面,那地方挺远的。”

工人指了指大海。二人正站在比高见更高的地方,遥遥望去,排放黑烟的大工厂、与黑烟一样连绵不断的阶梯形坡道、坡道下村庄的宽广平原、闪动着锦缎般光芒的港口,乃至呈现出不祥之灰的日本海都可尽收眼底。工人指着远在大海另一边的土地,眯起眼睛。压到眼睛处的帽子下露出了他的侧脸,万叶凝神望着他年轻而精悍的脸孔。

万叶觉得这张脸的确有些眼熟。万叶也认识一些工人,像是阶梯里住在自家附近的邻居,又或是年轻夫妇的朋友,但他并非这类原本就打过交道的人。明明只是初相识,万叶心中却涌上一阵近乎怀念的情感,这是为什么呢?她按住胸口,凝神望着工人的侧脸。

“少奶奶,你刚才望着那座高炉发愣,是在想什么呢?”

“呃,这个……我是想,它好大啊……”

万叶解释不清自己凝望高炉时那种近似恐惧的心情,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工人也只“哦”了一声,其后便从正面看着万叶的脸,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万叶,怎么了?”

“哦。我叫丰寿,穗积丰寿。”

万叶忘记呼吸,直直地盯住他的脸看。

这张脸熟悉又陌生。那也难怪。年轻工人丰寿就是她始终难以忘怀的那个幻象,就是飘在空中的独眼龙本人,那名伸出双臂、轻盈地飘浮于空中的男子。在幻象中,她曾数次真真切切地与此人对视。似是怀念,又似是悲哀,似是相逢,又似是诀别,在前所未有的矛盾感情的奔涌中,万叶继续按住胸口,默然长寂。

独眼男子的名字叫丰寿啊,叫穗积丰寿啊。

万叶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像用利刃刺下伤口一般,将它深深刻在了心中。她的胸口一阵刺痛。然而,身着亮蓝色制服的丰寿一身朝气,看起来比幻象年轻许多,满怀希望,而且最重要的是……

万叶从正面定定地看着丰寿那张精悍的年轻面孔。

他有两只眼睛。

和睁开的左眼一样,右眼也大睁着,散发着健康的光彩。虽说是这一地区特有的扁平脸,但他眼中的黑眼珠尤为大,令人想起铁的漆黑与坚硬。在受到冲击的同时,万叶联想起她看到的未来幻象中,中年丰寿比现在略为衰老的脸庞。一想到这对眼睛中有一只以后会失明,她的心便在更为强烈的恐惧之情下一阵震颤。

丰寿也直直地盯着万叶,似乎要在她身上剜出洞来。万叶率先轻轻移开视线,问道:“你多大了?”

“我二十。”

“哎呀……跟我一样大。”

“我知道。你昨天嫁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传。我听说山风那么大,花轿最后也被吹坏了,可是那个和我一样大的女人还是穿着沉甸甸的喜服,一步步爬上坡道嫁过来了。这可真叫人吃不消啊。”

“确实吃不消,得喊哎咻,唷咻呢。”

“我听到了。话说回来,昨天的山风真是大啊。”

这个在遥远的未来会因未知原因而单眼失明、飘在空中的工人像孩子般地哧哧一笑。

“那风大得能把人吹上天。”

“是啊。可是我还是硬撑着爬上山,嫁过来了。”

“那就好啊,少奶奶。”

这时,宅子里、木门对面的后院中遥遥地传来了一个半老男人的声音,喊道:“喂,丰寿。”万叶心想这声音有些耳熟,一看,原来是她的公公赤朽叶康幸。丰寿缩了缩脑袋,说道:“哎呀,老板叫我。我来早了,在这里闲逛,就遇到了你。”

“阿公叫你?哎呀。”

“他对高炉组的工人提各种要求的时候,就会叫我过来。因为我不接受,工人们就不会动起来。”

丰寿看了看万叶,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一丝自豪之情。接着,他挥手道:“少奶奶,再见啦。”随后他打开木门,跑进了后院。

万叶站在原地,久久地目送着他精瘦的背影。

在一九六三年这一年前后,人人都相信,在战后景气的带动下,这个世界会日益兴旺,日益幸福。经济发展迎来被称为岩户景气<a id="noteBack_9" href="#note_9">[9]</a>、伊弉诺景气<a id="noteBack_10" href="#note_10">[10]</a>的高潮,经济增长率上升,劳动者的收入也改善了许多。中流意识蔓延,国民都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而非社会底层,他们尽情享受着劳动、休假与消费。

而与此同时,需要长期学习的传统工匠行业每况愈下,颓势惊人。

万叶虽然住在天界的赤朽叶家中,有众多仆人服侍,不过认识了丰寿这个人之后,倒也不至于对山下阶梯的生活一无所知。一天傍晚,她在半坡上撞见丰寿。丰寿指着阶梯之下,爽朗地对她说:“喂,阿万,你知道下面开始施工了吗?”

丰寿明知万叶是本家的少奶奶,却还是浑不在意地叫她阿万,就像叫朋友一样。在这个时代,工人在职场上是无可争议的明星工种。赤朽叶制铁亦是如此,为了开动高炉,管理者也必须和工人们协调好关系。丰寿过得志得意满,来找万叶说话也只当是平常事。而万叶也在适应少奶奶生活的过程中,渐渐和周围人混熟了。她开始畏畏缩缩地把丰寿称作“阿丰”了。

“施什么工?”

“你还真不知道啊,都是因为你住在上面。下面要把宿舍改建成混凝土大楼了。这可是你老公的主意啊。”

“混凝土?”

万叶眨着眼睛,仔细观察起坡道下绵延的宿舍。木制平房结构的宿舍如传统大杂院一般,绵延不绝,而高处已率先开始推倒重建了。

电器不断普及,住宅楼陆续兴建。赤朽叶家虽位于天界,但在它的财力推动下,红绿村的阶梯井然有序地迈开了近代化的步伐。

“少爷说,往后就是混凝土的时代了,要用我们厂生产的钢筋,用心盖几栋豪华住宅楼。也是,总不能老住在小木屋里嘛。”

说完,丰寿又指着阶梯某处,说他就住在那里。万叶虽然没有看清他指的是哪里,还是点了点头。

“阿万,这一带出身的男孩子都想当工人。不过,成绩特别好、能考上大学的人大概会去大城市,找要穿西装的工作吧。当然,工人这个工作还是很吃香的。要是当了工人,就能住进那种豪华的住宅楼里,应该会更吃香吧。上来吧。”

说着,丰寿开始向山上走。万叶也跟随其后,说道:“我的养父也是工人。”

“就是多田大叔吧,我跟他也很熟的。他干活很卖力,是个好工人。”

万叶高兴起来,连连点头:“他在家里也是个好阿爸。”

“男人就该这样。”

他回答的声音低了一些。万叶疑惑地看向他的表情,那张精悍的年轻面孔上已阴云密布。

“唉,自从老妈心病过世之后,老爸就真的不像样了。他原来是风箱炼铁坊的工人,在十岁时拜了师傅,好不容易才把炉子和铁矿砂的知识学得有模有样,却打起仗来了。等他好不容易回来,老妈又上吊死了。就算他回去炼铁吧,他也只学过老技术,又搞不懂德国产的大高炉,还抱怨说压根儿就不想碰那种玩意儿,结果很快就被制铁厂炒了。打那以后,他就泄了气。回家之后,我就得和他两个人待在一起,那感觉别提多难受了。所以我喜欢待在这里干活。”

“你阿爸是老工匠啊……”

“嗯……不过,他算什么工匠啊,就是废物。”

丰寿用极为激亢的声音说完后,狠狠踢了踢脚边的石头。或许是为跟不上时代变化的窝囊父亲而着急,他的脸上褪去了血色。

“他们的手艺好像确实不错,可是太过骄傲,不知道自己只是给别人干活的。在这方面,我们工厂里的工人就不一样。我们的工作就是在工厂里量产标准件。我们不是拜师的学徒,是在公司上班的工薪族。可是要论高炉,说实话,不管是高见那些坐在写字桌前的高薪人士,还是上过大学的工程师,都比不上我们工人;我们才是最懂行的人。我们和德国机器融为一体,提升技术,就像我们也要和机器一起升天一样。”

见丰寿要转向工厂的方向,万叶信步跟着他。丰寿语气激昂地说:“我可以拍胸膛说,我是赤朽叶的工人,最新型高炉的事尽管交给我。这个时代有多少人敢在自己的工作问题上这么担保的?要我和这座德国高炉死在一起都行。”

万叶仰望天空。

今天的制铁厂依然黑烟滚滚,排出的乌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走进狭长形的巨大工厂后,丰寿对万叶讲起钢铁的种种炼制方法。身穿亮蓝色制服的男子们一瞧见丰寿,有的扬手招呼,有的走近问好。丰寿随和地一边点头,一边介绍道:“这是多田大叔的女儿,就是嫁给少爷的那个人。她是我们的伙伴,你们多多关照吧。”

“噢,是少奶奶啊!”

工人们慌忙端正坐姿。万叶察觉到,他们这种态度与其说是敬畏管理层的人,不如说是在观察山里的姑娘,而这个姑娘拥有无形之力,是为驱散怨灵而来。

丰寿似乎动了气,赶走他们,制止他们围观:“喂,你们放松点啊。不管是工厂,还是高见,都没有什么怨灵。现在可是科学的时代,大家都在说什么胡话呢?再说了,这丫头原来就是阶梯里的人,跟我们一样嘛。你说是吧,阿万?”

“嗯……”

万叶点点头,又低下头。然而工人们似乎还是对她心怀恐惧,远远地围成一圈,凝望着她。

丰寿将制铁厂的工作分为用高炉融化铁矿石、将融化后的铁浆精炼为钢、将炼出的钢压延成型三大块,一一介绍给万叶听。接着他又自豪地说,自己属于高炉组,这一组最危险,离组的人最多,所以工作也更有意义。

看着他那张朝气蓬勃的面庞,万叶情不自禁地说道:“请你注意保护眼睛,保护右眼……”

“哦,眼睛啊……我会的,不过真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丰寿虽然不明就里,还是点了点头。

走出工厂,万叶又开始仰望巨大的高炉。它遍体漆黑,那种威猛之风令万叶再度心生畏惧。仔细一看,为了方便攀爬,高炉设置了高至炉顶的小型脚手架,像澡堂的烟囱一样。万叶问道:“阿丰,这里能上去吗?”丰寿急忙摇了摇头。

“很危险,很危险的。那个脚手架只是搭来以防万一、用来做检查用的。高炉还在运转的时候是不能靠近的。你听我说,据说如果哪天早上有乌鸦停在高炉上,就是不祥的征兆。因为高炉运转的时候是很烫的,近不了身。乌鸦停在上面,说明不景气,工厂已经停转了。可是赤朽叶制铁景气这么好,高炉也有我们三班倒地二十四小时一直开着,要是走近了,会烫出一身伤。你千万不能过去。”

丰寿正强调着,有工人跑来,说:“阿丰,老板到处找你,说丰寿还没来吗,在哪里躲懒呢。”丰寿慌忙仰头望向赤朽叶大宅的方向。

“坏了,我都给忘了,因为上来的路上遇见了你。”

“怪我啊。不过阿丰,阿公又找你了?老板找你的次数真多啊。”

“我和老板很合得来嘛。老板这个人真是了不起,和我爹不一样,能紧跟新时代的潮流,先人一步地对工厂做出近代化改革。现在厂子能这么繁荣,多亏有他。”

“哦,阿公这么厉害啊。”

“是啊。我今天要找老板谈谈高炉在夏天会收缩的问题。这本来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却被我给忘了。”

丰寿踩着被废铁渣染黑的帆布鞋,开始爬坡。又是一股山风吹来,万叶不禁眯起了眼睛。先跑起来的丰寿被山风吹得一踉跄,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像是要飘上天空似的。这时秋日将尽,落到万叶身上的不是丰寿,而是暗红色的叶片。它们自宅邸中精致的庭院纷飞而来,宛如雪花。好像红色的雪啊,万叶在心中惊叹。

万叶迎着风,慢步走回大宅,却听见赤朽叶康幸所用的会客室里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丰寿和康幸开始讨论起了什么。

这间会客室是宅子里唯一一间西式房间。皮革沙发,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桌子,玻璃烟灰缸大得像帽子一样,花瓶中永远插着玫瑰花。

万叶走到后院,正喝着小瀑布里的水,二人的说话声响起,流进了万叶纤小的耳朵里。房间里传来了康幸和工人丰寿的声音,二人似乎正在激烈争论之中。

“高炉在夏天收缩应该有科学上的原因,老板你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嗯,我当然明白。虽然阿辰动辄就喜欢拉出什么怨灵、地灵来,但大部分事情应该是可以用科学来解释的。我明白。”

“夏天事故多发,是山阴地区的气候导致的。这里是红绿村,和德国不一样。在德国不会出的事故,有可能在这里发生。听好了,老板,山阴地区在夏天湿气特别重,所以送进高炉的风里的水分也会变多。我虽然没什么学识,但是一直都待在高炉边上,是有切身感受的。有了湿气,高炉就会尖叫着收缩。高炉里湿气过重,才是夏季收缩的原因。不是因为古代怨灵,也不是靠少爷娶阿万就能恢复正常的。”

“可是……那也不能让他们离婚啊。”

“离了的话,我会娶她回去的。”

“丰寿……”

“哈哈哈哈。哎,我刚才是在开玩笑。”

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万叶用手掬起水喝着,歪过头侧耳倾听二人的对话。小鸟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她发现自己踩乱了脚下铺成火焰形状的砂石。

万叶心想,原来工人这个岗位上的人对老板提意见也如此直截了当啊。如果没有他们,光靠管理人员,工厂是运转不起来的。她想起那些工人昂首阔步地走在山下的宵町巷里的样子。

隐约传来了丰寿的低语声:“我们是战后的产物。老板,战败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我懂事时战争已经结束,我是新时代的日本人。我对老夫人没有任何意见,可是我们必须相信近代科学,而不是迷信。况且……”

丰寿压低了声音:“少爷谈情说爱,闹得满城风雨,可又愿意为了家里成亲,真叫我想不通。他真是个怪人啊。”

“嗯……因为曜司相信他妈妈。为了让他妈妈开心,阿辰让他娶个自己选的老婆,他还是会老实听话的。”

“……真是怪啊。不过,一句话,我认为改善一下送风机,去除湿气,高炉就可以正常运转了。这件事要在明年夏天前做好,所以在此之前,就交给我和那些技师来处理吧。”

丰寿似乎站了起来。

喝完水的万叶走上了走廊。她迈开步子,秋日的庭院里起了微风,一片红叶飘落到小河之上,如一条小船般顺流而下。在万叶目送着红叶远去之时,康幸和丰寿似乎已经离开,再也听不到任何说话声。

又过了几天。

一个风大的午后,万叶刚上坡道,就撞见了丰寿。二人边走边闲聊时,一辆黑色的进口轿车以风驰电掣之势从二人面前穿过,驶上坡道,其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后座的车门打开,飘出一只幽灵般的长臂。

那只手臂揽住走过来的万叶的腰,飞快地将她拽进车里。丰寿还在惊呼,轿车已发动,飞快驶上坡道。那只长臂是她丈夫曜司的。他歪着头,任由黑发垂到座位上,然后凝望着万叶。万叶终于在后座上缓过气来,看向丈夫。

“你这是出门去了?”

“是啊,才刚回来。我看风这么大,还是载你回去比较好。”

座位上的书堆积成山。他是去镇上大肆采买了一趟吧。据后来曜司自己对万叶所说,他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不再读以前喜欢的外国小说,而改成看经营学之类的书。当时的万叶依然悲哀地目不识丁,所以看不出那是些什么书,只是钦佩地凝望着那堆小山。

后视镜里映出正独自上山的丰寿,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变得像一颗豆粒。这对年轻夫妻没什么要聊的,车内寂然无声。轿车终于驶进赤朽叶家的大门,停在玄关之前。

曜司将在镇里买来的一堆书全都抱在怀里,下了车。他走进玄关,脱下鞋,在走廊上走动起来,就像抱着点心的小孩子一样,一路走,一路掉书。见他脚步不停,似乎浑不在意,万叶便跟在他身后,他每掉一本,她就弯腰捡起一本。再掉,便再捡。曜司停步,回过头,忽然对抱着书步履蹒跚地跟着自己的万叶微微一笑。

“万叶,我啊……”

“怎么了?”

“我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和一个不读书的女人结婚。都谈不上不读书了,是大字都不识。”

“我也……”万叶也觉得一阵好笑,“我也没想到会和这样满脑子都是书的人结为夫妻。这么厚的书,我以前看都没看到过。”

书搬进了曜司的书房里。狭小的书房中堆满书籍,曜司在书山的包围下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当即读起来。万叶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从走廊上走开。

忽然间,她想起几天前那两个男人谈事情时所在的会客室。今天会客室似乎没有人,她便走进去,一会儿在沙发上坐坐,一会儿出神地望着插着的玫瑰花。

房间里摆着山猫标本,花瓶用的是昂贵的瓷器,铺着蕾丝桌布的桌上放着一只圆滚滚的球形物件,球上画着古怪的纹样,下方设有椅腿般的装置,碰一碰,球体就会自己旋转起来。万叶像猫咪玩狗尾草一样,转了一阵子球。康幸抱着文件进了会客室,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正准备坐到椅子上,却发现万叶不知什么时候已在屋里了,“啊”地叫了一声。

万叶也跳了起来,又慌忙低下头。

“对不起,阿公……我看没人在,就进来了。”

“没事,没事。不要紧。”

康幸转身准备离开,却又猛地转过头来,似乎想和这位古怪的儿媳聊上几句。他歪着脑袋寻找话头,低声问道:“……你喜欢地球仪吗?”

“这个东西叫地球仪吗?”

听到万叶的反问,康幸震惊地瞪大双眼。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嗯。这到底是什么?”

“你这话问得……就是地球的缩图。”

“地球?”

“……你、你、你不知道什么是地球吗!”

康幸目瞪口呆地大叫道,万叶急忙退后几步。她知道自己似乎闹出了大名堂,却完全搞不懂康幸为何会失态。

康幸摩挲着镜框,惊怕地凝视着万叶。他想开口解释,挤出一句话,却没能说完,反而大叫了起来:“你比我太太还夸张。你到底为什么会不知道啊。对了,喂,曜司!曜司!”

他大声唤着儿子,没过多久,曜司就单手拿着一本厚书,从走廊另一边走过来。

“出什么事了,这么大声?”

“你老婆说她不知道什么是地球。我解释不清楚。你要负起责任,认真教导她。”

“不好意思,我没什么文化……”万叶畏畏缩缩地说,“我还是上过初中的……不过,课上不太……”

万叶小时候看到的幻象远比现在更多,所以过得似梦非梦,上课也不怎么听。科学、物理这些现实性的知识对万叶来说,都极为遥远。这一点在往后的岁月中也未有改变,但是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一天的话,就是万叶认识了地球这个概念。这是因为曜司听了父亲的吩咐后,铆足了干劲,坐在沙发上,又让万叶坐在自己膝盖上,用蛇一样的长臂搂住她,对她讲解起来。

“我真没想到,我会和一个不知道地球是什么的女人结为夫妻啊。”

“曜司,你快解释。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应该就能解决了。这样她就会变成知道地球是什么的女人了。曜司,快。”

康幸急不可耐地说道。他又是摸眼镜框,又是抖腿。曜司一只手把玩着万叶的头发,另一只手伸长了将小地球拨得滴溜溜地转。

最后,他将地球仪定在了一个位置,指向那条狭长形的图案。

“这里就是日本。”

“呃……老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日本是个岛国,四面都是海。这个长条就是日本。”

“为什么要把地图画在球上呢?我不知道该怎么看。”

“因为这个世界像球一样,是圆形的,万叶。”

“你真会骗人!”

“我没骗你。”

曜司热情地对万叶讲解起宇宙的诞生、银河的形状和地球的结构。他兴奋得鼻息粗重,展露出庞大的知识储备。会客室的灯光和后院照进来的火一般的夕阳混杂在一起,化为昏暗的桃红色,房间里渐渐充满了重得惊人的湿气。

康幸或许是待不下去了,丢下一句“……总之就看你的了”,步履不稳地走出会客室。父亲离开后,曜司没了顾忌,一边传授知识,一边逗弄地解开万叶的衣带。万叶浅黑色的肌肤暴露在寒气中,起了鸡皮疙瘩。

家族的化身曜司与知识一起再次侵入万叶的身体。天空转阴,后院传来傍晚沙沙的雨声。空气更为潮湿,将世界浓缩为一只小球的地球仪开始滴滴答答地滴下水珠。万叶终于不再被女人的义务所束缚,体会到了这种日常行为带来的浪涛般的难耐感。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关于世界的知识仍源源不断地从曜司的唇间流进万叶一片空白的大脑之中。

那一天,万叶第一次同时明白了“日常事务”的真正含义和世界圆如皮球的形状。曜司从未如此充满干劲,一直不愿意放开她。等结束人事和地球课程,走出会客室之时,天已经黑透,夜空一片靛蓝。曜司脚步轻盈地又回了书房,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年长的女佣真砂又躲在柱子后面,露出半边身体。万叶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后院,在小瀑布边喝完水,又站起身来。

她梦游般地在后院中徘徊,没有方向地四处乱走,仰头望去,只见夜空中群星璀璨。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名为丈夫的男人的所有物。她又像是悲伤,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女人的归宿一般,在矛盾的感情中瑟瑟发抖。那片本以为宛如天花板、高高罩住自己的夜空显出了空无一物的本质,令人畏惧不已。

最后,她走到院子的尽头,经过木门走到院外。夜晚的坡道处处都是正在改建成冰冷方阵的混凝土大楼的施工现场,阶梯由上到下都被灯笼和室内的电灯照得灯火通明,犹如灯光下的偶人台架。

俯瞰着偶人台架,万叶微微一笑。她想起了自己无知的孩提时代。那时候,她以为世界是阶梯形的。

阶梯有高有低,低处的人都想攀至高处。这条阶梯简直就是战后这个国家的化身。更努力,就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就可以迎来更光明的未来,这也是为孩子着想。来吧,在阶梯上努力攀高吧。

然而,万叶害怕地想到,世界其实并不是阶梯形的,更不可能永远向上。这是只知道大海、港口、山间村落和深山时的万叶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世界像球一样圆,不分高低,因为它是圆的。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那……”万叶不禁念叨出声,“那不管想向高处跑,还是向低处跑,我们都是在一只大圆球上打转,最后只会回到原点吧?世界真的是这种空虚的形状吗?啊,我好想见见阿妈!阿妈在阶梯里养了那么多孩子,我真想听听她怎么说!”

万叶怀念地想起养父母和弟弟妹妹们,自从出嫁之后,他们彼此都有顾虑,不再见面。站在赤朽叶家的大宅所在的阶梯最顶端,可以遥遥地俯瞰整个红绿村。山间的大工厂和宿舍,村里的民宅聚集地和从前紧邻风箱炼铁坊的大河,绵延的港埠,港埠对面的日本海。

站得越高,看到的地平线便越圆。海证实了这一点:世界的的确确是圆形的。即使众人不住奔跑,就如她从前曾经梦到过的那样,即使工人、西装革履的工薪族和战后的男人怀着对光明前途的信心,全力攀登阶梯,最终也只会转过一圈,回到原点吧。在很久很久以前,黑菱绿的哥哥,那名阴柔男子从阶梯上滑落而死后,被装进了四四方方的箱子里。最后,大家都会回到那个古怪箱子的所在之处,我们日本人事实上到不了任何地方吧。

千里眼夫人万叶畏惧着自己幻觉中的圆形世界,在原地静静站立了许久。咸得不亚于海边女人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一九六三年的秋天,是战后依然前途光明、依然属于男人力量的时代。

那个活似惠比寿的婆婆阿辰发现万叶在哭,出了院子,问她道:“你怎么了,万叶?”万叶抽泣着说出她在会客室里看到地球仪,以及在此之前,自己并不知道世界是圆的。阿辰大吃一惊,叫道:“你说地球什么?什么,地球是圆的?你是做了个怪梦哪!”她又正色踮起脚,伸出胖乎乎的手贴在万叶的额头上,量她有没有发烧。

晶状体

然而,在万叶怀上赤朽叶家的继承人——泪的这一年秋天到第二年间,整个红绿村开始蒙上了奇特的阴霾。

从这时候开始,红绿村中原本隐藏于繁华背后的事物开始渐渐浮出水面。在原本的重工业中心之一的熊本县,被认为是氮肥工厂排放的废液所导致的公害水俣病酿成了社会问题。此外,三重县中出现了石油化工厂排放的废弃物所导致的四日市哮喘,富士县中出现了矿业公司排放的未处理废水引发的痛痛病,这些都成为了引人关注的问题。

而在山阴地区这座山海之间的小小红绿村里,这种问题也紧随其后地浮出水面。制铁厂的黑烟令居民的餐桌污糟不堪,白色的衣物也被染成灰色。然而,工人们依然为自己的劳动在支撑国家、创造未来而自傲,还时常对着黑烟合掌以示谢意。在此事发生不久后,丰寿当作邻里新闻那样告诉了万叶一件事。有家孩子在阳台上养金丝雀,那只金丝雀吸了黑烟之后,再也不唱歌,反而一命呜呼。那家的父亲脸色大变,从此也不对着黑烟合掌了。

“我们吃的都是制铁厂的饭,照理不该说三道四,但是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吧?在这座红绿村里吸着黑烟长大,不会有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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