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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有许多优秀工人到四十岁之后,就因为肺痛而退下一线。另外,随着天空的颜色越变越黑,碑野川的水也开始变得浑浊,锦港的海水也日益灰暗。

这一变化其实是慢慢进行的,然而万叶总是站在高见上俯瞰红绿村所在的小小平原,所以在她眼中,这仿佛是一种名为近代的病原菌,在短短的一两个月间便势如燎原。

由于随风飘来的黑烟,住在渔港的“下黑”诸人益发厌恶“上红”了。阿绿那个像力道山的丈夫挺身而出,参与解决公害问题。他还认为仅凭造船是无法度过和平年代的,又涉足了建筑业。招赘后越发珠光宝气的凸眼金曾经给嫁到山上的万叶打过唯一一次电话。万叶还是第一次对着电话这种玩意儿说话,也是第一次收到别人打来的电话,只会紧张地小声问:“喂,是阿绿吗?”

凸眼金一开口便是:“力道山前不久死了,你知道吗?”

这一年,曾令电视机前的众人狂热不已的力道山被醉汉捅死,死时不过三十多岁。在夜晚的城镇里,这种死法太过稀松平常。万叶点了点头:“嗯,我听新闻播过。你打过来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吧,坏孩子?”

“是啊,野孩子。唉,当然了,我身为黑菱家的人,是想找你们家谈谈黑烟问题的。不过,这种事跟你说也是白费力气吧。还是说你懂什么?”

“不,我不懂。说实话,地球是圆的这一点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我就知道,你就是个大傻子。不过我家的事也都是我先生在打理。先别管这些了,我要说的是力道山。喂,万叶,你这个野孩子,我当时可是吃了一惊,那么高大威武的男人也会这么简单地送命啊。”

“是啊。”

万叶点了点头。

“毕竟职业摔跤里不会出现刀子嘛。”

“说得是啊,万叶。对了,大洋彼岸的肯尼迪总统也死了吧?他是被手枪打死的吧?世道不太平了啊,真是不太平。”

凸眼金气势汹汹地嚷嚷完后,挂掉了电话。

万叶在电话前伫立片刻。时代正处于经济高速发展的最高潮,国民依然沉浸于社会繁荣的美梦之中,但她感到红绿村的上空已经出现一片小小的乌云。未来当真会比现在更为富裕、更为幸福、更为光明吗?能看到未来的万叶独自陷入忧虑之中。

其后,到了这位少奶奶在赤朽叶本家迎来的第一次新年。在女佣们辛劳操作,整座宅邸热火朝天之时,旁支诸人来登门拜年了。康幸的夫人阿辰才是本家的女皇,这一地位在这类活动中彰显得更为清楚。旁支家的子嗣去了大城市,带了可疑的赚钱门路回来,结果一对上阿辰,就吓成一摊软泥,话也说不出来,被他父亲拖出大厅。旁支那些四处乱跑、大吵大闹的小孩子只要听见阿辰尖声一哼,也会噤若寒蝉。阿辰晃动着圆滚滚的矮小身躯,嘲笑吓得腿软的旁支男子和像贝壳般闭口不语的孩子们。赤朽叶家似乎人人都害怕阿辰,神经绷得很紧。万叶却对这个婆婆只有仰慕之情,依然不明白她的可怕之处。

至于万叶本人,从身体状况判断出似乎是有喜了。康幸和阿辰都不让儿媳做事,吩咐她安心静坐在年轻夫妻的座位上。旁支的男子们接连前来,开心地相互议论:“本家要有继承人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啊。”

宛如天界的本家中一如往常,但只要踏出屋外一步,就会感到在公害等问题的影响下,村子的空气比从前更为沉闷。这一年的万叶摩挲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在高见最高处的大宅中无所事事地度日。丰寿有时会来家里,和康幸以及身着白衣的高炉技师交涉一些事务再回去。他还会对着万叶越来越挺的肚子嘀咕一句“我每次看到你,你都变胀了”,并露出痴迷的神情,仿佛在凝视着可望而不可及之物。

从这时候开始,少奶奶万叶是千里眼的事也在制铁厂的员工中不胫而走。这是丰寿所遇到的那起神奇事件导致的。

当时,为了修理夏季收缩的高炉,丰寿等一干高炉组的工人、技师和管理人员聚集于工厂,正在进行施工。那是初夏时节,众人大汗淋漓地高声呼喊对方,开动高炉。不料炉中流出熔化的铁浆,碰到水,引发了一场小型爆炸。管理人员率先逃离现场,接着技师也冲出去了,只剩下工人们不离不弃地守着高炉,结果当时飞散而出的火花击中了丰寿的右眼。

丰寿虽然感到一丝热意,却没有发现自己受伤了,反而继续拼命工作。是其他工人发觉丰寿脸上流下了什么东西。他自己发觉视界骤然一变,明明还站在原地,右侧能看到的范围却变小了,接下来他又感到右脸有暖融融的东西化开,流了下来。

那是丰寿的右眼。它熔化为黏稠状,带着银光闪闪的晶状体滴落。“丰寿哥!”一个年轻工人大叫一声,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接住了它。丰寿那只熔化的眼珠在他的手上蠕动着,仿佛一只独立的生物。而丰寿本人,据说斥责了那个工人一句:“喂,不要擅离工作岗位。”

“可是,大哥,你的眼睛!眼睛化了!”

“还是高炉更重要。我还有左眼,不能让它再炸下去了。”

“可是……”

“……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保住高炉。和女人殉情我做不来,但是和高炉殉情就可以。嗯,我要和它同生共死。”

那名年轻工人将丰寿滴落的银色眼球啪地扔到地上,和丰寿一起连声叫喊着继续修理高炉。地面被踩得一塌糊涂,丰寿的眼球到最后已经无迹可寻了。

后来,丰寿被边抹泪边喊大哥的工人们抬到村子的医院里。

“阿万提醒过我要保重右眼。这么一说,她提醒过我的。我完全给忘了……”

他梦呓般地反复念着阿万,阿万。工人们面面相觑:“少奶奶提醒过?”

“嗯,我是坚决不迷信的,可是那个阿万可不是寻常人。”

原本无论是否有旁人在,丰寿都卖力干活,全厂工人将他这种勤奋和对高炉的一腔热爱看在眼里,不分老少,都敬爱有加地叫他阿丰。不过从这一天起,他在工厂的地位更加与众不同了。

人们仍旧对崇尚男子气概的时代抱有憧憬,似乎在留恋辉煌的过去,但是这个时代终归要缓缓地离开红绿村。这个地方小城镇追赶繁华的步伐总是比大城市慢上一拍,但一到萧条之时,地方却注定要走在大城市之前。红绿村中的人原本沉浸在经济高速发展的美梦中,活得坚强有力,这时却领先大城市里那些兴致依然的人们一步,开始无法相信这种繁华会永不破灭。

正因如此,在这种时候为了保护高炉而单眼致盲的年轻人穗积丰寿的不幸与热情打动了红绿村中这些劳动者的心。自此以后,高炉英雄丰寿成了工人的心灵支柱,每逢要与管理层交涉或是出现工潮,他便承担起工人代表的职责。

万叶第一次见到由于悲惨事故而单眼致盲的丰寿时,是快到她的预产月份前的一个夏日。当时他紧闭着失明的右眼,睫毛全然消失,似乎已和皮肤融为一体,成了一根不起眼的皱纹,左眼则带着些许悲戚之情。在坡道上遇到这个定定仰望着自己的独眼男子,万叶不禁叫了一声。她慢步走近丰寿,凝望他的面庞。

望着那张受伤的脸,万叶心中涌起一股亲近感似的温暖之情。

——这就是丰寿受人爱戴的秘密之一吧。

丰寿先开了口:“枉费你提醒我要保重了。”

“……疼吗?”

“不,完全不疼。当时我只觉得有点烫,没注意到自己受伤了,只顾着继续干活,所以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我就是个笨蛋。”

“哦……”

万叶低下头。她的视线落到丰寿手中紧握的纸上,丰寿将那张纸递给她,以满足她的好奇心。

那大概是劳动争议或某种事件的资料,然而万叶看不懂。她从没有向人隐瞒过自己目不识丁之事,但不知为何,到了丰寿面前,她却为此大感羞耻。她默默地接过那张纸,就是说不出一句自己不识字。

丰寿没有发觉这一点,只是大为不解地问万叶:“……阿万,你怎么知道我右眼会瞎的?”

万叶摆弄着丰寿给她的纸,简洁地解释自己的千里眼能力,并说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自己看到了丰寿将来老去后的样子。

看丰寿的神色,他明显是半信半疑。他原本就不是会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人。不过,考虑到万叶的感受,他还是蹦了几个字出来:“哦,当时也是夏天啊。”

“嗯,那时候我才十岁。不过,当时我万万没想到,看到的是那么久以后的事。因为我看到的你是个中年人,我完全没想到你会是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还都住在阶梯里。”

丰寿笑了笑:“哎,缘分真奇妙啊。”

“嗯,是啊。”

他眯起仅剩一只的眼睛,凝望着万叶。那是一个难得无风的闷热午后。毒辣的夏日阳光照在二人身上,繁密的翠叶被反照得耀人眼目。

“阿万,只有你知道这件事,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右眼会瞎。这种感觉好奇怪。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我觉得你这个人很特别。小时候老妈死后,把她带走的也是山里人,你也是山里的女孩。这种感觉真奇怪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毒辣的夏季日光似乎晒进了二人心里。

没过多久,丰寿转而用爽朗的声音问了个问题。看来,他打算姑且相信一次万叶的话。

“我问你,你见到的那个中年的我在干什么?”

“呃,你在……你在天上飘,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就像这样,轻飘飘的。你俯视着我,我们四目交会,然后你又轻飘飘地飞走了。”

“这算什么啊?”

丰寿哈哈大笑。他仅剩的左眼中泛出泪光,为了掩饰这点泪光,他慢慢转过身,背对万叶。

阳光渐渐转阴,树叶在风中沙沙摇摆。

在丰寿的右眼滴落在制铁厂的地面消失不见的这一年,也就是一九六四年的夏末,万叶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万叶的肚子圆得叫婆婆阿辰吓了一跳。它简直像一只注满水的大气球,万叶在朱红大宅的走廊里每走一步,羊水便晃得哗啦作响,传遍整栋大宅。据说在山风的传播下,有时就连大宅之外,乃至工厂一带都能听到水摇风咽般的声响。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工人们便仰头望向宅邸,想起千里眼夫人产期将近之事。

“你的肚子胀得这么大,是装了什么啊?”

人人俯首听命的本家女皇阿辰惊慌地跟着万叶,没有一刻离开。而这种时候,旁支的男男女女也像跟屁虫似的,寸步不离地跟在阿辰身后。哗啦,哗啦。在预产期前的两个月里,宅邸里开始处处都能听得到这种水声了。

哗啦,哗啦。

哗啦啦。

一天早上,伴着激烈的水声,胎儿在瀑布般流泻而出的羊水中自万叶的阴部诞生于世。直到后来,万叶都会回忆起生下第一个孩子的这一天,简直是一场噩梦。多么可怖的分娩,多么不祥的出生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万叶在排出大量羊水并产出体内的——她肚子大是因为水分多,胎儿本身是两千八百克,倒不算特别大——胎儿时,看到了可怕的未来。

她这次看到的未来以时长来算,长达五小时,宛如漫长的噩梦。那天早上,万叶在晨光中感到产兆,从睡梦中醒来,叫醒丈夫:“老公,我要生了。”曜司慌了神,在走廊上跑去叫母亲时,羊水已经开始流出,令这对年轻夫妻的卧室里发起腥臭带血的洪水。阿辰赶到卧室,看到她的样子后,赶走男佣,将女佣们召集过来。而这时,万叶已经看到了漫长而可怖的未来幻象。

那是她要诞下的孩子一生的走马灯,灰暗而寂寥。这本应是洋溢着希望的分娩,却始于她透过即将穿过鲜红产道诞生于世的孩子的眼睛所看到的幻象。万叶慌忙转向阿辰,叫了起来:“阿婆,坏了,是倒产!”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

阿辰认为,既然儿媳说看到了,那想必不会有假。于是她直接告诉了从村里叫来的接生婆。

“倒产?夫人,还没生出来呢,怎么知道是倒产的?”

“我家儿媳是千里眼!”

“……好,我会注意的。”

幻象还在继续,倒产的孩子从产道里蹦出来,看了看筋疲力尽的躺着的母亲,低头检查起自己的身体来。看到幼小的性器,万叶不禁握住了阿辰的手:“阿婆,是儿子!”

“哎呀,那就是继承人了。不过万叶,你还真是什么都看得到啊。”

“他长得像阿婆,好像的。”

万叶看到幻象中的自己对着生下的孩子说了这么一句,不禁原封不动地转达给阿辰。然而没过多久,她便被牢牢地禁锢在幻象之中,再也无法说出任何信息。转眼之间,她的儿子便长大学步。他去上学,努力学习;他恋爱,而那个恋爱对象是坐在邻桌的少年,这也意味着他是天生的同性恋,但家人和朋友始终对此懵然无知。儿子越长越大,有着忧伤的心事。年岁渐长的自己时而从儿子眼前穿过,儿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是温柔。他似乎对自己这个母亲敬爱有加,万叶心中一暖。幻象的速度渐渐减缓,甚至配上了声音。儿子叫“妈”的嗓音低沉,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变声。在此期间,现实中的万叶尚未生下这个儿子,已陷入大难产,正奋斗在第一胎的分娩过程中。卧室被大量羊水冲成淡红色的汪洋大海,万叶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把手交给婆婆握着。丈夫在室外走廊心神不定地转来转去,朝雾中浮现出他手脚纤长的剪影。接生婆为她鼓劲说:“用力,用力!”“哎呀,还真是倒产。”接生婆又嘀咕了一句。女佣们不断烧好开水,送至卧室。这个儿子的注意力似乎有些散漫,万叶看着幻象想到。她真心地为这个男人感到担心。他过马路时,不看左右,吃东西时心不在焉,不看保质期。不过,他似乎相当认真,总是拿着教科书或参考书在学习。看到一半时,视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儿子似乎戴上了眼镜。万叶心想,都是因为他成日里只顾学习,但想到自己目不识丁,儿子却是个好学生,她心中一宽。他上了高中,又进了大学,学习时认真刻苦,但日常生活中却总是漫不经心,同时也萌生了几次恋情,但他每次都默默地将感情埋在心中。不久,一种传染病从遥远的国家传进日本,对同性恋的歧视情绪如海啸般骤然高涨。互相监视的冰冷视线犹如冰寒刺骨的烈风,无数次刮过封闭的地方小城镇。

儿子虽未犯错,却要在生活中避人耳目。他的心中有时会涌出反抗社会的意识和憎恶个人的情绪。万叶淹没在这些情绪的黑浪中,连咳不止。儿子带着怒火与激昂之情活了下去。

其后,这段幻象在某处戛然而止。

当时儿子正在登山。他爱着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儿子的视界仅仅晃动了一次,一切就都结束了。

万叶知道,儿子会死。

可是他明明还没有出生。

是突如其来的死亡。

知晓了这一未来的万叶心生绝望,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她一面在羊水的汪洋大海中痛苦地打滚,一面为不知为何突然死亡的孩子哭得泪流满面。有人说了句“生下来了”,接着儿子“呀呀啊啊”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万叶昏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已经是当天的深夜时分,在枕边读书的丈夫告诉她,阿辰为儿子起名为泪。

“因为你哭得太厉害了。”

“哦……”

“你怎么哭得那么厉害?爸妈都开心极了,说你生了个绝佳的继承人。我爸还笑着说,这个孩子长得像妈妈呢。”

“是吗……”

万叶想要起身,却使不上力气,只得放弃。可怖的幻象残渣死缠着万叶不放。曜司对此一无所知,反而说:“你好好休息吧,好好休息。”

“……我得生好多孩子才行?”万叶幽幽地说道。曜司吃了一惊,反问道:“什么?生好多?为什么?”

万叶默然抽泣起来。见她背对自己,蜷成一团,曜司抚慰地摩挲了一阵她的背部。

这一天诞生于世的长子泪是我的舅舅。阿辰为他起的名字不在常用汉字内,所以在政府机关登记的是波太<a id="noteBack_11" href="#note_11">[11]</a>这个名字,但在家里用的还是阿辰起的这个名字。

他眉清目秀,成绩优异,旁支诸人也相当敬爱这位本家少爷。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他和外婆看到的幻象一样,二十岁刚出头便死去了。

外婆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她晚年时说:“生孩子的时候,我都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我不想看,我不想再看到那么悲哀的幻象了。”不过,她是否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万叶身上出现了一种变化。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绝不会再展颜欢笑。心爱的儿子的命运在山里姑娘的心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难以愈合的伤口。就是在这个时候,预见未来的能力第一次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对万叶自己挥下利刃。

两年后,本家的少奶奶万叶再度怀孕,即将生下引人注目的第二胎。然而在此之前,必须先讲一讲泪的童年、大龄女佣真砂引发的离奇事件以及国内急速增多的眼神晦暗的新一代年轻人。

万叶似乎不太记得泪的童年时代是怎样的了。她花了五个小时,以倒产的方式生下第一胎,又在这段时间内通过泪的眼睛走马观花地看过他的一生。在她的记忆中,这一幻象留下的印象想必要比现实中的儿子深刻多了吧。根据留在旁支的老人们对我的描述,泪是个很好的孩子,几乎从不大声喧闹,也不找身边人的麻烦。他名声甚好,大家认为他为人认真,学习又好,有他当继承人就万事无忧了,又觉得他比父亲曜司更靠谱,希望他早日娶个好老婆,继承家业。

但长辈们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他身上唯有一个叫人放心不下的毛病,就是注意力散漫。据说,上小学时,他竟然被车撞了三次之多。“要说运气不好,应该也是有的。可是这被车撞的次数也太多了吧?同样是小孩子,会有人被车撞上三次吗?”

泪七岁时,一边想心事一边走路,在阶梯的坡道上走到一半,被电动三轮车撞得飞起来。幸好当时丰寿路过,接住了他,这才逃过一劫。丰寿不肯放泪下地,一直把他抱到了本家家里后,激动地擦着冷汗说,要是泪直接掉到地上,那可就完了。“因为少爷把土路都翻修成柏油路了嘛。这对我们是好事,可是要是掉到柏油路上,摔一下就会没命的。对吧,小少爷?”泪是个爱哭鬼,总是哭鼻子。当时他先是被车撞,又被陌生的独眼男子抱走(他自己似乎是这么想的),大受刺激,一言不发地直流眼泪。不过,见到母亲和那名男子亲密地交谈后,他总算止住了眼泪。

“叔叔,你是哪里的人?”

“你问我?我是阶梯的工人。还有,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懂了吗?”

“哎呀,你是阿妈的朋友啊。”

“以后你要小心车辆啊。下次你再被车撞了,叔叔可不会正好在你身边了。”

“嗯。”

然而,泪第二次被车撞就是下一周的事。他出了小学,走在村子的柏油路上,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条没有红绿灯、可以说是空无一物的路上,他又一次被车撞了。这次他被送去了医院。神奇的是,他并未受伤,肇事者发觉自己撞到的是赤朽叶本家的继承人,吓得面无血色,当场瘫软在地。撞到他的是农家的年轻媳妇,她的丈夫和公公赶到本家家里,在地上磕头谢罪,就算听到“够了,够了”,依然跪足三个小时,不肯回去,令康幸和阿辰大感为难。

第三次是泪快要小学毕业时的事,这次的原因显而易见。他没有注意到红灯,溜达着穿过马路,结果被紧急刹车的卡车头狠狠撞到了脑袋。这次肇事司机和运输公司的董事也来了家里,在门口疯狂地道歉,令本家窘困不已。

这个儿子优秀得能在毕业典礼上上台致辞,为什么总被车撞呢?每次出事,曜司都忧心忡忡地冲到医院去,搞出天下大乱的架势来,万叶却依然目视远方,不置一词。旁支的亲戚们对她的表现也深感不解,不过这恐怕是因为万叶早就知道儿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故,都会活到二十多岁吧。泪则每被车撞一次,就哭一次鼻子,然后跑到母亲身边,抱紧她的膝盖,说“我好怕”。万叶答道:“有阿妈在,不用怕。”她的声音极为温柔,充满慈爱之情。后来,旁支的人们说,万叶对泪的态度与对其他孩子都不同,小心翼翼到似乎在害怕什么。他们猜想这可能是因为泪不仅是她的亲生儿子,更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但原因大概不止如此。万叶应该是被幻象中的未来困住了。面对正在离自己而去的心爱事物,人难免心生畏惧。

关于童年时代的泪,除了眉清目秀的长相和总被车撞的轶事之外,人们便没有太多印象了。众人都只是一面期待生性温和又优秀的赤朽叶泪成长为强大的继承人,一面静静地守护着他。只有千里眼夫人一个人知道泪会在未来不幸早亡,而她自然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自己生生熬过二十多年。

生性温和的泪只有遇到交通事故时,才会引来众人惊异的视线。这是因为泪懂事时,那个离经叛道、备受瞩目的老二已经出生了,人们的好奇心和注意力都被那个孩子吸走了。而继承人泪性格稳重,只和车辆八字不合。据说他虽然曾经是个爱哭鬼,但在要上初中之前也不再在别人面前哭鼻子了。在那以后的岁月中,他大约是瞒着所有人,独自黯然垂泪吧。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泪这个人了。

将时间倒推回泪出生的一九六四年。在朱红的天界中,一切一如往常,但山下的红绿村已被战后繁荣景象的象征——奥运会的狂风所席卷。国家首次举办的东京奥运会令全村人热血沸腾,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东风下,彩色电视机也逐渐走进各家各户。男子柔道的无差别级比赛中倘若有白人选手获胜,起居室中便会阴云密布。然而女排比赛却是连战连胜,选手们博得“东洋魔女”的美名,风靡一时。

与此同时,年轻人间的颓废之风却莫名越刮越烈。红绿村的年轻人中流行的是电吉他、猴子舞和名为复古学院风的浮华潮流。来自大洋彼岸的披头士乐队令他们狂热不已,却也叫村中支撑起战后产业和经济的成年人大皱眉头。年轻人和成年人虽然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甚至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但两者之间已出现隔阂。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对未来的梦想出现了分歧。

以《日美新安保条约》为契机,年轻人间曾大为盛行的叛逆趋势再度演变为针对越战的反战运动,如野火般先点燃东京等都市圈,继而在微妙的时间差后延烧至地方城镇的大学生身上。这些年轻人都皮肤浅黑,身材干瘦,一见面便激情澎湃,指点江山。唯有他们这些年轻大学生才能领会这股焦躁之风,只要年龄或立场稍有差别,便无法共赴这奇异而幽暗的青春深渊。

丰寿诸人对这些年纪相差不大的大学生引发的种种争斗大感困惑,他问万叶:“阿万啊,那帮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是在找什么答案吗?”万叶也说不好,只得垂首“嗯嗯”数声。起初,年轻人间这股伤口化脓般的风潮出现于遥远的都市,只能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但不久之后便刮到了红绿村中,年轻人们打着游行示威的旗号,在产业道路上来回游荡,东奔西跑。“斗争胜利!斗争胜利!”锦港开始响起年轻人们尖锐的喊声。卡车载满装着鲜鱼的运输箱,却人群拥堵,怎么也开不到市场,鱼一条条烂死于车中。

他们因年轻而忧虑,试图抓住未来,所以否定现实。

这的的确确就是新一代的青春烦恼。丰寿等人奋勇向前,相信战后的国家经济会一路腾飞,而新一代则对政治怨声载道,怒气冲天。这两种青春截然不同,直叫人疑心他们是否生于不同的国家。

在这个时期,率领鸟取大学的学生进行活动的是一名血气方刚的男学生,其标志是总戴着白色贝雷帽。他名叫多田肇,年方二十,身材瘦弱,面色苍白,是收养万叶的那对年轻夫妇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年轻夫妇虽是阶梯的工人,却想着哪怕只为长子博个好前程吧,拼命地为他凑齐学费,送他进大学。肇成绩优异,但主动投身于时代的风潮之中,在家里说着“大学这种地方只有靠学费混吃等死的当权者,傻透了,我待不下去”,把教科书扔到地上。父亲发火,将他猛地甩到院子里,他干瘦的身子发着抖,嘟囔了一句“爸你不懂”,便冲出家门,跑到女学生的公寓里住下。其后,他总是带着满身的颓废气息,跑到车站附近的爵士咖啡馆里点杯泡泡茶,从早到晚地就政治和哲学大发议论。

这个多田肇,论外表远称不上俊美,女人缘却好得出奇,每晚总在不同女人的公寓里过夜。每次大学生们喊着“斗争胜利!斗争胜利!”来回示威之时,都会引发和机动队的小规模冲突,于是主谋者肇便会受到红绿村警察的关照。起初,他的父母会去为他做担保,但时日一久,也很难捞他出来了。

万叶既已嫁入赤朽叶本家,年轻夫妇便极力不去给她添麻烦,但丰寿在厂里和男方相熟,所以知道出事后会偷偷告诉万叶。于是万叶瞒着丈夫曜司和婆婆阿辰,趁着夜色去红绿村警察处接肇出来。肇本不愿意凭借赤朽叶本家的权势从拘留室中重获自由,但万叶在这种关键时刻用上了她高大健壮的身体优势,说着“姐姐的话你都不听了吗”,硬是将这个义弟拽出拘留室,送回阶梯里的养父母身边。肇自幼受这个年纪相近的姐姐照顾,在她面前很难直得起腰板。可是他在拘留室里重新戴好贝雷帽后,又小声说道:

“姐姐是资本家。我在和社会矛盾做斗争,姐姐你现在到底在和什么做斗争呢?”

贝雷帽上染了血。那双眼睛比赤朽叶制铁的黑烟更为暗寂。万叶心生惧意,想道:那个小淘气鬼弟弟如今的眼神竟如此悲伤。将他送到阶梯现在的住宅楼式宿舍后,养父出来了,看起来已是倦极。弟弟妹妹们似乎已经睡下,混凝土盖成的宿舍中阒然无声。

“麻烦你了,万叶。”

听到这句道歉,万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连连摇头。

玄关关上的时候,传来了肇细微的声音:“我否定国家,否定民族。”养母嘟囔道:“……够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万叶凝视着玄关关起的大门,背后蹿过一阵凉气。

对于这个时代的成年人来说,国家和民族都是自己不可动摇的支柱。万叶却有了种预感,未来或许不再如此。这也是自己看到的未来吗?也许在往后的时代里,人们将丧失对国家的信任,放弃组建家庭,这不祥的预感令万叶震颤不已。

混凝土住宅区里处处寒气砭骨。万叶打着冷战,回到山上。

那些知文能书的学生就这样继续燃烧着黑色的野火。与此同时,又有很多年轻人因为出身于农村地区,被贫苦的家境压得喘不过气来,为经济发展的浪潮所淘汰。也是在这个时期,连续发生了杀害孩童后藏身于寺庙骗取赎金的吉展诱拐案、贫困年轻人枪杀包括保安在内四人的永山案、犯人至今依然逍遥法外的三亿日元案等案件。世界开始四分五裂。愤怒的知识分子,跻身富裕阶层的近代产业的劳动者,无力脱贫的农村。大都市里为了举办奥运会,一栋栋新大厦拔地而起,地方上的小城镇却沉寂得宛如一潭死水。

万叶等人所生活的社会日新月异,令人眼花缭乱。这个世界以从陡坡滑下的气势,不知正冲向何方,人们只能死死抓住它,唯恐被甩落。

不过,要说起这一时期赤朽叶本家所关心的事,必须是泪和第二胎女儿的出生。还有一件事夹在这两件喜事之间,就是大龄女佣真砂在大宅中裸奔了数次。

就年轻时的照片来看,真砂是个大美人。她身材矮小,腰肢纤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睫毛长长的,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一头黑发盘起,穿的是女佣的朴素服装——和服外套了件只遮住腰部的小围裙,然而前凸后翘的身材和半张红唇依然被拍得风情万种。不过,照片中的真砂只有二十二三岁,而万叶嫁过来时,她已经三十出头了。万叶在大宅各处走动时,只要忽然感到有视线,抬头一看,就必然会看到真砂藏在柱后偷窥自己。她在万叶记忆中的形象大抵如此。真砂看起来是想偷窥,身子却有一半露在柱子外面,那道视线一直死死地粘在自己身上。万叶嫁来后的两年里,只看到了这些,于是对她的印象只有“柱子后的人”。不过除了天真的万叶之外,人人皆知真砂与曜司的关系。所以丰寿等人和万叶聊天时,如果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到这个和曜司关系特殊的女人正半躲在柱后,盯着他们看,便会大惊失色,语无伦次起来。据外婆后来反复回忆说,真砂比实际年龄显得略为老相,犹如沙子砌起的高大城堡,在海浪过后大有摇摇欲倒之感。真砂是十七岁时来到赤朽叶分支做事的,当时的少爷曜司应该是十三四岁。真砂如鲜花盛放,越变越美,在这段青春岁月里,是她主动出击,还是被少爷拿下的呢?不过无论事实如何,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在万叶出现时,她已是残花一朵,只剩几片变了色的花瓣硬是攀附于花萼之上。

一九六五年的秋冬之季尤为寒冷,真砂却不管不顾地裸奔了五次之多。第一次是在早上,年轻夫妇正和孩子一起在房间里用早餐,她一丝不挂、面色如常地从房间外的走廊上走过。万叶吓了一跳,像坏了的水管一样喷出味噌汤。关键人物少爷却正忙着去掉柳叶鱼的鱼头——鱼头很苦,他不愿意吃——没有注意到穿过走廊的异常景象。在真砂走过之前,万叶正凝望着在扯鱼头的丈夫,心中想起很久以前预视到他断头而死的景象,一阵悲伤,不禁没了胃口。但看到大龄女佣一丝不挂地穿过走廊后,不知何故,她霎时间胃口大开。她一面为自己添饭,一面思索适才究竟看到了什么,却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那无疑不是幻象。那名女子若穿上衣服还看得过去,但裸体衰老得可怜,着实凄凉。她腹部松弛,丰满的胸部也下垂成两根法国面包,脸上像面具一般毫无表情。

真砂第二次裸奔是在白天。当时大厅中有客人,拉门未关,远远看见一个裸着的女人在院子对面跳舞,从右边转到左边,客人和正在待客的康幸都吓得魂飞魄散。由于距离较远,他们都误以为那大概是怪人名声在外的少奶奶在跳舞。但万叶却极力抗辩,甚至难得地含着泪光说,她确实是个怪人,但那个光着身子跳舞的绝不是她。本家的人认为既然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想必不是假话,这个少奶奶虽然人怪,却不会作伪,但那到底是谁呢?结果没过多久,真砂就开始一丝不挂地坐坐会客室的沙发,爬爬院子里的水杉树,还闹到自己爬不下来,只得叫园丁帮她架起梯子,这才勉强下了树。

最后她又钻进年轻夫妻的卧室里,盖上被子哭个不停。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已经无计可施,就令旁支的人将她领走。这似乎是阿辰的决定:要赶她出去也未必不可,但是说到底,她和继承人有一层特殊关系,这种做法未免太没有人情味。

但是,真砂对爱的这种忘我而略显出格的表达方式似乎刺激到了曜司,他开始再次到旁支找她。而同一时期,可爱的新妇万叶因为泪的诞生而有些变样,多了一丝从前没有的阴郁,这或许也是曜司重寻旧爱的原因吧。当时,万叶正要诞下第二胎,婆婆代替丈夫陪在她身边,在她每日大吐特吐之际抚慰她。

虽然被裸奔的大龄女性抢走了丈夫,万叶却一无所知。她在一九六六年历经艰险,生下毛茸茸的第二个孩子。这就是她的长女——赤朽叶毛球。

包与孤独

一九六六年是这个国家六十年一度的“丙午”年。以地支来论是午年,以天干而言则属丙年,因此合称为丙午年。据说午与丙同属火相,所以这一年诞生的女孩子极为暴烈刚强,最为重要的是她们会对男性敲骨吸髓。不知道什么缘故,万叶偏偏选在这时生了个女儿。

这也是公害问题接连爆发,迫使国会筹措发布《公害对策基本法》的一年。繁荣背后浮现的阴影开始引起社会的关注,赤朽叶制铁也被追究公害问题的游行队伍包围过。康幸为了减少黑烟的排放,着手研究起欧洲产的新机器,然而这也不能于朝夕之间奏效。与此同时,这又是一个风波不断的时代,工人为要求加薪而罢工等事件频发。站在工会和公司之间的永远都是丰寿。他力图改善工人的生活,却又不想让高炉停转,每次都出谋划策,以避免工人罢工。有一次他的手段使尽,高炉还是停工了,那天晚上,他仰望着黝黑的钢铁摩天楼,默然垂泪。

女惠比寿般的阿辰从大宅里滴溜溜地冲出来,瞥了一眼流泪的丰寿,抱着招牌和扩音器冲着血气方刚的年轻工人们大喝一声:“炼铁的男人关火,像个什么话!”

她的声音旋转着回荡在厂区中,宛如一阵龙卷风,似乎要冲破工人们的鼓膜。男人们失手丢下标语牌。扩音器出现故障,开始发出诡异的声响。在这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女人满是怒火的注视下,连天都转阴,发出飕飕的风声,仿佛在害怕。

工潮就此偃旗息鼓,第二天早上,高炉里又燃起了炼铁之火。

“阿丰,不要哭啊。高炉明天就会恢复运转了。”

万叶安慰着在工厂角落里独自落泪的丰寿。丰寿咬紧嘴唇。

“我不想它停下来,哪怕是一天。这样好叫我伤心啊,和老妈的丧礼一样叫我伤心。”

“阿丰……”

万叶情不自禁地握紧丰寿的手,那双手汗津津的,发着凉。他们这样待了一段时间后,丰寿主动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来。

“话说回来,老夫人真是能干。我做不到的事,她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丰寿嘟囔着,大为丧气,仅剩一只的眼中又流下眼泪。寂寥的工厂中一片寂静,只有不久后离开的丰寿发出机械般的脚步声。

在这个时期,万叶自从怀上第二胎后,不知为何开始脱发,眉毛也变淡了,体毛不断减少,惹得她大为烦心。怀着泪的时候,她圆鼓鼓的肚子里满是羊水,哗啦作响的水声大得惊人,但这次肚子却没有胀得那么夸张,倒是孩子一直在腹中发出“呜哈哈哈哈”的奇特哭叫声。

万叶一直觉得,这孩子就像野兽一样,叫人害怕。她发现,自己的肚子胀得越大,头发便脱落得越厉害,面色也日渐苍白。她思索着其中的缘由,结果一天夜里,又有了产兆。当时曜司不在卧室,她自己爬到走廊上,大声呼喊着自己所依赖的阿辰:“阿婆!”她叫了不知多少声,终于看到女惠比寿从阴暗大宅的院子另一边、从远离倾斜走廊的地方冲了过来。跟在阿辰身后的女佣们有的拉开拉门,有的踹破纸门,人数越来越多,汇集成一支女人的大队伍,最后赶到了年轻夫妇位于大宅最深处的卧室。这时万叶已疼得满地打滚。又是难产。她紧闭着眼睛,熬过了约有五小时的分娩,令阿辰大为不解,问道:“你为什么要闭着眼睛?”

“为了防止自己看到小孩子不想让父母看到的场景。”万叶回答。

外婆在晚年和我聊天时又加了一句,说她知道太多的话,心中难免愧疚。阿辰又吩咐女佣们烧好开水,等接生婆来了,又严肃地说了句“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倒产,儿媳闭着眼睛呢”,其后便一直紧紧握住万叶的手。

“呜哈哈哈哈。呜哈哈哈哈。”

婴儿怪声哭叫着,总算是露出了头部。大家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个脑袋,这孩子却突然“砰”的一声弹跳出来,落在榻榻米上,像球似的弹了一弹,又弹一弹,再弹一弹,才终于止住,稍微消停下来。随后,这个婴儿张开大口,“呜哈哈哈哈”地笑出声。这是个腿间光溜溜的女婴。她的毛发相当茂密,一脸凶悍,五官立体得颇像万叶。万叶和赤朽叶家的男人生下的孩子都是长相端正,气势十足。鉴于男女双方血统差别过大,他们的孩子或许也算是某种混血儿。这个女婴全身长满细毛,黑乎乎的。见她蜷成球形,不住弹跳,阿辰感到滑稽,笑道:“这孩子真有精神,而且毛好多啊。”

“生完了吗,阿婆?”

“嗯,生完了。”

万叶终于睁开双眼。待适应灯光,不再眼花后,她瞪大眼睛,定定地望向自己生下的第二个孩子。

被毛茸茸的婴儿目光如电地瞪了一眼,万叶尖叫一声,晕了过去。在她昏迷期间,阿辰兴高采烈地为这个孩子起名为毛球。过了很久,曜司才回到家中,开心地嘀咕了一句“这一胎是女儿啊”。

出生十天后,这个毛球般毛茸茸的婴儿的体毛全数掉落,浅黑而光滑的皮肤发出玉一样的光泽。万叶的头发和眉毛也渐渐长齐。

这就是赤朽叶毛球的诞生过程。

在万叶所生的诸多孩子之中,毛球是长相最美的一个,也是最叫人费心的一个。她就是我——也就是万叶的孙女的母亲。阿辰这次起的名字依然不在常用汉字之列,所以曜司苦思冥想一番后,在村公所将女儿的名字登记为万里。不过在家里,人们还是叫她毛球。后来生下的孩子分别叫作包与孤独。这些名字自然都出自我的曾祖母赤朽叶辰之手。她起的这些名字虽然古怪,但她的丈夫、儿子、儿媳都无力违逆。只有一个女人拼命抗拒阿辰起的名字,不过这又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自这一年开始,最后的神话时代已步入暮景。在这仅余的数年间,赤朽叶本家轮流迎来孩子的诞生和亲属的死亡,令那栋似被巨人之指深深按入山中的倾斜大宅受到各种方式的摇撼。然而,在继续讲述更多弟弟妹妹的诞生情状之前,必须先提一提一九六八年,也就是毛球两岁那年的秋天,万叶所看到的幻象。

赤朽叶毛球性格暴烈,还没学会站起来,就已经会娇声哭叫,引得哥哥泪前来关心,她便狠狠咬住他的胳膊不松口。泪默默忍受这个妹妹咬住自己手臂悬在空中一整天,到了晚上才终于等到她睡着松口,再去医院治疗被咬出的伤口。

但凡有东西在毛球身边,她都要咬住不放,又或是一脚踢飞。母亲的话她是绝对遵从的,但那也只限于这一个人而已。一旦到了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就算是父亲曜司来,也时不时会在背对她的时候被咬屁股,或是被踢耳朵踢到鼓膜破裂。

这个毛球格外喜爱铁制的东西。她打小便喜欢拿铁锤、斧头当玩具,摆弄钉子,有时还会对着人扔过去,所以女佣们时时刻刻都对她保持警惕。阿辰感慨说,不愧是丙午之女,康幸却害怕这个孩子,不大靠近她,心思都花在了疼爱温顺的泪一个人身上。

但在一个秋日,万叶看到了未来:疼爱泪的康幸将于六年后过世。

如今想来,康幸是普通的病死,这在和赤朽叶家有关的人中是相当罕见的死法。

那一天,正在会客室待客的康幸叫了万叶的名字,她连声答应,抱着毛球进入房间。会客室里坐着三名穿西装的官员,据说来自中央机关。他们喝着阿辰送上的泡泡茶,怔怔地抬头看着走进房间的万叶。

“哎呀,这位少奶奶长得真奇特啊。”

“我这个儿媳啊,不久之前还不知道地球是什么呢。”

当初康幸被此事吓得不轻,但过了些日子后,他开始热衷于讲述这段轶事。万叶不喜欢他的说法,不满地说道:“不是不久之前,已经过去五年了,阿公。”

“你们看,这不就是不久之前吗?我老婆也是个怪人,不过这个儿媳比她还要怪。”

康幸用单手比画了个“够了”的手势,赶走万叶。万叶绷着脸,抱着毛球沿走廊走回去。就在走到一半时,她忽然遇到未来已经过世的康幸。

大宅走廊的那一段有一间老式大房间,拉门敞开,里面摆着一台孤零零的梳妆台。房间中除此别无他物,但那面灰暗的镜子却映出了不存在于房间里的东西。万叶心知这是幻象,便停下脚步。

万叶眼深,也习惯了亡者。她已看过最为伤心的幻象,所以无论见到怎样的未来,都不会在永不痊愈的心上再留下一道伤痕。

她静静走入房间,平定心神,坐在梳妆台前。

镜中映出的是被安置在被褥上的死人,寂然无声。周围不见人影,只剩下死者一个人,被子被拉到肩部,脸上蒙着白布,看不出是谁。见他的头还连在脖子上,万叶心想应该不是曜司,便轻轻伸手。她浅黑色的手臂毫不费力地穿入镜中,轻轻揭开死者脸上的白布。

那是康幸的脸。万叶大叫一声,康幸刚刚还精神十足地和自己说话呢。不料死人猛地睁开双眼,看向万叶。

万叶不禁缩回手,已故的康幸却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不知道地球的儿媳啊”,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

见万叶点了点头,他依然僵着一张脸,声调却起了奇异的变化:

“你为什么会在镜子里?”

“这个问题我还想问您呢。”

“哦……这就是你的千里眼啊。毛球还这么小,看来你还在过去。你是在过去找到我的啊。好,很好,万叶,我这个不知道地球的儿媳。”

“阿公?”

万叶见亡者心情转好,畏惧之情稍有消散,便靠近镜子。

“你那边是未来吗?”

“我这里是一九七四年的夏天。我死了。我从春天开始就一直卧床不起,给家里人添了好大麻烦。喂,万叶,你的世界还没爆发石油危机吧?”

“什么?”

万叶反问道。亡者似乎慌了神,那副死后的僵硬表情虽然没有变,语速却快了起来。

“你告诉曜司,我会在一九七四年过世,必须让他来继承赤朽叶家。他得做好继承工作,再交给泪那一代。还是有个思想准备比较好。你一定要告诉他我会死的。”

“阿公……”

“你就说,在我去世前不久,会爆发石油危机。哎呀,这么说你们也听不懂。就是遥远的阿拉伯国家不再出售石油,导致全世界都陷入物资不足。钢铁行业受到波及,市面低迷得吓人。我就是在这种艰难的时局里去世的,让他从现在就开始做好准备,你听明白了吧?”

“好,好,我会转告他的……”

见万叶连连点头,康幸瞪着那双眼睛,定定地凝望着她。

万叶自觉亏欠这个公公甚多,垂下眼睛,不禁低声问道:

“阿公,我……我这个儿媳当得不称职吧。真是对不住……”

她听不到回应,于是轻轻抬眼,只见康幸自己捡起白布,盖回脸上,用地底传来般的声音说了一句“万叶,别把这些放在心上”,接着头一歪,彻底死过去了。万叶看着镜中未来的夏天渐渐消隐,不久便空空如也,其后整个梳妆台都陡然消失,房间中空无一物。万叶猛地冲到走廊上,寻找曜司。见万叶找丈夫找得太过急切,一个机灵的女佣去养在旁支里的真砂处叫回了曜司。曜司吃了一惊,担心万叶是因为自己跑到情妇住处才发了狂,回来时战战兢兢了一路。听到万叶的话后,他神色大变,反复念叨着石油危机是什么。万叶语无伦次,又是石油,又是钢铁,低迷地对曜司描述了一通,曜司听完后便抱头苦思起来,在书房里足足闷了三日三夜。

万叶夜里一瞧,只见曜司又是读书,又是四处打电话,似乎正为经营问题费尽心思。他发现万叶在张望,便笑嘻嘻地把她叫进书房,轻轻将她抱到膝上,一边玩弄她的头发,一边说:“以前公司的事情都是交给老爸打理的,因为我觉得他来日方长。可是,听你说,只剩下六年了啊。”

“嗯,是啊。”

“我也已经三十岁,也该和高等游民的生活说再见了。”

他嘟囔着,听起来并无多少遗憾之情,随后又翻起书来,烦恼他的问题去了。

从这时候开始,曜司彻底不去找旁支的情人了,不过这一次真砂没有再裸奔或裸舞。这是因为,当时她也怀上了曜司的孩子。

这一胎夹在毛球和包之间出世,算是曜司的第三个孩子,顺利获得了家中的承认,然而由于某个原因又成为了令本家诸人畏惧的对象。不过,那又是后话了。

至于这个时期的下界红绿村,在诸多因素的作用下,开始出现难以忽视的公害问题。曜司提议建造的混凝土住宅楼也终日为光化学烟雾所萦绕,以至于站在阶梯高处便难以看清其形貌。在山上俯瞰山下,简直犹如身处灰蒙蒙的云端,阴沉的空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住宅楼中楼层较高的住家似乎藏身云间,晦暗不清。楼间灰云密布,即便在白天,家家户户也必须打开电灯,否则以室内之阴暗将难以维系生活。回想从前,每到晚上,山下的人便满怀对繁华景象的向往,仰望闪耀的灯笼和电灯,一如偶人台座上的蜡烛纸灯,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孩童间开始流行起哮喘病,做工人的上一辈也支气管炎多发。那些先退休的年长工人病倒后,又有流言说“工人赚得是多,可是命不长”。

为战争时所期待的战后大量消费而实施的大量生产体制也导致了诸多工伤,红绿村亦在其列。在由工匠来完成需要经验的手工活的年代,难以想象这类被卷进或夹进大型机器的事故。如今一旦发生这种惨事,受害者的身躯便会化为粉末,尸体零散得令家属都辨认不出。

与此同时,社会的兴趣点渐渐转移到年轻一代富有攻击性而又前卫的文化上,似乎汗流浃背、油污飞溅的工厂虽然在从事实际工作,却正被这个光鲜亮丽的时代所遗忘。

埋头于赤手空拳的战斗之中,惊觉时,周围的景致已蒙上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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