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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到底是谁呢?”
忍嘴角一歪。
其后,他不痛不快地说出一家高中的名字。毛球喉咙一声轻响,身体不禁后仰。那就是哥哥泪曾经上过的原旧制中学,全县第一的名牌高中。
她的脑海中闪过刚升入高中时,在林荫道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女优等生的身影。粉嫩的脸颊,没有染过的亮丽黑发,那些看到毛球的身影后流露出轻蔑与畏惧之情、垂下眼帘的纯真少女。
“……怎么可能?”
“她们通过留言电话这个新工具隐瞒起自己的姓名,和大叔们勾搭在一起,出高价卖身。千真万确。我连她们的身份都查到了。宵町巷内的关系网可是不容小觑的。最近似乎有很多从东南亚来这里打短工的人,但客人数量有限,只能靠抢。在这种时候,这个镇上的大人可没有好说话到允许上高中的外行女生从里面捞一笔了。”
“可是……大哥,应该有个大人在管着她们吧?那些乳臭未干的纯真少女哪有这个头脑?她们就是群只知道学习的小鬼啊。”
“……毛球。”
“应该有个龌龊的大人在管着她们,压榨她们吧?”
毛球狠狠地说完后,忍摇了摇头。他一边递给开始哭闹的孩子点心,一边说道:
“你错了。管着她们的也是纯真少女之一。这就是这件事的可怕之处……喂,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该明白我为什么特意叫你过来了吧,‘制铁天使’的老大……喂,虽然不是你的责任,但这种事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袖手旁观吧!”
听到忍厉声叫喊,毛球目瞪口呆。她的直觉在这个世界上算是灵敏的,但这时完全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忍急躁地说道:“就是坐在你车后面的那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她老是嬉皮笑脸地咯咯笑个不停。我没说错吧?”
“……蝶子?”
毛球的眼球瞪出了眼眶。
忍带着一丝怜悯之情看了看毛球,又继续说道:
“一开始,那所学校里有个人最早发现进化后的电话功能还有这种危险的用法。她教唆同学,带她们冒险捞钱。我去问了一圈各地的人,听说全国都在慢慢出现这一现象。准确来说,是先萌芽于大城市,然后渐渐蔓延到地方上的小城市。你口中的那些纯真少女在激烈的应考战争中备感压抑,接连走上自甘堕落的道路。她们的父母不知道,朋友也不知道。不过,无论是哪里,管着她们的其实都是大人。这些大小姐被黑心的大人骗了,她们没有注意到赚的钱被大人压榨,反而为冒险欢欣不已。可是,只有这座镇子不一样。说实话,其他地方的人也吓了一跳。在这里,管事的也是个小姑娘。高二E班、国立文科班的优等生穗积蝶子。她成绩出众,长相也美极了。在那所高中里能拿到七十八的偏差值,可是相当难得的。我觉得这家伙有点怪,就查了查,没想到她现在虽然混在那群出身良好、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里,以前却当过‘制铁天使’的吉祥物。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眼熟。毛球,就是原来总是坐在你摩托车后座的那位可爱的蝶子小妹妹啊。她现在都跳过了宵町的大人,源源不断地把外行的小美女们投入市场。”
忍瞪着毛球。
“喂,你懂吗?宵町巷里有些地盘只属于宵町的大人。你告诉蝶子,趁现在赶紧收手吧。”
忍的神色可怕得像换了个人,他直直地看着毛球。
“蝶子她……”
毛球低声道。
“我不信。大哥,蝶子可不是那样的人……”
“少天真了,毛球。你看看现实吧。”
毛球被训斥后,话未出口又吞回肚子里。
“那个小鬼上初中的时候也是巧妙地操纵着女生,借以处世吧。因为有‘制铁天使’这个后台在,她大逞威风,背地里做了很多任性妄为的事。她不只有可爱的一面,而是像女郎蜘蛛<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一样的滑头女人。”
忍扔下这句话,转身背对毛球。毛球面无血色,脚步踉跄地走出“赤白椿姬”。
武还在继续跳绳。发亮的汗水飞溅,像滴滴月光般落在柏油地面上。
夜空中隐约浮现出一弯新月。毛球跨上摩托车,静静飞驰于宵町巷中。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催响引擎,反而静静地奔驰于国道之上,仿佛在孤身送葬。
孩子们开始变质。孩童吞食孩童,成年男人吞食少女。毛球第一次感到飙车和斗争都毫无意义。她泪流不止。
向上,向上,爬到阶梯的最上面,大家一起抓住更大的幸福。她悄然驶过阶梯的坡道,返回宅邸,独自伫立于后院之中,久久不动。
泪如雨下的魁梧女子毛球终于冲着夜空大喊出声:
“傻瓜!”
正走在走廊上的万叶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蝶子你这个大笨蛋!”
孤独为防万一,躲进了壁橱里。而包正在践行不知第几次离家出走,这一晚不在大宅之中。后院中那些刚从北方飞回的候鸟被毛球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起大声扑扇着翅膀,高飞而去。啪嗒一声,残雪从松树上掉落下来。
朦胧的月光一直照在伫立的毛球身上。
在这个时期,赤朽叶家的各种隐形权力正渐渐从老夫人手中转让到少奶奶手中。
丈夫康幸病故之后,阿辰依然精神十足,老当益壮,得享天年。她洁白的身躯益发丰满,看起来就大有福气,令得制铁厂的职员们也认为见她一眼实属眼福,很是敬重老后的阿辰。她越长越像财神惠比寿了。
与此同时,少奶奶万叶诞下泪以后就有些阴郁。打从这时候开始,她像被阿辰吸取了精气似的,越发消瘦,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感越来越重。而那位令毛球心怀畏惧地称之为弗拉门戈大妈的凸眼金,也就是黑菱绿依然常来万叶这里喝茶。虽然没有人请她这么做,但她总是召集起万叶的孩子,一身黑裙,穿着袜子在榻榻米上步步有声地跳弗拉门戈舞给他们看。她的脸涂得雪白,嘴上又抹了口红,让童年时的毛球分外害怕。但随着毛球不断长大,她开始嘲笑阿绿徐娘半老,自不量力,又说是妖怪在跳舞云云,引来万叶和阿绿的轮番敲头。
宅子里的人虽然害怕毛球这个凶猛的少女,但阿绿终究不是白活这么大年纪,在很多事上都会毫不畏惧地敲打毛球,日复一日地对她说教。
“你不能让你妈担心啊。还有,不要再打扮得这么古里古怪了。”
身穿黑色弗拉门戈裙和金色高跟鞋的阿绿每次这么提醒毛球,毛球不免大感不服。
“谁打扮得古里古怪啊,嘁……”
赤朽叶制铁则靠着精简规模和拓展业务的经营方针想方设法闯过难关。此外,它又看好追求高档商品的时代潮流和消费过热的倾向,重新雇用传统的炼铁工匠,打造起一个名为“赤朽叶印”的高档刀剑品牌,送货到大城市的百货商店里。同时,它渐渐展开多领域的经营,也涉足汽车零配件和电视机显像管的制造。公司里那些年轻的员工已经没有人知道曜司从前当过高等游民,曾在泡泡茶馆里一边饮茶、一边专心致志地读外文书。
随着制铁所的变化,曾有过高炉英雄之美誉的穗积丰寿正一步步褪去他的光环。在不断自动化的工厂之中,工人这一概念本身就宛如风中残烛,正走向末路。然而丰寿依然日日工作不休。他现在仍是单身。自从以前来了记好球,接住被自动三轮车撞上的小学生泪之后,他就分外疼爱这个万叶家的长子。他一有机会就要大谈往事,说“我就是这么接住你的。哎呀,真险”,闹得泪面红耳赤。
在本家人的眼里,泪依然是名在当地国立大学念书的高才生,也是备受期待的继承人。但他不惹是生非,所以也不太引人注意。宅子里的人关注的始终是那个晚他一步出生的毛球。
百夜开始去职高上学。她学习算盘和簿记,开始掌握手艺。包依然终日爱美交友,顶着烫过的茶色头发和朋友玩闹。成为应考生的她,想去的是时尚一族向往的私立高中。她看中那家学校可以穿私服上学,放开了打扮自己。
而幺子孤独则缩在自己房间的角落里,害怕着核武器。
据后来孤独所述,在战后繁荣景象的背后,美苏两大阵营间的冷战仍在继续。双方达成核平衡后,这种紧张局势曾一度得到缓解,但由于苏联入侵了阿富汗,核国家间的东西冷战复燃并加速。据说有人偷偷对他说“要是谁按了按钮的话,地球就完蛋了”,说得像煞有介事。
如果东方按下按钮,西方就会用雷达侦测到,核武器也会自动发射上高空。侦测到它之后,东方会射出更多核武器。死亡之灰纷纷飘落的“核冬天”来临,地球于是走向灭亡。
这种发展听来确实荒唐透顶,但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天的到来。能扭转乾坤的唯有当权者,但对孩童而言,没有什么东西比权力和政治更遥不可及。
世界末日来临。
就在某一天早上,毫无预兆。
与光明一同降临。
无论如何努力,无论如何企望和平,祈祷都无济于事,未来、希望、爱都会在某一刻归于虚无。
这么一想,孤独感到所有事物益发空虚。“一切都好无聊啊。”他嘀咕着,倒头就躺在房间的榻榻米上。仰望着天花板,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看破红尘这种对孩子来说过于早熟的想法牢牢侵占他的心灵。
就这样,孤独继续生活在大宅深处的房间里,漂浮在也许会突然间毁于无形之力的世界中。
而在大宅之外,毛球正大失常态地发着抖,踏上去找好友的路途。
那家名牌高中坐落在闹市的正中央,悠然矗立于人来人往之处。毕竟是家历史悠久的学校,它占地宽广,光是操场便有三片,棒球社、足球社、田径社都在放学后兴致勃勃地开展社团活动。学生们文武双全,在刻苦读书的同时积极运动,锻炼意志,立志成为高尚的人。毛球就倚在这家校风森严的高中正门口,等待从前的好友穗积蝶子走出校门。
女生们笑闹着走出正门,看到毛球马尾上扎着鲜红缎带,怎么看都是不良少女的打扮,吓了一跳,低声尖叫一声,加快脚步。最后,在红色夕阳的照耀下,一道黑得出奇、黑到极点的影子晃动着走近毛球。这影子如此瘆人,甚至让人感到有黑烟冒起,柏油地面上也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毛球抬起头后,影子也停住了。
素净的乐福鞋,洁白的三折袜,西装式制服熨烫得笔挺。还没看到脸之前,毛球就知道了,这是蝶子。
“嘿,好久不见。”
“……这不是毛球吗?”
蝶子的脸依然那么招人喜欢,不愧是曾经当过吉祥物的女人,令人看得入迷。那双下垂眼水灵灵的,脸颊粉嫩嫩的。但她的影子却现出一种不祥的死黑之色。一只在柏油路上缓缓蠕动的西瓜虫刚刚爬进那道影子之中,便缩成一团,不再动弹。
看着她的影子,毛球焦躁起来,她语气粗暴地说道:
“我有话要和你说。”
“好啊,你说吧。”
二人话都不多。毛球跨上摩托车,蝶子轻轻坐上后座。周围的学生讶异地停下脚步,盯着她们俩看。“咦,是穗积?”“是穗积学姐。这是怎么了……”蝶子从背后紧紧抱住毛球。
疾驰起来后,蝶子抽泣出声,毛球怒斥道:
“别哭了,太丧气了。”
“可是,毛球……”
蝶子号啕大哭,恍如不时落雷的大雨,她边哭边说道:
“那时候我好开心啊。我的青春就是你啊。”
“还没结束呢,我们才十七岁吧。”
“是已经十七岁了。”
“又来这句啊。”
二人走进车站附近的一家来自大城市的汉堡店中。店里有着大洋彼岸的美国气息。点了汉堡、薯条和奶昔后,毛球吃了,蝶子却说了声“会胖的”,几乎没动。
“你还好吗?”
毛球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这么问道。蝶子噗地笑出来。在宅子里偶尔撞上父亲曜司时,他会不知所措地抓着头,对毛球等孩子说出“你还好吗?”这句口头禅。蝶子笑着抬起头。
她的眼睛一片死寂。毛球心想,这和自己认识的蝶子差别太大了,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头。想要考上东大,当上外交官,做一个只在晚上出格的成熟帅气女性,一定要经过一条荆棘之路吧。
“还好吗?学习很辛苦,上了高二之后要分文科班和理科班,高二下半年开始还要再分成国立班和私立班。要考的大学不同,要上的专业课就也不同,每次上课都要成群结队地换教室。英语和数学会分等级,这个等级也会根据每个月一次的模考进行调整。”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毛球你不用懂的。”
蝶子搅动着开始融化的奶昔。
“可是头脑聪明却长得丑的女生毫无存在价值,真是残酷。所以我必须打扮成可爱的样子。吹头发,涂唇膏,指甲也不能落下,你看。”
“嗯……”
“……毛球,你能理解女孩子想要堕落的想法吗?”
毛球探出身来,用一种野兽般的凶狠眼神看着好友的脸。蝶子的眼中一片浑浊,嘴角也扬起放荡的弧度。
“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毛球快速点了点头,蝶子轻轻一笑。
“露馅了啊。我还以为能做得更久,更成功呢。”
“一点都不成功,没多长时间就露馅了,宵町巷的大人们动了真火,说有个高中生闹得很大。那地方是有地盘这种东西的。你最近有看到东南亚裔的女孩子吧。你骚扰了她们的地盘。”
“……我会有什么下场呢?”
“反正不是好下场,你还是立马收手吧。”
蝶子嗤笑一声。那是种不适合出现在可爱女生身上的轻佻举动。
“你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的。”
“都痛苦到想要堕落的话,可以不用那么拼吧。这个世界也不是只有学习一件事啊。”
“只有学习,我们的义务只有学习。”
蝶子说完后,狠狠咬了咬嘴唇。其后,她垂下头,用一种奇特的方式轻轻笑起来。那是以前的蝶子从未用过的笑法,带着一丝下流。
“我们学校的学生都很会学习,但压根儿就是小孩子。她们有压力,又有好奇心,所以我只要稍微邀请她们来一趟奇妙的冒险,她们就想也不想地跟着我走了。她们渴望在自己身上发掘出家长也不知道的危险的自己。我可是赚了不少啊。”
“蝶子……”
“毛球,你能不能保护我?我可以把利润分你一半。有你撑腰的话,我才不怕什么宵町巷的大人呢。”
“怎么可能?说到底,我只是待在孩子的地盘里而已。”
“什么嘛。”
“再说了,你还是适可而止吧,蝶子。女人盘剥女人算怎么回事?一点意思也没有啊。这就是你说的要考上东大,要当上外交官吗?模仿男人的恶行就算是成为强大的女人了吗?那你就错了。蝶子,你肯定是错了。”
“……”
蝶子脸上没了血色。她粗暴地站起身,椅子向后仰倒,发出巨响。她将融化的奶昔泼到毛球脸上,冲出了汉堡店。
毛球顶着一脸奶昔,追赶着蝶子:“等等,蝶子。我不想要这样的最后一面,我们再聊聊吧!”没想到蝶子跑起来这么快,毛球甩动着长马尾和红色缎带,追着她跑过闹市。她看到一名摆摊的大婶,借来她的苦瓜,像扔飞镖一样扔出去,结果狠狠砸中蝶子的脑袋,砸得她昏倒在地。
毛球冲过去,抱起她,温柔地唤道:“喂,蝶子。”
蝶子虽昏了过去,但被毛球粗暴地晃来晃去,还是睁开了眼睛。她缓缓流下了一行眼泪。
“那时候我好开心啊,毛球。我真希望可以永远继续下去,真的。”
“一切都没完呢。时间虽然过去了,但什么东西都可以再找回来的。蝶子,你醒醒。”
“我完了。不成功的话,就只有消失了。”
这一天,是毛球最后一次见到好友穗积蝶子。
——高中三年级的这个夏天,全国性报纸用整个版面报道了山阴地区某名牌高中的女生集体卖淫事件。成年人起初不屑一顾,认定应该是偏离学校主流的不良少女和沉迷打扮交友的女生所为,然而一打听,卖淫集团里都是些在学校里认真读书的低调高才生,不禁吓破了胆。被逮捕或接受辅导的十二名少女都是十七八岁的高三学生。主犯是少女A,她自己没有直接卖淫,而是用自己房间的电话拉客,介绍同学给他们,从中收取中介费。
红绿警察署的少年科大感头疼,认为这一事件已超出理解的范畴。本应循规蹈矩的老师宠儿开始变质。穗积蝶子的家人像一阵黑色疾风一般,搬出了这个将消息传得满城风雨的地方小城市,带着家当逃到大阪。留下的伯父丰寿在家里人和侄女之间斡旋。穗积蝶子和其他少女一起被强制退学,其后被送到少年教养院里。
穗积蝶子不想和家人、朋友等任何人见面。这个头脑出众、长相可爱的本分“少女A”身上有着让人难以理解之处。几乎所有老朋友都和她断绝了往来,但她被送到少年教养院的那个傍晚,一群开着摩托车的女暴走族寂然无声地将穗积蝶子所乘坐的车围作一团,犹如送葬一般。少年教养院在中国山脉的对面,在广岛的深山之中。女暴走族们不催响引擎,也不开灯,一言不发地开过县境,将少女A送达广岛。见到少女们那百鬼夜行般的身影,大人们莫名心生畏惧。
汽车穿过广岛少年教养院的院门,越开越远,女暴走族们一起让车灯闪烁,催响引擎,发出嘈杂的“啪啦哩啦、啪啦哩啦”声。“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可爱少女们的叫声响起,“蝶子!”“蝶子!”“蝶子!”
就这样,穗积蝶子从鸟取消失了。
后来包说,蝶子消失的这一年,百夜的心情相当好。“她哼着歌,在宅子里到处晃来晃去。她平时那么阴郁,所以这样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她是不是因为毛球姐的好朋友不见了,所以心里暗爽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百夜一如既往,坚持从柱子后、从梁上、从桌下火热地凝视着毛球。
“我本来以为这么久了,她就不腻吗,结果还真是不腻。真见鬼了。我怀疑她是不是诅咒过蝶子,让她没法和毛球姐在一起。唉,不过也不可能就是了。”
毛球则依然带着“制铁天使”东闯西撞。但据说她与兴高采烈的百夜正相反,心情一路走低,总是叹息一声,再在檐廊上躺成大字形。丰寿时不时会来找她。疼爱的侄女出了这种大事,令丰寿明显老了不少,但和毛球聊聊侄女,他的心里就会舒服一些。
毛球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那名神奇的菲律宾女子的。
秋日已至,山阴地区阴云密布,阴雨绵绵。毛球开着摩托车飞驰于宵町巷中,有生以来第一次让轮胎被水洼滑倒,狠狠摔了一跤。毛球被甩到地面上,摩托车刺溜着滑走。毛球看到透明的水洼中倒映出自己,可是自己没有说话,水洼中映出的毛球却开了口。
“你没事吧?死了?喂?”
那个女人用古怪的语调说道。毛球从水洼上抬起头,只见一个长相酷似自己的菲律宾年轻女子正站在眼前,手上没有撑伞。菲律宾女子也大吃一惊地注视着毛球。
这时候,从东南亚来宵町巷打短工的年轻女性越来越多,她们就是后来所谓的“来日小姐”。到了傍晚,毛球常常看到她们露出和肤色一样暗沉的眼神、快步行走的身影。这名年纪看起来和毛球差不多的菲律宾女子长得也很像毛球。她身材高大,骨骼健壮,皮肤是浅黑色的,一双黑眼珠大大的,五官极为立体,只有一头卷曲的黑发垂到腰间。
毛球天生就长得像母亲万叶。据说那些山里人在远古时代渡海而来,隐居于中国山脉深处。她们应该也长得轮廓分明,酷似东南亚血统的人。
或许是感受到被悠久时光和宽广大海隔断的同一片土地的气息了吧,她们脸贴脸,久久地凝视着对方,仿佛相对而照的两面镜子。不久之后,毛球站起身,想要扶起倒地的摩托车,菲律宾女子也来帮忙。二人力气都很大,轻轻松松就扶起了摩托车。见雨下大了,毛球将自己带着的折叠伞送给菲律宾女子。她催响引擎,不住回头,然而终究是驶离了那名长相酷似自己的异国女人。菲律宾女子也露出恋恋不舍的奇特眼神,久久地目送着毛球骑着摩托车越开越远。
这名女子叫作阿伊拉。伤心的毛球再次遇到这个如同自己照镜子的菲律宾女子,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这之后直到高中毕业的几个月间,毛球相当安分守己。平日里不大管家里人情况的兄长泪对她大为担心,甚至可以看到他时不时在大宅里走来走去,问“毛球?你在吗?你还好吗”。这也就意味着她精神萎靡得已经瞒不过家里人的眼睛了。泪每次在放假时出去远足,都会带着河滩上的石头或野草回来,说着“送给你”,然后递给毛球。泪是个眉清目秀、成绩优异、性格稳重的青年,毛球却偷偷跟包咬耳朵说“可是,他不懂女人心啊”。不过据说,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将哥哥送的石头呀、不起眼的野草束呀装点在房间里,一副开心不已的样子。
在高中最后一年,毛球带领“制铁天使”越过县境,横跨已收入麾下的岛根,攻入强敌山口县中。经过三天不吃不喝的斗争,她们狠狠教训了山口的女暴走族一顿,边唱“啪啦哩啦、啪啦哩啦”边开着摩托车蜿蜿蜒蜒地沿着国道返回老家。
又到了要落雪的时节。山阴地区的雪湿气重,沉甸甸的。毛球一行不良少女像是被这沉甸甸的雪封锁起来了,也安分下来,包却在大宅里闹起来。她第一次进入偶像比赛的中国地区预选。这时的她已经升上初三,多少也存了些零花钱,面对万叶也拒不让步,一闹到底。泪支持包,说“我带她去”。泪似乎很宠这些妹妹。到了寒假,包在哥哥的带领下越过中国山脉,远征至广岛。她在舞台上又唱又跳,低头行礼,却遗憾地未能通过预选,一下子泄了气,坐着泪开的车返回鸟取。在路上,她莫名撞上一群开摩托车的人。这些人安安静静的,“制铁天使”的旗帜随风飘舞。当时包正因预选落败而大受打击,在副驾驶座上泪流不止,但注意到迎面而来的这些人的古怪气场后,她便趴在窗上,观察起车外的情形来。
“是毛球姐啊……”
暮色渐浓,这群人灯也不开,从山脉深处一路滑下,而开在最前面的就是毛球。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脸被泪的车灯照得雪白雪白的,吓得包背后蹿过一股凉气。毛球面无表情,皮肤也像死人一样苍白,飘舞的马尾上扎着鲜红的缎带。
“那条缎带看起来就像血一样。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想打寒战。”
包后来如此说道。
毛球身后跟着一长队不良少女,她们穿着运动衫和和服式棉袍,看打扮,像是连衣服都没换就从家里跑出来了似的。每个人的脸都苍白得犹如妖怪。在稀稀落落地飞舞着大片重实雪花的暮色之中,这群百鬼夜行般的少女默然前往广岛,与包擦肩而过。她们不开大油门,也不开车灯,更不大声喊叫。包坐在泪的车中,浑身发寒,不住回望着她们,回到了鸟取。
抵达赤朽叶家的大宅时,已是晚上。见到万叶坐在玄关处,安如泰山地等待着,包向她汇报道“我落选了”,又不甘心地泛起泪光。
“落选了啊。”
“妈,你为什么没把我生得更漂亮一点呢?”
“你说什么呢?过日子要知足,女人要按自己的资质生活。”
万叶不搭理包的抱怨,仍没有起身离开玄关的意思。包在脱鞋时意识到,母亲在这里等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外出的毛球。
“毛球姐怎么了?我刚才坐车的时候遇到她了。”
“坐车的时候?在哪儿?”
“还在广岛的时候。”
“广岛啊。那她是真的去广岛了啊。”
万叶低声嘟囔了一句“早上得去找找阿丰了……”,包正想追问,这时传来了轿车驶进大门的声响,接着父亲曜司走进玄关。他看到妻子和女儿坐在那里,吃了一惊:“你们在干什么呢?”
“啊,没事……”
“欢迎回来,爸爸。”
曜司满脸倦容,点了点头。听到他说“别待在这么冷的地方了,进去吧,不然会感冒的”,包点点头,站起身来。
第二天午后,包来到厨房,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毛球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包想叫她,却又把声音咽了下去。她和昨晚在广岛的国道上遇见时一样,依然面色苍白,简直不像自己的姐姐,倒像不小心被亡灵附体似的,令人担心。
“毛球姐?”
“……嗯,包。”
连声音都不像昨天之前那样雄壮有力了。包蹙起眉头,探头打量姐姐的脸庞。
“出什么事了?”
“包,我明白青春什么时候结束了。”
“什么时候?”
“……在无法挽回的分别到来之时。”
毛球只说了这一句,便猛地将头转向一边。她点起一支香烟,吸着烟仰望天花板,眼神像在看着冥界。
赤朽叶毛球是个钢铁一般的凶猛女子,却会在人生的各个阶段被亡者困住,真是不可思议。这时想必也是如此吧。所谓的亡者指的是穗积蝶子。前天清晨,蝶子在广岛的少年教养院中去世了。死因含糊不清,一说是房间较冷,感冒久拖不愈,就此病故,一说是她用长袜上吊自尽而亡,但无可动摇的一点是,她已溘然长逝。
得知蝶子去世后,“制铁天使”的少女们越过中国山脉,围住广岛的少年教养院,催响引擎,打开车灯,发出不成调的叫声,送走了大概在黎明时飞走的蝶子的灵魂。
她们又和朝阳一起,“啪啦哩啦”地飞驰过国道,越过山脉,回到鸟取。耀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照在她们苍白的脸上。每张脸上都没有表情,仿佛一支被亡者附体的送葬队伍。
似乎从这一晚开始,毛球就看破了世事。她丧失了对战斗和飙车的炙热激情,但女暴走族“制铁天使”是她亲手发展壮大并带领着称霸了中国地区的,她依然肩负着首领的责任。毛球有着富有责任感的一面。
高三那年的冬天,毛球带着亡者附体般的苍白面容继续战斗。她必须在毕业前彻彻底底地征服中国地区。最终,决战在化为废墟的商店街一角的立体停车场中进行。她所在的鸟取县内还残留有敌人的余党。毛球挥舞着赤朽叶制铁的铁制成的武器,接连打倒那些生于丙午之年的刚猛女子。铁链每呼啸一次,就有三人倒下,扔出铁管后,则会有二人昏倒。毛球的身体也遭到劈斩打击,弄得鲜血淋漓,但她没有感到痛楚或难受,似乎这些感觉全部丢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一定是被那位亡者带走了。
毛球将野兽般狂暴的少女全部打倒,在这一晚的中国地区为“制铁天使”树立了稳如泰山的王者地位。其后,她对欢欣雀跃的同伴宣布要金盆洗手,将首领的宝座让给另一名曾担任干部的少女。同伴们陷入慌乱,毛球的决心却坚定不移。
“已经是时候了。”
“毛球……”
“我已经烧不起热情了,今晚就是最后一丝火苗。”
看着毛球又是疲倦又是悲伤的陌生眼神,担任干部的少女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下个月举行的毛球引退仪式甚为隆重。专业杂志的摄影师从大城市赶来,拍下女暴走族们在国道上飞驰这一激动人心的场景。毛球引退的消息在全国的不良少女间口口相传,北至纹别,南至彦岛,大家都喝着彩为她送行。毛球带着英雄的光环,离开了第一线。她将心爱的摩托车送给接任首领之位的少女,沿着国道只身步行而回。
爬上阶梯的坡道后,只见多田忍正在住宅楼的摩托车停车处。忍哥缓缓起身,默然对她敬礼。毛球微微一笑,继续沿着坡道上行。
在一段时间里,家里人没有注意到毛球终于不做暴走族了。包发现杂志的报道并带回家后,他们终于回过神来,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宽。用早餐时,万叶随口说了一句“这下子我不用去百次参拜<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祈祷她不要受伤了”。只有阿辰点了点头,说了声“是啊”,但家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万叶曾为了毛球百次参拜,不禁目瞪口呆地看着万叶。泪代表家里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毛球的脑袋。毛球喊着疼,难为情地低下头,任由哥哥继续捅自己。包也起了兴头,打了毛球一下,却招来毛球认真的反击。
在这之后的大约一年间,毛球甚少在人前露面。
或许是引退后没了干劲,她虽然即将高中毕业,却没有正经去上课。她解下长期以来的标志性红色缎带,也不扎马尾了,又将帘子般的刘海儿养长,将发型换成长短一致的直发。
她放弃了棒球服、紧身长裙、闪亮凉鞋等所有不良少女的私服,穿上带垫肩的夹克、合身的迷你裙和高跟鞋,走起成熟路线,精心地描眉画眼,选用正红色的口红。于是乎,毛球变成了一名令人惊艳的成熟美人。
“……变得这么都市风,我觉得这种打扮真没意思。”
这是当时正铆足干劲追求时尚的包的论点。毛球时而会去“芝加哥小姐”舞厅,但也只是怀念地吃吃炒面罢了,再也不会跳舞到天明。据说一些高中的不良少年看到毛球,会手忙脚乱地向这位传奇的女暴走族赤朽叶大姐头打招呼。毛球只是落落大方地笑上一笑,说说“我已经金盆洗手了,大家不要拘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