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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前男友魔鬼山中似乎已经变成宵町巷中的年轻流氓,和毛球早就断了关系。因此小三百夜也闲了一段时间。

当时的毛球看起来像是丢了魂,但只有弟弟孤独一个人知道她在背地里做些什么。据说毛球又不问自取地抢占孤独的房间,再次拿起从以前开始就看一阵不看一阵的少女漫画。包在经过走廊时,似乎曾听到“哦,还有投稿栏目啊”的嘀咕声,但她并没有多想。毛球考到了汽车的驾照,以稳妥的驾驶风格前往郊外的有车一族专用的大型零售商店中,买回成堆的文具,往孤独的房间里扔了一地,着手做起某件事来。

后来,丢了魂的毛球像一只不死鸟,而且如一只极乐鸟般华丽复活。这是一年后,也就是一九八五年间的事。虽然连我这个女儿都不知道她盘算了些什么,但一年后,她忽然获得一份工作。

炼铁之火

这时,世界正离泡沫时代越来越近。但是到泡沫时代之前,毛球等不良少年和少女都在十几岁时肆意妄为,大放光彩了一场,之后就像附体的邪魔消失了一般,告别同伴,迅速长大成人。少年在当地就业,有人当修配工,有人做建筑工人,还有人通过学习从事急救工作。曾经的少女陆续怀孕,和男友结婚,当了母亲。对于这些曾经的不良少年和少女而言,正在逼近的泡沫是一种与他们无关的现象。后来活跃于泡沫时代的,是那些藏在他们身后、一直受到不良文化欺压的不起眼的书呆子。

他们上了大学之后,又是买车,又是打扮自己,出落得一身都市气息。舞厅不再是优哉游哉地吃炒面或是初中生在舞池里尖叫着踩舞步的地方,反而变成成年人的游乐场所,由大学女生或女白领站上高台,享受聚光灯的照耀。那些曾经是书呆子的丙午大学女生晚一步爆发,穿着紧身连衣裙统治了大城市的舞厅之夜。

至于企业,则开始拓展本行之外的业务,继续接受融资。地价上涨,土地开发商暗中活跃。普通民众也按揭购买公寓,穿上高档品牌的服装。大学毕业生更受到企业的你争我夺。但这是大城市里的事,山阴地区只是通过电视机这一文明的利器观望这种景象罢了。红绿村中并没有什么变化。

这个时期,毛球没有抬头瞟过这些在大学里初试啼声的晚熟丙午生人。她偶尔会信步走到宵町巷中游玩,似乎在那里交了一个丑得出奇的大学男友,但除此之外的事就不得而知了。那名男友是来自县外的学生,对毛球的可怕传说一无所知。据说他认为毛球只是个普通的长发红唇的漂亮女人,和她交往时也相当随性。除了时不时和男人出门之外,毛球不分昼夜地泡在房间里,不断地画着些什么。包曾无意间听到“玫瑰花好难画”的嘀咕声,却并不明白个中意味。毛球大约每个月会走下阶梯的坡道,去邮政局一次,寄出一份四四方方的大信封。除此之外,她不是懒懒散散地出门,就是躺着看漫画看个没完,这难免令家里人也觉得毛骨悚然起来。万叶抱怨道:“精神太好是让人头疼,可是安静过头也很吓人啊。”于是她客客气气地找婆婆商量,问要不要再去百次参拜,这时却发生了一样变化。

一名神奇的男子自东京来拜访毛球。

他的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穿着意大利产的休闲西装,腕戴金表,双腿修长,每走一步,亮闪闪的皮鞋就会在柏油路上发出高雅的声音。他垂肩的长发染成茶色,长相清爽,十足十的精致风格。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这种乡下地方看不到的类型的男人,周身都散发出大城市舞厅之夜的气息。

从在大红绿站的站台下车的那一刻起,男子便备受瞩目。他走在车站附近的大路上,只见走出商店的年轻男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老爷爷老奶奶亦是如此,不分成人小孩。尽管背后有无数道目光贯注在自己身上,男子却浑不在意,手持地图,步履不停。他仰望阶梯的坡道,微微皱眉,但还是缓缓爬起坡来。一些住户走出阶梯的住宅楼,窃窃私语起来。“这个男人是什么人?”“他要爬到哪里去?”“这样爬上去,就到赤朽叶家的大宅了。”此时秋季少有的山风呼啸,夹杂着红色的枯叶,猛推男人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穿着闪亮皮鞋的脚悬空,险些被吹跑,但男子用力站稳脚步。或许他有着出乎意料的坚定意志。后来山风继续呼啸,但男子立定脚跟,不断向上。

他在赤朽叶的大宅前止住脚步。

一个长发女人站在门前。她穿着红色和服,瞪着一双小眼睛凝视着男子。看到这副样子,男子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还是出声道:“喂,你就是赤朽叶毛球吗?”

听到这个问题,女人踌躇了一秒,默然点了点头。男子立刻递出名片,低头问好。这张名片锋利得似要刺进皮肤一般,上面写着出版社的名字。

男子的名字叫苏峰有,是一名少女漫画杂志的编辑。

“毛球,你投到我社的漫画一路闯到了最终选拔,但很遗憾,还是落选了。因为评委老师反对。不过,虽然以恋爱漫画的标准来说有点怪,但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我想来见你一面。”

苏峰快嘴快舌地说起这些话后,女人惊讶地瞪大眼睛。苏峰心想,这张面孔着实瘆人,却还是和她一起迈出脚步。

“当然了,我也跟主编说过了。来,我们来商量商量吧。我也是第一次培养新人,不过我觉得合作对象是你的话,应该没问题。”

他和女人一道走入玄关。这座宅邸豪华得惊人。苏峰想着原来她是资本家的女儿,脱下鞋子,那个女人却突然紧紧握住他的手。他被拉着手走过擦得锃亮的走廊,进入会客室。女人一边摆弄着地球仪,一边凝望着他。

她看的时间越长,苏峰便越是不舒服。“除了你投来的作品,你想不想画画别的东西?虽说是少女漫画,你也可以不画恋爱题材,反正我觉得你的恋爱观应该不太受大众欢迎。来,说说看你想画什么样……的……题材……”他渐渐感到一种被无形之手按住眼球般的压迫感,于是闭上眼睛,却再也无法睁开。“我们一起……做……漫画……吧……”苏峰陷入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用力摇晃着他,苏峰的意识慢慢清醒。他感到肩部沉甸甸的,一阵恶心感,像从冥河里游了一圈回来似的。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本应是早上来的,外面却已经黑透。眼前是一张女人的脸。

这个女人五官立体,肤色浅黑,和先前的人截然不同。她留着流行的长短一致的垂腰长发,用的是正红色的口红,一身紧身连衣裙,系着腰带链,耳上是一对硕大的圆环形耳坠。这是个大城市里都难得一见的明艳美人。女人垂下画得很重的眉梢,摇晃着苏峰。

“你是谁啊?怎么睡在这种地方?你是包的男朋友啊什么的吗?”

“包?”

包的男友,这个说法本身就相当诡异,令苏峰又感到一阵头疼,闭起眼来。这次他很快就能够再次睁开双眼了。女人粗暴地捅了捅苏峰。

“你在干什么?话说回来,你还是个时髦的好男人嘛,比包大好多啊。”

“比包大?”

苏峰想办法站起身,对可疑女人说道:“我叫苏峰有,是来见赤朽叶毛球的。”

“你找毛球的话,那就是我啊。”

“什么?”

苏峰反问一句,接着慌乱地追问道:“那刚才那个女人是?”他解释说,那个女人一头长发,穿着红色和服,年纪应该是十几岁,但真正的赤朽叶毛球却一头雾水。

“我家里没这号女人。女佣的年纪更大,要说妹妹的话,我又只有一个,而且她长得很像我。”

“可是,我的确是被那个女人带到这里来的。她用冰冷的手紧紧地……”

“冰冷的手?搞不好是真砂。”

“真砂是谁?”

“是我家以前的女佣,也是我老爸的情人。不过她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那个大妈是个怪人,因为光着身子跳舞出了名。苏峰,你好神啊,还没有人见过真砂的鬼魂呢。”

听到这些话,苏峰险些又昏过去。

令他害怕的是,后来他每来这里一次,就会遇到毛球所说的“真砂的鬼魂”站在大宅门口,牵着他的手,用灰暗的眼睛直直凝视着自己。那个女人有时穿着和服,也有时穿着符合现代高中女生口味的藏青色西装、格子裙、帆布鞋等极为普通的服装,有时甚至就穿着高中的制服。但苏峰战战兢兢地询问后,毛球必然会百思不得其解地回答说:“这家里没有这样的女人。见鬼了。你认识我妹妹包吧?剩下的就是我妈妈和奶奶了,还有五个年纪大的女佣。真想不通啊。”

不管怎么说,这一天,苏峰又向真正的赤朽叶毛球重复了一遍他作为编辑的设想。毛球向少女漫画杂志投去的是一个两名少女围绕一名少年争风吃醋的恋爱故事。虽然最终落选,但苏峰这个读过大量漫画的年轻编辑却在这份粗糙简朴的作品中体味出一种新的可能性。主编纳闷地说:“有吗?你说的是这份作品?”但他又考虑到也是时候让苏峰培养培养亲手栽培新人的经验,而不是只从资深编辑那里接手他们负责的漫画家了。于是乎这一天,苏峰千里迢迢地从东京赶来鸟取县西部这个宛如天涯海角的地方。

“搞什么,我不能靠这个出道吗?”

毛球愤愤不平地说道。她的态度中充满不谙世事的自信,但面对这个鲁莽青年,苏峰却感到对方前途无量。

“这篇不行,毕竟故事太离奇了。”

“离奇吗?”

“是啊。除了恋爱故事,你有没有其他想画的?”

“想画的啊……”

毛球拨起长发,带着哈欠陷入沉思。

苏峰渐渐被毛球这种不似新手的态度和与之相矛盾的达观而灰暗的眼睛征服了。这实在不像是十九岁的小姑娘。这是一种长年的抗争和其终结所带来的过早心死,但苏峰来自逐渐步入泡沫时代的大城市,对这种心态一无所知。

“苏峰啊,我没读过什么书,也根本没什么文化。要说我朋友呢,也都是些族里出身的家伙。”

“族?”

“哈哈,就是暴走族。在去年之前,我都只是个开着摩托车四处飞飙的不良少女,害得家里人担心,像我妈妈,都愁得瞒着大家去百次参拜了。不过,这些也全都过去了。我有个特别好的好朋友,她在去年死在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是遇到事故了吗?”

“不……她被抓了,然后在牢里死掉了。真是个傻丫头。说实话,我好想快点忘了她。”

毛球缓缓衔起薄荷香烟,拿起打火机。苏峰眼明手快地为她点了火。听到她低低的“多谢”,苏峰点了点头。

“很痛苦吗?”

“……是啊。可是,这些事没那么容易忘掉。因为和她在一起的回忆就是我的青春啊。可是,它已经结束了。”

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过早心死再次随着香烟的烟气一起,摇曳着飘上天花板。苏峰眼中放出光芒,握住毛球的手。毛球不耐烦地说:

“干吗突然握我的手?”

“毛球,我跟你说,就是这个,你要画的就是这个。”

“……什么?”

“漫画这种东西是画给年轻读者看的,所以漫画家应该画自己的青春。你有着只属于你的青春,你要不要画画你的青春?”

“可是,我的青春可不是少女漫画的风格,很不光彩的。”

“要把它变成少女漫画,与其说是你的工作,倒不如说是我的。包在我身上吧,我会把你创作出来的故事调整成标准的少女漫画的。”

“你真是不嫌麻烦啊。”

门外汉毛球嘲笑道。然而这时,苏峰心中却涌起一阵预感:这会是一场豪赌。苏峰有着野心,他梦想亲手培养出大红作品,闪耀着登上业界的中心。听他满怀激情地讲述一番后,毛球答道:“哦,我知道了。”接着,她开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画起分镜来。她正用铅笔画着剑也似的马尾飞舞在蓝天前的画时,一个圆嘟嘟、胖乎乎,长得像小惠比寿的小学生经过走廊。

“姐姐,你在干什么?”

“我在画漫画呢。”

“又来了啊。你整天不出门,就缩在家里,还化着妆。你最近好不对劲。”

“孤独,不瞒你说啊,我当上漫画家了。这方面请多多关照了。”

“真的吗?厉害,姐姐太帅了!”

毛球偷偷回头看一眼苏峰。自见面之后,始终意兴萧然的毛球这时候第一次对苏峰露出似是笑容的表情。她一笑起来,面容出乎意料地稚气无依。

“听到孤独这么说,我好开心。姐姐我会加油的。”

“嗯……不过,下次你还是在自己的房间画吧。”

“哈哈,我知道啦。”

圆嘟嘟、胖乎乎的小学生在走廊上走远。毛球带着微笑奋笔疾驰。

毛球画给苏峰看的分镜相当粗糙,充满超出少女漫画范畴的激烈与暴力、血与冲动,以及过于独特的价值观。苏峰看过一遍后,耐心地一一指导道“这一幕描画过度了,收敛一点更容易受女生欢迎”“这里要加长,用跨页来展现”“设定可以再独特一点。你画的时候再大胆些,再放开些吧。不过女主角要设定成普通的女生,不然女生读者会没有共鸣的,再普通一点。”

经苏峰谨慎地调整平衡感后,毛球原本粗糙暴力,还带有一丝前卫色彩的作品摇身一变,成为精练得惊人的漫画,既适合初高中的少女阅读,又有着前所未有的魅力。苏峰撇下自己负责的其他漫画家,在赤朽叶家待了五天左右,忘我地督促毛球画完分镜,随后便像被山风吹飞似的冲下坡道。万叶的养父母——多田夫妇中的妻子正好和苏峰擦肩而过,开开心心地嘀咕了一句:“哎呀呀,好男人啊。”苏峰和蔼地对这个陌生而优雅的老妇人打了声招呼,询问哪里有复印机。他在超市的一角用一张十日元的价格复印完分镜,找到邮政局,寄到东京的出版社去。其后,他又冲回大宅,敲醒倒在沙发上、睡得嘴巴大张的毛球,开始总结具体的设定。

主编有了回复,确定将这份作品以短篇的形式在杂志上一期登完。收到“问卷调查的结果令人满意的话,可以开始连载”的反馈,苏峰再次踢醒倒在地板上打盹的毛球,让她为短篇作品描线。描完后,二人又开始就连载作品展开商讨。

万叶担心地探头看向会客室,问道:“那个,这个这几天一直待在这里的男人是谁啊?”听到泪说可能是毛球的男朋友后,她愕然仰头看着儿子,不住摇头说:“怎么可能?这种好男人哪能看上毛球啊。”

赤朽叶毛球的出道作——描写女暴走族的爱情、友情与斗争的《钢铁天使!》在漫画杂志上刊登后,家里人才知道毛球竟然成了“少女漫画家”。他们还没来得及吃惊,就收到东京方面的通知,说毛球的作品首次登场,就在问卷调查中夺得桂冠。毛球和苏峰抱成一团,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不久后,闪耀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后半的少女漫画界的长篇女暴走族漫画《红绿女暴走族合战大绘卷 钢铁天使!》开始连载。这是毛球持续十二年以上的长期连载这一漫长战斗的开端。苏峰在赤朽叶本家的会客室里住下,不分昼夜地和毛球开会探讨。毛球这个一窍不通的新手一旦陷入迷惘、丧失自信,甚至因懊恼而流泪时,苏峰便会严加斥责,为她提供精准的建议。他们带着《钢铁天使!》坐上仅有二人的小船,想方设法在漫画界这一过于宽广的大海中扬帆起航。

这时的毛球和苏峰迎来了新漫画家和充满工作热情的编辑之间的典型蜜月期。二人配合默契,可以不假手第三人便决定一切。毛球将改编和周边开发等事务都交由苏峰代为接洽,他在出版社里的地位迅速水涨船高。毛球带着新手特有的灵活性和求知欲,以坦诚活络得惊人的态度吸收着一切知识。大约半年后,毛球掌握了窍门,开始能够提前预测到苏峰可能会提出的精准建议。周刊连载压力过大,忙得毛球焦头烂额。她不舍得花时间和苏峰说话,开始频繁自己拿主意往下画。

起初,苏峰在东京和鸟取间疲于奔命,但《钢铁天使!》大获成功后,他便不再负责其他漫画家,只当赤朽叶毛球的专属编辑。随着提建议的必要性越来越低,二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出道之前,苏峰是老板,二人的关系近似于上级和下属、哥哥和妹妹。然而没过多久,二人站在了同样的高度上,就像地基渐渐偏移一样,身为作者的毛球取代负责栽培的苏峰,成为上级。苏峰的工作变成等待毛球完工,再接收原稿。苏峰发掘出的故事萌芽在毛球心中开花结果,开始如浊流般奔涌。与此同时,新漫画家毛球的版税超过大出版社员工苏峰收入的这一重大时刻也越来越近。

漫画大获成功,远远超出二人开始时处于摸索状态的小小梦想。刊登杂志的售出率一转眼便超过八成。周刊少女漫画本身已日落西山,出版社险些在会议上通过将杂志改为双周刊的提议,但毛球登场后,发展趋势为之一变。每周近二十万本的销量猛增至七十万本。这是一种叫作流行的惊天巨浪般的现象,连毛球自己都半懂不懂。

不知什么原因,那些与不良文化完全绝缘、戴眼镜的黑发乖学生在房间里读《钢铁天使!》,在教室里宣讲《钢铁天使!》,顷刻间便将毛球推上时代宠儿的宝座。大城市里涌来一大批人来采访年轻有为的毛球。在连载开始的第二年,也就是毛球二十岁的那一年,出版的第一卷大量加印。

毛球在全国巡回开签名会后,真正的“制铁天使”——女暴走族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挥着旗子,开着鲜红的摩托车,又或是从车里探出身来,任受损的茶色头发飘扬在风中,“啪啦哩啦”地围住毛球出行用的面包车。这些护送的女暴走族像从漫画里走下来似的,令人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又是漫画,看得阅读毛球作品的下一代眼镜少女们哇哇尖叫,兴奋不已。签名会的会场总是被女暴走族们围成一团。对于已走上正路的赤朽叶毛球,以红绿村为大本营、总人数超过千人的“制铁天使”从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坚持默默地护送她,无论是北至北海道,还是南至九州。这时绚烂的泡沫时代将近,而不良文化实际上已后继乏力,迅速走向灭亡。正活跃的不良少女们像要燃尽最后一星火焰似的,聚集在毛球身边。

时光流逝,毛球成了无可动摇的当红漫画家。后来,她每去全国巡回一次,女暴走族的人数便减少一些。她们像梳齿脱落一般,一个接一个地长大成人,摇身变为市井人家的贤妻良母。她们退出护卫队,渐渐开始混在眼镜少女里,去签名会上排队。她们抱着头发长长的孩子,一言不发地请毛球签好名,和她握完手再回家。自己以前是个战士时的记忆只在这些女人的内心深处静静燃烧不休,一如幻象中燃烧的风箱之火。

毛球春风满面地开巡回签名会,而美男子苏峰总是陪在她的身边。少女们对着美丽的漫画家和她身边面容俊秀的编辑哇哇尖叫,用一次性相机拍下二人的照片。二人都对着相机露出阳光至极的笑容。然而在这个时候,漫画家和编辑的蜜月已经一去不回。

收入逆转的重大时刻早已来临,倘若周围没有人在,二人都很少和对方说话。苏峰在编辑部内的地位得到飞跃性的提升,但无论作品如何走红,苏峰作为出版社员工,收入都没有太大起色。赚得最多的是出版社,其次是赤朽叶毛球。

《钢铁天使!》虽然是毛球这个漫画家的作品,但实际上却出自毛球和苏峰二人之手。他们有着漫画家和编辑之间的信赖,有着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友谊,有着猴子和耍猴人之间的感情,然而他们看不清对方的心意了。而一旦放手之后,他们便再也找不回这种关系。

毛球终日忙于工作。势力逆转之后,苏峰只能静待原稿完成。对他而言,毛球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却在疏远后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某种巨大的生物,一直待在这个漫画家身边,在男人心中无异于坐牢。但对苏峰来说,这是公事,对毛球来说,将开了头的事做完也是一种责任。苏峰倏然间想到,如果赤朽叶毛球是个男人的话,他的感受还会舒服些。回到公司里,他就是威风八面的《钢铁天使!》的责任编辑,但在漫画家面前,他却觉得自己是个无名小卒。毛球在漫画的支持下不屈不挠地挺下来,苏峰却在漫画的压迫下,于某一刻屈服。

苏峰带着毛球的手绘原稿,前往邮政局。从阶梯下坡之时,山风吹来,原稿飞上天空。他抬头看向原稿,一阵茫然。若是跑起来,还来得及捡起稿件。但苏峰没有跑,也没有试图去捡。他像终于耗尽气力了一般,呆呆站在原地仰望鸟取灰色的天空。浊流改变了苏峰,改变了毛球。由于疲倦过度,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苏峰回来后说:“……我把原稿搞丢了。”毛球闻声大怒。这么长时间以来,二人终于再次凝视对方。

培养了自己的编辑的眼中一片浑浊。毛球看出,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爱,没有期待,也没有并肩而战的志气了。不知为何,苏峰的眼神中带着轻蔑之色,他在毛球身上看到的只有钱和权力。毛球咬紧嘴唇,不理少女助手们的阻止,狠狠抽了苏峰的脸一巴掌。然而苏峰依然一声不吭。

“道歉。给我跪下,向我道歉啊!”

苏峰默然跪下,将额头贴在地上。培养者和已成长者。毛球低声说了句“够了”,走回工作室。“重画。”她和助手们一起不眠不休地花了三天画完原稿,沉默着交给苏峰。自此之后,二人虽在同一屋檐下,也在从事同一部漫画的连载工作,却不交一言。

毛球早就决定每周只休息半天,就是周一傍晚到晚上。在这段时间里,她也不出门散心,几乎都是坐在檐廊上眺望后院。据说如果单眼工人丰寿来访,她会对丰寿说“妈妈在会客室呢”,时不时还会这样站着和他聊上几句。

这个死脑筋的工人是毛球母亲万叶的朋友,和她的父亲水火不相容,但和长大后的毛球却很聊得来。毛球也是个死脑筋的女人,因此实际上非常害怕变化。

丰寿常常和毛球聊起那名已故的少女。对丰寿来说,那是他的侄女。他为蝶子的死而羞愧,由于他性格传统,所以感触极深。

“这世上的人只会说她的坏话。她上了高中之后是学坏了,可是以前还是个好孩子,可他们说得好像蝶子生来就是个大恶人似的。”

“让他们说去吧。大叔,有我们喜欢她就够了。谣言不过一时,喜欢却是永远的。”

“没想到毛球小姐会说出这种话啊……”

丰寿吸了吸鼻子。

尽管时移世易,丰寿却全无变化,正如外形依旧的高炉。母亲万叶也常和丰寿在一起。父亲曜司依然绝大多时间泡在公司里,顾不上家庭。他到底还是知道了长女毛球已当上漫画家,但既不反对,也不发表意见,将家里的事统统交给母亲阿辰和妻子万叶打理。

毛球虽然害怕变化,却要在当红的二十岁夏天迎来一场毫无预兆的、更为激烈的变化。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

母亲万叶曾预先看到的那个痛苦夏日,终于来到了赤朽叶本家。

在这一年,我的舅舅赤朽叶泪就要满二十二岁了。他即将以优异的成绩从当地的国立大学毕业,赤朽叶制铁中人人都安心落意,认为出色的长子会继承家业。毕竟剩下的四个孩子里,一个是从不良少女变成漫画家、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毛球;一个是终日死气沉沉、总是抢男人的百夜;还有一个是沉迷打扮交友、正撒开了玩的高中女生包;最后一个是整天缩在房间里的小学生孤独。人人都倚仗泪,曜司开始雷厉风行地教他经营学。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起毫无预兆的事件。

暑假期间,泪和大学朋友一起去远足,目的地是碑野川的上流,中国山脉的山脊处。大家正精神抖擞地唱着歌,却注意到独独少了一个人的歌声,于是立刻发现他已不在山路上。朋友说泪是脚滑,掉进碑野川里去了,然而并没有人见到这一过程。他干净利落地从山路上消失,仿佛现世只是一时的寄身之处一般。远在山下的河中传来“砰”的水声,却听不真切,令泪的朋友们大感纳闷。他们大声喊着“喂,泪”“赤朽叶”,跑过山路,发现找不到泪,便下山报了警。据说有一个朋友几近癫狂地追着泪,想要追随他跳下山崖,被其他人喊着“三城同学”,拼命拦了下来。后来,警方派出搜查队翻遍整座山,却找不到泪的人影,就像他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

赤朽叶本家里,曜司顾不上工作,百夜也难得给自己像百次参拜一样勤劳从事的小三活动放个假,毛球也彻底扔下周刊连载,心慌意乱地在山中奔跑,去神社寺庙祈祷。“大哥!大哥!”她发了疯似的在山道上狂奔,呼喊哥哥名字的声音响彻整座山脉。旁支的人也分头到山中步行寻找泪。

本家的顶梁柱长子可以像被风吹走一样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吗?在大宅里的人倾巢而出,翻山越岭,四处奔走着喊泪的名字之时,只有母亲万叶闭门不出,安然不动。年岁增长、极为丰满的赤朽叶辰来到像摆设一样静坐的万叶身边,将手放在万叶膝上,说道:

“别自责。万叶,不要自责。”

万叶自从在幻象中见到泪死的那一晚开始持续了二十二年的沉默在这一刻打破。据说她猛地趴到阿辰丰满的膝盖上,发出了从未有人听过的呜咽,一如生下泪的那个早晨。

“阿婆,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大家都那么看好他,我却一直瞒着大家,真是对不起。”

“不要自责。我从选你当媳妇的那一天开始,就觉得你生下的孩子里会有一个被大山带走。因为你是山里人的孩子啊。”

“可是,我……早就知道……”

万叶的肩膀颤抖着,她抬起头,笔直地竖起右手食指。

食指指向后院。她指着院中自己一直以来常常伫立的小河边,幽幽道:

“到了早上,泪就会回来。他会只带着那具变得空空如也的身体回来的。我早就知道了,因为我是千里眼。”

听到万叶的话,阿辰走进后院,注视着小河。来自山脉岩峰间的水流动不息,一片清澈,水草悠悠摇摆。

阿辰深吸一口气,用穿云裂石的尖锐嗓音呼喊毛球。老夫人的声音似乎传遍了整个村子,连风都为之止息,大山也一阵震颤。

毛球回来时满身泥泞,光着脚,披头散发。她来到后院,阿辰指了指小河:“看着这里,明白了吗?”毛球感到一阵不寻常的气息,默然点了点头。她在檐廊上坐定,即便夜色转深,猫头鹰啼叫,她依然坐在原地,凝望着黑暗的小河。她素面朝天,周身是泥,双目充血地抱紧膝盖,只有夜风温柔地吹拂着她。

毛球一刻也不合眼地继续凝视着小河。天色终于开始转明,泪缓缓地回来了。他顺流而下,身躯冰冷地回到大宅之中,一如万叶所预视到的未来。

泪的遗体漂浮在狭窄的小河上。这具溺水的身体是沿着碑野川的河水流进小河里,回到家中的。他肤色惨白,还带着温和的微笑。毛球轻轻起身,踩乱模拟火焰之形的砂石,冲向泪。她光着脚跳进小河里,用健壮的双臂抱起哥哥的身体。“大哥,大哥……”那张带着微笑的脸似乎并未离世,依然如四目相对时那般温柔。“大哥,大哥……”毛球颤抖着走出小河,“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在大宅的走廊中徘徊。“大哥,大哥……”她滴着水,长发上满是泥污,双臂抱着死后变得沉甸甸的哥哥。

在晨雾之中,阿辰叫住在走廊上徘徊的毛球。毛球回头看去,只见阿辰发着圣光。毛球一阵茫然,第一次觉得要倚仗这位奶奶。“怎么办?奶奶,怎么办啊……”她不安地反复说着,阿辰缓缓点了点头。毛球失手滑落哥哥的遗体,跪倒在地,野兽咆哮般地哭出来。从房间中走出的万叶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泪掉在走廊上的身体。

万叶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化为银丝。毛球继承的正是她那漂亮的黑色长发。这头覆盖住浅黑色身体的及腰波浪形长发从发端到发尾都变成了初雪般的颜色。

众人依赖的长子的遗体冷冰冰的,却依然带着微笑。本家三代女人阿辰、万叶、毛球就呆愣愣地围坐在这具遗体旁。察觉到这种迹象,家里人和旁支的人都赶了过来。

长子溘然长逝,令曜司陷入茫然,但入夜后,他发现万叶的眼神格外安分,大有心如死水之感,便逼近她。

“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你看到这一幕了?”

万叶徐徐点点头。

“……我之前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

曜司在婚后第一次抽了万叶的脸一巴掌。万叶垂下头,安然不动。曜司就这样怔怔地站了片刻,其后用静得吓人的声音问妻子道:

“我什么时候会死?”

“……”

“只说你知道的信息就行了。告诉我吧。赤朽叶制铁能撑到现在,是因为我知道老爸会死。是因为万叶,你是千里眼。我经营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是按照自己会长命百岁来规划的,可是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万叶看向丈夫的脸。

曜司已上了年纪,和她在很久之前在幻象里看到的那张断头而死的苍老面容相差无几。她明白丈夫死期将近,向他跪下,告诉他已时日无多。曜司将嘴唇咬出血。

毛球是个除了打架和画漫画外一无可取的年轻女人,剩下的那几个妹妹也不太有前途,小儿子还在上小学。曜司走在走廊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迷宫般的大宅走廊里迷路。他心神震动了吗?又或许震动的不是他,而是失去继承人的赤朽叶大宅本身。他在走廊的迷宫中一次又一次地迷路,五个小时之后,终于走到守灵的灵堂。见到正倚棺痛哭的毛球,曜司死死握住她的右手腕,她的左手腕则被苏峰紧抓不放。杂志这周要连载的部分已经以作者急病为由暂停一期,那么下周以作者采风为由再暂停一期之类的手段自然行不通。这本漫画杂志现在正因《钢铁天使!》的走红而大受欢迎,如果再停一期,杂志的实际销量会骤减,也就会有人被炒。苏峰现在还是不和毛球说话,手却紧紧抓着自己培养出的这位会下金蛋的漫画家。

曜司拉起毛球,连带着将俊秀的苏峰也拽得离了地。虽然有人抓着自己,毛球却不管不顾地喊着哥哥的名字,只是垂泪不已。曜司大声斥责道:

“毛球,你以前有没有听过爸爸的话?”

“没有。”

“我有没有求过你这个女儿什么事?”

“没有。”

毛球哭着回答道。

“你能答应爸爸一件事吗?”

“好。”

“招个女婿吧。”

“行。”

苏峰大吼道:“行才怪!你得再单身奋斗十年,不然我会有大麻烦的!”曜司盯着苏峰光滑俊美的脸,恨不能盯出个洞来。苏峰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正中间的毛球垂着头,被二人拉来拉去,犹如古代名案中被两个母亲争夺的孩子。她这时的脸色也是苍白的,面无表情得出奇,像被亡者附体一般。

这天晚上,兄弟姐妹大觉紧张。家里人人都知道母亲是千里眼。他们也知道,父亲会说出这种话,就代表在兄长死后,父亲大约也将不久于人世。那么就必须有人招到一个父亲看得上的男人入赘,来保护这个家。世家出身的女人的职责就是在暗地里做好保护家族的工作。

毛球虽然是个不良少女,但也有极富责任感的一面。自从兄长泪早逝之后,毛球的身上便肩负起两种责任。一是以作者的身份、继续做好当红漫画《钢铁天使!》的顶梁柱,一是以赤朽叶本家长女的身份保护这个大家族。这两种责任压在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女生粗壮结实的肩上。

毛球的人生处处都受到亡者的影响。这时也是如此。

在守灵现场,唯有苏峰不了解这些内情。对他而言,毛球只是一名漫画家。会下金蛋的漫画家突然就要被抢走的事实令苏峰惊惶不已。毕竟他虽然以赤朽叶的专属编辑的身份守在大宅之中,但对家族内部的情况却懵然无知,以至于到这个时候,他依然认定出现在守灵现场的百夜是女佣的鬼魂,不敢直视她。他不知道弥漫在这个家族中的奇特紧张感究竟为何。看到毛球问都不问对象是谁,就一口应下,苏峰当即大抓其头,悲痛地放声大叫,之后又连滚带爬地冲下阶梯的坡道,奔向两层木结构的NTT大楼。发给东京出版社的电报在夜空中划过一道亮光,飞向东方。

“未能阻止赤朽叶毛球闪婚,苏峰。”

苏峰被炒了。

到第二天,也就是葬礼的这一天早上,又来了一个长相与苏峰极为相似、穿着意大利产西装的俊美男子。他递来的名片似要刺进皮肤一般,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远钟晶。远钟参加了葬礼,向毛球问好。他问起结婚对象时,毛球说了句“不知道”。他已经调查过,知道毛球正和一名丑得出奇的当地同龄大学生交往。然而他提起这名大学生的名字后,毛球惊奇地答道:“应该不是他吧。”

远钟不像苏峰那样热爱漫画,脑筋却转得极快。到这一天的晚上,他已经打探清楚了大致的情况。毛球是为公司招赘,这样应该不会妨碍到工作。毛球只停过一次连载,在兄长的葬礼结束后就重新画起漫画。她流下眼泪时,远钟为她擦干。助理也增员了。在远钟的安排下,一群娇艳的少女从大城市应招而来。她们共有七人,都是漫画家后备军。这些少女驻扎在毛球位于赤朽叶本家深处的工作室内,又是画背景,又是贴网点。毛球画个不停。她每次流泪,都会被新的责任编辑擦掉。周刊连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每次的读者调查问卷明信片都将人气表现得一清二楚,作品人气稍降便会遭遇腰斩。捧红毛球的是读者的热情,但逼迫毛球永不停歇地工作的,也是这种无形之力。苏峰发现的金矿被毛球亲手开掘出来,又化为金之浊流,奔流不息。读者的激情膨胀了。不知不觉间,毛球已成为肩负这家编辑部的招牌作家,她已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阻止这一趋势。毛球画个不停,眼泪被陌生的男子远钟从背后伸过手来擦干。

其后,兄长的葬礼刚结束,毛球招赘的事便正式定下了。

中有<a id="noteBack_9" href="#note_9">[9]</a>

确定毛球丈夫人选的人是阿辰。曜司从在赤朽叶制铁工作的有为青年中挑了一些候补,去找母亲商量。阿辰看也不看照片和个人资料,就选出一张照片,说:“就是这个人了。”至于万叶,她似乎早就在预视中了解到阿辰会选中此人,不待曜司开口就已然接受。曜司走进毛球的工作室,强忍着少女们透不过气的体味,通知了这一消息。于是毛球头也不抬,说了句“知道了”。远钟替她接过个人资料,随手扔到桌上。

但是当天晚上,毛球正继续画着漫画,却“啊”地嘟囔了一声。她是意识到还没有告诉男朋友,自己要招赘了。自然了,按理来说,她该当面通告一声,但现在实在挤不出这个时间来。就现场的压力来看,毛球只要稍一停手,印刷厂便会惨叫连天。

毛球蓦然想起了一名女性的样子。

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浅黑色肌肤,一双大眼睛,粗壮魁梧的身躯。

这是某个雨天,她在宵町巷中遇到的那名陌生菲律宾女子的面容。她当即边用右手描线,边用左手打了个电话给忍哥。上次的事之后,多田忍应该又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已经家有四子,人丁旺盛。或许是忍在忙着照顾孩子吧,来接电话的不是他,而是毛球的第一个男人野岛武。

武终于过了职业考试,白天开店,晚上就一头扎进拳击的世界里。毛球说起菲律宾女人的事后,武笑着说:“这么久没联系,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呢。你是不是睡迷糊了?喂。”忍却远远地大声答道:“我认识,那是阿伊拉。”照忍的说法,他把阿伊拉错认为毛球,在宵町巷里和她搭过几次话,就这样熟起来了。

毛球边用右手描线,边用左手给阿伊拉工作的店里打了个电话,于是她本人来接电话了。

“我叫毛球,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前年在宵町巷见过的。”

“毛球?”

“你帮我扶起了我的摩托车。”

“哦。你给过我一把伞对吧?”

才时隔两年而已,毛球却觉得已经过去十年之久了。她早就忘了借伞的事,阿伊拉却说“那把伞还在我这儿呢”,她轻笑一声。

阿伊拉要比毛球大上一岁,这一年二十一岁。照忍的说法,她身体出了问题,停工不做了,现在背着债在店里接电话。忍在宵町巷里巧妙周旋一番,阿伊拉第二天就来到赤朽叶家的大宅。

她还是很像毛球,但不知什么缘故,在玄关迎接她的万叶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女佣们甚至以为是毛球去美容院烫了个头发又回来了,唯有万叶一人毫不在意地拉着阿伊拉的手,说着“毛球,有客人找你”,将她带到里面的房间。或许是觉得万叶一头随风飘动的银发颇为罕见吧,阿伊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万叶缓缓回过头,用那件事后就凹陷进去的眼睛看着阿伊拉。

“这头发是一晚上就变成银色的。”

“真美。”

阿伊拉卷曲的黑发垂至背后。她浅黑色的肌肤,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像黑曜石一般,涂着带毒似的正红色口红,热裤下露出富有弹性的长腿。毛球慢悠悠地走出工作室,扬起一只手。阿伊拉也腼腆地挥了挥手。

二人站在一起,长相果然是一模一样。她们大约继承了同一片土地的血脉,分别出生于远隔大洋的两个地方,但一个是资本家家族的千金小姐,而另一个却刚在异国他乡出了健康问题。两个女人心中涌起了奇妙的共鸣和抗拒之情。阿伊拉讽刺地咧起嘴角,站到毛球面前。

“是你买了我吧?”

“是啊,用钱,钱啊。”

“那我该干些什么呢,有钱人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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