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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成我,剩下的就是好好放松,养好身体。”

“嘁!”

阿伊拉哼了一声。她先是看了看毛球乱七八糟的工作室,又盯住了怎么看都是睡眠不足、皮肤粗糙、双目充血的毛球。她说出“我会好好放松的,连毛球你的份一起”后,毛球微微一笑。

自此以后,阿伊拉便成了赤朽叶毛球的替身,代她出席公众场合。众多采访找上代表时代的少女漫画家赤朽叶毛球,甚至令她无法顺心如意地工作。此后无论是电视抑或杂志来采访,都由阿伊拉出面,信口敷衍过去。阿伊拉的日语相当流利,然而她发言前从不调查,也没有人告诉她相关信息,这个替身当得是一塌糊涂。但她古里古怪的样子受到欢迎,招来越来越多的采访。毛球把接受采访、参加衣香鬓影的出版社派对之类需要面对公众的工作全都交给阿伊拉。

总之,阿伊拉顺顺当当地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和大学生分手。她毫不了解内情,就和大学生约好见面。不过这时对方已被小三百夜迷得失魂,听到阿伊拉的话就敷衍地点点头,说了句“好”表示接受,就这样回去了。毛球的婚礼一日日靠近。阿伊拉无事可做,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问毛球道:“你是要和谁结婚?”

毛球抬起头,为难地回答道:“这个我不知道。”

“这里有照片呢。”

看起来和漫画家一样满脸疲惫的编辑远钟指了指个人资料。不知怎么搞的,资料上沾满百夜的指纹。阿伊拉看了看照片,对毛球说道:“好像是个普通男人嘛。”见没有回应,她抬头一看,只见毛球一只手握着笔,已经坐着睡着了。远钟摇醒毛球。她又想起泪,抽抽搭搭地说了起来,远钟粗暴地为她擦起脸。工作室里的桌子排得整整齐齐,众多少女安安静静地继续做着助手的工作。阿伊拉轻手轻脚地走出工作室,回到分给自己的那间舒适小房间中。

婚礼的日子到了。毛球握着笔,任人给自己涂脂抹粉,描眉画唇,换上纯白的礼服后,才终于起身。“画完了,喏,远钟,接着!”远钟接过原稿,奔向邮政局。他发完原稿,直接在邮政局因为过劳而昏倒,被抬上救护车。远远听着俊美的责任编辑被拉走的“嘀呜嘀呜”的警笛声,毛球在大宅中迎接婚礼的到来。

说到这个时候的关键人物新郎,他正因为过度紧张和过度畏惧,在阶梯的路上犹豫要不要真的逃回去。远远传来不祥的警笛声,更莫名增添了他的不安之情。

新郎的名字叫作美夫。这时他二十七岁,父亲原是阶梯的职工,算得上是制铁之家。但父亲被从制铁工位转到物流部门,还降了薪后,美夫便一边送报纸赚学费,一边读完高中,之后继续埋头苦读,从东京的最高学府毕业。他回到老家红绿村,在赤朽叶制铁里任职,最近终于还完助学金。

他认真的工作作风和条理清楚的思维方式得到曜司的欣赏,年纪轻轻已升任要职。有一天,曜司邀请他去阶梯下的泡泡茶馆,他惊疑地过去一看,结果是问他愿不愿意入赘。这只是十天前的事。一开始,美夫认为自己区区一介职工,能攀上这种惊人的高枝,可以让父母兄弟过上好日子,高兴得忘乎所以。但仔细一想,所谓的赤朽叶家的女儿,应该就是有故事的毛球吧。他在从阶梯的住宅区去赤朽叶制铁上班的路上,曾经数次险些被不良少女时期的毛球开着摩托车撞到,又或是被她的狐朋狗友们围住调笑取乐。他本祈求至少对象是毛球的妹妹包就好,但再仔细一想,包高中尚未读完,应该不是她。美夫畏畏缩缩地问总经理,结果当真是毛球。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能再拒绝,只得慌慌张张地找家里人商量,向朋友哭诉,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婚礼当天。父母好不容易为儿子入赘准备了一只桐木衣橱。美夫认了命,这天早上,他虽然仍记挂着不祥的警笛声,却还是沿着阶梯的坡道一路向上。

美夫是一名出色的员工,后来总的来说也是一名正直老实的经营者,但并非那种野心强烈之人。曜司认定,这个男人具备足够的才能来稳当地经营公司,将之留给下一代。他这时也神情严肃,正战战兢兢地爬上阶梯的坡道。

终于走到赤朽叶本家之后,只见身着正装的曜司和万叶正站在院中。四肢长得出奇的曜司宛如傍晚的影子,而站在他身边的万叶则任由长长的银发在风中飘舞。听到万叶说“难为你走来了啊”,美夫默然鞠躬行礼。身着白裙的毛球慢吞吞地走出来。到了婚礼这种仪式,终究还是由本人而非替身出席完成。赤朽叶本家仍未摆脱长子早逝的冲击,人人一副恍惚的神情。毛球戴着白面纱,手上还被塞了一束花。美夫听到她嘀咕了一句“这打扮真傻”,不敢上前站在她的身边,也不懂她在说什么,膝盖不知不觉就打起战来。他来到毛球身边后,感到了一股超乎寻常的紧张气息。这种气息来自毛球身上,是背负着时代之人特有的两种气场相交缠的结果。其中一种生机勃勃,而另一种则是与之相反的死亡气息。

这天晚上,美夫在昏暗的卧室中瞪着墙壁,一动不动。到了下半夜,毛球终于慢悠悠地走进来。房间外响彻了少女们在工作室内跑进跑出、又大喊大叫的短促话语:“远钟倒下了!”“没编辑会怎么样?”“老师刚给我下一期的分镜,先收集背景资料吧!”“老师人呢!”“新婚之夜呢!”“啊,新婚啊。”

毛球将长发扎到脑后,素面朝天地站在那里,犹如鬼魂一般。她这副样子和白天穿着华贵礼服的装扮判若二人,脸上身上都流露出非二十岁女性所应有的疲惫与焦躁。布满血丝的双眼、浅黑色的粗糙皮肤。当时美夫又后悔结了这个婚,想逃回阶梯的老家去,但他注意到毛球像见到了畏畏缩缩的小动物一样,又是为难又是犹疑,便直直地仰望着她的脸。毛球像要讨好他似的,对他微微一笑。这么一笑,毛球的脸看起来分外稚气无助。美夫对这名丙午之女的畏惧之情骤然间烟消云散。不知何故,他感到妻子颇为可怜。他刚想到这是比自己小上七岁的女孩子,又刚刚失去了兄长之时,毛球伸出粗壮的胳膊,粗暴地拉起了美夫纤细的手。

“好麻烦,你把衣带解了。”

“……啊?”

“自己脱啦。”

毛球挠挠头,拽过美夫,压住他钻进同一床被子中。美夫背后一阵发寒,这时他才真正理解到,自己不只是单纯地结一次婚,而是到自古以来便君临于红绿村天界的赤朽叶本家做上门女婿了。在这里,不存在浅薄意义上的男人或是女人。掌控一切的是血脉关系。而在这新婚之夜的床上,也不存在女人。

美夫感到,唯有黑暗才存在意识。不久之后,一股暖意包裹住美夫,但那不是女性的身体,而是附身于大宅第之上的血脉的意识。从前抱过万叶的它这一晚包裹住了美夫。毛球压在美夫身上,默然、无声地哭泣着。眼泪滴到脸上的时候,美夫对这位高大强壮、身心俱疲的美人陡然涌起一阵爱意。他轻轻伸出纤细的双手,抱紧妻子,毛球在黑暗中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后来,毛球也热情地前来卧室求子。室外传来少女们忙碌的声音:“描线描完了,给我橡皮。”“老师呢?”“新编辑来了。”

新来的编辑叫绵贯,也是名二十五岁左右的俊美男子,一身高档西装被驾驭得妥妥帖帖。漫画继续连载,金钱的浊流覆盖了大宅,流向某处。

无论如何,就这样,由于泪的早逝而忽然结为夫妇的毛球和美夫总算是培养出了夫妻该有的一定感情,接受了对方。

又过了两年,赤朽叶本家有一个人动身前往大城市。那就是二女儿包。

抢先一步读完职高,留在本地公司任职的百夜挽留包,让她留下来。但包坚称自己想上东京的短期大学。当时长女毛球招了女婿,大家正对这个相当勤奋聪明的女婿大感满意,所以包的希望总算是被家里人听进去了。虽然万叶反对,毛球却在家庭会议上站在妹妹一边,说“就让她玩个两年好了”。

“像包这种孩子,不让她玩玩是定不下心的。对吧,美夫?”

被点到的美夫连声咳嗽起来。在公司里先不说,遇到本家的家庭会议,美夫就心存顾虑,惜字如金。毛球却尊重丈夫,动辄便向美夫搭话。由于毛球的尊重,包、孤独也开始对美夫有了一定的敬意。

包长到十八岁,放弃了当偶像的想法,转而做起演员梦来。她声称要追梦,进入短期大学读书,在东京过起独居生活。学生的独居场所从公寓或宿舍变成窄小却时尚的所谓单身公寓。当时的人们认为六席的木地板配一体化浴室才是时尚所在,而非四席半的榻榻米配日式厕所。包到东京去的这段时间,泡沫文化已经繁荣起来。包每晚都衣着暴露地在舞厅中大跳特跳。大学女生的夜晚灯红酒绿,却又不堪入目。包和热爱时尚交友的朋友转眼间都洗去土气,在昂贵礼品、夜景和甜蜜耳语的包围下度过夜晚。

“这么好玩的话,我真想一直留在东京。”

包去上了培养女演员的训练班,时不时去参加试镜。虽说结果不遂人愿,但夜晚的乐趣令她将一切都抛诸脑后。

在包随着浩室音乐在台上疯狂起舞的这个时期,她的弟弟孤独终于得以过上不用为核武器提心吊胆的日子。

据孤独说,这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冷战结束的时代就来临了。他在对爆发核冬天、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幻象的畏惧之中,多愁善感地度过了小学生时代,但某一天,冷战却以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形式告终。孤独在电视上看到分隔东西德的柏林墙倒塌的样子。年轻人并未被边防军所射杀,反而轻而易举地爬上墙头,大声呐喊,拆毁墙壁,呼吁和平。柏林墙的碎片甚至成为商品,令孤独大为震惊。苏联也将名字改回俄罗斯。此后在国内,人们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自民党一党专政的体制也崩溃了,非自民政权诞生,世界不断发生着诸如此类的变化。

孤独虽然上了初中,但只有前三天去了学校,其后还是拒绝上学。父亲曜司将他叫去后,他说会以大学入学资格考试为目标,在家里学习。孤独的决心相当坚定。这一点或许和姐姐毛球很像。他通过函授方式学习,取得了优秀的成绩,令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这一决定。

一九八九年和昭和天皇驾崩的巨大变化同时到来。年号的改变令众人备感惊异,静静品味着一个时代的真正结束。签名追悼的队伍络绎不绝,电视和报纸都不断播放天皇驾崩的新闻。一股悲伤与失落感与新闻一道获得增幅,蔓延开来。连续数周都气氛沉重,像是整个国家被披上厚重的黑布。

新年号定为平成。不久之后,人们看起来似乎恢复了平静。时间一去不回,形形色色的事物发生、改变,然而以后的时间也将和以前一样,不断流逝。在春季降临,温暖的阳光照耀大地之时,红绿村的天界——赤朽叶本家也出了变故。

长期以老夫人的身份掌控着本家的赤朽叶辰到底还是倒下了。

阿辰虽然身材矮小,但极为丰满,总是像圆球滚动一般在大宅子里跑来跑去,但这年春天,她在走廊中走向孤独的房间时,滑倒了。打算送给孤独的各色金平糖在走廊上花花绿绿地撒了一地。阿辰低声叫着万叶,就算女佣们出来了,阿辰也不让她们碰自己,只是不断叫着自己选中的奇特儿媳。当时万叶正好出门去买东西,等她回来时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但阿辰依然仰面朝天地躺在走廊上,在散落的金平糖中不住呻吟,不允许女佣和听到骚动回来的儿子曜司、乃至要继承家业的孙女毛球碰自己。终于等到万叶提着购物袋回来后,她用无依无靠的细微嗓音说道:“我受伤了,把我搬到房间里。”万叶扔下购物袋,冲向婆婆。

这个婆婆那时依然面色红润,身材丰满圆润,和头发变成银色、眼睛也凹陷进去的万叶站在一起,简直像是同龄人。万叶用具有山里姑娘特色的粗壮双臂轻松地抱起阿辰,将她抱到房间里。医生来看过后,说是腿骨骨折。自此之后,阿辰就卧床不起。万叶寸步不离地照顾她,但那具曾如此肥胖丰润的身躯转眼间就变得纤小瘦弱起来。肉少了之后,那张脸看起来的确很像她的儿子曜司。阿辰的房间只有万叶一个人允许进入,但毛球曾有一次慢吞吞地来到门外,叫母亲出来。

万叶走出来后,毛球挠着未经打理的长发说道:

“我终于那个了。”

“什么那个?”

毛球不耐烦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她和上门女婿美夫有了孩子。万叶走进房间,通知阿辰后,阿辰低声说想见见毛球。走进房间的毛球发现,睡在被子里的奶奶的身体缩水太多,她险些叫出声来,但又慌忙咽了下去。阿辰的身体像可爱的少女一般,纤小而白皙。她微微一笑,皱纹挤在一起,又眯起了由于肉少而极为显眼的大眼睛。

“你要生了吗?”

“嗯,终于是要生了。编辑说我的连载可以停上一周。”

“这孩子要出生在一个艰难的时代了啊。”

“哪个时代都不容易啊,奶奶。每个时代,都是艰难的时代啊。”

“呵呵呵,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嘛。”

阿辰眯起眼睛,仰望毛球,接着轻轻抚摸起她开始微微膨起的腹部。天色渐黑,后院里传来风吹树叶的摩擦声。

后来被问起一九八九这一年,我都回答是宫崎勤事件<a id="noteBack_10" href="#note_10">[10]</a>发生的那一年。这么一说,几乎所有成年人都会“嗯”上一声,表示明白。除此之外,这一年里,奥姆真理教<a id="noteBack_11" href="#note_11">[11]</a>兴起等新兴宗教的动向也开始引起社会的注意。在虚拟时代成长的人们长大成人,开始出现离奇的犯罪事件,就像虚拟世界侵入了现实。

我就是在这样的一年里出生的。不错,也就是说,这时赤朽叶毛球怀上的,就是我赤朽叶瞳子。

这一年秋天,瘦出苗条身材的老夫人阿辰以入眠般的姿态静静地咽了气。旁支诸人和红绿村中的众多村民赶来参加葬礼。阿辰虽然满脸皱纹,但身体纤细白皙如少女。看到她这样躺在棺材里,年轻人认不出是谁,惊异地盯着她看,年长者们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着说:“哎呀,她变回以前的小辰了。”阿辰生前以赤朽叶本家老夫人的身份,比丈夫更尽心地发号施令,坚持保护着家族,在最后又变回出嫁前的样子,告别人世。葬礼篮子<a id="noteBack_12" href="#note_12">[12]</a>摇摇晃晃地缓缓下了阶梯的坡道。吹笛人、吹螺号的老爷爷、敲太鼓的人汇集一堂,热热闹闹地、开开心心地送走了阿辰。由于这是喜丧,人们面带笑容地厚葬了她。

来到阶梯下后,明明无风,葬礼篮子却剧烈摆动了一次。万叶低声道:“啊,妈。”

聚集而来的村民中也包括万叶的养父母——多田夫妇。丈夫得了风湿病,这一天因为关节痛而坐上轮椅,妻子则慢慢推着轮椅。二人用相伴多年之人所特有的相似表情和动作向阿辰合掌。不久后,他们被儿孙们包围住,一大群人以大家族的样子返回阶梯的住宅区。万叶任由一头变成银色的长发在秋风中飘拂,静静地目送着他们归去。多田家的妻子回过头来,对万叶微微一笑。万叶轻轻鞠了一躬。养母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是有一股年轻的气息,笑起来显得极为温柔。

就这样,在老夫人到底撒手人寰,离开了大宅第后,万叶开始被人称为老夫人。自阿辰倒下后,万叶便一直指挥着所有事务,所以并未太过困惑,倒是开始被人称作少奶奶的毛球感到了困惑。她依然继续画着漫画,对外性质的事全部交给替身阿伊拉处理。她以和二十岁时别无二致的样子一直闭门不出,专心画漫画。虽然被称作少奶奶,她对大宅邸内的情况还是相当生疏。

到了这一年冬天,毛球有了产兆,叫来母亲。母亲拉住她的手,接生婆赶来了。毛球在工作室中流着油汗,却还是顶着憔悴的面容不断向助手们发出指示。见到她这副模样,万叶感到一种和自己生子时的痛苦截然相反的奇特轻松感。这副样子不像是第一胎。

然而事实上,就在同一时刻,在大宅子中的另一间房间里,天生长相与毛球一模一样的菲律宾女子阿伊拉正痛苦得满地打滚,似在承担毛球的痛感一般。说起原因,是因为她想重现老家的味道,在厨房用虾做了道菜,却食物中毒。见到阿伊拉呼天抢地地说“肚子疼”,又从房间滚到走廊上的样子,路过的孤独无计可施,只得照顾她到早晨。就算他想叫人来,大宅子里的女人从老夫人到见习女佣都被毛球的分娩夺去了注意力。

“虾,是虾坏了。”

阿伊拉正呓语般地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时,毛球在工作室里一脸若无其事,顺顺当当地生下一名女婴。或许是拜替身阿伊拉所赐,作为第一胎,这次分娩轻松得惊人。万叶在早晨的阳光中说了声“生下来了”后,毛球松了一口气,嘟囔道:“生下来啦。”

我的出生方式极为平常,与毛球的女儿、泪的外甥女的身份并不相配。不过,我哇哇大哭着出世,被万叶紧紧一抱后,停止哭泣。

“生下来啦。生下来啦。啊,太好了。”

母亲毛球这么说着,流下了唯一一滴纤小的泪珠。美夫获准进入房间,客客气气地用手抱住我。其后,毛球为我起名为瞳子,并去政府机关进行登记。我长大后,母亲对我说“这是因为你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让人印象深刻”,但我相信,母亲是在说谎。

其实,我本该有另一个名字的。我的曾祖母阿辰生前已经定下。这是毛球将婴儿的名字登记为瞳子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的事。万叶走进阿辰的房间,珍视地抱起遗物,一件件仔细整理,结果发现一张日本纸。纸上用阿辰圆圆的字体大大地写道:

“自由。”

曾祖母想给我起的是这个名字。我本应成为赤朽叶自由的。到现在,我还是会向舅舅孤独唠唠叨叨地抱怨这件事。每抱怨一次,我就会暂时避开其他人,就自由进行一番思索。

何谓自由呢?对于生活在现代的我们而言,自由究竟为何物呢?对于女人而言,自由是什么呢?

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在反复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是一名稍有一些不幸的女生。我嘟嘟囔囔地记恨着母亲。母亲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但我一直在想,她其实是因为瞳子和蝶子<a id="noteBack_13" href="#note_13">[13]</a>的发音很像,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不得而知。

我出生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泡沫破灭了。

股价和地价都骤然跌落,银行的贷款收不回来。活跃在虚业中的人们接连破产,除了主业外还踏足土地买卖等领域的人们也沦落到连主业的公司都要脱手的地步,顷刻间便流浪街头。由于就业难问题,大学生之中出现了大量零工。

地方城镇几乎没有蒙受泡沫经济的恩惠,但不知何故,泡沫破灭的余波却如一阵暴风雨,直接命中小城镇和村庄。人称“下黑”的黑菱造船大树倾倒般地破产,红绿村的众人大受打击。黑菱造船原本放弃了造船业,正逐渐转向建筑业,但也因此受到泡沫经济的影响,在背着债转卖土地的过程中撞上地价骤跌的大风浪。黑菱那位酷似力道山的女婿因过劳而倒下,一转眼就没气了。黑菱绿轮流找上两个已经独立的孩子,但同居都不顺利,之后和还在上高中的第三个孩子一起跑进赤朽叶家里住下来。这第三个孩子是女儿,名叫缘。阿缘成绩优秀,最后在大学毕业前都受到赤朽叶本家的关照。她本人坚称要边工作边赚学费,但自己也饱经风霜的美夫强烈反对说“这不是女人该吃的苦”。这个男人平时顾虑到曜司的感受,在家族会议上几乎从不提意见,偏偏这时候拒不让步。毛球也赞同美夫的意见,这件事得到了家族会议的同意。阿缘在毕业之前都和母亲阿绿一起住在大宅子里,但后来搬了出去。她在中国电力<a id="noteBack_14" href="#note_14">[14]</a>当上职业女性,随着工作调动在中国地区的冈山、广岛、山口转了个遍。她曾提议让母亲阿绿搬去同住,但阿绿不愿意离开生她养她的红绿村到外面居住。在万叶的调停下,母女俩彼此间谅解了分居两地的做法,于是这之后阿绿也借住在赤朽叶家的一间房间里,跳跳弗拉门戈舞,学学东西过日。

泡沫经济的破灭并未强大到会荡平始终稳健经营的赤朽叶制铁的程度,但毋庸置疑的是,这阵强风依然足以带走多片枯叶。而在这一九九二年春天,赤朽叶制铁这艘巨大的军舰正为撑过泡沫破灭的余波所带来的怒涛而摇晃不已时,又一起事件袭来。

据说这一天,从一早开始便是响晴。万叶和曜司知道离别将近,所以这段时期每一天都过得和谐如意。二人再次同睡一间房,通宵聊着什么。曜司讲述,万叶应和。曜司开始再次随身携带外文书。他抽出早上的十分钟、傍晚的十分钟,如饥似渴地读着书,读的大部分是外国小说的原文。他似乎回想起了当高等游民时的荣光,总是用流利的英语低声念上一段小说,再饮一口泡泡茶。

春天的这一日,曜司为了待客,将一辆火车的宴会车厢包到了晚上。这具列车内部格局是客厅的形式,会提供天妇罗和野菜做的料理,让乘客配上当地出产的酒一道享用。这是一趟经由JR红绿线越过中国山脉,一路赏樱直到冈山的旅行。曜司出门时心情着实大好。他对万叶说“我走了”,又吩咐女婿美夫种种事宜,担心地飞快看了一眼毛球在干活的工作室。就这样,他环顾了整个后院一阵子。

那是午后的事。列车驶过群青色的中国山脉,途中的深谷之上有一座余部铁桥,行经这座樱花飞舞的铁桥时,刮起一阵转瞬即逝却又强得惊人的山风。列车轻飘飘地飞上天空,就这样以直冲云霄之势伴着警笛声剧烈晃动起来。风停之时,它已在飞散的樱花之中,头朝下地坠入铁桥下遥远而幽暗的深渊之中。

赤朽叶制铁的总经理赤朽叶曜司在坠落的途中,被掉下来的屋顶扭曲的钢条割到,和妻子万叶在幻觉中看到的一般,头颅掉落,溘然长逝。

打捞坠入深渊的列车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城市也来了电视台的采访用直升机,在山脉附近转来转去。但是赤朽叶家的人心知肚明,就算将列车打捞起来,总经理也不会重回人世。第二天早上,丰寿让万叶坐上副驾驶座,开着吉普车翻过山路,疾驰向事故现场。铁桥屹立在深谷上,宛如一道纤细的铁丝,反射着清晨的阳光。在深远的谷底,可以看到掉下去不复原形的铁块。它被压瘪,像一条勇猛的黑蛇一般盘成一团。万叶看着它,幽幽地“啊”了一声。

丰寿俯瞰着谷底,低声叫道:“少爷,喂,少爷。”没有回应。“少爷,喂,少爷啊,喂……”丰寿单膝跪地。从后面看去,他的身形极为渺小,和二十岁时那个开朗而充满自信的小伙子判若二人。

“喂,少爷……”

丰寿像孩子般抽泣起来。

“少爷啊,少爷……”

采访组的直升机在二人的头顶嗡嗡打转。

就这样,赤朽叶曜司在泡沫破灭所带来的巨浪滔天的这个春天,溘然长逝。他的死法和石油危机来袭时倒下死去的父亲极为相似。

那趟坠落列车上坐的是当地大公司的总经理,也是知名漫画家的父亲,这一消息引得世间大为骚动了一段时间。但替毛球接受采访的阿伊拉比从前更不了解情况,只会随口敷衍几句,于是也没有人来采访了。赤朽叶制铁任命赘婿美夫为新一任舰长,再次渡过难关。美夫对自己的职责了然于心。毛球难得走出工作室,对丈夫深深鞠了一躬。“美夫,拜托你了。”她虽然赚下万贯家业,但美夫依然始终将这位妻子视为可怜而弱小的少女,所以用力点了点头,温柔抚摸起她的脑袋,但求让她放心。

在美夫的指挥下,公司准备好了新的体制。就这样,这艘巨大战舰在新一任舰长的命令下,开始缓缓转变路线。美夫决定,退出连续赤字的制铁业,转以其他制造业为主业。

在收到通知、知道高炉之火将于今年年底熄灭的这个季节,独眼职工穗积丰寿已年近五十。据说他没有抵抗,只是嘟囔一句“这样啊”。经过疼爱的侄女之死、泪的意外身故、反目成仇的曜司之死后,丰寿老态毕现,话也变少了。他似乎还遇到职工的常见问题,会连咳不止,时不时甚感痛苦。万叶说:“可是阿丰,美夫还年轻,你要在他身边多看着点。”丰寿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没有高炉的地方我待不下去啊,阿万。我是炼铁的男人。”

制铁业虽然不再像战后经济高速发展时期那样繁荣,但全国依然留有多处苟延残喘的工厂。丰寿列举了多家工厂的名字。万叶想到,在自己倚靠的婆婆、长子、丈夫全部过世之后,莫非丰寿也要离自己而去了不成。她为晚景担忧,伏在榻榻米上哭起来。

这一年的冬天下起鹅毛大雪。年底,工厂收到美夫的命令,高炉的火终究是熄了。赤朽叶制铁那座宛如高耸入云的漆黑巨塔的高炉——熊熊燃烧的铁浆之火,日日排放的黑龙般的滚滚浓烟,令人怀念的制铁之春,光明的战后,充满希望的未来;那撑过石油危机,撑过钢铁业萧条的时代,一直支撑大家的制铁之火如今终于消失无踪了。

熄火后的高炉瘆人地屹立于天空之下。在带着雪花的冬日天空中,那道黑影宛如一道用剪刀竖向剪开的切口,令人毛骨悚然。

一天晚上,万叶感觉到人的气息,睁开眼一看,只见枕边放着一封信,上面用笔画纤细的文字写着“万叶收”。

这是丰寿留下的信。万叶急忙来到走廊中,定睛看向后院,只觉自己似乎看到夜晚大雪纷飞的庭院中,一道纤细的背影越走越远。据说信上只写了一句“我要去远方了”。既然赤朽叶制铁已经熄灭炼铁的红焰,那么它与炼铁的男人丰寿也再无瓜葛,只会令他感到空虚吧。自从小时候在幻象里见过他之后,万叶就觉得丰寿甚为亲密。与他告别令万叶感到分外痛苦,导致她一段时间都卧病不起。只剩下人称凸眼金的老友黑菱绿一个人,她现在托庇于大宅之中。阿绿全心照料着万叶,在枕边给她表演魔术,唱外国的歌曲给她听,每天为她梳理银发。一到晚上,二人就聊起很久很久之前走进的深山里,那处长着铁炮玫瑰的山谷。她们都已不记得那条不成路的路线,有种再也无法回去的感觉。“真想再去一次啊。”“因为哥哥在啊。”“可是我觉得,死了之后就能去了。”“我们一起去吧,万叶。一个人去也很没意思的。”

这时,收到父亲的讣告,在大城市中终日玩乐的包终于回家。受到泡沫破灭余波的影响,大城市的舞厅之夜也渐渐丧失先前的乐趣。处处精打细算,令人扫兴。当上演员的梦想还是太过遥远,她虽然时不时会在小剧团里登台,在电视里演个配角,但始终没有遇到好机会,对大城市已心生倦意。由于父亲过世,包放弃大城市里的刺激生活,拎着一只旅行包回家。就这样,她替忙碌的姐姐照顾我,在本家赋闲了一段时间。

就结果而言,赤朽叶制铁想方设法撑过了泡沫破灭的这段时期。这固然要感谢美夫做出的人员调整、规模缩小等工作,但收入以亿计的长女毛球将自己的版税全部投给公司的举动也居功甚伟。

《制铁天使!》一卷接一卷地出,始终畅销。被改编成傍晚的动画节目后,从小学生到成人的广泛人群都开始看这部漫画。出版社打来的巨额版税、动画和周边等带来的版权费一到手,就像金色的流水一般,被注入赤朽叶制铁的经营管理中。那实在是巨大的空壳。当红漫画家毛球由始至终都两袖清风,身无分文。她无暇消费,也没有兴趣,仍然日复一日地画着漫画。只有这一件事。但从结果来看,或许就是这件事支撑住了身为漫画家的毛球。

在这个名为少女漫画的特殊世界里,年纪轻轻便会有横财到手。但长期奋战在第一线是一条荆棘之路,毛球却不自觉地坚持了超过十二年的时间。在她的同辈、后辈中有很多创作出人气作品的年轻少女漫画家,每出现一次此类人物,就会涌现出“赤朽叶毛球的劲敌来了”的街谈巷议。但她们暴富后便出现心理问题,短短数年,有时短则数月就从业界销声匿迹。这个世界的强者,是需要赚钱的人和梦想日进斗金的人。越是因故要为父母还债的、又或是要养众多亲属的劳碌命的人,便撑得越久。此外,也有一些人对金钱的执念强得堪称丑陋。越是为巨款而迷惘的纯朴年轻人,心理崩溃得越快。那些万众期待的年轻人如彗星般出现,平时趾高气扬,在派对会场上也每每打扮得像极乐鸟一样,到场后就口出狂言,却没有能力继续画下去,又或是画了也留不住人气。面对超乎年轻人所能背负的重荷,只要过上半年左右,人人都会换一副模样。有的胖到出奇,有的瘦如木乃伊。她们面色苍白,哭着说再也画不出来了,接连消失于无人知晓的深渊之中。只要消失一次,就不会再回来。

那些没有消失的幸存者也随着年纪而转型,在数年时间内渐渐从少女漫画界消失。她们将主战场从面向所谓青年的成人作品进一步转移至年龄层更大的女性漫画<a id="noteBack_15" href="#note_15">[15]</a>,同时也从压力惊人的周刊连载转移到月刊杂志等媒体上,将工作量控制在不影响照顾孩子的范畴。但这些变化与赤朽叶毛球无缘。毛球的战场始终都在周刊连载上。《钢铁天使!》开始连载时,登场的角色还是初中生,这时已经上高中,终于收服岛根,为统一中国地区而奋斗。疑似以蝶子为原型的吉祥物少女带着阴郁的眼神陷入困境,开始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漫画按照现实描绘出来。毛球心无旁骛,一路在漫画中重现自己的青春。金色的水不断流进赤朽叶制铁,帮助着它。

毛球将育儿的工作交给母亲万叶,时不时请妹妹包帮忙照看孩子,自己则一心一意扑在画漫画上。我是被万叶养大的。有时,我会在晚上想妈妈想到哭出来,从外婆的被子里爬出来,跑到妈妈的工作室去。但这种时候,我都会被身着西装、编辑模样的男子——编辑会时不时换人,但每个男子都少不了俊美的外形——阻止。他们抱起我,说“不要打扰妈妈工作啊”,把我带回万叶的卧室。孩子想找母亲是对大人的打扰吗?我好寂寞。有时在白天看到母亲从走廊经过,我会冲到她身边,但母亲敷衍地摸了摸我的头,又念叨着什么便回工作室去了。

母亲的大脑里似乎只有自己该做的工作,丝毫不存在应该抚养的孩子,应该组建的家庭。母亲永远都是那个为梦想而激情澎湃、精神蓬勃却又顽固的二十岁女人,无论长到多少岁都没有改变。

她的忙碌固然是原因,但我也在怀疑,事实上,她就像许多和她同时代的女人一样,无法轻易爱上亲生孩子吧。在久远前的那一天,毛球因为穗积蝶子之死而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已经结束,但这之后,她也没有因此而正确地、不走弯路地长大成人。我想,说白了,妈妈毛球或许就是最终未能长大的人吧。被放逐出孩童的虚构世界,却又未能长大成人,徘徊中有的魂魄重重覆盖了当时的整个大宅邸。毛球总是选择相貌丑陋的男子,与之交往,但每段关系都没有维持下去。她虽然结了婚,也没有和丈夫组建出像样的家庭,虽然生下孩子,也没有负起责任教养她。毛球会做的,只有画漫画而已。漫画家毛球宛如巨人的幻影一般,君临于赤朽叶家,但现实中的母亲毛球却是一个没有实质的女人。这是怨言。我渴望得到母爱,不想被她视为空气。无论如何,除了毛球之外,这个时代应该还有许多能力出众却不脚踏实地的女性。很久很久之前,万叶在幻象中看到的未来里,生儿育女就是女人的幸福这一想法不再是不言自明的真理。如今这样的未来早已到来。

然而,毛球虽然未能长大成人,却唯独在保护家族的事上负起了世家长女的责任。

我在外婆万叶的抚养下长大,从懂事时起就缠着万叶打听从前的事。万叶用困意绵绵的声音讲述的红绿村往事比任何童话和儿童故事都更为有趣。再长大一点之后,我眼尖地看见母亲在工作的间隙里到檐廊休息,也总是去问她以前的事。母亲起初很是不耐烦,但她发现讲给年幼的女儿听会让自己清晰地回忆起童年往事,对画漫画也大有裨益,于是虽没有教养我,却还是时不时抽出时间来讲故事给我听。我就这样和外婆、母亲的过去嬉戏着,一点一点地长大。

那是我五岁时的事。苏峰有天突然回到大宅之中。我刚看到他的那一刹,便看出他就是母亲讲述的往事后期,出现的那位爬上阶梯坡道而来的编辑。这个时候,贴身陪着母亲的“赤朽叶随从”美男子已经换到第六任的薮川。不知为何,这些俊美的男编辑像是被丙午之女吸走了气力一般,总是在接过母亲的原稿时倒地不起。苏峰在大约八年后突然回归,母亲却头也不抬,也不带一丝惊讶地说道:

“是苏峰啊,好久不见。有什么事?”

“……借我躲躲吧。”

苏峰嘀咕了这一句,母亲吃了一惊,这才终于抬起头,看向他。他现在供职于另一家中小型出版社,还是在做漫画编辑。他业绩出色,当上了漫画杂志的副主编。但是据说上一周,他在某个地方弄丢了一位大漫画家的几百张手绘原稿。

“你又这样啊。”

“嗯……”

“去找啊,苏峰。”

“不,我找过了,处处都找不到。我回去的话会被杀的。而且,我已经……”

“已经什么?”

“我已经不想再干了,我受够了。”

虽然没有短命到漫画家那样的程度,但漫画编辑里也有不少人心力交瘁,告别了业界。若是没有消失,就是飞黄腾达,进入管理层。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长期留在创作现场的人极为罕见。苏峰也换了个模样,现在发起福来,已经不再是美男子。母亲虽然双眉紧皱,却还是答应了苏峰的请求。

“真拿你没办法……”

苏峰曾倾尽全力打造出毛球的出道作,对于在重情重义的世界里走过来的毛球而言,总觉得他算是自己的恩人。当时他们只能凭借轻视对方来闯过爆红这一狂风巨浪。明明在心中合掌致谢,却在大脑中轻视对方。想起当时的事,毛球感到自己欠苏峰很大一份人情。

于是除了黑菱绿之外,家里又有一个名为苏峰有的怪人以近乎寄宿的方式住下来。没过多久,大漫画家的追兵就追着苏峰找上门来,但唯有这时不是由替身阿伊拉出面,而是由真正的毛球挺身而出,挥舞起久违的铁制兵器,硬是把对方赶出去。

“我宰了你啊。”

这威胁蛮不讲理,但一句话就让对方闭上嘴。就这样,苏峰住了下来,平日里有时和孤独结伴玩玩游戏,有时逮住幼时的我展露知识储备。不愧是当了这么久编辑的人,他可谓博学多识。北至爱尔兰,南至南非共和国,苏峰的科普每晚都横跨天南地北。说起这个苏峰,他现在还以为百夜是女佣的鬼魂。此外,毛球没有告诉任何人有美丽的替身阿伊拉这个人,所以他见不知为何出现了两个漫画家毛球,就满心以为阿伊拉是分身,大感畏怯。毛球的丈夫美夫有段时间曾怀疑苏峰是妻子的情人,但家里人都知道实情并非如此。这是因为小三百夜根本没有对苏峰下手。她常在美夫的卧室出入,对苏峰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兴趣,苏峰也四处躲避这个鬼魂,所以家里人看在眼里,对他们的关系是一清二楚。

百夜从高中毕业之后,就先后在红绿村的商公会、交通公司、车店里担任会计。她不会在一个地方定下来,不到一年就会换一家单位。她不结婚,不谈恋爱,也没有朋友,在一九九八年,也就是她二十九岁那年的冬天之前,是真的专注于抢男人这一件事上。

小三百夜和丙午毛球的斗争旷日持久。毛球一直看不到庶妹,百夜则一门心思为非作歹。从一九九七年到第二年,毛球曾突然燃起一次爱火。对象是出入宅邸的米店小伙子,和以往一样是个相貌丑陋的男子。这段感情一开始,家里人纷纷紧张起来。美夫正带领着公司在狂风大作的海上蜿蜒前行,这不是妻子该有的行径,女人们总是悄悄聚在一起,风言风语。

万叶一副吃不消的样子,说道:

“又来了啊,她的怪口味还真是改不了了啊。”

她这么嘟囔着,当时还在大宅邸里游手好闲的包一咧涂着红色唇膏的嘴角,点了点头。

“这种毛病是改不了了。”

“是啊。”

“毛球姐的怪口味和百夜姐的执念都改不掉的,都得延续到她们中有一个死了为止。”

“为什么毛球就是看不到百夜呢?”

二人正交头接耳,毛球和百夜来到走廊上,快步擦肩而过。毛球看起来完全不知道百夜也在,笔直前行,百夜默默地让出路。身为正室所生下的长女的自负让当时的毛球不自觉地闪耀于宅邸之间,而百夜是黑暗。每天晚上,毛球的所在之处都是灯火通明,而百夜所在的地方则截然相反。在黑暗中无论做些什么,在光明中都是看不到的。

毛球虽然分外迷恋这个米店的小伙子,但他一转眼就被看不到的女人抢走了。这个小伙子有妻有子,却立刻迷上百夜。毛球几乎发狂,但即便小伙子的妻子抱着婴儿赶来,向她痛诉妹妹百夜的所作所为,她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对方大吃一惊,毛球也在家里跑来跑去,喊道:

“出来,那个什么百夜,滚到我面前来!”

但不晓得为什么,百夜爬到后院的山毛榉树上藏了起来,四处躲避发怒的毛球。毛球带着尖锐得能刺伤人的眼神,敞开和服的领口,在大宅迷宫般的走廊上东奔西跑。万叶和包压住她,解释说百夜在,一直都在。万叶和包都泪流不止。她是这样这样的长相,从十岁开始就在家里了,喏,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都在,就在那个房间里。

毛球没有相信。她大摇其头,揪着头发,喊道:

“她在的话,不可能看不到,我不可能看不到。看不到就是不存在。”

泪水飞溅在裸露在外的浅黑色皮肤上。母亲和两个女儿“呜呜”地抱头痛哭。母亲说“百夜在的,她在的”,妹妹就哭着说“野岛学长和山中学长都是百夜抢走的,她总是毛球毛球的,眼里只有姐姐啊”。

据说包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谁而落。对包而言,两个人都是她血脉相连的姐姐。她觉得二人都一样愚蠢,一样可悲。

“出来,百夜。出来,百夜。出来,百夜。”

毛球念经般地呼喊着。

“你在的话,就出来见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抢我的男人。你说得出口的话,就说给我听啊!”

见赤朽叶本家闹成这样,小伙子的妻子畏畏缩缩地回去了,只剩下毛球凶神恶煞地在迷宫般的走廊上奔跑,直到深夜仍然喊着“百夜,百夜”地寻找妹妹。毛球一只手拿着铁斧,眼中流下铁浆般鲜红的血水,在滑溜溜的走廊上跑来跑去。从前她处理男女关系一向干脆利落,但现在这近乎疯狂的嫉妒之火说明她从未展现过的怨气是何等沉重。她一直埋头于工作之中,不再年轻,等回过神来已上了年纪。或许正因为处在这样的时期,她才突如其来地发狂。万叶和包哭着追在手握铁斧跑来跑去的毛球身后。

毛球忽地止住脚步,双眼闪出红光。沿着毛球回头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后院遥远的暗处,像被鲜红的视线击落一般,山毛榉树上有什么重物“砰”地掉进池子里。

毛球深吸一口气,挥起斧头,宛如一阵红色旋风,光脚冲进院中。

“我找到你了,百夜!”

掉进池里的重物一声不吭地逃走。据说在黑暗之中,只有毛球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而万叶和包都只能用视线追逐着女人留在幽暗庭院中的小脚印。啪嗒一声,后院的院门关上的声音传来,百夜消失了。后来她再也没有回过宅子里,第二天早晨她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

锦港的渔夫用网子捞起了一个似乎绑起双腿投了水的女人。她的双手好像紧紧握住了什么东西,握成钩形。这是因为她试图带上米店的小伙子,强迫对方和自己一起殉情。在被拖下水之前,小伙子逃开了,吓得瘫软在米店仓库里,一直“咯哒咯哒”地抖到早上。百夜留下的遗书在这个男人的手里。这封遗书被送到宅子里,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要死一起死”。美夫用颤抖的声音念出来后,万叶面色煞白,昏倒过去。

百夜不小心孤身过世之后,毛球像附身的妖魔离开了一般,安静下来。在葬礼的那一天,毛球抬头看着白花簇拥下的百夜的照片,不解而无助地问:

“这就是百夜吗?真的就是百夜吗?”

家里人都问她,当真没有见过百夜吗。毛球不解地说:“没见过,这个女人以前到底是躲在哪里啊?”她探头看向棺内,只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安静地躺在里面。那从柱子背后、从横梁上、从桌子下持续注视着姐姐的阴郁双眼现在已紧紧闭上,没有映出任何事物。

百夜变成尸体之后,毛球看得到她了。毛球像孩子般侧过头,凑近看向陌生女人死后的面庞。

“这就是百夜吗?是百夜吗?”

那副面容又像是不小心被亡者附体一般,苍白而不祥。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事,世纪末将近。赤朽叶制铁维持着缩小后的规模,总算稳定下来。这之后,毛球也依然继续画她的漫画。连载已超过十年,单行本超过四十卷。以蝶子为原型的吉祥物少女死去的一章,让全国的读者都潸然泪下。到了这个时候,美男子责编已经换到了第十任的榛。家里除了亲人之外,还有黑菱绿和替身阿伊拉、博学多识的苏峰。家庭会议上提起让包嫁到旁支去的事。这时的包已经二十大几岁,嘟囔了一句“也是时候了吧”。她说旁支的儿子也是她的青梅竹马,嫁到他家去也行吧,看起来很是轻松。

这一年,我,赤朽叶瞳子才九岁。毛球发狂的那天晚上,我似乎是睡着了,所以完全不知情,对百夜的葬礼却记得清清楚楚。

我始终在想,搞不好母亲毛球其实一直都看得到妹妹百夜。然而实情如何,事到如今已无从查证。毕竟女千里眼动辄做梦,而女漫画家天生爱撒谎。外婆万叶和母亲毛球所讲的往事是二人的主观故事,也只是二人的主观故事而已。母亲将十二年以上的岁月都花在连载《钢铁天使!》上,但到现在,我所在意的却是她最开始画来应征的那部一期登完的短篇作品。那是一部描写少女主角和她的少女劲敌争风吃醋的正统派少女漫画,玫瑰花瓣飞散,以赤朽叶毛球的风格来看相当可爱。然而这部作品就算客套也算不上优秀,又没有入选,所以从未在杂志上发表过。它没有机会问世,却有一份不为人知的复印件留在母亲工作室的抽屉里,所以曾被我找出来,看过一遍。

事实上,不知为何,这部漫画里出场的少女情敌的长相、说话语气乃至一切都与妹妹赤朽叶百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错,她们像到足以用来逼问毛球,让她说不出看不到百夜之类的话。

明明看得到的。明明看得到的。明明看得到的。丙午的毛球是通过无视,将小三百夜欺凌至死了吗……

但是到这个时候,已无法逼问毛球,让她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了。在同一年,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毛球也与世长辞。持续了十二年以上的《钢铁天使!》的长期连载,在经过废墟中的立体停车场上的最终决战后,以主角从暴走族中引退的一章而拉下帷幕。母亲毛球在画完这份原稿之后,对来当帮手打发时间的我微微一笑,说“瞳子,谢谢你”。她站起身,一边走向铺有被褥的休息室,一边说道:“蝶子来了,我要走啦。”

她的口气极为轻松,和平时那副难伺候的当红漫画家模样有所不同,既轻快,又带着一丝奇特的年轻气息。我一面依葫芦画瓢地贴着网点,一面含糊地应了一声,但又猛地醒过神,抬起头来。

“妈妈……?”

我拉开拉门,走进休息室。

毛球躺在被子上,已经没有了呼吸。我扶起母亲,但她像已死的动物一般沉重,以孩童的力气实在抬不起来。我冲到走廊上叫人,苏峰赶了过来。他急急忙忙地奔进房间,目不转睛地俯瞰着倒下的母亲。“喂,毛球。”苏峰的声音干涩冰冷得出奇。接着家里人聚集而来,丈夫美夫被从公司叫了回来。第十任美男子编辑榛急匆匆地跑进来,抓起放在桌上的全部最后一章的原稿,贴上剩下的网点。

榛冲到邮政局,寄出最后一章的原稿,接着又跑进木质的NTT大楼,发出电报。

“未能阻止赤朽叶毛球去世,榛。”电报化为一道光,飞过夜空,送达东京的出版社中。当真是穗积蝶子来接她了吗?母亲终究还是没有长大。她和同一辈的众多女性一样,已经不是孩子,却也未能成为大人。毛球在中有里挣扎、痛苦、迷惘地徘徊了十年多,其后与世长辞。那是绝世的打架好手兼漫画家、丙午之女赤朽叶毛球三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夏夜。这个包含着青春、失落与一对姐妹的斗争的巨大与虚无的时代故事就此落幕。我,赤朽叶瞳子,那时九岁。我也觉得,对于和母亲天人永隔来说,这个年纪似乎太小。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 1976年发生于日本的贪污事件。美国洛克希德公司以五亿日元贿赂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及其他重要政治家,该事件于同年曝光。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 日本暴走族和不良少年借用汉字对日文“请多关照”的一种写法。

<a id="note_3" href="#noteBack_3">[3]</a> 即Talent Scout Caravan,日本一家大型演艺事业公司制作主办的选秀活动,以挖掘新人为目的。

<a id="note_4" href="#noteBack_4">[4]</a> 日本古典落语中的架空人物,形象通常较为粗鲁。

<a id="note_5" href="#noteBack_5">[5]</a> 日本赌博游戏机器。

<a id="note_6" href="#noteBack_6">[6]</a> 日本电报电话公司(Nippon Telegraph &amp; Telephone),简称NTT。

<a id="note_7" href="#noteBack_7">[7]</a> 此处指日本传说中的妖怪,是可以化为女人的一种蜘蛛,据说可以操纵小蜘蛛。

<a id="note_8" href="#noteBack_8">[8]</a> 指去同一家寺院或神社参拜一百次。

<a id="note_9" href="#noteBack_9">[9]</a> 佛教术语,指生命在死亡之后,到下一期生命开始之前的中间存在状态。又称作中阴、中蕴等。

<a id="note_10" href="#noteBack_10">[10]</a> 宫崎勤事件发生于日本东京都与埼玉县,罪犯宫崎勤先后绑架、伤害及杀害四名女童。他声称吃掉女童后会令死去的爷爷复活。1989年,宫崎勤因伤害他人身体与谋杀而被捕,2008年6月17日被处以绞刑。

<a id="note_11" href="#noteBack_11">[11]</a> 是日本一个融合了瑜伽、印度教等因素的教会团体暨恐怖组织。创立于1984年,教主为麻原彰晃,进行过一系列恐怖活动。

<a id="note_12" href="#noteBack_12">[12]</a> 用以盛放水果、线香、蜡烛等供品。

<a id="note_13" href="#noteBack_13">[13]</a> 在日语中,“曈子”的发音touko与“蝶子”的发音chouko近似。

<a id="note_14" href="#noteBack_14">[14]</a> 指中国电力公司,日本中国地区的一家电力公司。

<a id="note_15" href="#noteBack_15">[15]</a> 日本漫画的分类之一,目标受众为二十岁以上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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