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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辞职,可是和你在一起的话,这样会对不住你。”
“为……为什么会对不住我?”
“我没工作的话,你会被人说三道四的吧。”
“我不也没工作吗?”
“你无所谓。因为你是赤朽叶本家的人,本来就不用工作吧。和你在一起的话,周围的人虽然没有恶意,也会说我是吃软饭的,还有女人觉得你是被我骗了,说我是冲着你的家世和钱去的。”
我目瞪口呆地继续注视着阿裕的侧脸。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之久,可我却从没听说过这些事。我一直认为,是我在阿裕进甲子园的时候招来不少嫉妒,过得不容易。
“要是我自己有本事倒还好,可是我要是个没本事的男人的话,你不就会被人说三道四了吗?所以我就想,要是和你分手的话,就能辞职了。可是我又觉得还是不对,最重要的是你啊。我想回到你身边,所以就复职了。”
“这样好奇怪……”
“嗯。”
“你上次和我分手之后,也辞职了吧。”
“是啊……对不起,我总是重蹈覆辙……”
沉默再临。
像是为了打破这种困窘一般,车慢慢驶出。我在副驾驶座上回望赤朽叶本家的朱红大宅。它趾高气扬地耸立着,满是沉甸甸的重量感。这座大宅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
之后,从前的甲子园英雄阿裕一言不发地继续开着车。我想着,他的想法该怎么形容呢?是有些体贴,却又相当不合他的社会身份。车沿着海边的兜风路线不住打转。卡罗拉二代里只有我和阿裕。或许是由于这个时节还有些凉意,路上车辆很多。时不时驶过我们身边的车上坐的是很像我们的年轻情侣。我不禁想到:整个日本是有多少对这样的情侣呢?
“对不起。”
阿裕说道。
“嗯。”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不会再犯了。”
“不,你一定会的。”
“不会的,我保证不会,不会的。我已经明白了。”
“这就难说了。”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心想要是能大喊一声别开玩笑了,下车直接分手该多好。一个只有年轻可取的女人少得可怜的自尊被劈腿践踏了。不,这是我内心贫瘠的问题。我大感沮丧。要是能讨厌阿裕,事情就简单了,可是我真的喜欢他。我依然喜欢他。这种感觉从高一开始就没有变过,神奇的是,时经六年之久都未褪色,我感到自己以后也会一直喜欢这个男孩子,绝不会变。我所拥有的“绝对性事物”,也只有对这个无聊男生的喜爱了。
时间线终于抵达现代,而我赤朽叶瞳子没有任何值得讲述的新故事,一个都没有。红绿村那风云动荡的历史、围绕劳动而发生的精彩故事等都与我无关。唯一留给我的,是我极为私人化的问题。当下的这些事讲起来是何等乏味啊。
但是,我猛然间意识到,如果我以后和阿裕一直不分手,过上几年后结婚,那我就会做出外婆和母亲都没有做过的唯一一件事,也就是恋爱结婚。然而未来会如何,我毫无把握。
——在兜风的路上,我对阿裕讲万叶的笔记本的事。说到死者都被从名单中剔除,剩下两封遗书的不解之谜后,阿裕感到纳闷。
“你是说,内容一模一样,收件人却不同?”
“没错,有万叶收和毛球收两种。我就好奇是怎么回事。”
开车驶上阶梯的坡道,回到本家后,阿裕和我都下了车。他说想看看遗书,于是我带他到佛堂。在一片今天也弥漫着的紫色线香烟气中,我从佛堂的抽屉中取出那封遗书。
阿裕接过遗书:“笔迹会不会不一样呢?”
“你说的笔迹是指?”
“就是说,信封上写的‘万叶收’和信纸上写的‘一起死’的笔迹不一样。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摸不着头脑。阿裕取出用日本纸包起的遗书,从信封中抽出信纸,打开它。我们俩屏息凝神地对比起笔迹来。
乍看之下,两处的笔迹是一样的,相当优美。阿裕叹息一声。
“看来是一个人写的。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毕竟是遗书嘛,一般都是一个人写的吧。你为什么会觉得笔迹可能不一样呢?”
“我是觉得信封和信纸可能是把不同的信拼在一起的。因为你讲过的万叶的故事里还出现过另外一封信。”
“有吗?”
“只惦记着遗书的话,就想不起来了。不是遗书,是告别信。你回忆一下,工厂放弃制铁业的时候,不是有一个职工走了吗?他给万叶留了告别信的。”
我“啊”了一声,点点头。这是说父亲赤朽叶美夫关掉高炉的火,职工穗积丰寿离开的事。他给外婆留下一封写着“万叶收”的告别信。信上写着“我要去远方了”,于是外婆得知人称高炉英雄的丰寿到底放弃了赤朽叶制铁,远走高飞。
但这样的话,这里的这封信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错,丰寿的信是写给万叶的,但是信纸上的内容和丰寿的不一样,是百夜遗书的词句,然而笔迹却又是同一个人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和阿裕面面相觑,陷入沉思,最后还是没有得出结论。
在雪停的同时,拆除工厂旧址的工程渐渐开工。孤独忙碌地一大早就出了门。虽然二人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但我觉得他身穿西装的背影有些像父亲美夫。我决定从春天开始到Red Dead Leaf帮财务部的忙。我也有过犹疑,认为这样会让周围的大人为我费神,但父亲严肃地告诉我,我会从中学到不少,于是我决意做一段时间看看。
我和阿裕的关系一如既往。他像是忽然间想通了什么似的,现在去上班不再发牢骚了。是心境上有什么变化吗……我不太清楚。我们快满二十三岁了。我们没有做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却似乎在肆意挥霍年轻这一资本。我对孤独倾诉这种忧虑后,他微微一笑,“没事,就算不年轻了,人生也会继续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出这句难以评价、没起到安慰作用的话后,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二月过半的一天晚上,我走到檐廊上,怔怔地眺望着依然缠绕着骸骨般枯枝的后院景致。之后我出门,从阶梯的坡道上俯视工厂旧址。那曾是繁荣象征的巨大高炉面临着即将被拆毁的未来,如今正在夜空下发出灰茫茫的光芒。我莫名有些在意,凝望起高炉来。之后,我回到宅中,见孤独洗完澡,就也去洗了个澡。洗完后,我披上外套,到外面再次凝望起高炉。离别将近,我恨不能永远看着它。
深夜入眠之后,我梦到许久未梦到的万叶。年纪尚幼的山里丫头万叶在阶梯坡道上仰望着天空。她呆呆地张着嘴,似有向往之情,眼中泛着泪光。我从未见过万叶露出这种表情,在梦里微微吃了一惊,问道:“外婆,你在看什么?”或许是听到我的声音了吧,年幼的山里丫头万叶转过头来,接着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天空。
我也看到了万叶所看到的景象。
有人轻飘飘地飘在半空之中。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三叶杜鹃深粉色的花瓣随风飞舞,将淡蓝色的天空装点成波点状。飘在空中的是一名中年男子。我看出,他那身枯叶色的衣服是亮蓝色的职工工装老化变色后的产物。男子的左眼十分温柔,右眼却凄惨地失了明,几乎和皮肤同化成一道长长的皱纹。我明白了,这是丰寿。我看向身边的万叶,她正怔怔地仰望着飘在空中的丰寿,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幸福的表情。
独眼男子丰寿平展双臂和双腿,呈大字形,背朝天空,腹朝我们地俯向飞在空中。他看起来飞得很惬意。最后,他渐渐消失在天空的另一端,脸上那温暖的笑意未褪。万叶猛地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在梦中问年幼的外婆:“怎么了?”
——阿丰不知道。
万叶幽幽道。
——阿丰不知道我不识字。因为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他知道啊。所以我一直都瞒着他。
万叶哭了。她用手背擦着眼泪,那动作孩子气十足。这和最后一晚,外婆在化妆台前嘟囔的话语一模一样。外婆是在临死的那天晚上,透过镜子钻进了我未来的梦里吗?她是来见我的吗?当时我在走廊上担忧得不住颤抖。
梦中的万叶哭着哭着,头发噌地长长,身躯也长高变大,变成魁梧而成熟的山里姑娘。她变成千里眼夫人后,用成年人的声音叫着丰寿。那声音宛如大型野兽的咆哮,可怕得足以撕裂空气。
本应飞远消失于天空另一端的丰寿嗖地回来了,身体依然呈大字形。那张先前挂着微笑的脸庞如今有些落寞而憔悴。
我叫道:“外婆!”
万叶的脸上没有表情。天空转暗,深渊般的夜色降临。猛然间,天地和万叶一起翻转,我尖叫着蹲下身来。夜空急转,万叶和我转到上方,飘着的丰寿到了下面。角度变化后,丰寿依然是大字形,但变成仰面朝天。万叶和我俯视着,不知不觉间我的双手握住了某样东西。那是又圆又黑又厚的铁。我和万叶都爬在脚手架上,握着铁。我回头一看,打了个寒战。
我看到的是高炉的最顶端。是我在入冬的那一天,曾爬过一段,回头看后心生怯意又爬下来的高炉的脚手架。不知不觉间,我和万叶已置身于最顶端。我们的背后是黑漆漆的夜空,低头看去,地面离我们很远很远。一切都被染成黯淡的群青色,也就是暗夜的颜色。这黑暗浓厚得似要滴下墨来。
万叶俯视着高炉的内部。
我也垂头看向那宛如巨大烟囱的内部。
在天翻地覆之前,丰寿似乎轻飘飘地飘在空中,越飞越远。但翻转之后,情况变了,他仰面朝天,张开双臂,正缓缓坠入高炉之中。那张面庞极为落寞,仅剩一只的眼睛闪着光,朝向黑暗越坠越远,又如星辰燃烧般霎时间消失不见。
那不是空中飞人。
丰寿不是在天上飞。
万叶在童年的那一天,见到的是天地翻转后的未来。
她不是在仰望丰寿,而是在俯瞰他。
丰寿没有飞上半空,而是掉进高炉之中。
他不是远走高飞,而是死了。穗积丰寿就是我所找的死者。没有人知道他死了,除了杀了他的万叶。
他的尸体理应未动,如今依然沉睡于冰冷的高炉之中。就在外婆在世时未被拆除的废旧工厂的中心地带,那具巨大的高炉之中。
——我跳起身来。
全身都被汗湿透了。
一片黑暗之中,黑菱绿的金牙闪闪发光。我“啊”地尖叫一声,缩后几步。眼睛适应之后,我发现不只阿绿,孤独也在。他们似乎被我梦魇的声音吵醒,赶到我身边。我对二人说没事,没事。孤独见状,便准备离开。我追上去,缠着他问道:“孤独,高炉什么时候拆?”
“啊?呃……没那么顺利,我觉得得花上一段时间。我们会想办法在夏天过去前拆掉的。”
“哦……”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没事。我刚才是睡迷糊了,就这样。”
见阿绿也准备离开,我低声问她:
“喂,外婆她和丰寿关系很好的吧?”
黑菱绿带着奇妙的神情回过头来。
“……不好吗?”
“不,挺好的。他们俩,怎么说呢,一直都互相喜欢的。”
“是吗?外婆没怎么说到过……”
“因为她守分寸啊。丰寿也是。不过,嗯,应该没错的。”
我惊讶地注视着阿绿的脸庞。既然如此,那这就是阿裕所说的万叶故意省略的片段吧。
“可是,瞳子,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不,没事……”
只剩我一个人后,我颤抖着陷入沉思。之后,我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走过走廊,出门去。
我凝望着月光下隐约浮现出的冰冷高炉。我嘀咕道:“发生什么了?”空中飞人的幻象不是人飘在空中,而是预视到对方坠入深渊。万叶在高炉的顶端俯视着坠落的丰寿。她是在现实里“看”到丰寿之死,还是用千里眼“见”到的呢?无论答案为何,她应该没有亲眼见到丰寿坠落的过程吧。如果她在现实里见过的话,那是万叶将丰寿推下去了吗?不……
不对。
我回到宅中,摇摇摆摆地走在走廊上。我走了又走,却始终感到月光照耀下的高炉正从某处俯视着我。走进佛堂后,我又沾上了线香的气息。我从抽屉里取出那封令人不解的遗书,打开它。
我想:这……
这不是百夜的遗书。
但是,这也不是丰寿的告别信。
那这是什么呢?
我试图说出口来。用我这娇滴滴、孩子气十足的声音。
“这是丰寿的遗书。”
泪水夺眶而出。我用手背擦掉。
“丰寿死了。
“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死者。
“就是遇害的牺牲者。
“但是,他不是外婆杀死的。
“也不是任何人杀死的。
“遗书在此。这就是证据。
“丰寿自杀了。
“与高炉一起赴死。
“但外婆没能看懂遗书。”
我将额头贴在榻榻米上。我替外婆,向写下这封遗书的独眼男子、往事中的空中飞人穗积丰寿道歉。
阿绿说得对,外婆是喜欢你的吧。所以才会这样吧。她瞒着你自己不识字的事实,就是因为喜欢你吧。
“外婆认为自己害死了你,心怀歉疚。
但是,请你原谅她吧。在冥世相见的话,请你安慰她,说‘不是这样的’吧。
她已为此心怀歉疚,永难释怀。”
外婆不识字。丰寿不知道这一点。高炉熄火的几天后,丰寿给万叶留下一封遗书。
“要死一起死。”
眼前这封信的内容在我耳中响起,那应该是我从未听过的丰寿本人的声音。
“我和高炉要死一起死。”
这不是告别信,而是遗书。
我身边出现了万叶的幻象。她银色的长发垂到地上,悄然静坐。我继续对放在榻榻米上的丰寿的遗书鞠躬致歉。
那天晚上,万叶一定是收到信,未能看懂却妄下定论了吧。往事中阿裕所说的杀人犯的谎言,万叶为了隐瞒杀人而撒的谎,只有这一桩。她说,收到丰寿的告别信后,看到信封上写着“万叶收”,里面是“我要去远方了”。万叶不可能看得懂告别信,她是不识字的。然而,万叶没有想到丰寿会死,自己断定这是他在远行前留下的告别信。
想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万叶都不知道丰寿在那天晚上离世了吧。她应该认定那个男人还在远方活得好好的吧。她明明是千里眼,却不知道这些。她妄下定论,于是错了。
她得知丰寿信上所写的真正内容,是那之后又过了六年之久的时候的事。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赤朽叶百夜拉人殉情,却孤身死去,回到大宅时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美夫念出了百夜留在殉情对象手中的遗书。百夜写下的内容和丰寿一样。美夫念出“要死一起死”后,万叶神色剧变,昏倒在地。这时候,她才明白丰寿的信上写的是什么。只须看上一眼,就可发现两封信件的字样一致。
如果当时看懂的话,就能阻止丰寿之死,万叶应该是这么想的吧。这固然令人遗憾,却并非谋杀。万叶未能救到丰寿,却没有杀人。
但是,万叶生性就会为这种事内疚。她现在在我身边的幻象带着一丝悲伤侧过头,凝视着丰寿的遗书。
“外婆。”
我低声叫道。幻象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不是外婆害死的。赤朽叶万叶是山里人的子孙,是本家的千里眼夫人,是我的外婆……不是杀人犯,没有杀过任何人。”
我的推理对吗?
这样算是回答正确了吗?
在高炉拆毁之前,都不会知道是对是错。但是,我心中确信。不久后,天色转亮,万叶的幻象如暗红色的烟气般摇曳着,闪耀着消失于朝阳之中,就像外婆那鲜红的灵魂被吸进去了似的。到了早上,我依然在佛堂静静待了一阵子。阿绿来点早晨的线香时,发现我发了高烧,正傻愣愣地坐着。于是我被塞进被子里,在床上躺了三天左右。
在此期间,拆毁高炉的工程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美丽的<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
冰寒的红绿村不顾我还在卧病不起,在来临的春日中温柔地解冻,融化的雪水占领了碑野川的整个河畔,汹涌奔流而出。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就是已经入春了。树木萌芽,田野渐渐接近插秧的时节。山阴地区那终日灰蒙蒙的天空也从云间透出耀眼的阳光来,将山的表面照得一片皎白。
终于等到能起床时,我洗了个澡,打扮整洁,出门。我沿着阶梯的坡道而下,倏然间回头望向群山。
从前,外婆和阿绿曾到过那片深山之中。据说二人抱着回不来也无所谓了的心态,爬到了铁炮玫瑰的溪谷。这是她俩做的梦吗?抑或是浓雾深处,真的藏有这么一个山谷,摆放着死者的箱子呢?
那些人还在与古代一样的幽深伯耆森林之中吗?那些被民俗学家称为山窝、野伏、山外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不在。他们不是支撑国家的劳动者,也不纳税,不组建社会,只是存在而已。这些人在国家看来简直犹如透明人,只会顺时而流而已。
但是,他们的确存在着,就像我现在存在于此一般。
我眯起眼睛,眺望了群山一段时间,之后转身离开。我缓缓走下阶梯的坡道。
我漫步走在春光将近的红绿村中,去了一趟郊外的寺后那绽放着梅花的墓地。
墓地上繁花盛放,老旧的墓碑生出青苔,空气中洋溢着泥土的潮湿气息。我径直走向赤朽叶本家的气派墓碑,只见一名熟悉的瘦削中年男子正站在那里。
是三城。他穿着旧西服,手提公文包。在白日里无情的光照下,他的美貌出现了残败的裂痕,变得稀疏的头发底部显出惨白的头皮。三城似觉得耀眼似的,眯起眼睛看着我。
“又见到你啦。”
“嗯……这是给我舅舅的?”
墓前供奉着一束红玫瑰和瓶装葡萄酒。三城点了点头,低声道:“是酒和玫瑰。”
“哦……”
“我自己都觉得太矫情了,所以才偷偷拿过来的,没想到偏偏被你抓了个正着。我真是做不了坏事。”
“这不是坏事……”
“你是叫瞳子是吧?”
“嗯。”
我们陷入沉默。春日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在我们身上,不论对象是活下来的三城已现老态的面容,还是我这个年轻女人睡眼蒙眬的侧脸。
小鸟在远处叽喳鸣叫。
我忽然按捺不住,飞快地说道:“我是叫瞳子,可是其实应该叫自由的。就是赤朽叶自由。这个名字也很棒吧?”
“哦,泪和自由啊。”
“嗯。”
我点点头。我将带来的花放下,点燃线香。反正也是顺手的事,我打扫了一番,于是三城也帮起忙来。我一面擦拭墓碑,清理杂草,一面想道:为什么呢?
曾外婆阿辰为什么想为我起名为自由呢?据说阿辰相信,不是名字改变命运,而是命运招来名字。那我的未来有一场自由之战吗?我能获得自由吗?但是,在我们以后的时代里,所谓的自由究竟是什么呢?
三城似乎生性认真,将我漏掉的杂草也拔得一根不剩。结束了打扫后,我们并肩而行。天气不错。我低声对三城说:“喂,三城。”
“嗯?”
“舅舅死了,所以才有了我。舅舅那么优秀,受到大家的期待,可是却忽然之间去世了。所以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亲就要招赘了。按道理,原本该让舅舅的孩子当本家的继承人才对的。”
“泪不会生孩子的。他只爱男人。就算他还活着,总归也会让其他兄弟姐妹的孩子继承家业的。”
三城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他的说法似乎不带感情。听到如此直白的回答,我吃了一惊,缄口不语。
“你真的这么认为?”
“我不会说违心话的。”
“哦……”
我微微一笑。
我踢飞了脚边的石子。走近那颗石子后,这次是三城踢飞了它。我们走在墓地之中,二人轮流踢着这颗石子。
“可是不管怎么说呢,都是因为泪死了,才会有我的。”
“嗯,不管怎么说。”
三城踢开石子,看向我。他的眼角聚起了皱纹,这样看起来似在微笑一般,比先前温和了一些。
“欢迎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
我大出意料,吃了一惊。我目瞪口呆地抬眼望着三城,于是他缓缓垂下头,侧脸上慢慢泛上了红潮。
“还真是矫情啊。我说砸了。”
叽叽叽,小鸟在远处鸣叫。
梅花随风摇摆。
下一刻,大滴泪水从我的双眼滚落,我走不动了,甚至于看不到前面。但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三城伸出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后背。
“别哭啊,喂……”
我呜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三城一副不想管却又做不到的为难样子,抚摩了我的后背一阵子,最后还是认了命,抱住了我。他念叨道:“不哭不哭,哎,你还在哭啊,嘁,愁人啊。”
欢迎。
我哭着低语道。
欢迎。欢迎。欢迎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来到这个充满烦恼的世界。我们从此会一起活下去,世界也会变得更美丽,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一年的春末,大型拆除工程进行到一半,高炉底发现了一具身份不明、已白骨化的男性尸体。他身着职工制服,但制服已老化,名牌也看不清了。警察开始开展多方面的调查。见父亲美夫和孤独为此发愁,我私下里告诉他们,我觉得那是穗积丰寿。不久之后,根据齿形和身体特征查出,那的确是丰寿,遗体被交给了家属。我威吓那位穗积家的图书馆管理员,偷偷从她手里分到一些遗骨,并将这些遗骨和丰寿的遗书一道悄悄收入了佛堂的抽屉之中。
“他不是你杀死的啊,外婆。”
我一面关上抽屉,一面低语道。已经没有死者了,他的灵魂似乎也不会彷徨于本家的大宅中,平静的家里不再有怪异的气息,但我还是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就像在劝解自己一样。
“丰寿不是任何人害死的,他是自己爬上高炉的——一定是为了抗拒改变。”
我们只能活在所在的时代中吗?村中那些以炼铁世界为中心的男男女女都身处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那股奔流之中。人类这种生物是非常笨拙的。反躬自省,我也知道自己是何等无用,却难以摆脱这种自我。改变何其困难,成长何其辛苦,但我想努力活下去。
晚了来临的春日一步,赤朽叶本家后院的枯叶也生出了细小的新芽。绿叶似怯寒般颤抖着,慢慢变多,每每有风吹过都会沙沙摇摆。小河冰消,河水潺潺,小鸟时不时一道飞去。
由于我说中了遗体的身份,村里传起了流言,说赤朽叶本家的女儿好像也是个小千里眼。长者这么一问,我便带着神秘兮兮的表情点头道,或许是吧。小千里眼。这个称号不赖。……要真是这样,就有意思了。
好了,有关杀人犯的故事就此结束。这个故事是对大约六十年前,外婆所见到的空中飞人的调查,也是我对探索自己人生的不安自白。与外婆和母亲相比,我虽然靠不住,但依然是随制铁兴衰起伏的红绿村中、一名灵魂尚算是鲜红的讲述者。
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就要从这里开始,正如你们一样。所以,我衷心祈望着:希望在未来,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个国度一如既往,是一个有趣而神秘的美丽世界。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 尼特族(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简称NEET,指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参加就业培训,终日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 原文为英文,故保留。意为“她杀了谁?”。
<a id="note_3" href="#noteBack_3">[3]</a> 日本汽车联盟的简称。
<a id="note_4" href="#noteBack_4">[4]</a> 原文为英文“beautiful”的日语片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