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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一小会儿。

“就是随便聊聊。”

“那你们俩呢?你们俩说话了吗?”

布里斯托和兰德里没有看对方。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那次持续的时间还长。过了好一会儿,布里斯托才开口道:

“我在书房里工作。我听见托尼进来了,也听见他跟妈妈和卢拉说话。”

“你没有进去打声招呼吗?”斯特莱克问兰德里。

兰德里仔细琢磨了一番他的话,淡淡睫毛下的眼里满含怒意。

“斯特莱克先生,我们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兰德里说。

“当然。”斯特莱克表示同意,在便签本上写了句又短又令人费解的话。布里斯托盯着舅舅。兰德里似乎在重新考虑斯特莱克刚才的问题。

“书房的门开着,我看见约翰在忙,就不想打扰他。我在伊薇特房间里陪她坐了会儿,不过止痛药让她很虚弱,所以我便离开了,让卢拉陪着她。我知道,”兰德里带着一丝最不易察觉的怨恨说,“伊薇特最喜欢的,还是卢拉。”

“兰德里先生,从卢拉的通话记录来看,她离开布里斯托夫人公寓后,反复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

兰德里的脸红了。

“你跟她通电话了吗?”

“没有。我把手机调成静音了。我开会已经迟到了。”

“但有来电,手机还是会震动的,不是吗?”

怎样才能让兰德里离开呢?他相信这位律师已经快猜到他的意图了。

“我瞥了一眼手机,看见是卢拉后,就不着急了。”他飞快地说。

“你没给她回电话?”

“没有。”

“她没留言吗?没告诉你她想说什么?”

“没有。”

“那就太奇怪了,不是吗?你刚刚在她妈妈那儿见过她,你说没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可她却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联系上你。这难道不能说明她或许有什么紧急的事要找你吗?或者,她想继续谈论你们在公寓里谈的某个话题?”

“卢拉是那种会为了最微不足道的事一口气给别人打三十通电话的姑娘。她被宠坏了。她希望别人一看到她的名字就立刻跳起来。”

斯特莱克瞥了布里斯托一眼。

“她是这样的——有时候——的确有点儿。”布里斯托嘟囔道。

“约翰,你认为你妹妹心情不好,全都是因为你妈妈术后虚弱,对吗?”斯特莱克问布里斯托,“她的司机基兰·科洛瓦斯·琼斯特别强调,说从公寓出来后,卢拉的情绪就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布里斯托还没来得及回答,兰德里便扔下食物,站起身,开始穿外套了。

“基兰·琼斯?就是那个长得很奇怪的有色小伙子?”他低头看着斯特莱克和布里斯托,问道,“那个一直都想让卢拉给他找份模特和演员工作的家伙?”

“没错,他是个演员。”斯特莱克说。

“嗯。在伊薇特生病前的最后一次生日宴会上,我的车出了点毛病。卢拉和那小子刚好经过,就顺便载我去生日宴会。一路上,基兰·琼斯几乎都在纠缠卢拉,让她利用自己对弗雷迪·贝斯蒂吉的影响力,替他找个试镜的机会。相当锲而不舍的一个小伙子。个性十分鲜明。当然,”他补充道,“就我而言,关于外甥女的感情生活,我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兰德里往桌子上扔了张十英镑的纸币。

“约翰,早点回办公室。”

他站着没动,显然在等对方回应。但布里斯托却没注意。他正瞪大眼,盯着斯特莱克报纸上某则新闻的图片。就是兰德里来的时候,他在看的那份报纸。那张图片上是一个穿着皇家燧发枪手团第二营制服的年轻黑人士兵。

“什么?哦。好,我尽快回来。”他心烦意乱地回应舅舅,后者正冷冷地看着他。“不好意思。”兰德里走后,布里斯托对斯特莱克说。“都怪那个威尔逊——德里克·威尔逊,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保安。他有个侄子在阿富汗。等等,上帝保佑……不是他。名字不对。太可怕了,这场战争太可怕了,不是吗?死了这么多人,真的值得吗?”

斯特莱克调整一下落在义肢上的重量,弄出一声闷响。穿越公园的长途跋涉让他的腿比平时更加酸痛难忍。

“我们走回去吧。”吃完饭后,布里斯托说,“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布里斯托选了条最近的路,其中有一段是草坪。如果让斯特莱克选的话,他肯定不会走这条路。因为对他来说,草地比柏油碎石路面走起来更费劲。他们走过威尔士王妃——戴安娜纪念喷泉。长长的花岗岩通道旁,喷泉沙沙地轻响着,喷洒出的水滴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布里斯托突然说话了,仿佛斯特莱克发问了似的。

“托尼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他更喜欢查理。人们都说,查理跟他小时候很像。”

“你来之前,我可不觉得他对查理表现出了多少喜爱。他似乎也没怎么来得及谈卢拉。”

“他没告诉你他对遗传的看法吗?”

“暗示过。”

“哦,好吧,通常来说,他在这点上可不会有什么顾忌。但他的观点让卢拉和我更亲近了。事实上,托尼舅舅认为我们俩都是烂泥扶不上墙。卢拉更糟。至少,我的亲生父母还是白人。托尼可不像你说的那样毫无成见。去年,我们公司来了个巴基斯坦实习生。她是我们遇到过的最优秀的实习生之一,却被托尼赶跑了。”

“你怎么会跟他共事?”

“他们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职位。这是家族企业。公司是我外祖父创办的,但这不是诱因。没人愿意落下个‘靠关系’的名声。不过,它是伦敦最好的家庭法律事务所之一。我妈妈看到我在继续她父亲的事业,也很高兴。他提到过我爸爸吗?”

“没怎么提,只是暗示说亚力克爵士行了些贿赂才得到了卢拉。”

“真的吗?”布里斯托显得很吃惊,“我认为这不是真的。卢拉当时在福利院里。我敢肯定收养是按照正常程序进行的。”

稍稍沉默一会儿后,布里斯托有些羞怯地接着说:“你,啊,你看起来跟你爸爸不太像。”

这是他第一次公开表露出:在寻找私家侦探的过程中,他或许借助了维基百科。

“是不太像。”斯特莱克附和道,“我几乎是我特德舅舅的翻版。”

“从我收集到的情况来看,你跟你爸爸或许——呃——我的意思是说,你没随他的姓。”

对于一个家庭背景跟自己一样复杂混乱的男人,斯特莱克并不反感他的好奇心。

“我从来都没用过,”他说,“我是一场婚外情的副产品,乔尼为此赔上了一个老婆和几百万英镑的赡养费。我们并不亲。”

“我很佩服你,”布里斯托说,“你选择自己想走的路,而不是依赖他。”斯特莱克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紧张地加上一句,“你会介意我告诉唐姿你父亲是谁吗?这——这能有助于让她配合你。她很喜欢名人。”

“只要能获得一个目击者的证词,干什么都行。”斯特莱克说,“你说卢拉不喜欢托尼,那她怎么还用他的姓?”

“噢,不,她选择‘兰德里’,因为那是我妈妈娘家的姓,跟托尼无关。我妈妈激动死了。不过,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已经有个模特叫布里斯托了。卢拉喜欢与众不同。”

一路上,周围尽是骑自行车的、在板凳上野餐的、遛狗的和滑旱冰的人。他们穿行在这些人之中,斯特莱克努力掩饰自己越来越不平稳的步伐。

“你知道吗,我认为托尼这辈子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他们闪到一边,给一个戴着头盔、摇摇晃晃地踏着滑板的小孩让路时,布里斯托突然说,“但是,我妈妈是个很慈爱的人。三个孩子她都非常爱。有时,我觉得托尼不喜欢这种状况。我无法理解。也许,他本性如此吧。

“查理死后,托尼和我爸爸妈妈的关系就破裂了。这事本来不该让我知道的,但我也听得个八九不离十。他对我妈说,查理的死全怪她,因为查理太欠管教。我爸爸把托尼赶出去。直到我爸爸去世以后,托尼才跟我妈妈和解。”

让斯特莱克欣慰的是,他们终于走到了展览会路。他跛得也不太厉害了。

“你觉得卢拉和基兰·科洛瓦斯·琼斯可能发生过什么吗?”过街时,他问道。

“不可能。那只是托尼会给出的最坏结论。只要跟卢拉有关,他想的都是最坏的情况。哦,我相信基兰或许表现得很热情,但卢拉只爱达菲尔德——当然,这一点更让人遗憾。”

他们已经走上肯辛顿路,左边是郁郁葱葱的公园。然后,他们走进白灰泥粉刷的大使住宅区和皇家学院所在地。

“你觉得,你妈妈出院那天,你舅舅前来看她时,为什么不走进书房跟你打声招呼?”

布里斯托似乎极不舒服。

“你们俩不合吗?”

“也……也不能这么说,”布里斯托答道,“工作上,我们正处于一个非常紧张的时期。我——或许我不应该说。得为客户保密。”

“是跟康韦·奥茨的财产有关吗?”

“你怎么知道的?”布里斯托厉声道,“是厄休拉告诉你的吗?”

“她提到了一些。”

“全能的上帝啊!真是太不谨慎了!太不谨慎了!”

“你舅舅似乎很不愿相信梅夫人会如此轻率。”

“我打赌,他的确会这么认为。”布里斯托轻蔑地笑了,“这是——好吧,我想,我是可以相信你的。对我们这种公司来说,这是件很敏感的事。因为我们的客户都是一掷千金的人,任何财政上的违法行为,都意味着万劫不复。康韦·奥茨在我们这里有个相当大的委托人账户。所有的钱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他的继承人却是群贪婪的家伙,他们说那个账户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想想市场有多不稳定,再想想康韦最后的那些指示有多语无伦次,他们就该庆幸,好歹自己还得到了一些东西。托尼对整件事非常不满……总之,他就是那种到处推卸责任的人。有些事简直不堪入目。我已经承受了我那份批评。我常常这么做,为托尼。”

布里斯托身上似乎多出了几分沉重感,斯特莱克看出他们正在往他的办公室走。

“约翰,我很难联系到有用的目击者。你能帮我联系一下居伊·索梅吗?他的手下似乎不想让任何人靠近他。”

“我可以试试。今天下午我就给他打电话。他喜欢卢拉,应该会愿意帮忙。”

“还有卢拉的生母。”

“嗯,对。”布里斯托叹了口气,“我把她的详细资料放在什么地方了。她真是个糟糕的女人。”

“你见过她?”

“没有。我是从卢拉说的话以及报纸上看到的信息得出这个结论的。卢拉一定要寻根,我想达菲尔德肯定也煽风点火了。虽然卢拉一直否认,但我强烈怀疑,就是达菲尔德把这事透露给媒体的……不管怎么说,卢拉还是想办法自己查到了这个名叫希格森的女人。希格森告诉她,她的生父是个非洲学生。我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但这肯定是卢拉想听到的话。她开始异想天开:我觉得,她要么幻想自己是某个高官失散多年的女儿,要么就以为自己是某个部落的公主。”

“但她从没寻找过生父?”

“我不知道,但是,”布里斯托说,“就算她找过,也不会告诉我。”任何调查,只要有可能解释监控录像上出现在卢拉公寓附近的那个黑人男子,布里斯托都会显得极有热情。

“为什么?”

“因为在这件事上,我们已经大吵大闹过好几次了。卢拉开始寻找马琳·希格森时,我妈妈刚被确诊为子宫癌。我对卢拉说,她选了个最不恰当的时机。可是她——好吧,坦白地说,一旦涉及自身,她就变得十分狭隘。我们很爱彼此。”布里斯托伸出一只手,疲惫地捂住脸,“但年龄差距是个问题。不过,我敢说,她一定找过她的生父。因为她最想要的东西就是寻找她身为黑人的根,寻找某种认同感。”

“她去世前,跟马琳·希格森还有联系吗?”

“偶尔有吧。我感觉卢拉似乎不想再跟她联系。希格森太糟糕,简直厚颜无耻、唯利是图。不管是谁,只要给钱,她就把自己的事情卖给人家。不幸的是,那些人还不在少数。整件事把我妈妈都弄垮了。”

“我还有一些别的事要问问你。”

律师欣然放慢脚步。

“那天早上,你去卢拉公寓,把她跟索梅的合同拿给她时,看到过貌似安保公司员工的人吗?在那儿检查警报器的人?”

“像修理工的人吗?”

“或者说电工。或许还穿着工作服。”

布里斯托皱着脸陷入沉思时,兔牙会显得更加突出。

“我不记得了……让我想想……经过二楼时,没错……那儿是有个男人,在摆弄着墙上的什么东西……你说的就是他么?”

“或许吧。他长什么样?”

“这个嘛,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

“威尔逊跟他在一起吗?”

布里斯托猛地停在人行道上,显得有些迷惑。三个穿着职业装的男女夹着文件,急急忙忙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我想,”他迟疑地说,“我想,我转身下楼时,他们两个应该都在那儿,而且都背对着我。你怎么问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或许没关系。”斯特莱克说,“但你能想起什么来吗?比如头发的颜色,或者肤色?”

布里斯托显得更困惑了,说道:

“恐怕想不起来了。我想……”他再次皱起眉头,陷入沉思,“我记得他穿了一身蓝衣服。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非要想的话,他应该是白人。不过,我不敢打包票。”

“恐怕,你还是得想想。”斯特莱克说,“不过,你的话已经对我有帮助了。”

他拿出笔记本,看自己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布里斯托。

“喔,对了。从西娅拉·波特的警方笔录来看,她说卢拉告诉过她,说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

“哦,”布里斯托淡淡地说,“这个啊。”

他又开始缓缓地往前走,斯特莱克赶紧跟上。

“负责这件案子的一名刑警告诉我,西娅拉的确说过这话。是卡佛探长告诉我的。他首先确信这是自杀。接着他似乎觉得,卢拉跟西娅拉的对话(如果真有那么一场对话的话),更证实了卢拉有轻生的念头。在我看来,这种推理真是很奇怪。自杀难道还跟愿望有关?”

“所以,你觉得这是西娅拉·波特编造的?”

“不是编的,”布里斯托说,“也许是夸大了吧。我想,卢拉很可能只是说了一些我的好话,因为我们刚刚和好。西娅拉后见之明地以为,卢拉当时有了轻生的念头,并把她说的任何话都想成了遗嘱。她真是个相当——相当没脑子的女人。”

“警方寻找过遗嘱,对吧?”

“嗯,没错。警方仔细搜查了一遍。我们——全家——都觉得卢拉没写过那种东西。她的律师也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调查当然还是要做的。他们到处都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假设,西娅拉·波特没有记错你妹妹说的话,但是……”

“但是卢拉绝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我。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如此一来,就明确地把我妈妈划分在外了。这会造成极大的伤害。”布里斯托认真地说,“不是钱的问题——我爸爸留了一大笔钱给我妈妈。是卢拉这种行为传递的信息让她受不了——就这么将她排除在外。遗嘱会造成各种伤害。这种事我见过无数次了。”

“你妈妈立遗嘱了吗?”斯特莱克问。

布里斯托似乎吓了一跳。

“我,嗯,我想应该立了。”

“我能问问,谁是她的遗产继承人吗?”

“我还没见过那份遗嘱。”布里斯托有些僵硬地说,“这有什么……”

“一切都有关系,约翰。一千万英镑可他妈不是笔小数目。”

布里斯托似乎在努力辨别斯特莱克到底是迟钝,还是故意挑衅。终于,他说:

“鉴于已经没有其他家人了,我想,主要的受益人应该是我跟托尼吧。或许还有一两个慈善团体。我妈妈向来都对慈善团体很慷慨。不过,我想你应该能理解,”大片红斑开始爬上布里斯托细细的脖颈,“鉴于它们生效之前一定会发生的事,我一点都不急于知道我妈的遗愿。”

“当然。”斯特莱克说。

他们走到布里斯托办公室门口。那是一栋朴素的八层大楼,有一条幽深的拱道。布里斯托停在门口,面向斯特莱克。

“你还觉得我在自欺欺人吗?”两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匆匆走过他们身边时,他开口问道。

“不。”斯特莱克尽可能诚恳地说,“不,我不这么认为。”

布里斯托平凡的面容上终于绽开些许笑容。

“我会联系索梅和马琳·希格森的。噢——我差点忘了。卢拉的笔记本电脑。我已经给你充好电了,不过有密码。警方破解了密码,把密码告诉了我妈妈。但她想不起来是什么了,而我压根就不知道。也许警方的那些文件里会有吧?”他满怀希望地加了一句。

“我记得……应该是没有。”斯特莱克说,“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卢拉死后,这台电脑是放在哪儿的?”

“由警方保管着。之后就给了我妈妈。卢拉的所有东西,几乎都堆在了我妈妈家里。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它们。”

布里斯托递给斯特莱克一个箱子,向他道了别。然后,他微微挺了挺胸,走向楼梯,消失在这家家族企业的大门内。

斯特莱克正朝肯辛顿三角地走,每走一步,断腿和义肢摩擦导致的疼痛都越来越剧烈。微弱的阳光给远处的公园蒙上一层氤氲的光影。穿着厚大衣的斯特莱克出了些汗,他问自己:这种挥之不去的奇怪怀疑,真的比泥塘里那些游离的阴影更神秘么?那些阴影不过是阳光玩的把戏,是微风在水面制造的幻影。它们是某条黏滑的鱼尾扇起的黑泥,还是藻类吐出的某种无意义的气泡?真的会有什么东西把自己伪装起来,潜藏在淤泥里,任你怎么撒网也是徒劳吗?

他朝着肯辛顿地铁站的方向,穿过女王门,进入海德公园。锈红色的女王门装饰华丽,上面还有皇家徽章。一贯细心的他注意到:只要一边柱子上雕刻着一头哀怜的母鹿,另一边柱子上就会有一头雄鹿。人类总是追求根本不存在的对称和平等。看似相同,其实大相径庭……卢拉·兰德里的笔记本电脑一下下撞在他腿上,一下重过一下,他也跛得越发严重。

尽管疼痛难忍又觉得极端挫败,他还是得面对罗宾无奈的报告。四点五十分,他终于回到办公室时,罗宾还是无法突破弗雷迪·贝斯蒂吉制片公司的接线员,也没有在基尔本地区找到任何一个登记在奥涅弗德名下的英国电信公司号码。

“当然,如果她是罗谢尔的姑姑,就肯定有另外一个姓,不是吗?”罗宾说。她正在扣外套扣子,准备下班。

斯特莱克疲惫地表示同意。一走进办公室,他就皱着脸瘫进那张已经塌陷的沙发。罗宾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你还好吧?”

“还好。‘应急’中介公司下午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罗宾说道,扣紧腰带,“也许,我说我是安娜贝尔时,他们相信了?我的确装出了澳大利亚口音。”

他笑了。罗宾合上她在等斯特莱克时看的那份临时报告,把它小心地放回架子上。接着,跟斯特莱克道别后,她便离开了。斯特莱克仍坐在那儿,旁边破旧的沙发垫上放着那台笔记本电脑。

等到再也听不见罗宾的脚步声,斯特莱克才伸出长长的手臂,锁上玻璃门。他打破工作日不在办公室抽烟的自我禁令,点了根烟塞进嘴里,然后挽起裤腿,解开皮带,将义肢从大腿上卸下来。接着,他剥开断腿处的凝胶衬垫,仔细查看起胫骨顶端那个截面来。

他应该每天都检查表皮是否有发炎症状。此刻,他发现瘢痕组织已经红肿发炎。夏洛特家厕所的柜子里曾有各种霜粉,专门用来擦这片皮肤。如今,这片暴露在外的皮肤成了这般模样,简直已经超出人类的承受极限。也许,她把玉米粉和艾丽婷都扔进那些还未打开的箱子里了?但他仍旧提不起精神去找,也不想把义肢装回去。他坐在沙发上抽烟,任由下半截裤腿空荡荡地垂向地面,就这样陷入了沉思。

他开始胡思乱想,想起家庭、名字,还有他和约翰·布里斯托看似迥异、实则相似的童年。斯特莱克的家族史里也有幽灵般的人物:比如,他妈妈的第一任丈夫。妈妈除了说起自己从一开始就痛恨结婚,平时极少提起他。对于莱达记忆中最模糊的部分,琼舅妈总是记得最清楚。她说,十八岁的莱达刚结婚两周就踹了丈夫。她嫁给老斯特莱克(根据琼舅妈的说法,他因为巡演刚来到圣莫斯)不过是为了条新裙子,换个名字。当然,莱达对自己这个罕见夫姓的忠诚,胜过对任何男人的忠诚。她还将这个名字传给儿子。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未见过这个姓氏原来的使用者,在他出生之前,那个男人就已消失于他母亲的生命中。

斯特莱克抽着烟,沉浸在回忆里,浑然不觉办公室外天色已经渐渐变得柔和昏暗。最后,他终于挣扎着用一条腿站起来,扶着门把手和玻璃门旁边的护壁板木条,稳住身体,一步步跳出办公室,去查看仍堆在外面的那些箱子。在底下的一个箱子里,他找到舒缓断肢创面灼烧感和刺痛感的膏药。接着,他开始涂涂抹抹,努力修复挎着背包、长时间徒步穿越伦敦造成的伤口。

已是晚上八点,但此刻的天色比两周前的同一时间亮些。斯特莱克坐定时还是大白天。十天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坐进王记中国餐馆。这间餐馆正面是白色的,店门很高,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个名叫“战而必胜”的游乐中心。重新接上义肢非常疼,踩着它从查令十字街上走过来更是雪上加霜。不过,他不屑使用那对也是从盒子里翻出来的灰色金属手杖。那对手杖是他从塞利奥克医院带回来的“纪念品”。

斯特莱克一边用一只手吃新加坡炒米粉一边检查着卢拉·兰德里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放在桌上,翻盖已经打开,旁边摆着啤酒。暗粉红色的电脑外壳上画着盛开的樱花。斯特莱克浑然不觉块头庞大、毛发浓密的自己伏在这个显然是女士专用的漂亮粉红色装置前,形成了一幅多么不协调的画面。不过,旁边那两个穿黑T恤的服务生倒是乐得咯咯直笑。

“费德里科,最近怎么样?”八点半,一个皮肤苍白、头发蓬乱的小伙子问道。这家伙刚来就一屁股坐到斯特莱克对面。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极具迷幻风格的T恤,脚上蹬着匡威运动鞋,身上还挂着个皮包,两根带子交叉在胸前。

“越来越糟了。”斯特莱克咕哝道,“你呢?要来一杯吗?”

“嗯,给我来杯拉格啤酒。”

斯特莱克为客人点了酒。这个他早已习惯的人叫斯潘纳。至于他为何会习惯他,时隔太久,没法再想得起个中缘由。斯潘纳有计算机一级学位,景况要比衣服所示的好得多。

“我不饿,下班时才吃了个汉堡。”斯潘纳盯着菜单,跟服务员加了一句,“我可以来份汤。馄饨汤吧,谢谢。”他又说,“费德,这电脑是你选的啊?有意思。”

“不是我的。”斯特莱克说。

“跟那件事有关,是吗?”

“嗯。”

斯特莱克把电脑转向斯潘纳。后者带着一种好奇又有些轻蔑的眼光审视着这台设备。对他来说,科技并非不可避免的灾祸,而是生活的本质。

“垃圾。”斯潘纳快活地说,“费德,这么久你躲哪儿去了啊?大家都担心死了。”

“他们真好。”斯特莱克含着满嘴的米粉说,“不过,没必要。”

“几天前,我跟尼克和艾尔莎他们几个在一起。那天晚上的话题全都是你。他们都说你转到地下去了。啊,太棒了!”看到汤到了,他高兴地叫了一声,“没错,他们给你的公寓打电话,却不断地被转到答录机上。艾尔莎认为,你的麻烦一定跟女人有关。”

斯特莱克现在觉得,通过这个无忧无虑的斯潘纳让朋友们知道自己感情破裂,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斯潘纳是斯特莱克一个老朋友的弟弟。对斯特莱克跟夏洛特那段坎坷的情路,他不仅几乎一无所知,还毫无兴趣。鉴于面对面的同情和事后检讨都是斯特莱克很不喜欢的事,而且他也不想一直隐瞒已经跟夏洛特分手的事实,所以,他承认埃尔莎说得对。她的确料事如神,一语中的。他还说,从此以后,朋友们最好不要再往夏洛特的公寓打电话。

“你这个无赖。”斯潘纳说。不过,他的兴趣很快便从人间苦痛转向科技方面的挑战。没办法,天性如此。他用刮勺般的指尖指着那台戴尔,问道:“这东西你要怎么弄?”

“警方已经看过了。”尽管附近只有他俩不说广东话,斯特莱克仍旧压低声音,“不过,我还想听听别的看法。”

“好的技术人员警方可多得是。难道,我还能找到他们找不到的东西?”

“他们有可能找错方向。”斯特莱克说,“而且,就算找到了什么东西,他们也可能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似乎对她最近的电子邮件最感兴趣,而我已经看过那些邮件了。”

“那……你到底要我找什么?”

“所有发生在一月八日的操作,以及跟那天有关的操作。最近的因特网搜索记录之类。我没密码,而且除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去找警察要。”

“这没关系。”斯潘纳说。他没有写下斯特莱克的指示,而是把它们敲进了手机里。他比斯特莱克小十岁,很少会用到笔。“不过,这是谁的笔记本电脑啊?”

斯特莱克告诉他后,斯潘纳说:

“那个模特?哇!”

不过斯潘纳对人总是兴趣淡漠,不管是死人,还是名人,跟他钟爱的稀有漫画、科技革新和斯特莱克听都没听过的那几个乐队比起来,都得靠边站。喝了几勺汤后,斯潘纳打破沉默,高兴地问斯特莱克打算付他多少工钱。

斯潘纳夹着那台粉红色笔记本电脑离开后,斯特莱克也一瘸一拐地回到办公室。那天晚上,他仔细清洗了右腿断肢的创面,为红肿发炎的瘢痕组织抹上药膏。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他在钻进睡袋前吃了片止痛药。躺着等待疼痛消减时,他琢磨着到底要不要去康复中心,接受某位顾问医师的治疗。有人反复向他描述了截肢者的克星——阻塞综合征:皮肤化脓和坏肢肿胀。他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有早期症状了?但他实在不想回到那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也害怕那些医生面对这截小小的断肢时,那种淡漠的表情。这条义肢还要做些必要的细微调整,所以尽管他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也还是得去那个满是白大褂的狭小世界。他害怕听到让那条腿休息休息的建议,害怕再也寻不回正常的步态,只能用拐杖;也害怕行人盯着他束起的裤腿,以及小孩们的尖声盘问。

和往常一样,他的手机还是放在行军床旁边的地上充电。“嗡嗡”的震动声提示有短信进来。任何事都是好的,只要能让他暂时忘掉抽痛的腿。斯特莱克在黑暗中摸索一阵,抓起地上的手机。

请在方便时给我回个电话,就说几句,好吗?夏洛特。

斯特莱克不相信千里眼和心灵感应。不过,他立刻产生的荒谬念头是:夏洛特不知怎么的,感应到他刚刚告诉斯潘纳的那些话。通过将他们分手的事正式摆上台面,他牵动了那根绷紧的、无形的,但仍旧维系着他俩的线。

他盯着那条短信,仿佛那就是她的脸,仿佛通过那个小小的绿色屏幕,就可以看到她的表情。

请(我知道无须如此,但我在请求你,友好地请求。)就说几句(我很想跟你谈谈,我有十分正当的理由。所以,让我们轻松、迅速地做完这件事。不争吵。)方便时(我肯定,离开我,你的生活一定很忙碌。)

或者,也可以这样解读:请(斯特莱克,你要是拒绝,就是王八蛋。你伤得我还不够深吗!)就说几句(我知道你想见面。好吧,别担心,会有最后一面的。等我跟你这个难以置信的混蛋彻底玩完儿时。)方便时(好啦,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每一次,要优先考虑的不是军队就是其他什么该死的事,从来都不是我!)

现在是方便的时候吗?他问自己。他躺在那儿,仍旧疼得厉害。看来,药还没起作用。他瞥了一眼时间:十点十一分。她一定还没睡。

他把手机放回旁边的地上,任它静静地充电。接着,他把一条毛茸茸的胳膊举到眼前,彻底挡住窗缝里泻进来的路灯灯光。事与愿违的是,他脑海中浮现出了第一次看见夏洛特的情景。牛津的一场学生派对,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台上。如此美丽的女人,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两旁无数男人赞叹的目光、过于吵闹的笑声和说话声、指向她那静默身影的各种夸张动作,以及其余的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

凝望着房间那头,十九岁的斯特莱克心中再次涌起一股熟悉的热望。小时候,每次琼舅妈和特德舅舅的花园里积起前一晚下的雪,他都想第一个踩上去。第一个在那诱人的光滑表面,踩出一个又深又黑的洞。他要破坏它!

“你在干蠢事!”斯特莱克宣布要去跟她搭讪时,朋友这样警告他道。

斯特莱克表示同意,但还是一口喝干第七品脱酒,坚决地朝窗边的她大步走去。他隐约意识到周围有人在看,或许正等着哈哈大笑。他块头很大,看起来就像个打拳击的贝多芬,而且T恤上还满是咖喱酱。

她抬头望向走到面前的他。她的眼睛大大的,一头长发乌黑柔软,低胸衬衣露出半个雪白的乳房。

斯特莱克的童年怪异而动荡。不断地告别和结识各种各样的孩子和青少年,让他练就了一身高超的社交技巧。他知道如何适应环境,知道怎样让人们哈哈大笑,知道怎样让自己与任何人打成一片。那天晚上,他的舌头却打了结。不过,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似乎轻轻摇晃了两下。

“有什么事吗?”她问。

“嗯。”他扒下T恤,把咖喱酱指给她看,“你知道有什么好办法去掉这个东西吗?”

她忍不住(他看到,她的确努力忍了)“咯咯”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名叫杰戈·罗斯的“阿多尼斯” 冲进来。斯特莱克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富家子弟。他身后跟着一群同样出身优渥的朋友。然而,他们却发现斯特莱克和夏洛特肩并肩坐在窗台上,正聊得火热。

“夏洛,亲爱的,你走错房间了。”罗斯说。他用满是宠溺的口吻宣布着主权:“里奇的派对在楼上。”

“我不去,”她说着冲他露出一个笑脸,“我要帮科莫兰洗T恤。”

就这样,她为了科莫兰,公然甩了自己英国哈罗公学的男朋友。那是斯特莱克十九年的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刻:他当着众人的面,从墨涅拉俄斯眼皮底下带走特洛伊的海伦。在震惊和喜悦中,他没有质疑这个奇迹,而是接受了它。

后来他才意识到,这看似巧合或命定的东西,全都是她一手操纵的。数月后,她向他坦白:为了惩罚罗斯犯下的过错,她故意走错房间,并在那儿等待一个男人——任何一个男人——跟她搭讪。所以他,斯特莱克,只不过是个折磨罗斯的工具而已。那天凌晨,她带着报复和愤怒的心情跟他上床,却被他错当成激情。

于是,第一个夜晚发生的那些事,就成了他们后来分分合合的原因:她的自我毁灭,她的轻率,她的决意伤害,她虽不情愿却真的被斯特莱克吸引,她隐秘的疗伤之地——她在那里长大,对它抱着一种又蔑视、又尊崇的感觉。于是,这段让斯特莱克十五年后还躺在行军床上追忆的感情,便这样开始。此刻,他觉得身体越发疼痛,衷心希望自己能彻底走出她的记忆。

第二天早上,罗宾抵达办公室时,发现玻璃门再次被锁上。她用斯特莱克给她的备用钥匙进门。然后,她走到同样锁着的里间门外,静静地站着,侧耳细听。几秒钟后,她听见一阵低沉的鼾声,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肯定是鼾声无疑。

她面临一个微妙的问题。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斯特莱克的行军床,或其他任何显示他住在这里的东西。可另一方面,罗宾又有些非常紧急的事要跟这位临时老板谈。她犹豫了,该怎么办呢?最简单的办法肯定是在外间办公室弄出声响,吵醒斯特莱克,也给他足够的时间整理好自己和里面那个房间。但这样太费时间,她的消息可等不了那么久。于是,罗宾深吸一口气,开始敲门。

斯特莱克立刻惊醒过来。最初的一刻,他迷茫地躺在那儿,渐渐适应窗口流泻下来的日光。接着,他想起读完夏洛特短信后,自己就把手机放在一边,完全忘了设闹钟。该死!

“别进来。”他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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